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我們這一群人呢,若說除了同系同班之外,還有什麼共同特點的話,那, 只有一個了。 自命不凡。 除此之外,大概真的沒有了。 午後的陽光懶懶地爬進教室。台上的老教授用足以催眠十頭大象的功力緩緩叨 唸著。偌大的階梯教室裡,前三排照例空蕩蕩的,只有八塊正襟危坐,專心聽著課。 八塊是人名。 到了期中期末考試前,他的大名會變成「八塊大爺」或「八塊救星」等等。 我打個呵欠。實在很無聊的科目讓我們這些雄壯威武的青年人忍不住想睡午覺。 更別提這陽光、這溫度、這老師的低沈嗓音了。 「喂!等一下要不要去打球?」魯蛋從後面傳了話過來。 「打什麼球?」我還是懶洋洋地問。 「雄哥說保齡球,他有招待券。」魯蛋壓低聲音說,一面警覺地望望台上的老 教授。「不過有點遠,球館在大度路上。」 「跑那麼遠去打保齡球?有沒有搞錯啊?」我依然興趣不高。 「反正下課先不要走,討論看看吧。」魯蛋匆匆講完,回頭跟別人報訊去了。 還有二十分鐘才下課,外面走廊已經有學長姐的談笑腳步聲了。我們都是大一 菜鳥,在系上不管遇到誰,都得叫學長或學姊。媽的他們有些看起來比我們更齪上 五十倍,還一副前輩樣,真是欠扁。 可能是我們這幾個從一進來就擺明了頑劣樣,據說有很多學長看我們不太順眼。 哼。彼此彼此。他們總害怕學弟會騎到自己頭上,所以一開始就擺出學長架子壓人。 其實日子久了,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和斤兩呢。 -- 我回來了。 -------------------------------------------------------------------------------- 「幾點了?」老教授被外面的談笑聲干擾,不悅地看看錶,又轉頭看看外面。 「下面這章……今天是講不完了,你們回去先看看,下禮拜……」 大家開始騷動起來。睡醒的睡醒,整理筆記書本的砰乓作響,老鳥乾脆起身伸 了個大懶腰。 「呵~~」他誇張地發出呵欠聲。 「蔣志航,你有來上課啊?」教授從老花眼鏡上面看著正在伸懶腰的老鳥,研 究地說:「這倒難得。實習課記得也要到,你再蹺實習,我會扣分的。」 「是,謝謝老師提醒。」老鳥立刻做個立正敬禮的姿勢。待老師搖著頭走出教 室,他才在後面做個鬼臉。 老鳥的本名很端正,人也長得端正,甚至可以算是帥哥。黝黑的皮膚,大而有 神的眼睛,酷似山地人的深輪廓,不知道怎麼會有一個這樣不搭調的綽號。而且他 的年紀根本不大,是我們這群裡面最小的,偏偏叫老鳥,連重考到第三次才考進來 的雄哥也照叫不誤。 「打球去?」老鳥轉過來問我。 旁邊同學們紛紛散去,片刻間,大大的教室裡,就剩下我們幾個老混在一起的 酒肉朋友了。前面八塊也收拾好筆記書本,轉頭等著進一步的指示。 「你們去吧,我今天晚上有班。」說話的是捲毛。他從高中時期就開始在民歌 西餐廳駐唱,到現在還是一樣跑場子賺學費。他無奈地說。 「那有誰要去的,都有騎車來嗎?」一向擔任發號施令工作的,是年齡稍長我 們一點的雄哥。短小精幹的他叼著根來源可疑的牙籤,一面閒閒地問。 「我沒有,我需要司機。」我舉手。 「幹嘛,敗類你車又壞啦?」 「我有什麼辦法,二手車,總是比較囉唆。」我聳聳肩。 「那……」 正在七嘴八舌時,有人敲了敲門。 -------------------------------------------------------------------------------- 「學弟,你們課上完了嗎?」講話的是個大三學長,現任系學會的執行長。他 算是學長裡面少數讓我們比較不那麼不屑的,可能也因為他是念完五專、當完兵才 考插大轉進系上,年齡見識都比大家長一輩。 「上完了。學長你們要用教室嗎?我們馬上走。」八塊說。 「哦,不是,我是有點事情找你們。」學長清清喉嚨,有神的眼睛環視我們一 圈:「是這樣的,系上晚會那天,需要人幫忙,你們反正也沒有表演節目要上場……」 「要抓我們公差喔!」魯蛋先大叫起來。「有沒有什麼好處啊?」 學長笑了笑。 「好處當然是有的,我不會亂凹你們吧?」學長不急不徐地說。「晚會辦完, 有經費給你們去慶功宴,到時你們好好吃一頓,怎樣?」 「去哪裡吃一頓?」魯蛋最關心吃了。 「不知道,看負責人決定去哪裡,就去哪裡。」 「學長,你不是負責人嗎?」 「我是整個系慶活動的負責人,各項活動有自己的負責人。」學長耐心的解釋: 「晚會負責人是你們一個學姊,我答應她幫忙找幾個可靠的苦力。怎樣,去不去?」 「學長都開口了,我們當然不敢不去。」雄哥說著,看看我們。大家都是不置 可否。 「好!我在這裡先謝過。」學長帶點江湖氣地道謝。 「哇,今天保齡球不必打了。」老鳥轉過來,對我攤攤手。 -------------------------------------------------------------------------------- 真正見到晚會負責人,是正式演出前一天的彩排。我們幾個是名副其實的苦力, 負責換幕、換佈景道具、搬粗重東西如音箱鋼琴之流、核對名冊……等等。有表演 節目的學長姐們在台前台後跑來跑去,沒人多看我們這些他們眼中的菜鳥一眼。 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我們居然剛上大學就要面臨這個嚴肅的宿命。一進來, 女孩子們,尤其是可愛漂亮的小學妹,那真是連世外高人級的研究所學長都出山照 顧,無微不至,據說連宵夜都有學長送到宿舍。那我們這些頭髮都還參差不齊的土 蛋學弟們,除了不必指望學長要出現之外,連那些已經死會、談戀愛談得昏頭的學 姊們也可以除名。所以,除了自求多福,我們還能怎樣呢?經過一個學期的臥薪嘗 膽、自立自強,就不要怪我們態度傲慢、不尊敬學長姐了。心理不平衡的孩童,你 怎能期待他健康成長呢? 惡性循環。於是我們自己升格成為學長後,也理所當然覺得不必照顧學弟,因 為自己就從沒被照顧到。而那些當年可愛的小學妹們,升格之後就跟當初熱心照顧 他們的學長們談戀愛去了,哪裡還有時間去照顧學弟妹呢? 「你們是學長找來的苦力?」晚會負責人是個大二的學姊,很眼生,常在系上 混的我們居然都沒人認識。乍看還蠻像樣的,白皮膚大眼睛,及肩的捲髮,可惜一 開口就是直咧咧的一點溫柔婉約氣氛都沒有,非常破滅。臉上更是認真嚴肅,沒有 一點笑容。她一手插著腰,一手捧著個流程表在看:「那個……戴明雄是哪一位? 學長說我要找你交代?」 「人都在這裡了,學姊妳就直接講吧,不用我轉達了。」雄哥說。 「好,那你們跟我來。」她領著我們到一片混亂的後台,開始清楚而簡潔地講 解當天晚上節目進行的流程,以及相關的佈景道具更換。 「學姊妳要不要把流程表直接給我們?」聽了個大概,一直都有上台表演經驗 的老鳥直接地問。「反正要換佈景道具的是我們,妳就把流程給我們,等我們自己 把前後節目都搞清楚了,就不必聽令動作,這樣不是比較有效率?」 學姊思考了三秒鐘。 -------------------------------------------------------------------------------- 「有道理。好,交給你。」沒想到這學姊很爽快的答應,一點都沒有猶豫,也 不覺得自己的地位被挑戰了。「有不順的地方,請你們馬上提出來講。」 殊不知我們這一群會被認為桀傲不馴的很大原因之一,就是老是不買學長姐的 帳,也不覺得他們比我們強到哪兒去。所以一些有權力欲的學長們,會覺得我們「很 難搞」。這學姊倒是個異數。 「那後台就拜託你們了,明天舞台總監會在開演前跟你們再跑一遍流程。舞台 總監是大二的唐至中,話劇社的,你們都認識吧。」 「認識。」雄哥笑。「學姊,可是我們不認識妳。」 「喔,你們不知道我名字啊?」學姊到這時候也笑起來,差遣了我們半天,連 名字都沒跟我們講!「我叫陳育藍。」 「玉蘭花那個玉蘭嗎?」我不可思議地衝口而出,天啊!什麼年代了,還有這 麼俗的名字? 「教育的育,藍色的藍!」學姊簡直要翻白眼。「拜託喔!」 大夥兒都笑。 正式演出那天下午,三點開始最後總彩排。因為系上老師都去參加系慶重頭戲 之一的系友座談會,中午以後我們就已經沒課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吃完午飯, 一群人晃啊晃的來到活動中心。 「不管怎樣,我還是想看看掉換過順序以後,到底排得如何?請學姊跟我講一 下可以嗎?」才踏進後台,就聽到昨天剛認識的育藍學姊在講話。她面前站著兩個 人,分別是我直屬學長唐至中,和另一個不認識的學姊。那學姊一頭亂糟糟的短髮, 很隨便的襯衫團得皺皺的,還穿著破破的牛仔褲跟涼鞋。最神的是,手上還有一根 煙。她很不耐煩地轉頭,抽了一口煙。 -------------------------------------------------------------------------------- 「跟妳講幹嘛,妳又不是舞台總監,也不是燈控,講了也是白講。」那抽煙的 學姊口氣很不耐。 「可是……」育藍學姊還是認真的堅持著。「我是負責人,至少要讓我……」 「要看就拿去看,燈表妳看得懂嗎?」抽煙的學姊抽起旁邊桌上幾張紙,很粗 魯地推到育藍學姊面前,隨即頭一扭,很帥地逕自走開。經過我們身邊時,還可以 聽到她悶聲咕噥:「外行人意見那麼多幹嘛?」 我們面面相覷。 「育藍,妳……」斯文白淨的唐至中學長面露憂慮:「學姊是話劇社燈控的好 手,我們好不容易請到她來幫忙打燈的。她調燈調了一早上,那麼辛苦,妳對她講 話至少客氣點,態度好一點吧……」 育藍學姊只是低著頭看手上的資料,沒答腔。 「我先去安撫一下學姊,三點回來彩排。」唐至中學長搖頭,也跟著出去了。 此時後台人已經漸漸多起來,準備彩排的其他學長姐都紛紛進場。而站在角落, 背對大家的育藍學姊沒有發現我們一直在旁邊。她保持原姿勢,很久都沒有動靜。 「學姊在幹嘛?我們要不要過去搬梯子?」個頭高大但腦容量不大的恐龍忍不 住問。 「在哭。」八塊輕聲說。 果然,育藍學姊正抬手很不露痕跡地拭了拭淚,深呼吸著。 目睹這整幕的我們大氣都不敢出一個。直到外面傳來學長姐的詢問:「育藍呢? 鋼琴在哪裡?表演跳舞節目才用的防滑墊應該先拿起來吧!」 「我在這裡。」學姊轉頭應聲,突然看到後面站了一票學弟,吃了一驚。不過 她只是看了我們一眼,略略潮紅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片刻,什麼都沒說的出去了。 -------------------------------------------------------------------------------- 「哇塞,原來學姊也會被欺壓。那個抽煙的好兇喔。」老鳥吐吐舌說。 「唐至中也是,他學姊辛苦,那個阿藍就不辛苦嗎?」雄哥也罕見地打抱不平 起來。他搖搖頭。 「阿蘭~娜~」聽到雄哥把育藍學姊名字改成這麼通俗,在民歌餐廳被點歌點 習慣的捲毛忍不住唱起老歌來。「我愛妳到老,怎麼也忘不了……」 「你們擋在這裡幹嘛,不是要彩排了嗎?」育藍學姊回來了。小小的臉上風平 浪靜,只是沒有笑容,眼睛還有一點點紅。「今天要拜託你們了。吃過飯沒有?」 「我們吃過了。」老鳥帶頭回答。「學姊妳呢?」 「我現在要去吃。」育藍學姊輕描淡寫。「二十分鐘以後會回來。晚餐我會幫 各位買好便當,彩排完就先吃飯。」 「學姊學姊,聽說女五的菜很好,我們可不可以吃女五的便當?」魯蛋很關心 這種問題。他滿懷希望地問著,被恐龍從後面K了一下。 育藍學姊露出今天第一個微笑。「好啊,我會幫你們買。」 那天晚上晚會還是很圓滿的落幕了。燈光打得無懈可擊,流程也很順。雖然之 前工作人員有一點小爭執,中途也發生一些小插曲。比如恐龍的頭被音箱撞到腫了 一個大包,但因為恐龍神經很粗,傳導又慢,我們預言要到下禮拜五他才會突然想 起來,然後疑惑:「為什麼我的頭痛?」 還有就是被派去負責聽命控制音響的魯蛋,因為經驗不足,音量開得太大,保 險快燒斷了不說,坐在第一排的系主任面對著喇叭,一路都坐立不安,最後託在前 台招呼照料的育藍學姊去跟魯蛋提示提示。 「關小聲一點?可是這樣後面會聽不到啊!」魯蛋很振振有辭。 「那我們就不管系主任好了。」育藍學姊突然露出有點調皮的笑。「誰叫他每 次上課都要點我的名。」 「學姊妳挺我們?可是妳下去會被罵喔。」老鳥探頭望了一下在台下皺眉不已 的系主任。 「沒關係,我就跟他說喇叭壞掉了,不能調整。反正主任最後要上台致詞,我 就不相信他會走人。」育藍學姊一點都不在乎的說。 -- 簽名檔喔……放與不放,都需要勇氣 -------------------------------------------------------------------------------- 曲終人散,舞台經過剛剛一場絢麗燦爛的洗禮,此刻燈光已暗,道具器材堆得 到處都是,還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的紙張、塑膠袋、節目單、飲料罐等等。我們 幾個雖不是表演者,卻算得上全場最忙的一群。舉凡搬東西算人數招待叫名送獎品 遞飲料清場……反正,除了表演以外的事情都歸我們做就是了。所以也跟人家累得 跟狗一樣。 負責表演的學長姐們激昂的情緒從台上延續到台下,很興奮的大聲談笑著,準 備要一起去吃宵夜。當然沒有人多看我們這群菜鳥一眼。我看有些學長姐根本不知 道我們是系上的學弟。 為什麼就是有那種頤指氣使的人呢?也許非關學長姐、學弟妹這樣的輩分關係, 是個性使然吧。彩排時後台人很多,我走過今晚主持人之一,德馨學姊身邊,不小 心碰到她正在細心化妝描繪的手臂,她馬上反射性地叫起來。 「小心一點好不好!」口氣之不爽,表情之憤怒,都讓我對她那張漂亮臉蛋的 觀感打了百分之一百的折扣。 說穿了我們也只是一群憤怒青年,老是覺得環境中有太多令人不耐煩的人事物, 有一大堆白目,有一大堆草包,有一大堆人都不如自己。像我說過的,我們是因為 個個都自命不凡才混得到一起的。 在高中甚至更以前的求學過程中,誰不是叱吒風雲多時,才考進來這個地方的。 現在一進來就被壓到最底下從頭開始,當然會有適應不良,憤世嫉俗的情況產生。 我不必念心理系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靠,誰把我的煙弄成這樣?」雄哥和魯蛋搬完音箱,滿頭大汗回來時,看到 桌上不知被誰坐扁的那包長壽,忍不住罵粗口。他拿起煙,很猶豫的看了半天,終 於還是抽出一根已經變形的煙來點火。 「雄哥給我一根。」「我也要。」 登時我們自動分成兩派,一些老皮老肉的如雄哥、老鳥、捲毛都抽起煙來,而 青春健康派的我,魯蛋,恐龍,八塊都在一旁跟著抽二手煙。 「要不要去吃宵夜?」魯蛋很興奮地問。 「你的肚子有沒有毛病啊,剛剛多的一個便當不是你吃掉的?」捲毛瞪了魯蛋 一眼。 魯蛋摸摸肚子,有點靦腆笑了起來,半晌才突然想起來似的問:「不過,人數 不是算好的,怎麼會多一個便當?」 「你吃完好幾個小時才問,會不會有點太慢啊?」八塊搖頭。 -------------------------------------------------------------------------------- 「那個便當是阿藍的啦。」雄哥吐出一口煙,語出驚人。雄哥的長相很普通, 身材也很普通,打扮更是拉遢到極點,影印二十個就是一小班,影印一百個就是一 整個系的大學男生。可是,他有一雙我所見過最銳利的眼睛。 「你怎麼知道?」魯蛋不太好意思,心虛的問。 「就像你說的,便當數是算好的。