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正涼，在新竹北埔的郊野，一場葬禮正在舉行。

今年的芒花開的比較早，秋分剛過，山嶺早已滿佈著一片花白，看起來非常漂亮，但阿蓮站在阿公的墳前，卻一點看花的心情也沒有，只是兩眼失神，茫茫然地望著白花隨風擺盪。

要是在平常時節，阿蓮一定會找阿鳳和牛牯玩捉迷藏，但今天她沒想到玩，只是靜靜地讓淚流到嘴邊。在她的臉上，先前流下的道道淚水早已隨風乾涸，變成了一條條黑黑灰灰、由風沙沾繪出來的淚痕。

眼淚的味道鹹鹹的，像剛從醃缸裡撈出來的鹹菜汁一樣。

這年阿蓮國小剛畢業，沒有獎狀，沒有興奮，一身的消瘦，一臉的迷茫，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只知道畢業之後，唯一等著她的大事，是阿公的死訊。

阿公是因為上山幫別人除草才過世的。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風特別大，早晚特別涼，下午又特別熱。

看到這種秋老虎的天氣，全家人都叫阿公不要去，可是阿公說他欠人一個人情，不去幫忙過去，所以還是去了。阿公直做到日頭落山，回家的時候，還很高興地帶了三塊水粄回來給阿蓮、阿桃和阿弟牯。阿桃和阿弟牯是阿蓮的妹妹和小弟，阿桃過完暑假就上國小四年級了，而阿弟牯則是剛進國小一年級的新生。

阿公說他今天賺了五塊錢，原本幫人除一天草只有四塊錢，可是因為他除得最多，比一些後生還多一分地，所以果園的阿亮伯就多給了他一塊錢，他就特地買了三塊粄來給孫子、孫女吃。

阿蓮還記得，那天晚上阿公的精神很好，吃飽晚飯，還在灶下磨鋤頭，說第二天要去掘蕃薯，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阿公就下不了床。阿爸本來想去隔壁借錢給阿公看醫生，可是阿公不肯，還說只不過是侵到汗，受了風寒，喝喝藥草，躺個兩天就好了。沒想到在床上躺了兩天，便再也起不來了。等到阿爸發現不對勁，急急送到阿善伯那裡，沒多久就沒氣了。

阿蓮她阿公的葬禮，沒有幾個人，除了爸媽、阿蓮三姐弟之外，就是幾個來幫忙的宗親、鄰居和那個道士。

大家在道士的引路下，幾個大人抬著阿公的棺材，來到郊外的一處亂墳堆中，再路旁有一個新挖好的長坑，坑前有一個小碑，上面的字阿蓮大部分還不認識，不過有幾個字阿蓮是識得的，「黃清河之墓」，那是她阿公的名字。

穿著大大的孝服，阿蓮左手牽著阿弟牯，右手緊緊握著一隻用茅草折的，已經枯黃了的草蚱蜢。

她偷偷地瞄了一眼那長長的坑，裡面又黑又窄，底下還橫放了幾根木頭。

「那裡就是阿公以後要住的地方嗎？」阿蓮心裡想著，淚水又在臉上劃出了一道痕。

大伙兒把阿公的棺木架在坑上後，道士又開始唸起經來，大家便隨著道士又跪又拜，然後繞著棺木直兜圈，等到齋公唸完經了，大家便七手八腳地，用兩根長繩將棺木慢慢放進坑內，再把土填上。

