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公過世之後,每個晚上阿蓮都目珠金金,硬撐著不睡覺,等著阿公回來。可是一連等了兩天,卻一直沒看到禾蝦的蹤影。
「該不會是太遠了,阿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嗎?應該不會吧?阿公的墓離家裡沒有很遠,而且牛牯說,鬼魂都在天上飛,不在地上走,在天空裡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應該不會找不到路的啊。」
阿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突然她想到:「對了!說不定阿公早就回來看過了,只是家裡門窗都關得死死的,所以阿公找不到地方進來。」
阿蓮起身把房間的小窗打開一個小縫,窗戶一開,月光就透了進來,照在阿弟牯的臉上、照在阿桃的肚子上,也照在阿爸和媽的腳上。
阿蓮家的房子不大,阿爸說是他和阿公一起蓋的。
泥巴造的房子裡有三個房間。大廳小小的,剛好擠得下一家六口,這裡是吃飯、做功課、打小孩、搶東西等等所有大小閒雜事進行的地方。大一點的房間是睡房,裡面睡著阿爸、媽媽、阿蓮跟阿桃。另一個小房間,則是充當倉庫和阿公的臥房,裡面本來睡著阿公和阿弟牯,現在阿公過身了,阿弟牯不敢一個人睡,也跑來跟阿蓮兩姊妹幾一張床,那裡就真的變成倉庫了。家裡沒有廚房,屋後面跟豬欄中間的竹棚子,就是阿蓮家的廚房。
阿弟牯被月光照著了臉,皺著眉頭翻了個身,又繼續睡。阿蓮幫阿桃蓋好被子後,便躺下身靜靜地望著窗外,等著阿公回來。等著等著,阿蓮也睡著了。也許在夢裡面等阿公,會比較快見到面。
但是一天、二天、三天……,頭七都過去了,阿公一直都沒回來,阿蓮等到最後,只道是牛牯騙她,漸漸地也淡忘了。
這一天,阿蓮一大清早就把衣服拿到附近的大圳去洗,洗好回來,一進到房子裡,就聞到一陣重重的尿水味撲鼻而來。阿蓮聳著鼻子四處嗅著聞,發現是從臥房裡傳出來的味道。
「奇怪?阿爸一大清早就上山去鄰村幫忙蓋房子了,媽應該也早就起身去茶園幫人摘茶才對啊,難道是阿弟牯沒去上學,卻在房間裡面亂搞?」阿蓮心裡覺得奇怪,便走了進去。
一進到阿爸的房間,卻把阿蓮嚇了一大跳。
阿蓮看到媽媽倒在地上,原本放在爸媽床邊的尿桶,整個翻倒了下來,灑了一地都是尿水,那尿水被泥巴地一吸,留下了一大塊黑黑的痕跡,媽媽就躺在那塊黑黑的痕跡上。
阿蓮心中又急又亂,趕忙跑上前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媽!媽!妳怎麼了?」
阿蓮蹲下身大聲叫著,再用手拍拍媽媽的臉,但媽媽沒有反應,只是眉頭緊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無力,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
阿蓮把兩手伸進媽媽脅下,想扶媽媽起來,可是才這麼一用力往上抬,就感覺一陣頭昏目眩,一個腳步不穩,差點自己也栽了下去。阿蓮心想,大概是早上沒吃東西,所以才一點力氣也沒有,於是用力吸了口氣,再試一下。這次她沒有昏倒,可是媽媽還是一動也不動。
阿蓮一個人在房裡急得跳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現在整間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一下子之間,阿蓮完全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是好。噗的一聲,淚如泉湧,阿蓮終於哭了出來。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從前廳傳來。
「是誰把尿桶打翻了?按臭呢?」
阿蓮一聽到有人進來,就好像遇溺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浮木般,有種得救了的感覺。阿蓮衝了出去,一看是隔壁的阿石婆,手上還端著一碗菜脯粥。
「阿蓮啊!妳哭什麼?妳在房間裡做什麼?屋裡面怎麼按臭?」阿石婆把粥放到大桌上,一看阿蓮就問。