跟我們一起吃飯的有唐至中、兩個主持人、 燈光的學姊吃兩口就沒吃了,加上我們,你說,還剩誰沒吃到?」 「喔!阿~藍~娜!」捲毛忍不住又展現一下他對老歌的認識。眾人大笑起來, 也跟著高聲唱和。 「妳可知道我懷念……」大夥兒說唱歌倒不如說是吼叫,好像在發洩剛剛沒能 分享台前絢麗光彩的時刻一般,夾著大笑聲,恐龍還把紙杯捏扁了丟過來,雄哥把 已經空了的煙盒丟過去…… 安靜而燈光幽暗的台上,就剩下我們幾個恣意鬼叫笑鬧著。台下一排排半小時 前還坐滿師長觀眾的座椅,此時默然空曠著,我們的嗓音和桌椅碰撞聲,在劇場裡 迴盪。 一直很不喜歡熱鬧過後曲終人散的時刻,我們的青春才正開展,為什麼偶爾會 有莫名的抑鬱跟沮喪掩上心口呢?我放聲與大家一起狂吼著,把情緒放肆地挖掘出 來釋放,旁邊有伴,再瘋狂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你們都還在啊?」鬧得正瘋狂時,育藍學姊驚訝的嗓音加了進來。送系主任 等人出去的她,一面走進來,一面瞪大眼睛看著放肆的我們。台下暗地裡,那雙眼 睛還是明亮。 「喔!是阿藍~娜!」大夥兒七嘴八舌叫著,隨即轟然大笑起來。 「你們沒喝酒吧,怎麼好像集體在發酒瘋?」育藍學姊狐疑地走上台來,一面 開始彎腰收拾起地上的垃圾。「今天晚上辛苦各位了,慶功宴會再跟你們確定時間 的。」 「學姊妳晚上有吃飯嗎?」魯蛋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育藍只是笑一笑,隨即大眼一轉,裝出恫嚇的表情:「我的便當是你吃掉的喔! 賠我一個來!」 我們又是一陣大笑。 -- 沒寫簽名檔還會被討債呢!這很新鮮…… -------------------------------------------------------------------------------- 「這邊趕快收一收,然後我們去吃宵夜吧。」雄哥簡潔地說。「還有,學姊跟我 們一起來,妳吃什麼都沒關係,魯蛋會付錢。」 「你不早說,現在都幾點了,台塑牛小排關門了吧?」育藍露出遺憾的表情。 「蛤?要吃台塑喔!」魯蛋大叫起來。「阿藍我也才吃妳一個五十塊便當啊!」 幾個小時前,她還是「學姊」,現在已經堂堂升格成「阿藍」了。 「我肚子正餓的時候沒便當吃,那時候我的便當可是價值連城呢!」育藍對於 我們莫名其妙的「升格」完全沒有反應,被叫得很自然。她振振有辭地辯駁著,魯 蛋一臉委屈。 我們其他人則是一面快手快腳地收拾著舞台場地,一面聽他們有來有往的討論 著便當時效性。很快收拾完畢,我們提著大包垃圾走出活動中心。 「要去吃什麼?」我問。 「你們去就好了,現在都快十一點啦!女生宿舍很快要關門。」育藍看看手錶, 又看看我們。 「哎唷一起去啦!」又是魯蛋在吵。 「你不怕我吃垮你?」育藍被魯蛋逗笑了。 魯蛋上下打量一下其實蠻纖細的學姊,抓抓頭,露出略憨的笑臉:「學姊啊, 妳也吃不了多少,而且我全身上下只剩一百五十塊了,吃到沒錢算數,現在沒有留 下來幫忙洗碗抵飯錢這種事了啦。」 「看不出來,外表蠻忠厚的,你還會扮豬吃老虎喔!」學姊笑開了。 「講那麼多幹嘛。」雄哥開口。「一起去就一起去,妳住哪個宿舍?」 學姊猶豫一下,報上宿舍名。 「喔那簡單,我們知道哪裡可以爬進去。」老鳥很踴躍地表達他對女生宿舍瞭 若指掌的高超能力。 育藍學姊像是被一票學弟挾持一般,只得乖乖跟著走。老實說,我蠻佩服她的。 我們幾個雖不算凶神惡煞,但看起來絕非善類的樣子,她敢跟我們一票人一起去吃 宵夜,膽色不錯。 有趣的是,在學校大門口對面的小攤子坐下,她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看過來, 又看過去,一副很好奇的樣子。所有端到她面前的東西,她都用一種很鮮的眼光打 量半天。 -- 來跟各位共度快樂暑假囉。 -------------------------------------------------------------------------------- 「阿藍妳沒吃過下水湯嗎?」老鳥看她觀察那碗有點詭異的湯觀察半天,湯匙 在碗裡攪過來攪過去,怎樣都放不進嘴裡,忍不住問。 「這裡面是什麼?」她抬起一雙坦白而無辜的大眼睛,認真地問。 「天啊!」「不會吧!」「妳非洲來的啊?」我們紛紛表示暈倒。 「好吃的東西啦。妳快點吃下去就對了,要是再不動手,魯蛋又要接收了。」 捲毛拉住已經把筷子伸過來的魯蛋。 「為什麼叫下水湯?」育藍乖乖遵旨開始吃喝,一面還是不放棄。 「誰知道啊!管那麼多幹嘛,霜淇淋為什麼叫霜淇淋,有人關心嗎?」魯蛋開 始左顧右盼:「說到霜淇淋,我想吃霜淇淋,有人要吃嗎?」 「這是豬心嗎?」育藍認真吃著,卻在吃到一塊不明物體時皺起眉頭,咬了一 口馬上又吐出來。 「喂喂喂,淑女吃東西都像妳這樣嗎?」捲毛很受不了的批評:「剛剛豬腸子 妳都吃下去了,豬心幹嘛不敢吃?」 「我剛剛吃了豬腸?」育藍大叫起來,滿臉恐懼不像是裝出來的。「你們好爛 喔,幹嘛點這個給我吃!」 「豬腸很好吃啊!豬耳朵妳還不是照吃!」捲毛翻白眼。 後來育藍那碗「有湯又有料的」就連碰都不再碰,由魯蛋接收。她只肯吃「看 得懂是什麼」的食物,比如水煮玉米。 「妳很龜毛喔。」捲毛說。 「我沒說過我不龜毛啊。」育藍很不服氣地回嘴。 吵嚷半天,一攤攤吃到我們幾個大男生都心滿意足時,育藍已經累得很沒力了。 我們很有義氣地送學姊回到宿舍。 「從這邊爬。」老鳥果然識途,不是唬爛的,馬上指點學姊應該從哪裡著手, 立足點又該放在哪裡。育藍又興奮又緊張地照辦。 「我第一次超過門禁回來喔!」她可是樂得很。攀著牆頭,一面還回頭對我們 說,一臉要去冒險的模樣。我們幾個站在後面的都開始不耐煩。 「快點啦阿藍!校警巡過來的話,我們都吃不完兜著走!」捲毛在我旁邊叫。 「你小聲一點好不好,校警要是過來,就是被你引過來的!」一向斯文的八塊 忍不住出言制止。 就這樣,學姊完成了她第一次夜歸爬牆進宿舍的壯舉。我們也從此跟一個學姊 熟了起來。 不不,當然不只是一個普通學姊那麼簡單。 -- 作者答客問:還是那句老話,耐心,耐心慢慢看下去…… -------------------------------------------------------------------------------- 我是誰? 簡單來說,我是一個好像很平凡,又好像有點不一樣的大一男生。名字是姚克 己,在一票同學裡的綽號叫敗類。 為什麼叫敗類,並不是因為有什麼敗壞事蹟可供瞻仰。而是因為一開學幾個半 生不熟的同學混在一起聊天,很撐的聊完選課、直屬學長姐、系上老師同學、本班 及上幾屆著名班花陣容、交換高中時代認識的舊友資訊、建立聯絡網……等等之後, 大家很自然的聊起想參加什麼社團。 「X大交響。」為避免對號入座,此處校名以馬賽克處理。我慢慢地回答。 「交響樂團?你沒說錯?那不是很有氣質的社團嗎?」當時雖然頭髮實在很土 蛋,但是已經看得出來是帥哥一名的老鳥蔣志航先生毫不猶豫地吐我槽。 「不要去敗壞我們系的名聲啊。」跟大家都是自來熟的戴明雄先生,也就是雄 哥,很友愛地拍拍我的肩,老氣橫秋的說。「別讓人家說我們系都專出敗類。」 從此我的名號就這樣奠定了。叫熟了以後,也不覺得有那麼難聽。反正其他人 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一次吃麵可以吃掉七八個魯蛋而得名的魯蛋,有比較好嗎? 頭髮雖不捲,但因為嘴邊有一顆痣,上面有兩根略捲的毛,而被叫捲毛就有比較好 嗎?老鳥我更不覺得有多優雅啊各位說是不是。恐龍不必多說了,光長個子沒大腦。 至於八塊,為什麼叫八塊,好像是一次我們一起去學校對面夜市吃宵夜,買滷味的 時候,他很謹慎地對老闆說,豬血要切,而且要切成八塊。因此得名卻沒有被叫豬 血,這算是便宜他了。 大一一開始,除了少數游離份子之外,大家都是團體行動的多。對於陌生的環 境、陌生的人際關係,沒有什麼比成群結黨給人更大的安全感了吧。人一多膽子就 壯,要我們半夜摸上蟾蜍山去探險也敢的啦。我們就是這樣的狀況。 我們都沒女朋友,班上女生又少得可憐,沒有期待可能性。所以通常是有人登 高一呼,眾人便唱諾應和,非常團結。不過我必須承認,有了那次系慶晚會,我們 幾個苦力之中建立了比普通同學更為密切的連結。這種感覺有時很難講清楚。用一 個很爛的比喻來說,就像是一起坐過牢的牢友們,彼此間的感情也是一般善良老百 姓無法理解的啊。 -- 夏日炎炎正好眠,不過請不要看到睡著,希望。呵呵~ 很多人不了解一票男生幹嘛老混在一起,其實各位有所不知。如果只有一個男 生孤零零在路上走,別人會覺得他很可憐,個性也許有缺陷,不然怎麼交不到女朋 友。如果是兩個男生走在街上,又很容易給人曖昧的聯想空間,被以為是什麼不見 容於社會的危險關係。 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三人以上同行。這樣頂多被人覺得是一群呆子而已。可是我 們又很早就知道用臭屁的嘴臉掩飾自己的呆,一切都沒有問題。 接下來,是系慶晚會之後的慶功宴。 因為我們跟其他活動的人都不熟,所以執行長學長,大家依他以前軍中的職稱 叫他廖排,讓我們單獨開一個慶功宴,慰勞我們。育藍學姊中午在系館碰到也是剛 下課的我們,很認真的問我們想去哪吃。 「台塑啦!」「晶華啦!」「雲彩啦!」「福華啦!」 大夥兒一點都不怕死的隨口喊著,育藍則是很認真的考慮。一一問清楚價碼, 她小小的臉上出現猶豫的表情。 「我跟你們說實話,廖排學長給我們的預算是……」她停頓一下,有點不好意 思地報上數字。 「不太多喔。」老鳥聽完這樣評論。 「那我們可以吃什麼?去吃合菜?」魯蛋有點不滿:「我還以為這次可以吃頓 好的呢!廖排學長欺騙我的感情!」 「其實本來苦力只打算找三四個,可是……」育藍解釋著。 「拜託,那天的工作,三四個人怎麼做得來?」雄哥也表示不贊同中。 「那,不然這樣好了。」育藍被我們左一句右一句弄得有點慚愧,思考了一下, 她毅然下決定:「你們選個有點好又不會太好的地方,差價就我補吧。」 「好,妳夠意思!」捲毛一向快人快語,嘴巴又毒:「那就決定台塑吧!」 「學姊要補差價,那我看,西華?」老鳥不是那種瞎起鬨的,他此時居然也很 有默契地接口。 -- 在冷氣房裡看故事的,對!就是你!我很羨慕你好嗎?! -------------------------------------------------------------------------------- 眾人看著育藍學姊一臉慷慨赴義的表情,都忍不住笑。她的心意我們都很感動 了,怎麼可能還趁火打劫呢?只是覺得逗她很有趣而已,大家才你一言我一語地繼 續把最貴的餐廳報上來。 最後我們去吃了,嗯,大學男生的最愛,吃到飽。系學會給的經費果然不夠, 不過相去不遠,學姊也真的補了差價,我們這些蝗蟲做了一兩天的苦力,換來一餐, 值得嗎?很難講,只是凡事都是一個爽字而已,因為廖排學長我們看得爽,所以去 幫忙。因為育藍學姊夠爽快,我們讓她請。 讓人請客,還要這麼跩喔? 你說對了,我們就是這樣。之前不就講過了,我們是走路有風,目中無人,在 系館遇到學長不見得打招呼,會讓學長們側目、看不順眼的那種學弟啊。 好吧,事情應該要落幕了。不過,還沒。 大概是之前討論喧譁太過招搖,不少人注意到了。後續消息又有好事者來打聽。 待我們發現時,系上已經傳得有點誇張了。 傳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大學生是很無聊的,什麼小事都可以傳啊! 「聽說大二那個育藍學姊,家裡蠻有錢耶。」班上女生就少少的那幾個,唯一 比較大方,會跟我們靠近的,就只有秀庭了。她普化實驗跟我一組,此時一面玩著 燒杯看我做實驗,一面閒聊。 我看她一眼。要說有錢人家大小姐,面前這位王秀庭小姐絕對不在話下。大一 剛進來,穿的用的都硬是比班上其他女同學好上一截,長得算是還不壞,不算大美 人,但是請記得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你別說,細肩帶洋裝她會大大方方 穿來上課。 細肩帶沒啥了不起?各位,我們不是法管學院好嗎。要做實驗要實習的。 「聽說她出錢請你們上很貴的餐廳吃飯?出手真大方,你們一群這麼會吃!」 秀庭看我不答腔,拿手上的空燒杯推了推我的肘。 -- 好熱…… -------------------------------------------------------------------------------- 「妳不要亂動,我在配溶液妳沒看到?」我淡淡地說。出錢?很貴的餐廳?這 話裡漏洞百出,不過我實在懶得跟秀庭多扯這個。要不然馬上八卦的題材就變成: 「我問過囉,我同學姚敗類好像說不是這樣,不過我還是覺得……」 連個屁都沒放,就硬是被迫成為傳謠言的一份子,天下事沒有比這更白爛的了。 「她是不是跟你們不錯啊?還肯出這種錢。」秀庭自顧自講下去。「有人說她 家在台南是大地主喔,不過聽說是土財主,她皮膚那麼白,看不太出來是台南人。」 「我也是台南人,怎樣,惹到妳嗎?」我懶懶地接口,一面把配好的溶液放上 加熱器。我老懷疑秀庭這樣的女生讀大學是來讀嫁妝的,像做實驗吧,從來看她都 是在聊天。聊天就算了,實驗報告還抄我的。就差沒有考試的時候要我順便幫她寫 一份答案卷了。 說聰明,她是頂聰明的一個女孩,可惜心思好像都不在功課上。 「沒啊!只是問問看,我看你們在系館常常跟她聊天。」秀庭撥了撥那頭精心 燙出不俗不艷的波浪秀髮,很輕描淡寫。 那頭髮不知就要花多少錢整理喔。每次聽她們幾個聚在一起聊天,總會聽到一 堆嬌呼。「真的喔!妳去Eros弄的喔?多少錢?」「我聽說那個『貝詩』八號很不 錯說!下次想去給她剪!」 「背詩」還要編號?我記得我第一次經過她們身邊,還疑惑了一下。 「我們常常跟她聊天又怎樣?妳吃醋?」我笑一笑。相處快要滿兩個學期了, 我對這位實驗夥伴蠻了解的。她其實是蠻不服輸的一個女孩。在班上,所有女生可 以說是以她馬首是瞻。她跟我們這幾個所謂的臭屁人物又算是有點交情。現在出現 一個育藍學姊,好像比她跟我們更熟,她覺得地位被威脅了吧。 「吃醋?天啊,姚克己,你不但是敗類,臉皮還很厚喔!」秀庭做出個嘔吐的 姿勢。她一向對我的小小諷刺不以為意,現下又施施然跳下實驗室的高腳木凳,到 別組去聊天八卦了。 -- 沒事多喝水,多喝水沒事 -------------------------------------------------------------------------------- 「秀庭又拋棄你啦?」八塊在我們隔壁組,一起用同一個水槽,我們一面洗刷 著試管,他跟我閒聊著。 「她問我阿藍的事情。」我不太在乎。「好像有人跟她講,什麼阿藍幫我們出 錢去吃飯之類的。真無聊,這也值得傳來傳去的。」 八塊突然停下手邊動作。他沈思一下。 「怎麼了?」 「這是我今天第三次聽到有人講這件事了。」八塊抬頭看我,斯文的臉上有著 不解。「幹嘛大家最近都在講這個?」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愛講讓她們去講,反正阿藍貼了一點錢是事實, 又不是大錢,下次我們請回來就是了。」 「不,我覺得沒有這麼簡單。」八塊略皺起眉:「我聽到幾個學長姐說,什麼 阿藍家很有錢啊,不過聽說她爸媽離婚很久了等等的。還有難聽一點的,說她在收 買我們……我在想,是不是因為她一直都跟系上沒什麼來往,這次一有風吹草動……」 「真是夠無聊的!我們也不是什麼偉人,幹嘛還收買我們?」我打斷八塊,莫 名其妙的一肚子不爽。