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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靈魂回歸原點才不會失去自我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告別耿耿於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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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語言溝通的難處
作者: 薔薇 日期: 2017.05.30  天氣:  心情:
詩人 印卡

現代詩歌經驗常常被談到的是精神超越〈transcendence〉,這在世俗經驗出格的詩歌傳統,在台灣的接收史中,也可找到一些例證,例如玄學詩、或是在臺灣今日依舊流行的里爾克、狄金生的詩歌。現代詩歌常常透個一些非理性或是精神性的提升超越感官,並在詩歌中留下了痕跡。狄金生的詩句,「靈魂選擇她自己的社群」許多讀者並不陌生,這樣的秘密是現代詩歌的一條潛流。義大利文學研究學者保羅〈Paolo Valesio〉曾分析過義大利現代詩歌與神祕主義的關係,他提到一種理想主義存在於藝大利的現代詩歌之中,這種理想主義在於重思人與群體之間的理想狀況。這種像是宗教香膏一般的概念在義大利現代詩歌實踐中招喚,取代了安那其的思考,讓義大利的詩歌在左派關懷下形成了一種對抗非人化〈dehumanizing〉的可能。如果保羅的說法或多或少解釋了義大利詩歌在未來主義後,詩歌情境對前一波文學運動的修補,當代哲學家阿岡本處於這樣的詩歌環境中,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重思生命政治的來源是從詩歌開始。


廖宏霖在《ECHOLALIA》這本詩集中所試圖表達的語言觀點,讓我想起多年前,他研究所時期試圖從阿岡本的語言觀點討論著主體與聲音的關係。宏霖曾經如此說著:「『密談』」做為一種私密的、親暱的交談,可能同時也指涉了某種秘密的、難以宣說的言語經驗。」「密談」這個主題在臺灣詩歌中,不難讓人想到夏宇的影響,然而除卻這層次的聯想,從密談出發的語言經驗,受限於極少數的對象,這種親密的溝通方式形成了這本詩集的主調。密談這種主、客體近距離的接觸所產生的倫理姿態,由輕聲與傾聽所結合最趨近無聲的交流與超越,在這本詩集中產生了極誘人的魅力。相較阿岡本《幼年與歷史》一書中提及的語言實驗,談的則是如何從生命的具體經驗去創造語言,揭開了重思人類本身面對災厄與暴力,改變自身的可能性。《ECHOLALIA》不是什麼實驗性強烈的作品,但試圖將讀者與作者的關係封鎖成為一種自我語言誕生的過程,待人如我,就如同〈邊界日記〉描述語言溝通的難處──


於是說話的人被加上了引號

彷彿被困在一個透明的箱子裡

言語僅僅成為某種看見與被看見的姿態

如同我們搬演著亙久的戲碼

在序幕之前遺棄自己真實的名與姓

忘記將近嫻熟的台詞

與一個陌生人相遇

成為他,成為引號外的引號

成為一句拗口的話

重複地說與被說在燈光熄滅之前


這些演練不光是安置語言本身,也是安置語言本身背後的生命政治。語言中的他者如何被理解,首先來自於此種演練。


在《ECHOLALIA》這本詩集中,共收錄二十首詩歌,並以「與你密談」、「與文法密談」、「與我(們)密談」三個主題分類。語言主體、語言文法跟語言溝通的主題中,《ECHOLALIA》一開始就把詩人藏在布洛卡區(Broca’s area)。在神經科學中,有著鏡像神經元的假說。在這個假說中,布洛卡區形成了理解他人的行為、意圖和情緒的可能位置。同時,以人類語言行為來說,運動性語言中樞也位於此腦部區域,一旦損傷,便會罹患布洛卡失語症,只能發出不成文法的短句。也正因為如此,這詩集中的第一首詩〈你要靜靜地等待〉,到最後一首詩〈人的樣子〉把語言的思想推向了生命的現實。


把語言作為透明的,連續的像是高原上強風往復的聲響,音樂性做為殘餘、遺跡在這本詩集中不斷地被提醒。廖宏霖描述與詩人海子一同想像末世與死,這首編列於「與你密談」中的詩歌,〈我請求在早上你碰見埋我的人〉如此說著:「走進詩裡彷彿深夜的海有人無聲躍進/而全部的絕望被迎面而來的速度衝撞成/全部隱喻……」語聲浪頭的幅度上,在速度、形狀、強度與方向全面粉碎的瞬間,詩人到底獲得百科全書般的知識或者是退卻呢?這首詩中,廖宏霖透過了華語詩歌的浪漫主義表達了他文學傳統的接受,而海子自身浪漫主義對於時代的獻身,一方面是語言的無效卻又是允諾的美好。