阿蓮急急忙忙把阿石婆拉進房內,阿石婆看到還躺在地上的媽媽一驚,大呼:「按切(夭壽之意)喔!發生什麼事情?怎麼會這樣?」
阿蓮現在再也忍不住了,「哇-!」地放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哽咽地說:「我……,我也不知道,一進門就看到媽媽倒在那兒了!」
聽到阿蓮一哭,阿石婆也急了,她重重地搖了搖媽媽的頭,見她沒反應,便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不知道在翻找著什麼,突然阿石婆好像想到什麼,大聲地叫著:「你們家的尿桶呢?拿一些尿來擦一下妳媽媽的鼻子下面,看她會不會醒過來!」
阿蓮一聽,轉身便向屋外衝,但衝到了門口才霍然想起,又跑回來說:「尿?尿桶被打翻了啊!媽媽就躺在尿上面啊!」
阿石婆重重地拍了一下頭說:「對喔!我是急得癲掉了。忘記妳媽媽就躺在尿上面。」
阿石婆看看不對勢,搖搖頭便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但沒多久又跑回來。
「妳在這裡看好妳媽媽,我去找阿善伯來幫妳媽媽看看。不要亂亂跑,媽媽如果醒來,要好好照顧,知道嗎?」
阿蓮聽到又要留她一個人在這裡,又是一陣心慌,但是沒辦法,只能一個勁傻傻地點頭。
阿蓮的腦袋裡嗡嗡地響著,心裡七上八下的,看著平日總是忙進忙出、動個不停的媽媽,現在卻這樣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她忍不住用手輕輕摸著媽媽的臉,喃喃地唸道:「媽媽,妳可千萬不能出事,家裡已經沒有阿公了,如果沒有媽媽,那這個家就不像家了。如來佛、彌勒佛,你可要保佑我們啊……」
阿蓮喃喃唸了不知多久,阿善伯出現了。跟著阿善伯來的,還有阿石婆和一個比阿蓮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小伙子,他身上還背著一個藥箱子。
看到阿善伯急呼呼地衝進房來,阿蓮連忙閃開。阿善伯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定一定神,然後一把抓起媽媽的手腕,細細地聽著脈,一下左手、一下右手,一會兒翻媽媽的眼皮、一會兒看看天花板。阿蓮見著阿善伯,本來一顆心已經稍微平靜,可是沒想到阿善伯突然重重的嘆了口氣,然後搖了搖頭,又把阿蓮的心一下翻到谷底裡去了。
「怎麼樣?阿善伯?」阿石婆不安地問。
「很麻煩,是肝病。看起來她的肝好像壞得很嚴重,可能活不了多久。」
阿蓮一聽,只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往腦袋上敲了一記,讓她有點站不住。
「看她的樣子,平常一定是在硬撐,有毛病也不去看醫生,一定要拖到倒下來為止,才會變成這樣。」
「阿善伯,不可以這樣子啊!阿蓮的阿公剛剛才過世,阿玉又還這麼年輕,孩子又小,而且平常她對人也不錯,你可一定要救救她啊!」阿石婆說。
阿善伯低著頭嘆了口氣說:「這個不用妳說我也知道,可是人若要死,就算是菩薩來也擋不住。」
說完之後,阿善伯從藥箱子裡面抓了一些藥出來,然後交給阿蓮,要她煎給媽媽喝。
「喝了以後,妳媽媽應該就會醒了。醒了以後千萬不能亂走,一定要好好休息。」
「這樣媽媽就會好了嗎?」阿蓮問。
阿善伯聽了這話,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阿石婆突然想到一件事,便說:「對了!上次街尾那個福伯不也是肝出問題?病得連床都起不來,你不是就把他看好了嗎?昨天我還看他到市場來賣青菜喲,還會活蹦亂跳得呢!」
「那個福伯不一樣啦!」
「有不一樣嗎?我看差不多啊!他的藥給阿玉吃不行嗎?」
「嘖!妳亂說什麼?藥是可以亂吃的嗎?亂吃是會死人的!」
「不吃藥也一樣活不下去啊!幹麻不試試看?」
「沒有用的東西,幹麻浪費錢?而且那藥又不便宜。」
「管他便不便宜,試了就知道,有效的話,貴又怎麼樣?」
阿善伯嘆了口氣說:「話不能這麼說,不是我烏鴉嘴,也不是我心狠,實在是生病的人看得太多了。通常死人不會拖死活人,活人也不會拖死活人,就是那半死不活的人最要命,有時候活人都被拖死了,她依舊是半死不活。我看最好還是不要浪費這個時間,看開一點吧。阿蓮家的經濟不好,吃飯的嘴又多。唉,有些事情要看開一點,不要為了一個半死的人,拖死全家人。」