「這種屁話,你是聽誰講的?」 馬的我是「斬來使」那種人,連收買這種字眼都講得出來,阿藍是個少見的單 純認真女孩吧,我這樣覺得。莫名其妙被抹黑成這樣,太不可思議了。 八塊又安靜了一下。他的手在水龍頭底下被水沖了很久,他發著呆。 「八塊,你的手已經夠乾淨了。」我甩著剛洗乾淨的試管,一面奇怪地看看八 塊斯文白淨的臉上,沈思的表情。 「晚上有沒有空?我過去宿舍找你跟雄哥。有事情跟你們講。」八塊抬頭,欲 言又止,有點猶豫地說。 -- 天氣熱得無處躲,好像六月的沙漠,唉 -------------------------------------------------------------------------------- 因為八塊說有話要講,所以那天晚上我們依聊天慣例,爬上宿舍頂樓,帶著必 需品啤酒半打,市價一百五十元的燈籠滷味。等一下要叫八塊一起攤,燈籠滷味真 的越來越搶錢了。 「靠,才三月底就這麼悶熱。」雄哥乍看是矮矮胖胖的沒錯,不過可是蠻結實 有肌肉的,他從小就跟著泥水匠父親跑工地搬磚挑石做粗活,粗壯得很。此時他只 穿了一件洗得領口都變形,肩頭還有破洞的白汗衫,還拚命喊悶熱。打開啤酒毫不 客氣地大口灌著。 老實說,要是在路邊或公車上看到雄哥這樣的人,大概會以為是哪個工地的工 人(搞不好還是外勞呢)跑出來休息抽煙吧。 「八塊找我們要幹嘛?最近有什麼事?」雄哥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罐啤酒,才停 下來喘口大氣,問我。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把下午實驗課時八塊講的話一字不漏原音重現給雄 哥聽。 「他是不是對阿藍有什麼興趣啊,這麼關心她。」雄哥聽完,丟下這一句,又 開始灌啤酒。 我沒答腔,也開了瓶啤酒。大一,對交女朋友這事兒有興趣的人可多著呢。我 們這幾個算是慢郎中型吧,鬼混也是跟相同的哥兒們混,到現在還沒一個有消息的。 八塊雖然不像是能第一個跳下光棍船游上岸的角色,不過要是他有意思,我們當然 幫忙到底。 我們上一屆,也就是阿藍班上,有幾朵很有名的班花系花級人物,老是聽學長 們掛在嘴邊。阿藍不是其中之一。想來八塊會看上阿藍,一定是注意到她的內在吧! 不過阿藍有什麼內在美?我倒是還沒發現到。如果爽朗阿沙力算內在美的話,雄哥 大概就是最有魅力的男人了。我說真的。 八塊還沒出現,老鳥倒來了。他摸上頂樓,看到我們在喝啤酒,馬上搶了一罐 過去:「你們還真會享受!底下熱死了!找你們一個都不在!」 「你跑來宿舍幹嘛?」雄哥看他一眼。老鳥家就在台北市,不過三天兩頭在宿 舍混。 「來跟八塊拿中通的筆記,馬的我蹺課蹺太多了,筆記有一大堆要印,真傷。」 老鳥喝著啤酒,黝黑臉上的深深雙眼皮大眼睛瞪著我看,又瞪著雄哥:「你們倆在 這裡星夜談心嗎?噁。」 「你閉嘴啦。」我拿滷味的竹籤丟他。 「我們在等八塊,他約我們說有話要講。」雄哥已經喝完第一罐去開第二罐了。 「他再不來我要把啤酒喝光了。」 「剛剛八塊室友說,八塊最近行蹤都很可疑,早出晚歸,很忙的樣子。」老鳥 自顧自吃滷味,一面說:「他幹嘛,開始泡馬子?」 -- 來看點消暑的吧。 -------------------------------------------------------------------------------- 我跟雄哥對望一眼。我又被迫簡短的報告了一下。老鳥帥帥的臉上沒啥表情, 只是大口灌著啤酒。 話題中的人物很快的出現了。八塊行色匆匆跑上來,看到我們杯盤狼藉的樣子, 一愣。 「你是不是要去『把』阿藍?要不要幫忙?」老鳥的大眼睛慢慢被酒精燻的有 些發紅。他劈頭就這樣問。我們之間是沒有所謂迂迴問法這種東西存在的。 八塊笑起來。「誤會,誤會。」 「那你到底要講啥?」我們三個都眼巴巴地瞪著八塊等答案。 「跟阿藍也有關啦。」他慢條斯理坐下來,緩緩解釋:「這幾天系上聊來聊去 都在講阿藍跟我們。我的直屬學姊是阿藍的死黨,就是德馨學姊,跟我談了好幾次, 德馨很擔心吧,她覺得很多關於阿藍的猜測都很誇張,不是事實。所以跟我問了一 些事情,弄清楚一點狀況。」 我默然。心裡隱隱覺得不太對。覺得流言有不對、不忠實的地方,不是該當「謠 言止於智者」的智者嗎?幹嘛還跑來跟學弟印證?何況德馨跟阿藍在系上老是形影 不離,問阿藍本人不是會快很多嗎? 而且……好吧,是我個人成見。德馨學姊就是晚會當天的主持人學姊。臉蛋真 的長得蠻漂亮,一直以來形象也都是精靈可愛,又很聰明大方,名列幾朵花之中, 從大一開始就是眾所矚目的焦點之一。可惜在晚會當天,我對她的印象已被打得粉 碎,只因她不經心的一句話,流露出隱藏在這些美好表象下的本質。 當然像她這樣的天之驕女,略微嬌蠻點,是可以忍受的,沒錯。只不過我老覺 得怎樣都好,就是不要掩飾吧。表象的美好,只會讓人對內在期望更高。當破滅的 時候,那失望也會更大。 也許德馨學姊沒有刻意掩飾,但表裡不一,即使是小小地方、不經意的流露, 也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當下決定什麼都不說。 「所以,重點是什麼?」雄哥已經染指第三罐啤酒了。我跟老鳥的眼光都聚焦 在那最後一罐冒著汗珠的冰涼罐子上,八塊則是沒有打算要搶的意思。他硬是比我 們斯文幾分。我們看到斯文的八塊臉上,開始泛起尷尬忸怩的神色,還有點紅。 老鳥突然靈光一閃。「你要把的不是阿藍,是你學姊對吧!」 八塊尷尬到極點,苦笑著,點了點頭。 -- 我想喝啤酒…… -------------------------------------------------------------------------------- 「晚會那天,我才突然注意到,原來我學姊真的這麼漂亮,整個人好像會發亮 一樣,難怪大家都喜歡她。」八塊斯斯文文,不急不緩說著,還是讓我的手臂很合 作地冒起雞皮疙瘩。天哪!我不顧兄弟道義的伸手搶過最後一罐啤酒。我怕我嘴巴 不趕快做點事的話,等一下就要吐了。 老鳥搶輸我,很不爽的嘴裡咒罵著,摸索半天,摸出一包煙,跟雄哥兩個又開 始吞雲吐霧起來。 「那就去追啊,不過你一定會被很多學長幹譙,楊德馨已經很多人放過話要追 了,都沒追上,你加油吧。」雄哥說。 「我想我也沒有什麼優勢,學長那麼多,我又不是特別帥特別怎樣,就只能…… 勤能補拙吧。」八塊微笑說著:「我問過阿藍,這是她建議的。剛剛就送德馨學姊 回家。最近都是這樣。」 「等一下,你從男一……騎車送她回家又回來?那要多久啊!」我很吃驚。為 了追學姊可以這麼拚命啊。 「天哪!」老鳥以手覆額,非常不能置信:「接送!新莊耶!又不是景美新店!」 「敗類,老鳥,你們懂個屁。楊德馨會讓人接送,這就是很大的不同了。」雄 哥笑嘻嘻地拍拍八塊的肩:「看來你希望蠻大,楊德馨說傲也很傲,以前一聽說有 人要追她,就跑得遠遠的,不假辭色。這次對你居然沒有。你加油吧。」 「可是功課不能不顧喔,我們都靠你,你知道的。」老鳥連忙海誓山盟。 「為什麼要特別跟我們講這件事?」我還是覺得怪。 「其實……」果然八塊又支吾起來。「其實是這樣,你們覺得阿藍這個人怎樣?」 「阿沙力啊。」老鳥說。我跟著點頭。 「她怎樣,關你要追學姊什麼事?」雄哥叼著煙,老氣橫秋地斜斜看了八塊一 眼:「你不是想要分散風險吧?兩個都追?」 「不不不。」八塊連忙否認。「其實,我覺得德馨學姊……因為她跟阿藍從以 前都一直都形影不離,最近幾次我約她,她都因為怕阿藍不高興,很猶豫……」 「阿藍為這種事不高興?不會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偏心。老是想起她在後台 被燈光學姊飆的模樣。明明很委屈,明明已經在掉眼淚,卻總是背過去不讓人看見。 「要是有機會,你們幫我探探口風,好吧?」八塊用懇求的眼光輪流看著我們 三個:「反正問問也好,看她對德馨跟我在一起這件事,有什麼想法?」 「又不是另一個帥哥、學長跟你爭。」雄哥不太在乎,講這不知算不算安慰的 話。他把煙蒂隨手往樓下一丟:「女孩子那種小圈圈,最經不起考驗,一有人交男 朋友就馬上瓦解了。你放膽去追吧。」 我沒有再插嘴。女孩子的圈圈是這樣,男孩子之間呢? -- 祝各位夏夜都有晚風。 -------------------------------------------------------------------------------- 這算是跟兄弟們打過招呼,明的是要大家知道八塊最近在忙什麼,吃飯打球找 不到人的話,要體諒;不過暗的來說,還有一個用意。那就是,朋友妻,不可戲! 這馬子我在泡了,你們就算哈到流口水也得通通給我靠邊站!什麼叫朋友道義,什 麼叫兄弟情誼,全部要牢牢記在心裡,兒女私情排到後面去! 至於育藍那邊,老實說,大家都沒放在心上。八塊也太杞人憂天了。真的要談 起戀愛來,不要說死黨了,連爸媽在你面前跪都不一定能阻擋愛情的來勢洶洶。一 個小小陳育藍哪有可能是什麼阻礙呢? 那時校園裡的杜鵑花早就掉得七零八落,而天氣一天熱過一天。期中考結束, 八塊的筆記剛剛救過一票人的狗命,所以對於他習慣性缺席我們的鬼混,大家都敢 怒不敢言。 當然也因為德馨學姊的甜美笑容啦。有機會在系上遇到她,她總是笑得很可愛 又帶點靦腆的跟我們打招呼,聊上幾句。她跟八塊算是常常在一起了,每天八塊都 去接送,有時週末假日八塊會消失一整天,找都找不到。最誇張的是,標準好學生 的八塊大爺,居然為了陪學姊去看病掛號,翹、課! 「孫家堯沒來?」國文老師難得心情好、天氣好、出席率好,應觀眾要求來點 個名,偏偏八塊就是沒來。自己手下高材生不見人影,國文老師非常驚訝。 「他老婆生病了啦。」魯蛋在下面咕噥。 下了課,我們幾個聚在系館門口大廳,臉色臭臭的商量對策。 「八塊到底會不會回來啊?」捲毛的脾氣一直都很急,他一臉不高興:「講好 下了課先去練球的,現在少一個他,要怎麼辦?」 有什麼球類是六個人能打,五個就不行的呢? 對了,排球。 這也是我們混在一起的原因之一。我們幾個座號排起來,體育課都在同一班上。 這學期常常一起練球。今天早就跟別系約好要比賽的。沒想到八塊居然放我們鴿子。 好死不死育藍這時候經過我們身邊。她穿著很簡單的白T恤淺色牛仔褲,慢慢 走進系館。平常總是繃著一張臉,大眼睛配上略濃的一字眉,看起來有點不苟言笑。 不過我們熟朋友都知道,那是她的一號表情,表示----她沒有在思考,大腦正在停 頓狀態。 「阿藍!妳知不知道德馨學姊到底生什麼病啊,八塊什麼時候回來?」魯蛋一 看到她,就直著嗓門對她喊起來。 「我……」沒想到這樣簡單的問題,讓育藍登時紅了臉。她走近我們,一面瞪 了魯蛋一眼:「你不要這麼大聲行吧?」 「什麼病不能太大聲?」 「女人病啦!」育藍很生氣地壓低聲音回答。「不要大聲嚷嚷!」 「馬的!女人病不是一個月就一次嗎,幹嘛大驚小怪!」捲毛簡直快抓狂了。 捲毛是我們的隊長,人數不夠開天窗,他會被別系罵到死。他此刻抓著背包帶子, 好像想要扭斷它一樣。 「你講什麼!這麼不會體諒女孩子,捲毛你以後交女朋友前途堪慮!」育藍擺 起學姊架子教訓他。不過照慣例我們沒人把這種教訓聽在耳裡。 -- 先謝謝大家的厚愛,投票結果讓我非常受寵若驚,謝謝,謝謝。 -------------------------------------------------------------------------------- 正吵著,八塊匆匆忙忙趕了進來,一面喘一面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來了來了,終於回來了。」捲毛此時已經不管阿藍怎麼罵他了,他連跑帶跳 往外衝,跨上腳踏車,一面回頭喊:「快點到體育場來,我先去借球跟球網!」 「德馨呢?」育藍問著。「她怎麼樣?」 「還好,早上暈車又吐了,吃了一點藥,我讓她在我宿舍休息。」八塊說。我 們一起走出系館。下午的陽光正強,走幾步路就開始流汗了。 阿藍的臉色因為八塊這幾句話而黯淡了下來。「喔……我跟她本來約好要一起 討論期末報告的……那我先走吧,她今天,大概不會過來系館了。」 看她倔強地揚起頭,有點勉強地對我們笑一笑。小小的臉蛋上那強自壓抑又掩 蓋不住的落寞的表情,讓我心頭為之一窒。 那樣的感覺,對當時的我來說,算是很陌生吧。我也才大一,還不懂那種突如 其來的酸澀,是所謂的……心疼。 「阿藍,來幫我們加油吧!」完全不由自主地,我發現這幾個字很快從我嘴裡 跑出來,嚇了我自己一大跳。 「對啊!來看我們比賽,看我們痛宰機械系!」魯蛋也興高采烈地叫嚷起來。 「然後打完一起去吃冰!」 育藍又被我們幾個挾持到了體育場,那天下午真的很熱,場邊吆喝加油的兩邊 同學都卯足了勁兒拚得火熱滾滾。坐在我們一堆書包衣服中間,負責看守的育藍完 全拋棄形象,拍手吼叫都出籠了,場中戰況激烈,只要救起一個險球,或殺過一個 落點漂亮的球,就聽到她嫩嫩的嗓音毫不猶豫地吼著:「魯蛋你有一套!」「恐龍! 殺得漂亮!」「給他們死!給他們難看!」 其他系上觀戰同學也都非常開心,在育藍的帶動下,大家都放開了拚命加著油, 堪稱士氣如虹。到了後來,場外有一半的人都在看她。育藍還算不錯的身材,配上 那張蠻能唬人的臉蛋,卻有這麼豪邁驚人的舉動,不要說我們系啦,女生更少得可 憐的機械系都紛紛投過去注目禮。育藍的存在還讓敵隊球員有點分神,發球時應聲 出界。那還是對方的隊長哪。 比賽結束,本系大獲全勝。打得一身汗的我們下場,一個個過去跟育藍擊掌。 她興奮得小臉發光,大眼睛閃閃發亮。來加油助陣的系上同學們琅琅的笑語和放肆 的叫鬧聲,在場邊迴盪。好夏天的感覺。 「打得真棒。」育藍臉上的落寞已經完全消失了。額角帶著汗珠,臉頰紅撲撲 地,燦爛的笑靨,與午後依然強烈的陽光一般,叫人目眩,更讓人打心眼裡想跟著 笑出來。 她怎麼老是不愛笑呢?在系館,尤其最近,臉都臭臭的。她不知道自己很有影 響力嗎? 就在那一刻,吵烘烘的、熱得要命的、剛打完球的午後,人聲鼎沸的體育場邊, 一個沒來由的,莫名其妙的念頭襲了上來。 「要永遠守護這樣的笑容。」 -- 炎炎夏日,來一場大雨多好啊,消暑呢。 --------------------------------------------------------------------------------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是不是跟我一樣。不過,可能是因為覺得八塊追走了德 馨學姊,讓育藍一個人孤零零的,或是下意識怨恨德馨學姊佔走了八塊的大部分時 間,我們開始對育藍更好了。 不是表面上噓寒問暖那種噁心的好法。拜託,那是追美眉時用的手段啦。對學 姊不必這樣子。我們幾乎是有志一同的。見了面吐她槽也照吐,取笑她也照取笑, 沒大沒小的,很沒點做學弟的樣子。不過私底下好像有了默契。要去吃宵夜,總會 記得打電話把她從宿舍挖出來。偶爾有錢,可以去PUB糜爛,也會找她。老鳥的樂 團要戶外表演,她更是座上嘉賓。 其實最令我們欣賞的,應該是她的爽快和正直吧。要出來就出來,沒空就沒空, 乾淨俐落。跟我們在一起混,完全沒有一絲絲女孩子應有的嬌嫩羞赧。裝模作樣? 沒見過。撒嬌?也沒見過。因為沒有什麼羅曼蒂克的聯想與期待可能性,處起來非 常舒服。 你知道有種女孩子,蠻普遍的,很恐怖哪。口頭上絕對不能輕蔑於她,否則馬 上被扣什麼沙豬啦、歧視女性啦等種種大帽子。真要辯論什麼呢,又不能太兇太狠, 要不然女性主義的包袱馬上從她身上除下,淚眼汪汪地控訴你不懂憐香惜玉。當然 更是萬萬不可讓她提重物或搬東西,否則那個埋怨喔,不只在你面前會爆發,你身 後更是會被立起「不體貼、不現代、沒風度」等等之類的紀念塔,供其他女性指指 點點,萬劫不復。 