填好土，眾人零零散散地站在墳塚堆中，一陣秋風吹來，直吹得人從頭頂涼到腳底。

阿蓮看看左右，一塊塊墓碑東倒西歪地散在四週，多得數都數不清。

她心裡忽然想起：「如果一塊墓碑代表一個人，那我們旁邊是不是就有成千成百的死人正在看著我們？不知道在那一堆光禿禿的小山丘裡面，阿公是不是也在看著我們？」

道士搖著鈴，又開始嚀嚀噥噥地念著經，在大家開始燒紙錢的時候，風也大了起來。

招魂幡在風中飄著。

看著紙灰飛滿天，阿蓮心裡又在想：「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錢就好了，阿爸為了辦阿公的喪事，好像跟鄰居借了不少錢，不知道要打多少零工、養多少豬才還得了？那些紙錢灰一片片掉在別人的墳頭上，東一片西一片的，感覺好像是大家都在分錢。我們家從來沒有著麼闊氣過，平常吃飯都有問題了，哪裡還有錢分給別人？不知道阿公願不願意跟他們分？我想應該很願意吧。阿公常說，人生夠用就好，拿太多也沒用。我想，地底下的人應該會很喜歡阿公的吧？」

阿公對阿蓮最好，平常總是背著阿爸給阿蓮偷吃點南瓜、蕃薯，有閒也會用草編一些草蚱蜢、雞公仔給阿蓮玩，阿聯手上的草蚱蜢，就是阿公編給她的。

阿蓮曾問阿公，為什麼阿公對她比對阿弟牯還好？阿工總是笑著摸摸她的頭說：「因為阿蓮是細妹仔，是賠錢貨，沒人會惜，因為這樣，所以阿公才要特別惜。」

「那阿桃呢？」

「阿桃？阿公也會惜啊！」

阿蓮聽到阿公說她是賠錢貨，心裡並不生氣，反而對阿公心生感激，因為她知道這是事實，在這個時代，細妹仔沒有地位可言，沒被送走或賣掉，已經算是很好命的了。

棺木一旦入了土，葬禮便算是告一段落了，但阿爸還是捨不得離去，只是對著墳頭一直拜，邊拜邊責罵自己：「早知道就是賣豬、賣屋，也要送阿公去看醫生。」

阿爸用力搥打著自己，這是阿蓮第一次看到阿爸哭得這麼傷心，她覺得很害怕。阿爸哭到最後連站都快站不起來，隔壁的阿水伯和石叔好用力才把他扶起來。

阿弟牯緊緊拉著阿蓮的手，呆呆地看著阿爸。阿蓮知道，他也被阿爸的哭聲嚇到了。自從阿公過身之後，看到阿爸天天都哭，阿弟牯才知道，原來大人也會哭。

一切都結束了，當大家準備要回去的時候，遠遠一棵鳳凰樹上的阿啾剪鳥開始「啊！啊！」地叫了起來。阿蓮看著那棵高大的鳳凰樹，心底湧出一種熟悉又悲淒的感覺。

那棵鳳凰樹原本是阿蓮那群玩伴的瞭望台，她們總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把握住那一點點的時間盡情玩耍，因為一回到家，就有做不完的事情等著她們。

她們會在樹下玩捉迷藏，也會爬到樹上玩。在鳳凰樹上不但看得又高又遠，樹籽成熟時，還可以邊在樹上聊天邊剝樹籽皮吃。在樹上，大家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快樂的時光，只是如果不小心樂而忘返，回家就鐵定會挨一頓狠打。

想想前幾天還是大家快樂的遊玩地，如今看在阿蓮眼裡，卻一點也快樂不起來。阿蓮現在體會到，原來心情是會變的，原本是個快樂的地方，也可以有這麼悲傷的感覺。

「不過沒關係了，現在有阿公在這裡，下次就算是天黑時經過這裡，我也不會怕了。」阿蓮心裡想著。

在離開阿公的墳頭之前，阿蓮趁著大家不注意，把手上的草蚱蜢放在阿公的碑前。

「我聽牛牯講，人過身之後，會偷偷化作一隻禾蝦跑回來看，禾蝦的樣子就跟蚱蜢一樣，只不過整隻都是金青色或是赤色，不像蚱蜢身體是青的，腳是紅色。阿公，如果你要回來，一定要化成這個樣子，到時候我在床頭放一個小竹簍讓你睡，這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在回家的路上，阿蓮心裡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