阿石婆一聽不高興的說:「原來是錢的問題,我還以為是什麼病不一樣?我看是命不一樣!你是不是怕阿玉她們家付不起藥錢?」
「妳說那什麼話?」
「本來就是!你一定是看阿玉家沒錢,買不起好藥,所以才說沒救的!」
「亂講!我怎麼會做這種缺德事!」
「那你為什麼連藥單都不開,眼睜睜地看著阿玉在家裡等死?」
「我哪有?妳這個人不要亂說話啊!要是我是那種人,我早就懶得理妳了。三年前妳家也沒幾個錢啊,我還不是把你頭家的神經痛治好了?妳還有一些錢沒還呢!」
阿石婆聽了臉上一紅,愣了一會兒,便又轉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只是好歹也要給人家醫一下嘛!」
阿善伯又嘆了口氣說:「要不然就找西醫看看有沒有辦法了。」
「他們哪裡有錢去大醫院看醫生啊?」
「這樣我也無能為力了。說真的,不要浪費時間了。」阿善伯說完就要走人,卻發現有人拉著他的衣角。
「阿善伯,拜託你救就我媽好嗎?」阿蓮淚流滿面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阿善伯。
阿石婆在旁邊看了,眼睛也紅了,一把摟過阿蓮說:「你看他們多可憐,老的死了,連年輕的天公也不放過。阿善伯,你就行行好,死馬當活馬醫不可以嗎?」
阿善伯看了看阿蓮,也是不忍心,便說:「唉,每次跟人家講真心話,就是沒有人相信,還要被人家罵我狠心。算了,既然你們一定要醫,那我也只好盡力了。但是有個條件妳們一定要答應我,就是吃了藥之後,一定要讓她静靜調養,這樣的話,說不定還有一點機會。我就怕她身體稍為能動,就要下床做事,如果是這樣,那就算是吃了仙丹也沒有用。」
「做得啦!做得啦!我會看著的啦!」阿石婆急著說。
沒想到阿善伯一聽這話便生氣地說:「妳以為我在講笑是嗎?阿玉的個性妳又不是不知道,妳曾看過她閒過嗎?妳只要一不注意,她就會跑上跑下的,妳可以一整天盯著她看嗎?」
聽到阿善伯這麼一說,阿石婆又說不出話來,阿善伯想了想,又說:「不然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玉嫂送到我家去,在我家裡好好調養,什麼事都不要做,讓我盯著她。只不過她頭家肯嗎?」
阿石婆一聽高興地說:「做得,做得!一定肯,我會跟他說!」
阿善伯瞪了阿石婆一眼說:「什麼都做得、做得,好像這是妳家一樣。」然後又轉向阿蓮說:「阿蓮,我先把妳媽媽載到我那裡去調養,妳去把妳爸叫回來,到我那裡商量。」
阿蓮點了點頭,立刻出發去找阿爸。
「好啦!阿俊快點,快去把三輪車騎來,把阿玉嫂載回家裡去。」
阿俊一聽,飛快地跑了出去,阿善伯把藥給阿石婆說:「來,幫我把藥煎一煎,先給玉嫂喝了再說。」
阿蓮一路上一直想著:「天公啊天公!你已經把阿公帶走了,你可千萬不要再帶走媽媽啊!」轉念又想:「天公不會那麼壞心的,說不定阿善伯就是他派來救媽媽的,有阿善伯地照顧,一定會好起來的。阿善伯是鎮上最好的醫生,當初如果阿公也給阿善伯看的話,現在一定還是有說有笑的。」阿蓮心裡這麼想著,腳步也愈來愈快。
沿著山路走了一個多鐘頭,終於來到阿爸的工地,阿蓮找到阿爸,把事情說給他聽,她阿爸聽了,手上磚頭一丟,便像發了狂般地向回家的路上奔去。
阿蓮不曾看過阿爸跑得這麼快,她在後面拼命追趕,卻怎麼追也追不上。她在後頭吃力地喊著叫阿爸等一下,阿爸卻是頭也不回,只是叫阿蓮要自己回去,在家裡等阿桃和阿弟牯回來,再做飯給他們吃。阿蓮看阿爸的身影消失在椰林後,於是腳步便慢了下來。阿爸回去了,現在暫時沒自己的事了,突然間,阿蓮覺得好累,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
阿蓮拖著疲累的身子,又走了快兩個鐘頭的路才回到家,抬頭看看天空,已經快要正午了。她走進房子,把房間裡傾倒的尿桶拿到井邊去洗,回到屋內時,看到那碗阿石婆端來的菜脯粥還在桌上。阿蓮放好尿桶,呆呆地坐在大桌旁的圓凳上,憨憨地望著早已經涼掉了的菜脯粥,突然間才想到,從早上洗完衣服到現在,自己都還沒吃東西,她看了看粥,然後挖了一口放進嘴裡吃,不知道為什麼,卻一點味道也沒有,只有涼涼的感覺,就像她現在的心情一樣。
「等阿弟牯他們回來,再把這碗菜脯粥熱給他們吃吧。」阿蓮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