育藍完完全全不是那種女孩子。 好吧,這很難描述。不過相處久了就知道。 從頭到尾,我們沒有聽過她抱怨過一句德馨學姊。雖然大家都感覺的出來,她 真的很在意這件事。我其實很納悶。女孩子交了男朋友,變成男朋友的寄生蟲--不 對,這樣講很噁心--我是說跟男朋友從早到晚黏在一起,分開了還要寫信、講電話, 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有了男朋友,把原來的死黨丟掉,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戀愛不 都是這樣的嗎?育藍在不能接受什麼? 一次,好像又是育藍被德馨學姊放鴿子的場合。她一臉沒精打采,在校門口被 正要結伴去吃飯打電動玩具的我們遇上。 「阿藍妳幹嘛啊,最近水果吃不夠?」雄哥很沒樣子的叼著根煙,劈頭就問。 「水果吃不夠是什麼意思?」育藍表情嚴肅地反問著。她認真的看著我們。 「水果吃不夠,會便秘啊,妳那號表情……」 「二百五!」育藍斥道。雄哥被白了一眼,呵呵笑起來,不以為意。 我們拖著她跟我們去吃暴力大滷麵。 「我說,妳也該接受事實了吧?」雄哥重考過兩次,年紀比育藍還大。他有時 會老氣橫秋地教訓她。現在就是。而育藍低頭吃著麵,裝死。 「要不然妳也去交個男朋友,不就扯平了?」老鳥早就吃完了,跟雄哥兩個又 很有道上兄弟的架式,開始抽著煙。「妳吃醋也不是這種吃法,都已經多久了,人 家開開心心小兩口,看到妳這樣也很掃興。」 -------------------------------------------------------------------------------- 「我們從以前開始,做什麼都在一起啊。」育藍忍不住說。這是她第一次,也 是最後一次跟我們講這些。「可是最近我要跟她講話,還得透過你們或八塊傳話。 上課她不一定來,打電話給她也常常找不到人。我寫信跟她談過好幾次,說這樣我 很不習慣,而她也很難過的樣子。我不想讓她為難,可是,我也不想因為這樣失去 我親如姊妹的死黨。」 「不然妳希望怎樣?」捲毛講話總是那麼直接而不客氣。「難道妳希望德馨學 姊為了妳,不要跟八塊在一起嗎?」 「不是這樣啦!」育藍急急辯解著,認真而用力的:「我沒有那個意思!她交 男朋友我當然很為她高興,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交男朋友一定要把我拋棄才行 嗎?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德馨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會這樣對我的。我們只是 在努力找到一個所謂的平衡點啦。」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也插嘴。 「阿藍,妳不是小學生了,不要鬧這種彆扭吧。」我搖頭。誰都看得出來,在 八塊跟德馨學姊眼中,除了對方,已經什麼都看不進去了。我們和育藍,甚至是八 塊一向重視的功課,都已經遠遠的退成了背景。 「你們不懂啦。」她氣嘟嘟的轉過頭去,固執地堅持著。「我跟德馨,只是在 過渡期吧,會慢慢好轉的,我們都很努力啊!倒是你們,以後你們有了女朋友,萬 一發生一樣的事情,到時候就不要互相怨恨。」 「我們男生才不會那樣。八塊跟德馨學姊在一起,還不是帶著學姊跟著我們到 處去?最近每次吃飯或夜遊,有八塊就有她!我們沒丟掉兄弟,而是賺到一個兄弟 的老婆喔!」魯蛋口快,一股腦霹哩趴拉都吐了出來。雄哥和我連連對他使眼色都 沒用。我們眼睜睜看著育藍的小臉漸漸黯淡。 「難怪我找她都找不到。」育藍聲音低低的。 「阿藍妳也可以跟我們一起來嘛!」魯蛋被雄哥從後面K了一記,忙忙補充, 沒想到講了又被K,這次是我動手。被K好幾拳的魯蛋冤枉地大叫起來:「幹嘛啦, 嫌我講不好你們自己講啊!」 「算了,像我剛剛說的,反正慢慢就習慣了。我相信德馨一定也還在自我調整 吧!」育藍難掩落寞神色,但還是強打精神,甩甩頭:「不講這些了,我會自立自 強!」 她這個人算是巴辣,說不再提就不再提。我們也樂得輕鬆。老實說誰要管這種 事啊。德馨學姊沈浸在愛河裡,瞎子都看得出來,育藍根本就不是她關心的任何重 點了。育藍的落寞,苦苦珍惜著已逝的友情,又有什麼用呢。 那時候大家都很年輕吧,年輕到會為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不開,年輕到為 了不值得的人浪費感情、浪費眼淚。 因為年輕,所以滿身都是自以為是的正直,其實會傷人的單純。 還有,最最可恥的,無知。 -- 魯蛋的家在南投。期末考時,大家討論著暑假要去哪兒玩,因為地靈人傑加上 地點適中,北部的老鳥雄哥,中部的捲毛,和南部的我與恐龍,都一致同意到中部 會合,殺到魯蛋家去玩。 好客的魯蛋欣然同意,約好日期時間,要我們跟他在台中車站會合,他「開豪 華巴士來接」。 而此刻,我們風塵僕僕地站在七月驕陽下,背著行李,抹著汗,目瞪口呆看著 面前一輛跟「豪華巴士」四個字上輩子,這輩子和下輩子都扯不上關係的交通工具。 「這就是你所謂的『豪華巴士』?」老鳥瞪著興高采烈的魯蛋,又看看年代久 遠的小貨車,瞪大一雙已經很有神的眼睛,驚訝的問。 「對啊!我今天好不容易跟我阿爸凹出來開!他們上山去採收荔枝,不用去市 場,要不然你們通通都得花錢坐客運過去。」 「我寧願坐客運。」捲毛打量著那台上面還堆著菜簍、水果紙箱的舊貨車,很 懷疑的說:「我們坐哪?坐得下嗎?」 「通通坐後面!才幾個人,這車二三十個人都塞得下。」魯蛋很得意地指指後 面載貨處。「阿藍我特別優待妳啦,女孩子來坐前座。」 喔對了,我們也在期末考最後一天,考普物實驗的時候遇到育藍。聊聊暑假計 畫,她聽說我們要班師出去玩,馬上眼睛一亮。 「算了,給她跟啦。」雄哥嘆口氣,很憐憫的說。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此刻因為得到特殊待遇而受寵若驚的阿藍,居然打蛇隨棍上,一臉興奮而期待: 「那我可不可以開開看這車子?」 「不、可、以!」這次大家的反應完全不必排練,馬上異口同聲的怒吼起來。 說真的,人多可壯膽,什麼丟臉事情都做得出來。魯蛋開台載了我們和一堆行 李,夾在紙箱簍子裡面的破貨車,居然還一路在台中市區給我們觀光導覽。 「右前方是全台有名的,燒死過很多人的衛爾康!」「啊上次廣三槍擊案現場 就在各位的左手邊,請看。」「這也是全台有名的,辣妹鋼管秀-ID4就在這裡,現 在白天還沒開門啦。」「好我們現在要繞回頭了,因為我轉錯彎了。」 「能不能看比較正常一點的風景名勝啊?」恐龍很不滿的在後面高聲叫,聲勢 驚人。為什麼要高聲叫呢?答對了,因為貨車上面的遮雨布沒有蓋上,車開得越快, 話一出口就被刮掉的機率就越大。「台中公園在哪裡?中友百貨在哪裡?」 「啊沒時間了,我還要去載我阿爸阿母下山。」魯蛋完全充耳不聞。「後面的 坐好喔!我要開始飆車了。」 七月的陽光火辣辣燒在我們皮膚上,車速加快,風勢猛烈地掃過面前,不知怎 地,在這樣的烈日晴空下,所有內心的雜念,好像都被蒸餾得乾乾淨淨一般。 「追逐風,追逐太陽,在人生的大道上……」捲毛真的只能用職業病三個字形 容,他開始鬼哭神號起來:「追逐我的理想,我的方向,就在前方……」 「十七歲女生的溫柔喔喔……」老鳥也不甘示弱,用他那略帶沙啞的滄桑嗓音 吼叫起來。「其實是很那個的……我猜想十七歲的女生……」 「他們倆個這樣吼,喉嚨不會壞嗎?」我心驚肉跳地問旁邊的雄哥。雄哥正奮 力平衡住身體,抓著貨車旁邊的鐵架,抵抗著駕駛魯蛋左甩右扭的高超駕車技術。 「馬的我不開口當我是病貓。」沒想到雄哥二話不說,開口就吼:「衛丟環境 沒當來玩行,那段永遠難忘ㄟ愛情……」 到這個時候,我已經不敢轉頭看路邊行人的目光了。路人絕對認為這是一車瘋 子吧,車子還開得橫衝直撞,我看警察不來抓,噪音防治單位也決不會袖手旁觀。 前座的阿藍一路都很樂,還幫我們後面的雞貓子鬼叫打拍子助興,不過,開出 台中市區很久之後,我們才發現她在吃東西。 「妳在吃什麼!」我是第一個發現的,非常驚訝的問。我們吼得過癮得要命, 一路從民歌吼到流行歌和台語歌,不過口也很乾喉嚨也很痛,看到她逕自吃東西吃 得津津有味,頓時大家火氣都上來了。 「芒果。」她轉過來,很無辜地看著我們,手上、嘴邊、臉頰上全都是黃黃的 漬子。她把手上的殘骸給我們看。 「妳哪來的芒果吃!那我們呢?」捲毛很不爽的叫囂著。 「魯蛋叫我吃的,剛剛有問你們,你們都正忙著唱浪人情歌,沒人理我,我就 自己吃了。」阿藍左右尋找著,終於找到一張疑似衛生紙的東西,很謹慎地擦乾淨 手臉。一面不怕死地誇讚著。「汁多味美喔。我忍不住就吃光了。」 「馬的妳一個都沒留?太不夠意思!」捲毛像是要撲上去咬死阿藍一樣。 「別吵啦!我家還有啦!」魯蛋此時一個大轉彎,把我們往離心力方向給用力 甩過去。「看路邊啦!這條公路兩旁有很多全台著名的檳榔西施攤,不看會後悔!」 此言一出,果然所有人注意力都被成功的轉移。大家通通湊到右邊擠成一堆, 開始注意每一個經過的檳榔攤。 「開慢一點,魯蛋!」恐龍抱怨著。「剛剛那個金絲貓的看起來不錯。」 「護士服!」阿藍大叫起來。「快點看!真的有護士服!停車啦停車啦!」 「妳控制一下好不好,我們看就算了,妳是女孩子還這麼興奮幹嘛?」雄哥教 訓著阿藍。阿藍才不管,眼睛依然直直盯著路邊每一個檳榔攤。 耳邊聽著老鳥跟捲毛在用力吹口哨,我已經笑得說不出話來了。 -- 天氣炎熱,各位,小心身體為要…… -------------------------------------------------------------------------------- 那天晚上我們在魯蛋家,像蝗蟲過境一樣,橫掃魯蛋媽媽燒的一桌子大魚大肉。 魯蛋的爸爸媽媽都是最樸實的果農,黝黑的皮膚上有著歲月的刻痕和太陽的印記, 不過笑容與魯蛋一樣,都是直接而熱情的,令人打心底溫暖起來。 「蔣先生立甘山底狼?(蔣先生你是山地人嗎?)」被魯蛋爸爸很客氣又很直 接地這樣問,老鳥帥帥的臉上只有哭笑不得四個字可形容他的表情。 「吃水果吃水果,這些荔枝下午才剛拔的,很新鮮很甜,今年荔枝都長得很好, 明天要上市賣了,你們先吃吃看!」 「陳小姐妳是我們魯蛋同學喔?」原來魯蛋在家裡也叫魯蛋。魯蛋媽媽很親切 地招呼著育藍。她規規矩矩的乖乖回答。「喔是學姊喔?耐看起來家笑連?(怎麼 看起來這麼年輕?)」 育藍只是傻笑。 入夜以後,突然清涼了許多。魯蛋家門口有個空地,據說是晒衣場兼其他許多 用途,如晒金針菇、筍乾、蘿蔔乾等等。幾隻火雞被竹片圍起來,偶爾咕嚕幾聲。 一隻大黑狗毛是漆黑的亮,在我們腳旁嗅嗅嗅的,對育藍很有興趣,老是用它的溼 鼻子去碰碰她,讓她好幾次都驚跳起來躲到我們身後。鬧到後來魯蛋只好把這隻名 叫庫洛的大狗給拴起來。 我們圍坐在空地上,面前堆滿了水果。西瓜、荔枝、山竹、芒果……魯蛋說他 們家吃芒果都是一人端一個臉盆,芒果泡在臉盆水裡,那臉盆裡的水可以洗水果、 接果皮、到最後洗手洗臉一次完成。此刻育藍就正在照辦。她吃得非常狼狽,一身 的芒果漬,卻依然樂此不疲。 山裡的夜很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吠,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身後魯蛋 家客廳透出來的暈黃燈光,是唯一的光源。附近連路燈都沒有,左鄰右舍距離又遠, 此時我們就好像被放逐深山的探險隊,正在享受無意間發現的世外桃源裡,涼爽的 夏夜晚風和大量的鮮豔甜美水果。不過不知道會不會有土人突然衝出來,把我們抓 去煮來吃? 「唱歌唱歌。」魯蛋一面招呼著大家吃水果,一面提議。「老鳥,捲毛,快點, 隨便一個來唱。」 「不太好吧,這麼晚唱歌,你爸媽又都睡了,把他們吵醒不好意思。」老鳥說 著。捲毛也附和。 「捲毛是高中吉他社開始唱歌的,這我們知道。那,老鳥,你是在怎樣的情況 下開始玩樂團的啊?」育藍把手泡在臉盆裡,玩著水裡的芒果,一面問著坐在她對 面的老鳥。 「我?」黑暗中,就著微弱的身後燈光,還是可以看見老鳥帥帥的臉上,有著 略帶嘲諷的苦笑。 -- 良心的建議喔……吃東西更要當心…… -------------------------------------------------------------------------------- 「其實一開始只是剛上高中時,被認識的學長拉去幫忙抄抄樂譜什麼的,反正 我小時候也學過一點音樂,豆芽菜難不倒我。」老鳥嘴角一直掛著那個嘲諷的微笑。 「後來我老頭知道了,氣得要死。他覺得那些都是浪費時間。我老頭想要我去考醫 科,想得頭都快掉了。他越逼我唸書,我就越想玩音樂。為了這個,我老頭揍過我 不知多少次,我還離家出走過,大概兩三次吧,每次都是沒錢了沒飯吃了,只好乖 乖回家,回家又被揍。」 我們沒人敢插嘴。老鳥平常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玩世不恭樣,我們也去捧過場 看過他表演,在台上,他一點都沒有大一生的青澀模樣,唱歌的嗓音略為嘶啞,帶 著滄桑,沒想到背後付出過這麼多代價。 「到後來,也分不太清楚,到底是為了氣我老頭才唱,還是真的喜歡到非唱不 可。」老鳥輕描淡寫。「考完聯考,我就開始跟學長他們去打工、到認識的小PUB 唱,賺點生活費,因為我老頭氣我考得不夠好,又不肯去重考,要斷絕我的經濟來 源。不過錢我老頭不給,我媽還是會給嘛!殊途同歸,哈哈哈!」 「你都這麼大了,爸爸還打你?」育藍震驚地連芒果都忘了要吃,她瞪大眼睛, 非常的不能置信。 「小姐啊,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住在玫瑰花園裡,永遠不必長大,每天只 煩惱好朋友去談戀愛,拋下妳不管的。」老鳥慢條斯理的說著。 育藍被這幾句話講得安靜下來,久久不發一語。氣氛有點僵住。我忍不住低聲 對身旁的老鳥說:「你沒事提這幹嘛?」 「她也該長大啦。」老鳥簡單地說。「幹嘛這樣執迷不悟。」 「我還能用誰的心去體會,真真切切的感受周圍,就算疲倦,就算是淚,也只 能執迷,而不悔……」捲毛輕輕哼唱著,因為怕吵到魯蛋爸媽,聲音放得低低的, 反而更有味道。捲毛的嗓音跟老鳥完全不同,他是那種木船民歌西餐廳的大將,乾 淨而溫和的唱法,跟他火爆直接的個性也大異其趣。抱起木吉他唱民歌,很有幾分 優克李林的樣子,不過據他自己說,他比優克李林帥。 聽完捲毛清唱王菲的「執迷不悔」,育藍終於又開口了。 「跟你們說喔,我小學的時候,常常轉學。」她莫名其妙地講了這句話。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的感覺,一群男生在一起,通常不太會講什麼所謂「心 裡的話」,除了幾個情況以外:一,有酒。二,有女生。育藍的存在,確實中和了 一些我們幾個在一起時的純陽剛味,而且有一點很重要的是,她想問什麼,想說什 麼,都是直接而沒有保留的。這也讓我們幾個大男生「在一起談心事」的彆扭沖淡 許多。 「常常轉學,然後呢?」等半天等不到下文,魯蛋追問。 -- 得腸胃炎一點都不好玩……拖稿不是我所願……>_< -------------------------------------------------------------------------------- 「常常轉學,所以沒有很多好朋友。」