也彷彿我們的時代是個沒有神的末世。唯有個人在偶然中作下的每個決定可以作為救贖。我們可以在語言中找到所有的開放性,做出自己的決定。在這本詩集中每個矛盾修辭都是對此的提醒。


這本詩集可以說極盡地掩飾真正的慾望與認同。詩人在鏡像神經元的喻象中用詩歌描述語言與同情、共感之密切關係,無論使用「我」或是「你」的人稱,就像情詩所膨大的果實仍舊保留了花柱、子房……等等所有細節,讀者可以從中發現一種抒情節奏的現身。因為充滿情感的詩歌中存在著許多遲疑,彷彿在宏大的意指中躊躇著,例如〈(愛的)靜物〉,愛在這首詩中詩人不斷想掩藏,但靜物(stillness)又與死亡如此貼近。生與死的張力,在這本詩集中是難以得知的前世、腦中的fMRI顯影,是編織的語言一條最開始的線頭,在人生各種劇碼下,最後如同〈同義詞〉最後停在「而死亡的同義詞是死亡」。死亡消滅語言主體被置於優位,也再次提醒生命與語言的關係。


詩集的密談,讀者不妨就把它當作一種作者對愛的獻禮、愛的認識。「你和我說不出的話語將會是圖像上/想像力怎樣也填補不了的一處裂縫」一種全然無法由感官理解的狀態,詩在宏霖的筆下成為一場又一場的事件〈ereignis〉,原初的真理,是〈安娜〉詩中的鑰匙,是詩集中遊蕩於布洛卡區的肉身知識。這些事件關於詩的生成,跨越世界界線的經驗,若以宗教哲學學者奧托〈Rudolf Otto〉曾經用das Numinose來說明,這一類精神性的狀態,就像是透過智性的透鏡看見了不同凡俗的視域。比如〈支離疏〉在這裡,將一切的矛盾傾軋於詩行中,也是這本詩集中最隱晦,如同精神的火焰闡述燃燒的闡述再一次超越自身,讓它形成一種動力。詩歌中自我的受困,看似讓語言受難,卻幾近接近愛,邁向溝通,產生了一種倫理可見的面貌。


但《ECHOLALIA》並不存在頻繁燃燒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看見」。如〈那些細節都走了〉提及了「只要我們擁有視力/方向感就會是一件不曾存在過的經驗/彷彿烈日下誰撐起一把透明的傘/被日光遮蔽的眼全都張開/我以為我可以在光的盡頭隱身而去,然而我不行」,這本詩集中高度地出現光線的隱喻,它暗示著價值的估算,看見看不見的,如人類神秘的第三眼或是慧眼(enlightened eyes)朝向了開放的詩歌。人類不可避免的末世即使存在著,也只是存在於語言。我們可以讀到〈安娜〉的困境在於□□,每刻懸而未決的目的地。一扇又一扇需要被打開的十道門,直到通達了語言所不能描述的真理,放棄不只是僅僅作為語言,而是作為生命破碎顯影的迴聲。


《ECHOLALIA》的詩稿增增刪刪數次,其中直接指涉真實世界的詩〈人的樣子〉,是一首寫給大埔張藥房老闆張森文先生的詩。阿岡本從詩歌出發試圖再一次說出詩歌見證的不可能,歐洲納粹屠殺所帶來的傷口除了倖存者沒有人可以判斷其效力。也許這首詩也是如此。這首詩以棄置人的概念完成了人。


有些人倒下只是為了

被重新目睹成

一個



的樣子


而在這一首詩最後的一個詩段、這本詩集的最後一個詩段,讀者再次被扔到了死亡面前,「人」,在這本詩集少數幾首描述社會事件的詩中,用阿岡本的說法,這個場景又被完整地交付於凝視的矛盾中。如同梅杜莎一般的社會,將一切視為犯罪的證物所產生的漠異,是這本詩集最後的控訴。但也留下在詩歌傳統中一再被追問的問題,我們是否還有著一種對語言的天真,重新討論一種生命的理想,進一步從密談中更進一步產生公共領域的可能?這是對於創作者、讀者的提問。燃燒彼此語言的火是否可以產生持續不斷的光明?在我們悲哀望向時代時,正常的世界何時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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