育藍又低頭繼續玩著水裡的芒果。「小 學五年級,我開始矯正牙齒,戴著牙套,班上的小朋友在背後叫我大鋼牙,又說我 每天都沒刷牙,髒死了,沒人要跟我講話。」 不知為何,這短短幾句話,讓我腦海中馬上浮現一個穿著制服,低著頭,緊抿 著嘴,因為自卑,而怎樣都不肯開口,不肯微笑的小女孩。我停下了正在剝荔枝的 手,專心聽著。 難怪她不愛笑。 「那時,班上只有一個女生,小菁,對我很好。她坐在我旁邊,總是幫我罵回 去那些討厭的男生。不過她自己也常常哭,因為班上男生也常常欺負她。她有小兒 痲痹,輕微的吧,不過還是得穿著矯正鞋,有鐵架那種,走路也不方便。」 「小孩子怎麼可能那麼刻薄呢?」捲毛不太相信地搖搖頭。 「是真的。」育藍抬頭,暗地裡,那雙大眼睛還是閃爍光亮:「小孩子是最刻 薄的,你不相信嗎?有一次,我們兩個女生跟班上最兇狠的男生吵起來,還打了一 架。老師知道了,氣得不得了,把我們叫去辦公室。那個男生很沒用的哭了。老師 罵他幾句就放他回去。倒是小菁,她的脾氣之倔強的,當場跟老師頂嘴頂得很兇。」 「啊?那怎麼辦?老師沒有罵她嗎?」恐龍忙忙追問。 「罵她?」育藍苦笑。「老師叫我先回教室。後來,小菁的媽媽來學校把她帶 回家去,她請了假。我偷偷跑去她家找她,她說,她絕對不會回去上課了。你們知 道嗎?那天下午,我回教室以後,老師……老師不但打小菁耳光,還用高跟鞋踢小 菁的頭,只因為她不停,不停的頂嘴……」 「等一下!」捲毛叫起來。「這老師是女的喔?而且練過功是不是,腳抬得那 麼高,高跟鞋可以踢到學生的頭?」 育藍看了激動的捲毛一眼,繼續說下去:「老師當然沒練功。她是坐在椅子上, 用腳去踢,跪在她面前的,小菁的頭……」 「這太誇張了,我不相信。」捲毛悻悻然說。 「那為什麼……阿藍妳什麼事都沒有?打架妳也有份啊?」老鳥不知何時又開 始抽煙,他慢慢地問。 「因為我爸爸是家長會長。」育藍低低的說。 「沒多久以後,我又轉學了。我沒有再見過小菁。她是我第一個最知心的朋友, 卻因為我,因為幫我打抱不平,遭受這麼大的責罰,而我卻連句謝謝都來不及跟她 說。從那時候開始,我……」 她沒有說完,我們卻都清楚感受到了。 從那時候開始,這樣一個老是在換環境、老是在換朋友的女孩,對於知心好友 的付出與重視,都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到底來說,她也只是害怕,害怕要分離的 那一天提早到來,而她沒有機會表達她的感謝。 「妳這樣的心態,有時候對旁人是一種壓力啊。」雄哥很久沒開口,我還以為 他睡著了。育藍抬頭看看雄哥。 「我知道啦。」她還是低低的回答。 -------------------------------------------------------------------------------- 「那,阿藍,妳到底為什麼一直在轉學呢?」恐龍的反應真的慢很多拍,他此 刻才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因為那時我爸媽鬧離婚,在搶監護權,媽媽那邊,從外公開始到舅舅們,帶 著我東跑西跑,不讓爸爸搶走我。所以台灣每個大縣市我幾乎都住過喔!」 「這有什麼好驕傲的!」捲毛嗤之以鼻。 說起來真的很肥皂,不過,當場我的鼻子有點發痠起來。這樣的童年,這樣的 經歷,我們卻老覺得她是住在玫瑰花園裡的小公主? 我轉頭看了老鳥一眼。他英挺的側臉靜止著,沒有一絲表情,平日吊兒郎當的 調調兒也不見了。感覺到我的視線,他轉頭也看著我。清亮的眼神,帶著我們都清 楚感受到的共識。 那以後的幾年,在我們之間,都沒有一絲一毫改變過的共識。 「靠,害我好想喝酒。」老鳥伸個懶腰。「魯蛋,你家有什麼酒?」 「我家沒有啦,要下去鎮上的便利商店買。」 「什麼!你家這邊有便利商店哦?」恐龍驚訝得張大嘴,看起來更憨了。 「有啦!你以為我家這邊是什麼,野生動物保護區嗎?」 短短幾句話,已經低迷至極的氣氛突然又轉變過來,大夥兒紛紛起身活絡筋骨。 男生泡在一起就是這樣,不然難道還會抱在一起哭嗎?又不是娘兒們!必要的時候 轉移話題是很重要的。 我們穿著汗衫、短褲、拖鞋,走在夜半黑漆墨烏的山路上,大搖大擺的痞子逛 大街。反正絕對不會被車撞,怕什麼! 山裡夜涼如水,我們幾個囂張的身影被月光寫得清清楚楚,趴達趴達的腳步聲 襯得這條小山路更加寂靜。最前面領路的魯蛋和捲毛不知又在爭論什麼。阿藍和恐 龍、老鳥走在中間,因為有點涼,育藍身上穿著老鳥的長袖襯衫,寬寬大大像帳篷 一樣。她也是短褲拖鞋,走路踢著踢著把鞋給踢掉了一隻,被前面的捲毛給搶著撿 去了不還她,當場追逐撕打起來。 「捲毛!鞋子還我!」 「妳求我呀!」 「還她啦,黑漆漆的萬一踩到什麼就麻煩了。」老鳥他們還算有良心,一面笑 還一面不忘勸解。 我和雄哥落在最後面,我舒服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那種感覺,怎麼說呢?是 無法言說,但清楚可以感覺到的:這會是個無憂無慮的旅行,無憂無慮的夏天,而 幾十年後當我們都已經有啤酒肚、老婆、小孩和無趣庸俗至極的工作時,在夏天的 夜裡,偶爾呼吸到一口帶著一絲清涼的空氣,就會毫無選擇性的想起來的那樣一個 夜晚。 -- 超過三十個小時,食物沒有投奔自由去了,我康復囉!謝謝大家的慰問。 -------------------------------------------------------------------------------- 長長的暑假過去,一事無成。 家教費通通變成吃喝玩樂費之後,開學了。看到課表,簡直痛不欲生。從大二 開始,我們即將浸淫在工學院所有學生的夢魘中,不得超生--對啦,就是那可歌可 泣的 工程數學(抬頭空兩格以示尊敬)。從此歐尼爾不再是湖人隊的球星而已了, 這名字還是我們敬愛的課本代稱。飯後的消遣也不再是打幾局電動或逛夜市看美眉 啦,而是上書店去站著翻一翻工數習題中文解答。沒辦法,學長沒有保佑我。本來 「應該」拿到的前人恩澤此刻都在嬌俏美麗的王秀庭同學手上。跟這種「學長殺手」 同一個家族,真是我前輩子修來的。 開學後第一次遇到育藍,是在系學會辦公室。講起來蠻好聽的,其實也就是一 個小小破破房間擺幾張桌子,有個書櫃放點卷宗文件什麼的。我奉命去交迎新晚會 的節目報名表,看到育藍一個人在裡面畫海報。 敝校學生中不乏對政治有超級狂熱者,不過那種人佔全校學生比例大約只有百 分之二。看每年學生會長投票率就知道。選前黑函、宣傳海報、耳語、拉票動作不 斷,到選舉結果一揭曉,堂堂數萬人的大學校學生會長,一千來票就當選了。 每個系都是小小的學校縮影。一個系學會長選舉,也可以被一小撮有心人士搞 得雞飛狗跳的。這種事情我一向興趣缺缺,對於誰是會長誰是副會長也並不關心。 所以看到育藍在系學會辦公室出現,倒是很驚訝。 「陳育藍,妳在這幹嘛?」我瞪著她。 「畫海報。」育藍悶悶地回答,給我看迎新晚會的海報。她面前攤了一堆POP 入門之類的書,還有一堆麥克筆。抬頭看到是我,本來依慣例面無表情的小小的臉 蛋上才笑開了。「敗類,課選得怎麼樣?」 「還有什麼好選的,必修必選挑一挑,就差不多該死了。」我找張椅子坐下來, 把手上報名表丟給她:「妳幹嘛在這裡啊,難道也在淌系學會的混水?」 她很無奈的點點頭。「還不是廖排學長,硬凹我來幫忙……」 「妳做哪個位置?活動部?」我想起我們認識她的那個系慶晚會,叫好叫座, 育藍在系上可說是一砲而紅。 「沒啦,誰要搞活動部,累死人!」她吐吐舌頭,做個驚怖的表情:「我是宣 傳部的啦。沒看到我在畫迎新晚會的海報嗎?你們有誰要上去表演?老鳥?捲毛?」 我們討論了一下晚會的節目,我越看她越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端詳半天,才 終於恍然大悟:「阿藍!妳的頭髮!」 可不是剪了頭髮,本來暑假時及肩的長度,現在只剩下削得短短的像個小男生。 怪不得我從進來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有什麼不對!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摸摸自己 的後腦,笑嘻嘻的。 「很不錯喔!敗類!只花了十分鐘就發現了!早上老鳥他們,跟我講話講了半 天,根本沒人看出來,我猜他們到現在都還沒發現呢。」育藍很得意:「怎麼樣, 很短吧!我拿那個SKII劉嘉玲的廣告去照著剪的!現在洗完頭不必吹頭髮!」 「不好看!」我劈頭就說。 -------------------------------------------------------------------------------- 當我們正爭辯著為什麼大三拉警報的年齡還要不知死活地剪去唯一還算是有點 女人味的長髮時,又有人進來了。是唐至中學長和另一個也是大三的劉振聲學長。 這個劉振聲可是大名鼎鼎的FZR學長。外號來源當然是他大一開始的拉風座騎 全新FZR。不過要是嫌這個外號太難記,可以直接稱呼他PB學長。PB者,Play Boy 是也。長得帥不帥是見仁見智,不過他老愛穿緊身黑色T恤配上也算有點緊的牛仔 褲,炫耀一身還不算太壞的肌肉,比起我們這些涼鞋拖鞋萬萬歲的自然派,他算是 蠻拉風的啦。大二時還被熱舞社選成什麼王子之類的。 PB學長可是很認真很專情的,一次只公開追一個女生。不過從我進來到現在, 本系上所有穿裙子的大概他都追過了吧,外系聯誼的不在我的計算範圍之內。此刻 PB學長看也不看我一眼地逕自走到育藍面前,開著玩笑:「還沒畫完啊?到什麼時 候妳才要開始畫我們體育部球隊招新生的海報?」 「總有個先來後到吧!迎新晚會馬上要到了,球隊可以慢慢來。」育藍兩手一 攤,很無奈。 「喂喂,球隊怎麼可以慢慢來!為什麼活動部的東西都比較優先,妳對唐至中 偏心喔!」PB學長誇張地喊了起來。完全沒重點,只能歸類成打情罵俏。 「學長你接了活動部啊?」我跟我的直屬學長寒暄著。 「對啊,育藍不肯接,到最後我就被陷害了。」唐至中苦笑。他轉頭對還在挑 釁育藍的PB學長說:「喂,這是我學弟姚克己,他們幾個去年新生盃排球賽打到亞 軍,上學期師生盃排球賽的舉球員也是他。你不是說要找他們談談?現在人就在這 裡了,來談吧。」 「喔!」PB學長終於正眼看了我。他上下打量著,好像想研究這個看起來痞痞 的學弟到底有哪裡厲害。「你叫姚克己?聽說你們班上有幾個排球打得不錯。想不 想進系上排球隊?」 「不想。」我依然坐在原位不動,看著PB學長居高臨下的嘴臉突然僵了一僵, 覺得很爽。 「進系隊,練球時間很規律,而且可以代表系上去比賽……」PB學長好像這才 搞清楚我不是乖乖牌的學弟,神色謹慎了一些。「我這學期開始接系學會體育部, 幾個球隊都會好好重新整頓,經費也會跟系學會多爭取一些,所以……」 「我們打球都是打著好玩的,規律練球很累。而且系上厲害的人這麼多,不差 我們幾個吧。」我打斷PB學長的話,起身打算離開。相信此刻PB學長心裡正在用所 有可能的髒話問候我家諸女眷吧,搞不好連老師都不能倖免。不過,誰鳥他啊。 「現在的學弟,怎麼都他媽的這麼屌啊!」我走下樓梯,還可以聽見PB學長悻 悻然的大嗓門。我忍不住嘴角揚起一個笑。爽。 「敗類!等我一下!」後面追上來,跟我並肩一起走的是育藍。 「幹嘛,妳要來當系學會的說客?」我不以為然地瞪她。 -------------------------------------------------------------------------------- 「說你的頭啦。誰管他們。」育藍瞪回來。沒辦法,她的眼睛比我大。要瞪贏 她大概只有老鳥有希望吧。 「那妳跑出來幹嘛?」 「我……不想,不想待在裡面。」 沒想到這傢伙還有支支吾吾的時候,我要是沒問出點什麼來,我就愧對我所有 的兄弟們。 那麼巴辣爽快的女孩子,被逼問得露出小女孩嬌態,忸怩得說不出話來。說真 的,很可愛的呢。在系館的長廊上,育藍越走越快,我緊跟在旁,打死都不肯放鬆 的一問再問:「快點啦,告訴我啦,妳幹嘛跑出來啊?幹嘛不想待在裡面?裡面只 有唐至中跟劉振聲,是不是……是不是……」 「姚克己!你很煩哦!」惱羞成怒了。她伸手狠狠推我一把。短短的髮覆在前 額,底下一雙大眼睛惱火的瞪住我。過了一個夏天還依然白皙粉嫩的臉蛋讓人很想 捏一把。 「我知道了!」我退後兩步,指著她,誇張的叫起來:「我知道了!劉振聲要 追妳對不對!」 我看著氣得跺腳的育藍臉蛋慢慢泛紅。天啊都什麼時代了,還有這麼純情的女 生喔?被個花花公子追又不是什麼大事! 「小聲一點啦!@#$%……」她扭頭就走,一面嘴裡嘰哩咕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妳說什麼?我聽不見!」我迫不及待追著湊過去。 「我說,不只他一個啦!」育藍此時忍無可忍,已經像火山爆發一樣叫起來, 冒火的大眼睛狠狠瞪著我,手插著腰。 她基於一時義憤的吼叫後來證明是個大錯誤。因為後面一票我們班剛剛走上樓 梯準備上課的同學,全、部、聽、到、了。 「猴~~不只誰一個?」「不只一個怎樣?」「阿藍,妳幹嘛臉這麼紅?」「不 只哪一個?」捲毛、魯蛋等我們這群跟她最熟的無賴馬上黏上來。「誰嘛~告訴我們 嘛~快啦~」 「吵死了!我要去買便當啦!」育藍被鬧得無路可退,落荒而逃。 「阿藍!妳不說的話,我們要問敗類喔!他造妳什麼謠,妳以後就不要怪他!」 魯蛋從二樓欄杆探身出去,對正在急步衝下樓的育藍喊。這樣一來,所有進出系館、 在大廳看布告、上下樓梯準備上下課的同學師長都聽得清清楚楚。 「魯蛋!敗類!」育藍又氣又急,已經顧不得所有認識不認識的關注目光,只 是回頭指著我們吼:「你們要是敢亂講話,我會,我會給你們好看!」 「拭目以待!」「很期待喔!」這輩子沒這麼無賴過,大夥兒笑嘻嘻地喊回去。 「搞什麼鬼啊?」老鳥跟育藍擦身而過,像個火車頭一般衝出去的育藍還狠撞 了他一下,卻頭也不回地跑了,叫也沒回應。老鳥上來時一臉不解。 -- 康復了康復了,今日已可以正常進食了,漢堡可樂萬歲~~謝謝大家關心~~ -------------------------------------------------------------------------------- 其實也不用我造謠,沒多久,這事兒就傳開了。劉振聲先生要追誰,大概全系 都會比那個幸運(?)的女孩提早知道。這種八卦是放諸四海皆有人想聽的。大三 的學姊們紛紛在拉警報之際找到了幸福的依歸,就連很難追、眼光很高的高嶺之花 楊德馨,都已經被我們大一蟬聯兩次「捲書獎」的八塊先生給摘走了,放眼大三也 只剩下少少的幾朵小花兒。扣掉一些從生下來就立志科學救國的學姊,平頭整臉的 貨色,說真的,也不多啦。 而且最精彩的是,像育藍自己招供的,不只一個劉振聲學長喔!連那位從大一 進來就沒鬧過任何花邊新聞的新好男人,對了,就是唐至中,連他都湊上了一腳。 系學會今年新官們才剛上任就暗潮洶湧,活動部唐部長、體育部劉部長和我們親愛 的宣傳部陳育藍部長小姐,形成話題的三角! 「你們看好哪一個?」開學之後沒多久,捲毛過生日。我們一票人殺到他唱歌 的民歌西餐廳去捧場兼慶生。很久沒跟我們一起活動的八塊帶著德馨學姊出席。德 馨學姊今晚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因為育藍留在系學會開會。學姊一雙靈動的眼睛轉 啊轉的,露出頰邊深深的酒渦,笑吟吟地問我們。 「什麼看好哪一個?」憨憨的恐龍重複一遍問題,我們面面相覷。 「對啊,唐至中跟劉振聲,看好哪一個?」德馨學姊甜甜地問。「你們跟育藍 那麼熟,一定最知道吧!」 學姊,跟阿藍最熟的,應該是妳不是嗎?我心裡暗暗說。 「兩個都不看好。」一點都沒有大二生青澀模樣的雄哥,喝著生啤酒,毫不在 意地回答。說真的,我還沒看過有哪個大二學生能跟這種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的環 境如此調和的。 「真的啊?為什麼?」 「一個溫吞吞的像俗辣,一個花花的沒個定性。都不好。」老鳥一面抽煙,一 面回答,眼睛看著台上正在彈唱著「路長情更長」的捲毛。我們老鳥人帥,又性格, 他要認真起來,PB學長XX王子寶座馬上換人,毋庸置疑。 「看來要追育藍可不簡單,得先過你們這群人的一關呢!」德馨學姊清甜的嗓 音嬌嬌地說著。 舞台離我們座位很遠,捲毛琤琮的吉他配著幽幽的歌聲,只是聊天吃飯的背景 音樂。其實在這種地方駐唱,看起來蠻拉風,實際上拿的錢跟家教差不多,看捲毛 下課就背著吉他騎著破破摩托車趕場的辛苦樣,常常覺得很同情。而且其實唱得蠻 沒自尊的,底下人吃飯喝茶走動打手機,很少人在管台上誰唱歌又唱得怎麼樣。就 連我們這些號稱來捧場的,也是自顧自聊天,很沒道義。 「今晚最後,在這裡要唱一首生日快樂歌,不過不是獻給底下哪位朋友的。算 是應應景吧。謝謝您今天的光臨。」捲毛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來,有一股特殊的 味道,很是陌生。雖是天天混在一起的同學,一抱起吉他坐上高腳凳,在舞台燈光 襯托下,整個人好像陡然成熟了一大截。 不過一走下舞台,那種魅力就完全消失了。唉。 -------------------------------------------------------------------------------- 「馬的,你們來這裡是幹嘛的啊?」看吧,捲毛下了台一走近,就手插著腰開 罵了:「從頭到尾都在聊天,有誰在聽我唱歌?」 「我有聽喔!路長情更長很好聽,你的聲音唱黃舒駿應該也會很棒。」德馨學 姊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認真地說。 「謝謝。」捲毛哼了一聲,旁邊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走近,個子小小的,臉蛋 也小小的,長得蠻可愛。她遞給捲毛一個保溫杯。臉上有著羞澀的微笑。 「剛剛那個女的,看到沒,我馬子。」捲毛接過杯子坐下,對女孩的背影很跩 地抬了抬下巴。我們一桌全部停下來,瞪住捲毛。 「你上次說要泡的那個高職美眉?這邊的會計?」老鳥顯然知道來龍去脈,他 撇著嘴角笑:「恭喜啊,果然泡到了。」 「哪裡哪裡,兄弟們都加油吧。」捲毛很輕描淡寫,他環顧一周,有點奇怪的 問:「阿藍呢?」 「系學會。」老鳥吐出最後一口煙,很簡單地回答。 「會也該開完了吧,都十點了。」雄哥看看錶:「我們也該走了?」 「都不知道系學會在討論什麼大事業,上個禮拜五開會開到晚上十一點多,真 是莫名其妙。」魯蛋還在為了上禮拜五育藍開會開太晚,沒吃到加料的蚵仔煎而耿 耿於懷。我們學校對面巷子裡有一攤賣蚵仔煎的,老闆跟我們很熟了,每次只要看 到育藍去,就會給我們貴賓級招待,蚵仔煎保證大碗又加料。但要是只有我們幾個 臭男生,就是普通級待遇,有時我們還得幫忙收桌子收椅子呢。 「現在回學校去,把阿藍從系學會解救出來吧!然後去吃蚵仔煎!」恐龍很高 興的提議著。大家沒有意見地紛紛起身攤錢買單。 「你馬子要不要帶去?」老鳥偏了偏頭,問著要先去拿吉他的捲毛。捲毛搖頭。 「不要了,她跟大家不熟,去了沒意思。」 「除了育藍,好像別的女孩子都跟他們熟不起來?」德馨學姊此時很突然的問 著身邊的八塊,聲音壓低了,又講得很快,不過我還是聽見了。我訝異的看她一眼。 一路飆回學校,在羅斯福路跟新生南路交叉口等紅燈時,雄哥對著我喊:「敗 類,你去載阿藍,他們在男七的會議室開會!我們先過去,待會兒在蚵仔煎會合!」 「多派一個人去,免得到時候人劫不出來!」魯蛋遠遠也喊著。老鳥聞言,摩 托車龍頭一扭,騎過來跟我並排。我們互看一眼。 怎麼說呢,我想很多事情,都是有徵兆可以看出來的吧。只是常常都是事後才 能恍然大悟。 或是因為當局者迷,什麼都看不清楚。 -------------------------------------------------------------------------------- 到了男七舍二樓的會議室,果然看到一大票學長姐還圍著長桌開會,不過大家 好像都很累了。我跟老鳥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主要是在討論迎新系列活動的事情, 育藍旁邊是唐至中,他先看到我們,很不著痕跡的跟育藍低聲講了幾句。 育藍本來是面無表情的逕自在筆記本上不知寫著什麼,聽唐至中講完,抬頭向 我們看來,露出個很謹慎的開心表情。說真的,不知是因為她老是板著張有點嚴肅 的臉,還是怎樣的,只要她一笑,好像周圍的空氣都會跟著改變,讓人突然覺得輕 鬆起來。 這是為什麼? 我還在沈思,老鳥已經對她招了招手。育藍大眼睛骨碌碌轉了一下,觀察好了 周圍激辯著的同伴們大概不會注意到,她偷偷溜了出來。一出來就一手拉一個,把 我們往樓下拖。 「快點快點,不要讓他們看到。」她小小臉蛋上都是小孩子偷糖吃得逞的賊笑, 高興得不得了。「多謝你們來救我,開會無聊死了!浪費我的時間!我明天還要交 水文習題呢!」 「大家在蚵仔煎等妳。」我清清喉嚨說。「妳背包都還在裡面,怎麼辦?」 「沒關係,至中會幫我拿,反正裡面也沒什麼重要東西。」育藍正一面爬上老 鳥的機車,一面很無所謂的說。像小男生的短髮底下,她一雙圓圓的眼睛閃閃發亮: 「今天迎新晚會節目單出來了,蠻精彩的喔!老鳥跟捲毛要合唱,真恐怖,光想像 那個畫面就很嚇人。」 「很嚇人是什麼意思?」老鳥回頭,酷酷的斜睨著後座笑嘻嘻的育藍。 「沒有沒有,就是很期待的意思。快點走啦!」育藍拍拍老鳥的背。 老實說,看他們兩個講著話的樣子,我心裡產生一些古怪的感覺。沈默的騎著 車,慢慢整理之後,才勉強理清楚以下幾個重點。 一、突然覺得這兩個人堪稱郎才女貌。 二、因為(一)的關係,有點不是滋味。 三、隱隱覺得,(二)是不應該的。就算怎樣,我也該樂觀其成? 在路邊攤附近停好車,果然大家已經在等了。老闆看到今天出現兩個女孩子, 心情更是大好,把收攤前所有的好料都一股腦兒炒出來免費招待。而育藍一看到有 德馨學姊,很開心地跑去跟她坐,兩個女孩子吱吱喳喳個沒完。魯蛋趁隙偷襲了好 幾次育藍盤中的食物,她都沒發現,講得興高采烈。其他人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 聊著,只有我因為還在理清剛剛突然浮起的奇怪念頭,一直沒開口。 「敗類你幹嘛,今天這麼安靜?」突然育藍轉過頭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直 盯著我,害我嚇了一跳。「我跟你說喔,那個劉振聲每天在我面前囉唆,要我來勸 進。點名要你、老鳥、恐龍跟捲毛去練系隊。他最近應該又會來找你們,我話是帶 到了,後面應該就不關我的事了吧?你們自己去談。」 --------------------------------------------------------------------------------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沒興趣。」我聳聳肩。「其他人我也不能代表說話, 叫PB自己問吧。」 「打什麼系隊,我才不要,我練球已經練到快死掉了。」恐龍有點不爽地說著。 別看他頭腦那麼簡單,四肢可是蠻發達的,長得又高大。他是學校網球校隊的隊員, 大專盃乙組排名據說還蠻前面的。看不出來吧。那麼憨的樣子。 「我也不要,我要唱歌、要陪美眉、還要讀書。馬的工數到底是不是人唸的啊!」 捲毛開始發脾氣了。他忿忿不平的摔下筷子。 「大家都是這樣熬過來的,捲毛你也不用這麼在意……」德馨學姊溫和地勸著。 「老鳥你呢?」 「我?」手指間夾著煙,正在點火的老鳥,聽到育藍這樣問,愣了一下。他瞇 著眼睛反問。「妳希望我們去打嗎?」 「不關我的事。只是PB要我來傳話問問你們的意思,我受人之託而已。」育藍 連忙搖手擺頭:「不要問我,我沒有意見,隨便你們打不打。我真不知道幹嘛他不 自己來問,叫我來傳這種話!」 「還不是因為妳跟他們最熟,他們也最聽妳的話。PB來講一定碰釘子,託妳來 講,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呀!妳叫他們去打,他們就會去吧。」德馨學姊溫柔的嗓音 甜甜的說著。 「哪有啦!」育藍叫起來。 我並不喜歡德馨學姊的這個描述法。而大家都沈默的沒有表示意見。怎麼我遇 到的女生都對我們與育藍的關係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解讀?像之前的秀庭,現在的德 馨學姊。學姊是八塊的女朋友,應該很清楚狀況才對,怎麼講話還是有點怪怪的? 或者,在外人看來,我們確實是這樣的? 一向話很少的八塊此時也覺得氣氛不是很對勁了。他斯文的臉上有點尷尬的樣 子,輕輕對德馨學姊說:「十一點多了,妳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 「啊,這麼晚了?我該回家了才行。」德馨學姊巧笑倩兮,溫柔地向大家道別。 目送八塊牽著德馨學姊的手離開的背影,育藍還很惆悵的樣子。她完全沒有察覺到 之前德馨學姊話中的那一絲絲敵意。天哪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呢,不是說女孩子心 細如髮嗎? 「誰把我的蚵仔都吃光了!」她轉回頭,看到盤子裡只剩下蕃薯粉煎蛋,和一 堆粉紅色的醬,蚵仔都被挑光了,大叫起來:「魯蛋!還我的蚵仔來!」 「已經在我肚子裡了,怎麼還?不然,妳再等二十分鐘,它們就會『出來』了。」 魯蛋嘿嘿笑著。 「你好噁心喔!我不認識你!這個人是誰帶來的朋友,幹嘛坐我旁邊!」一點 心眼都沒有的育藍做個嘔吐的樣子,恨恨地罵著。 -- 西線無戰事,雨也不常下,所以沒得避,哈哈哈~不是我的錯~ -------------------------------------------------------------------------------- 基本上迎新系列活動裡跟我們有關的,只有一件事:迎新晚會。這次晚會我們 可不是苦力,去年系學會使得動我們的,只有廖排學長。今年使得動我們的,大概 只有哀求我們的育藍吧。不過她那個人也不太可能哀求誰,要她求人,她會寧願自 己去做。 晚會不當苦力,只是去捧人場,畢竟老鳥跟捲毛這兩個歌路嗓音完全不同的人 要一起合唱,可不是隨便看得到的。那天上測量課前,老鳥跟捲毛在教室練習合音, 我走進教室,只來得及聽到最後幾句,Lionel Richie俗到爛的Endless Love:「The love I have inside, and I'll give it all to you, my love, my love… my end -less love…」 那合音真是漂亮,捲毛的聲音清亮而高亢,老鳥的則是低沈而帶點沙啞,配在 一起真的會讓人起雞皮疙瘩。我想起育藍開玩笑講的話,光想像就覺得很嚇人,她 聽到大概會嚇得更厲害吧。 歌聲方歇,教室裡面全部的人,不管熟或不熟的,都開始鼓掌。我無法控制臉 上同時出現兩種表情,嘴角是讚賞的微笑,一面略皺著眉。捲毛坐在課桌一角,很 快翻著面前的簡譜。老鳥則是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走近。 「你這什麼表情?這麼難聽嗎?」老鳥看著我坐下,觀察了我半天,才問。 「難聽是不會,不過……」我皺著眉,猶豫著。「不過,兩個大男人,一起唱 Endless Love這種歌……怪怪的,不會嗎?」 老鳥吊兒郎當的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捲毛聽了馬上停下翻譜的動作,捻著下 巴一面很認真的看看我,又轉過去瞪著老鳥。 「不要鬧了!練了一個禮拜,你現在要換歌?」才一眼,老鳥馬上醒悟捲毛的 意圖,修長的手指很不耐煩的敲著桌子:「敗類,你是找碴嗎?」 「其實我也覺得怪怪的。」一旁趴在桌上的魯蛋這時也同意。「不然換優克李 林啦,反正老鳥可以唱李驥,捲毛聲音高,可以唱林志炫。」 「優克李林,他們的歌聽起來很小白臉。」老鳥嗤之以鼻。 「還好吧!」常常唱優克李林的捲毛嗓門大起來:「他們的歌算小白臉的話, 那林志穎算什麼?」 「算二百五。」 「想聊天的坐到後面去好不好?我們來上課怎麼樣?」原來老師已經進來了, 他老大在講台上清清喉嚨,笑嘻嘻的說。我們趕快迅速坐回上課狀態。 「今天我要點名。」老師一開始就宣佈。 下面群情嘩然。本校最提倡鼓勵所謂的自由校風,上課會點名的課少之又少, 加上測量學這種完全是紙上談兵的課,蹺課的人可是多如過江之鯽。今天雄哥就沒 來上課。老師突然這麼說,讓大家都吃了一驚。不過坐在教室裡的都是既得利益者, 當然欣然同意。 「我要確定選課名單,而且,我看到蔣志航有來上課,覺得各位太給我面子了, 要趕快點一下名作紀念。」老師很喜歡開玩笑,他在大家哄堂大笑中繼續說:「不 過要是王秀庭也在,那就要拍照存證了。」 「老師,我在這裡啦!」秀庭坐在教室後面的角落,她舉手很清脆的說。 「妳真的有來啊!」老師做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嗯,穿得很漂亮,笑得也很 甜,老師給妳加分。」 -------------------------------------------------------------------------------- 上完課,班上這學期的活動跑來找,說希望我可以找人組一隊混排,參與系上 迎新系列活動。老實說我不記得我去年當新生的時候,對於這些活動有多熱心參與 的意願。不過現在大家講到排球好像就非來找我不可,逃也逃不掉的樣子。 講講,活動索性把簡章之類的文件都一股腦交給我。待我收拾好東西,一走出 教室,眼睛馬上就突然有閃到的感覺。走廊上站著幾個人在講話,其中之一,是那 穿著亮橘色上衣、黑色牛仔褲的劉振聲學長。嘩,真花俏。 「出來了。敗類!你來一下!」PB學長身旁是短髮還溼溼的育藍,她臉色不太 好看,很不耐煩,小學生一般的斜背著個大書包,一副想走人的樣子。「你們自己 講啦,不要每次都找我傳話!關我什麼事啊!」 「系學會各部當然是生命共同體嘛!」PB學長嘻皮笑臉的。 恐龍和捲毛都在,面無表情,也不講話,魯蛋跟老鳥站得比較遠,遙望著這邊。 別看老鳥平日吊兒郎當的,好像很無所謂,但是我們這群裡面最酷的大概就是他。 想來上課就來,不愛來就不來,當不當、成績不成績,他完全不管。像什麼劉振聲 這種角色,他不想理就是不會理,誰的面子在中間作梗都一樣。 「姚克己,你來打系隊啦!一個禮拜才練一次球,不會太累的。你們幾個打球 都蠻有默契的了,一起進來練一練嘛!」學長有點倚老賣老的說著,他還上下打量 著我,好像在估價:「你身高不算矮啊,怎麼都打舉球?」 這種問題叫人怎麼回答?我簡直想翻白眼。學長是拿出追女生的精神來追球員 嗎?系學會體育部有這種部長,看來每年盛事大X盃本系奪冠有望了。 「學長,我上次說過了,我真的沒有意願。」我耐著性子跟笑嘻嘻的PB學長解 釋著。「偶爾一起練練球切磋一下可以啦,不過我不想加入系隊……」 「你說的喔!先來看看嘛,大家玩一玩,也許你就會很想加入了。」學長真的 夠黏人的,我忍不住看了育藍一眼。這個人要追她,纏她一定纏得更厲害,我真同 情她。她的頭髮不知道為什麼溼溼的,外面太陽很大,不可能是雨淋的啊。不過整 個人像是剛洗過澡一樣,乾淨清爽得讓人看了精神一振。可惜她臉上表情頗不以為 然,是為美中不足。 「吃午飯吃午飯,一起去吃飯吧,我們聊一聊。」PB學長也蠻社交的,他很大 方的招呼著幾個學弟,當然還有育藍。 我終於想到PB學長的問題在哪裡了。他很社交很海派,不過雄哥也是,但是為 什麼跟雄哥可以變成哥兒們,但就是看不順眼學長呢? 流氣。PB學長有一股流氣。育藍怎麼可能跟這種人在一起。別開玩笑了。 「走了啦。」大家正在僵持,老鳥已經等得不耐煩,大剌剌喊過來,轉頭往樓 下走,連看都沒有多看PB學長一眼。 -------------------------------------------------------------------------------- 老實說我很佩服老鳥的率性。要不是他當機立斷,我們大概還在跟學長瞎扯吧。 幾個人出了系館,這才發現育藍也跟著我們。 「妳怎麼可以拋棄妳的生命共同體?」捲毛取笑她。 「誰是他的生命共同體!」育藍撥了一下額前的短髮,很不爽的說:「每次在 學會辦公室遇到他,我今天就沒好事!真是夠了!」 「我看他也是找機會在接近妳吧。把我們當幌子。」我聳聳肩說。 育藍瞪我一眼。 「妳頭髮幹嘛溼溼的啊?」滷蛋還伸手摸了一下,確定是溼溼的不是髮膠之類。 「熬夜寫流力實驗報告,寫到早上,洗個澡就跑來交作業。下午還要上課,我 一定會睡著的。」她甩甩頭。「結果剛交完作業就被劉振聲逮到!有夠倒楣。」 「妳好可憐喔。我們很同情妳,請妳吃便當吧。」恐龍拍拍育藍的肩。恐龍的 力道很大,害得育藍的小臉皺成一團。 「不用可憐我,以後你們也是一樣。大二的時候覺得人生太黑暗了,課很重、 作業又那麼多,不過到大三就會發現,原來還可以更黑暗啊。最舒服的就是大一了, 現在想想,什麼工圖靜力,都是小意思啦。」育藍吐吐舌頭。「對了,說到大一, 捲毛跟老鳥,你們迎新晚會節目弄得怎樣?下禮拜就要上場啦!」 「不要提了!」老鳥氣得很。「有人龜毛有人攪局,難伺候!」 「說到迎新,要打混排耶。」我突然靈光一閃。系上女生本來就少,要找熟的 也不容易,眼前不就是一個嗎?「阿藍,妳會不會打排球?」 「以前體育課上過而已。不像你們是系隊挖角的大將啦。」她懷疑地看看我, 又看看老鳥:「你想幹嘛?老鳥你又生什麼氣?」 「來跟我們組隊,我們女生不夠。」我說。 「我不要!我很忙的!而且打排球手很痛,我怎麼畫海報!」她哇哇叫起來。 「妳說不要就不要的嗎?」 就這樣,育藍很不甘願的被我們拖下水練混排。老實說,跟男孩子打球打久了, 一開始隊裡有女孩子加入,還真是蠻不適應的。力道、打法完全不同,連罵都不能 罵,還要諄諄教誨幾位嬌滴滴的女生,球來了第一個反應,拜託不要抱頭就躲好吧? 「很好喔,很不錯喔,就是這樣發球!」訓練育藍發球,我實在是又好氣又好 笑:「不過,球要從網上飛過來才對,從底下滾過來的不算喔!」 育藍氣得把球往我身上砸。 -- 輕鬆看,輕鬆看~希望南部不要再下大雨了,避無可避啊~~ -------------------------------------------------------------------------------- 最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火山孝子了。追女生這麼辛苦的話,我看我真要好好考 慮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這是有感而發。PB學長雖然自己也有一隊混排要參加系上迎新比賽,不過他簡 直就是我們這一隊的榮譽隊員,每次我們練球,他場場必到。他出現的原因很單純, 就是跟著育藍來的。這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PB真的很黏人耶,老是跟著阿藍,難怪有人會說像蒼蠅一樣!」魯蛋跟雄哥 都算是候補,練球也都一起來,而魯蛋此時正忿忿不平的抱怨著。不遠處 PB 學長 正在跟育藍托球玩著。 「劉振聲是蒼蠅,那阿藍不就是……」捲毛邪惡的笑著。我撈過毛巾擦了一把 汗,忍不住也哈哈笑起來。 「要不要跟我們打一場?我們隊的人約五點半練球,等等就到了!」PB遠遠喊 過來。我們面面相覷。 「好啊,電一電他!不知死活,敢跟我們叫陣!」捲毛臉上笑容都還在,他咬 牙切齒低聲對我說。 PB學長他們主要是系學會的人組隊,育藍被我們拉來了,之前還被學會的人嘮 叨過幾次。等他們熱身完了,練了一會兒球,兩隊人馬上場。我方派出捲毛、恐龍、 我以及育藍在內的三位女隊員。對方除了PB、就是唐至中,其他的我都不熟。 打這種娛樂排球的要點呢,就是我們這些常常打球的人,必須控制自己的手, 不能殺,不能攔女生的網,不能……一開始很痛苦,不過練了這幾次之後,也算習 慣了。不是我臭屁,女生兩邊勢均力敵與否這我不管,但是男生比起來,我們三個 絕對打死對方,綽綽有餘。 前面雙方還蠻客氣的,見面三分情嘛,有來有往。而到了我們這邊又輪回到我 發球時,捲毛走過我身邊,低聲丟了一句:「不跟他們拖了!給PB一點顏色看看!」 共識達成,我手上球一發出去,對面PB一接就飛了出界。應聲得分。忘了是哪 位前輩說得好,發球是最凌厲的攻勢。 就這樣砍砍殺殺,後面七分順利拿到,十五比六,練習賽迅速結束。PB學長耍 帥還沒耍夠就被我們痛宰,臉色非常難看。 「我怎麼好像都沒摸到球?」育藍照例沒察覺兩邊男生間的暗潮洶湧,只是眼 睜睜看著我們談笑用兵。她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質問。我們但笑不語。 「再練一場啦!這場我們才剛熱身而已,不算啦!你們剛剛都練那麼久了,不 公平!」PB學長很大嗓門在喊著。 「我要去趕場了,不再陪公子小姐打球。」捲毛拎了毛巾下場:「老鳥,換你 上去陪打一場。」 「好吧!」老鳥懶洋洋起身,左右伸展了一下,扭扭腰壓壓腿,慢慢走上來。 我開始在心裡非常同情對面系學會隊了。老鳥一直是跟我最有默契的快攻手,可憐 的劉振聲,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下一場的命運是怎樣吧。 -- 下雨不是我害的啦。 -------------------------------------------------------------------------------- 因為育藍吵著說沒摸到球的關係,我們本來會順手幫女生她們接一下的球,這 一場都儘量讓她們自己去接。育藍她們也都打得很認真,該追的都追得很賣力,不 過常常出鎚倒是真的。不能怪她們呀,沒練習也沒基礎嘛。 這場比賽,我們也多少是想要整那個氣燄有些高張的劉振聲先生一番,幾個很 近身的球讓他心浮氣躁起來,他被我們逼得從後排揮臂扣球的態勢也越來越兇猛。 可惜落點都不夠刁鑽,三兩下就被我們輕鬆攻回去。 「這個我來!」不管做什麼,都會莫名其妙很投入的育藍,此時追過去接一個 一傳手沒接好的球,一面叫著。結果沒想到砰的一聲,球沒接到,她自己扭了一下, 跌倒在地上。 「怎麼啦怎麼啦?」頓時場中一片混亂,比賽中斷。大家湊過去看,她苦著臉 皺著眉,小嘴扁著,一手握住右腳踝,一面恨恨的瞪著那個不知道哪裡滾過來的, 被她一腳踩扁又害她跌倒的礦泉水瓶。 「幹嘛啊,沒事吧?」PB跟唐至中都鑽過網下跑了過來。老鳥蹲在育藍前面, 檢視著她的足踝。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跌倒了而已,可以繼續打。」育藍堅持著。 呆子!明明已經痛得臉色發白了,還要這樣說。我皺起眉頭。 「扭傷不是開玩笑的!還打什麼!」我講完才發現糟糕,本隊只有三個女生, 倒下去一個育藍,那人就不夠啦!真的像我講的,還打什麼?!完蛋! 「我真的覺得還好……」育藍繼續不停說著。「已經十比四了,再五分……」 「閉嘴!」老鳥言簡意賅的訓著。他示意我幫忙,我們一起把她扶到旁邊椅子 上坐。雄哥已經把可樂杯子裡的碎冰先倒在毛巾裡包好,開始幫育藍冰敷。 「學姊好像公主一樣,一受傷,一堆男生都……」奇怪我老是聽得到這些細聲 細氣的評論,像身邊兩個同隊女同學很小聲的交談這種。 老鳥也聽到了,他轉頭看了她們一眼。炯炯的眼神,讓那兩個女生自動噤聲。 比賽後來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因為人數不夠輸給對方,一比一算扯平,PB學長 面子沒有太難看。比較慘的是我跟育藍。育藍是因為腳踝從此腫了將近一個禮拜, 走路相當困難,而我則是十萬火急的要再找一個女生補進我們隊上。找來找去,最 後也只能去找我的學友王秀庭小姐。 「我是備胎對吧?因為育藍學姊受傷了,才輪得到我?」秀庭似笑非笑看著我, 化著淡妝的臉上有著一絲怨忿。 「拜託啦秀庭,妳不能見死不救嘛!」幸好我們班活動跟我一起來找秀庭幫忙, 這種話我不必自己講。不過秀庭從頭到尾都只盯著我,害我心中莫名其妙的升起一 股罪惡感。 我也漸漸體認到這一點了。育藍一直都是我們的一員,對我們來說,這很自然; 但對其他人,尤其是其他女生來說,是很大的差別待遇。秀庭或德馨學姊她們,不 見得對我們有什麼期望或特殊的喜歡等情緒,但是一樣是女生,我們劃分出這麼明 顯的親疏遠近,就已經足夠讓育藍被排擠被嫉妒了。 覺得很沒道理,不過,這就是現實。 -- 所謂的現實。 -------------------------------------------------------------------------------- 迎新晚會那天下午,下完課,老鳥跟捲毛要去彩排。 「敗類。」跟捲毛走到教室門口的老鳥,突然回頭叫我。「有件事要你去辦。」 「什麼?」 老鳥沈吟了一下。深深輪廓的五官靜止著,有深思的表情。他清清喉嚨。「你 去宿舍接阿藍過來吧。她腳還不太方便。」 「喔,好啊。」我很順口的答應著。結果一出教室,看到為了今天晚會打扮得 很漂亮的秀庭。她穿著秀氣的細肩帶洋裝,外搭一件水藍色的針織上衣,不過臉上 表情蠻不搭調的,因為她看起來有點不爽。 「我又做錯什麼?」我很無辜地攤開手。最近她動不動就用這種譴責的表情對 我,害我每次跟她練球都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我覺得你很白癡耶。」秀庭怒沖沖的瞪著我。「你要去接育藍學姊?難道她 自己不能來?也只是腳扭傷而已,幹嘛還要天天有人接送上下課啊?」 「扭到腳踝很痛苦的,而且很不容易完全好……」我解釋著,突然敏銳地發現 了語病:「等一下,我也才要去這一次,哪有天天接送這種事?」 「蔣志航天天在接送她,你不知道嗎?」秀庭扭頭就走,很不高興的樣子。我 身不由主的跟了上去,繼續聽她講話:「這種事連我都知道,你們老泡在一起,怎 麼可能不清楚?別裝傻了!我只是要告訴你,今天是迎新,拜託你以學長組為重, 你不要又跟雄哥老鳥他們混到一起,學弟妹也要照顧啦。至中學長說,六點半要先 在視聽小劇場外面會合,你可不要遲到喔。」 不對。這裡面有文章。我停住腳步,把手臂抱在胸前。秀庭比我更不熱衷這些 學長組的事情,有聚餐什麼的,她到的次數比我更少,唐至中學長每次都感嘆他的 學弟妹比博士班學長姐還大牌。秀庭什麼時候這麼關心我參不參與學長組活動了? 察覺到我停下來,已經走到二樓樓梯旁準備下樓的秀庭回頭看我。 「怎麼了?」 「妳……」我皺眉盯著她。因為距離有點遠,加上漸漸掩進來的暮色,讓我看 不太清楚她的臉。「妳開始這麼關心學長組、學弟妹的事情?我很意外呢。」 秀庭沒說話。她俏麗的臉上表情開始有點複雜,不過我看不太真確。 半晌,她淡而平靜的說:「姚克己,有些事情你很敏銳,不過有些事情你很白 癡,你知道嗎?你們那群裡面的戴明雄、蔣志航都是聰明得恐怖的人,你搞不過他 們的。」 「這話什麼意思?」搞不過他們?我眉頭皺得更緊。真的聽不懂。 秀庭不再理我,逕自下樓去了。 -- 搞不過他們。唉。 -------------------------------------------------------------------------------- 我依照指示去宿舍把育藍挖出來。走路還有點一拐一拐的她,看到我倒是很愉 快,興高采烈跟腳踏車上的我打招呼:「今天有新司機!謝謝你喔!」 騎著腳踏車,我的腦中還一片混亂。秀庭,老鳥,育藍,雄哥……怎麼好像越 來越混亂? 不。我的直覺此時抬頭了。雖然老鳥跟育藍是蠻搭的,可是看著八塊跟德馨學 姊在一起之後變得那麼遙遠,就算出席活動,也是兩人一起出現,那種感覺大家都 心知肚明,我們丟掉一個夥伴了。 不可能。老鳥不會這樣做。何況,育藍這種人,心思透明得像水母的肚腸,她 要是覺得有什麼怪怪的,馬上就會表現出來。我相信就算老鳥天天接送育藍,也一 定有他的理由。 想到這裡我突然失笑。理由?就算老鳥真要追育藍,這也是很充分的理由啊! 一股揉合著寂寞的複雜情緒湧了上來。我踩著踏板的速度慢了下來。後座的育 藍不疑有他的喊起來:「我有這麼重嗎?敗類你腳酸了喔?」 在小椰林道的盡頭右轉,剛過漁科館就看見一堆很有熟悉感的土蛋學弟們。三 兩成群,從穿著打扮到臉上表情都清楚告訴著旁人,我們是大一的。我們還很嫩, 看是要欺負我還是要漠視我都沒關係,反正我也認了喔。 「學姊!」「育藍學姊!」「宣傳部學姊!」幾個比較活潑的,居然看到育藍 就高聲熱情的喊叫起來。育藍在後座跟他們揮揮手。我把車停住,讓她下了車。 「怎麼妳這麼紅啊?」我忍不住取笑她。 「前面好幾次小迎新,系學會幹部都非去不可啊。」育藍回頭,拍拍我的手臂, 笑嘻嘻的:「謝謝你來載我。常常麻煩你們,大恩不言謝。不過一開始就是你硬拉 我去打混排的,所以對你的感謝比較少。」 「對老鳥比較多,因為他天天去載妳?」我衝口而出,講完自己嚇了一大跳。 「也沒有喔!因為老鳥說他來上學都從大門進來,會經過女生宿舍,只是順路 做個人情,哈哈!」育藍講得那麼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圓圓大眼睛坦白無辜得像 個小孩,笑起來像是陽光突然推開雲層露臉一樣。 「學姊怎麼每次載妳的人都不一樣啊?」皮皮的學弟沒理我,倒是對育藍很熱 情:「上次是唐至中學長,還有那個體育部的學長,現在又是……」 「這也是你們學長喔!大二的,他叫姚克己。」育藍認真的跟學弟們介紹著我。 不過看得出來學弟們雖然剛進來,已經很油條了,對我沒有太大的興趣。依然七嘴 八舌跟育藍攀談著。 她其實很容易就變成群體中大家注意的焦點,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不是外表, 不是打扮,而是一種單純而溫暖的氣質,讓人不自覺的會跟她接近。很容易相信人, 也不拐彎抹角的直來直往,是水滸傳裡面的那種俠義式人物。 水滸傳裡的人物若被搬到紅樓夢裡,大概兩三下就把寶玉哥哥給嚇死了吧。 這種女孩子,真難想像她柔情萬種、為情所困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剛剛一路 騎過來的胡思亂想,真他媽的是浪費時間。 -- 今天貼太多了。 -------------------------------------------------------------------------------- 晚會節目普普通通,當然最高潮是我們偉大的老鳥跟捲毛要唱歌。這是偏心的 投票沒錯,但他們兩個唱起歌來,都已經直追職業級水準的演唱者,不精彩才怪。 前面一人一首獨唱,捲毛先唱熊天平的「夜夜夜夜」,專注而深情的唱法,乾 乾淨淨的嗓音,頓時他不再是平日憤世嫉俗、長相普通而平凡的、被工數折磨到快 死掉的捲毛了。配上清爽的吉他聲,整個人感覺真的很像個多愁善感、很有氣質的 情歌王子之類的。當然,這是騙學弟妹用的。 然後是老鳥唱 U2 的 All I Want is You。一開始那段清唱,讓老鳥這種滄桑 型的聲音詮釋起來真是超級扣人心弦。他把主唱 Bono 那種懶洋洋的力道和怪怪的 轉音都抓得分毫不差。雖然只穿件白T恤和牛仔褲,站在台上卻硬是有巨星架式。 引以為傲、與有榮焉,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最後壓軸,因為之前 Endless Love 已經被迫出局,連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要 合唱什麼歌。只見鍵盤被抬出來架好,同時台上兩人很有默契的不知從哪裡扯出花 襯衫來,一人一件套上身,重新坐回高腳椅上時,還從口袋摸出墨鏡來戴上。 下面不管是學長姐學弟妹都已經快瘋掉了,鼓掌叫囂,連口哨聲都出現。剛剛 獨唱完的感性氣氛完全消失殆盡。情歌王子跟搖滾歌手都通通都無影無蹤,現在台 上只剩兩個痞子了。 「這首歌獻給我們的酒肉朋友。」捲毛職業水準的對著麥克風講,一面向台下 我們坐的這邊揮了揮手。前面的人紛紛轉過來左顧右盼尋找著。我們都笑起來。 「還有阿藍。希望永遠沒有人,因為妳,而必須要唱這首歌。」老鳥俯前,湊 近麥克風也接口說。認識育藍的都大笑起來,學弟妹們卻都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坐 在我們前面幾排的育藍,驚訝得瞪大眼睛,連嘴都闔不起來。 老鳥開始了鍵盤的一小段前奏,有砰砰的簡單鼓聲。 「港邊又吹來南風,咱來走著輕鬆的腳步,走向神秘熱情的路,海風吹來妳的 香味,阮的心情,真輕鬆……」 捲毛一開口我就已經笑到沒力了。是新寶島康樂隊的「多情兄」,台語歌耶! 剛剛他們兩個還在一個夜夜夜夜一個 All I Want is You,這落差實在是太大了! 「隨妳去嫁別人,心肝真正凝,上介(最)憨是阮多情兄,隨妳去嫁別人,心 肝真正凝,低路的男性真不幸!喔!隨妳去嫁別人,糟塌咱的情,上介(最)憨是 多情兄!」唱到這段有合音的副歌,老鳥捲毛合起來絕對不輸給原唱陳昇跟黃連煜, 那種嘻嘻哈哈又帶著點無奈的痞味,加上實在是很爆笑的歌詞,墨鏡花襯衫,虧他 們想得出來!真是只能用精彩絕倫四字形容! 晚會結束,老鳥跟捲毛在系上紅了,還順帶紅了一個本來就蠻紅的陳育藍。魯 蛋還開玩笑說,以後阿藍應該改名叫阿紅了。至於老鳥跟捲毛,基本上可以去跟金 門王李炳輝搶飯碗!什麼優客李林,旁邊站啦! -- 你也不必牽強再說愛我 反正我的靈魂已片片凋落 慢慢的拼湊 慢慢的拼湊 拼湊成一個完全不屬於真正的我…… 【夜夜夜夜】 詞曲:熊天平 -------------------------------------------------------------------------------- 隨著天氣一天天轉涼,我們的生命也一天天的越來越冰冷灰暗。工數第二次 考完試之後,我每次走過校門口的捐血車時,真的很想上去捐他個兩千CC,看這 樣可不可以省去我跳樓之後清理現場的人們一些麻煩。 「習慣就好了。」育藍晚上在系學會畫海報,我們考完試出來路過學會辦公室, 被她看到。她對著我們灰敗到極點的臉色表示同情。「我們去年這個時候也是這樣, 基本上考完覺得最有把握的一題,就是填寫班別跟姓名那一題。」 「真的大家都是這樣嗎?」捲毛把手上的筆記扭過來捲過去,好像那是工數老 師的臉一樣,咬牙切齒:「考這種題目,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習題每題都認真算, 從來不蹺課,考試前熬夜準備了一個禮拜,結果七題我只會寫半題!幹!」 「每年都是啦,三次加起來有一百分就過了,不必太擔心,你爛大家都爛啊, 先期望八塊不要考得太好比較實際,有那種分數不合群的,老師要加分就很困難了。」 「喔那沒問題,八塊這學期好像沒有以前勇猛了。」魯蛋很快的插嘴。「他跟 學姊最近吵架吵蠻兇。」 「不會吧!」育藍聽了尖叫起來,差點沒昏倒的樣子。「他們兩個會吵架?魯 蛋你不要亂講話!」 「真的啦!」魯蛋一臉冤屈的說。「妳都沒有關心學姊對不對!」 育藍有點心虛的閉嘴。 「阿藍妳最近都蠻難找的喔,很忙對不對。幹嘛幫系學會賣命。」魯蛋認真的 繼續說著:「現在都幾點了妳還在這裡?不要弄了,跟我們去吃東西吧!」 斯斯有三種,我們工數也有三班。老師不同,但課本、上課、考試、考題、交 作業時間都是統一的。這時候01班的也都考完出來了,老鳥、恐龍跟雄哥夾在一堆 同學中間,一臉沈重的走過系學會辦公室。 「幹。」面對我們02班的患難同伴詢問的眼光,雄哥只簡單的講了一個字。 「吃東西去吧,我現在很想吃肉。」恐龍只是很沮喪。換成捲毛,大概會說現 在想吃老師的肉吧。 「你們去吧,我……我還有……等一下有……」育藍支吾了一下。短髮下的臉 蛋有著懊惱的表情,不開心。我們三三兩兩站在門口和階梯上,正要班師前往宵夜 目的地的,此時全部很驚訝的回頭看著育藍。平日她像這種情況時,早就二話不說 起身就跟我們走了。 「阿藍妳幹嘛?」捲毛沈不住氣,加上考試考得很爛,火氣正大的時候,他很 不爽的質問著。「快點啦,不要拖拖拉拉。」 「咦,你們都在啊,剛剛考完?考得怎麼樣?」此時從走廊那邊走過來的,可 不是我的學長唐至中嗎?他臉上帶著一貫的溫和微笑,跟我們一一打了招呼。看到 他,又看看育藍猶豫尷尬的表情,我恍然大悟。他們應該是約好的吧。 「我們正要走。」雄哥對我使個眼色,放過顯然很為難的育藍,我拉了一把狀 況外的恐龍,大家走出系學會辦公室。老鳥不知什麼時候早就出來了,靠在牆邊等 我們,英俊的臉上只有輕描淡寫疲倦的表情。 -- All the promises we make >From the cradle to the grave When all I want is you 【All I Want is You】 Words:Bono Music:U2 -------------------------------------------------------------------------------- 「系學會是個什麼屁,我看根本是假公濟私!」魯蛋好幾次沒有吃到蚵仔煎老 闆的特別招待,火大得不得了,甚至開始打德馨學姊或秀庭的主意,或是其他替代 方案:「我們再拐不到女生跟我們去,就要找人反串了!」 「那就敗類吧。唇紅齒白的小生,扮起來最像唐明皇。」捲毛就差沒開始唱戲 鳳了。 「你才像太監呢。」我對他展示了一下我修長的中指。 「說真的,現在怎麼不只 PB 在黏人,連你學長都黏得這麼緊?」捲毛搖頭: 「他們也太會撐了,三個人天天要見面,又是系學會同事,他們不累,我都幫他們 累。阿藍幹嘛不趕快表態?」 「你要她表什麼態?」老鳥本來在窗口對著外面抽煙,這時突然懶懶的回頭插 了一句。我們正在一週一次的工數聚會,作業交出去前要先對對答案、討論討論。 雄哥跟恐龍愛來不來的,好像要放棄的樣子。老鳥是那種通通自己寫,不過寫完就 丟出去不管的。捲毛會很認真一個個版本比對,看自己哪裡做不對,而魯蛋基本上 就是從頭抄到尾。 而我是不太一定,大半自己寫,不過很多時候也覺得有需要跟人切磋切磋。每 個人讀書方法都不同,功課這麼重,所謂在家靠考古題,出外靠哥兒們,就是念大 學的精神所在啦。 「表態到底比較喜歡哪一個啊!上次PB生日她去陪人家過生日,然後天天又看 到唐至中跟她一起吃飯。連我學長遇到我都在跟我打聽,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們跟阿 藍很熟,可能知道什麼內幕。」捲毛翻著面前好幾個版本的習題解答,一面很快的 說著。 還用他說,我比他更慘,這種問題我也被問過好幾次,尤其是撇著嘴角的王秀 庭小姐,問話尖銳直接,叫人很受不了。 我也很無奈。沒人相信我們根本不會多問育藍的八卦。如果我們仗著跟她很熟 而恣意去探聽,那又跟其他不熟的、純粹看熱鬧的同學有什麼不同呢?她想講自己 就會講吧。不想講,多問也沒用。 這樣的默契好像不必多說,在她面前,很多次我們知道她明明很想跟我們一起 走,但是又因為先跟別人說好而不得不缺席時,那種懊惱與掙扎的表情,最近已經 看到不想看了。 「搞不好她兩個都不喜歡。」老鳥又轉回去繼續抽他的煙,淡淡的說。 「馬的,兩個都不喜歡,就坦白拒絕啊!幹嘛好像這個也好那個也好的樣子!」 霹靂火爆的捲毛很受不了的說。「平日讀書做事都那麼爽快的人!」 「阿藍怎麼可能拒絕?」我忍不住說。我宿舍房間裡其他三個人都抬頭或轉頭 瞪住突然冒出這句話的我。魯蛋連豆干都忘了嚼。 「她不是腳踏兩條船的人啦!敗類你又不是不認識她!別人可以這樣講,怎麼 連你也這樣講!」魯蛋半晌才不平地喊了出來。 -- 嘛有提起約束 說要作伙組一個家庭 不管伊世事如何變化 阮的要求攏總答應 吹起海風 妳是阮的人 【多情兄】 詞:陳昇、黃連煜 曲:陳昇 「我不是說她腳踏兩條船。」我一面思考一面慢慢的說:「你們想,她是那種 為了人家對她好,會委屈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的人。去系學會賣命,只因為很照顧 她的廖排學長拗她去,她就去了。以前做系慶晚會也是學長一句話。我們幫她一點 忙,她寧願自己貼錢、被別人講閒話,也要請我們吃飯。現在唐至中跟PB都在追她, 都對她很好。所以……」 大家沈默了一下。魯蛋抓抓後腦,短而硬的髮亂糟糟的。老鳥沒表示意見,只 是深深看我一眼,又轉回去抽他的煙。老鳥最近越來越沈默了。我從這邊只看得見 他側面,挺直的鼻樑,一雙深深雙眼皮的眼睛閃爍著,好像在思考什麼困難的課題。 「馬的這個笨女人!」捲毛突然又開口罵。「又不是對她好就要以身相許,那 萬一有一百個人對她很好,不就要嫁一百次?要創世界記錄啊?白癡到極點。」 罵歸罵,其實捲毛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不關心育藍,就不會注意這些,就不 會罵她。這好像在家打罵自己小孩懶惰、不做功課、愛打電動玩具、愛看電視…… 碎碎念個不停,不過一出去外面小孩被欺負了,還是會衝上去跟人家拚命那種父母 長輩一樣。 我們繼續討論了一下作業,房間的電話突然響了。 「敗類?」是口氣不太好的恐龍。我很驚訝。「為什麼我的名字在系隊名單裡 面?我最近要練四校邀請賽,怎麼可能去打師生盃?我之前不是講得很清楚了?」 「你說什麼?」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你的名字在哪個系隊?關我什麼事?」 「在系排的名單裡面!」恐龍比我更驚訝:「你不知道?我今天在體育組看到 師生盃的報名表,你、我、老鳥都在上面啊!不是你報上去的嗎?」 「放他媽的屁!」我嗓門也控制不住大了起來,老鳥他們全都嚇一大跳:「我 講過兩千次我不要打系隊了!哪有可能連你們都拖下水!」 「最好把事情搞清楚,我是絕對沒辦法打的!」恐龍這才搞懂原來我們全體都 被擺了一道。我覺得肚子裡有一股火正在熊熊的燃燒。 火了一個晚上,隔天上完課,我臉色非常難看的去學會辦公室興師問罪。今天 輪到值班的是副會長,是跟我不熟的學長。他看我恐怖的臉色和絕對可以打暈他的 身材,連忙承諾立刻幫我去找負責人體育部長劉振聲。 結果我懷疑副會長自己開溜了,我一個人冒著火在學會辦公室坐了半天,也沒 見他出現。拜託他們是同學耶,大三現在有沒有課、上什麼課,連我都知道,他怎 麼可能還需要找這麼久? 這還是我自己單槍匹馬來,要是帶上高大威猛的恐龍之類的打手,副會長大概 會把寶座直接讓給我坐吧。 三三兩兩的系學會工作人員在我身邊走過,都眼睜睜觀察了我半天。最後,劉 振聲終於出現了。我還沒看過系上有誰穿過這麼花的 T 恤呢。真是了不起。跟他的 氣質真搭。他看到我,先是一愣。 「學長。」我把學長兩個字拖得很長,嘲諷之意非常明顯。他臉色變了變。 -------------------------------------------------------------------------------- 「聽說我們的名字都在系排名單上面?」我開門見山的質問。 「對啊!」PB小小的眼睛閃了閃,咧開嘴笑:「我才正要通知你們,要不要討 論一下練球的時間……」 「我記得我跟學長說過很多次,我們不打系排。」我強自壓抑著怒氣。這人為 什麼這麼不知好歹呢?到底要講幾次才懂? 「迎新混排賽你們是冠軍隊,打得這麼好,不打系排太可惜了啦!」PB還是打 著哈哈,不過臉上的笑意已經很勉強了。他的眼睛開始發怒。「而且你們三四個默 契很好,拆開也很麻煩,我看你們也有時間練球啊。反正練球就是練球,不會……」 「你怎麼看是你的事!」我受不了他的絮絮叨叨,猛地從椅子上起身。大概是 動作有點大,椅子碰桌子發出很大聲響,所有學會辦公室裡的人通通嚇一大跳。 「幹嘛?火什麼啊?」PB的流氣現在清楚擺在臉上,他斜斜看著我:「加入系 隊也不見得是委屈你們吧,這麼跩?當學弟要有當學弟的樣子!是系上的一份子, 就要盡力啦,為系上爭光榮,這是應該的!我之前是對你們客氣,你們不要給臉不 要臉!」 「馬的,你……」我覺得耳根子燒得辣辣的,手也已經不自覺地握起拳頭了。 看他流裡流氣的樣子,那種嘴臉真的讓人很想揍!不過我還不算氣到喪失理智,依 然努力想控制脾氣,深深呼吸著。 「我怎麼樣?」PB左右看看,旁邊幾個女生已經嚇得有點臉發白了。他自以為 壓制住我的氣勢,越發得意洋洋起來:「學弟啊,不要以為自己球打得不錯,態度 就這麼高傲。就算我們棒球隊喔……」 我握緊的拳再也忍不住,砰的一下用力敲撞在辦公桌上。茶杯、筆筒等雜物都 跳了一跳,還有的東西滾到地上。PB被我嚇得一震,閉上了嘴。 「劉振聲,你聽清楚,不打就是不打,我管你報名了沒有。」我指著他,一個 字一個字,慢慢的,清楚的說。「你要是敢再這樣先斬後奏,小心我給你好看!」 說完,我轉頭就走,不再去看劉振聲的反應。 一直到我一路走完長廊,回到上課教室,我的手都還在微微發抖。只差一點點, 只差一點點我的拳就揮出去了。就身材的差距我是一定會打贏的,只是在那裡打架 也太難看了吧。 可是真的很火。天底下有這麼白爛的人,馬的,世界無奇不有。 已經開始上課了,我從後門溜進去,還被台上老師瞪了一眼。莫名其妙的,我 大概是火大到有點失常了吧,突然浮現奇怪的幻想,很想要像去年系慶晚會時,拿 兩個大音箱在系主任等老師面前猛力轟炸,讓他們耳朵暫時失聰……育藍調皮的笑 臉突然在這想像裡面清晰起來。想到劉振聲一定也是這樣死皮賴臉去黏著她,我開 始後悔剛剛幹嘛沒有喪失理性,狠狠揍PB一拳,就算公報私仇、洩憤也好。 敗類的異想世界。 -------------------------------------------------------------------------------- 完全沒在聽課,老師講課速度又快,我根本沒有集中精神,當然跟不上。剛剛 的火氣已經漸漸消退了,剩下的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無奈感。我不想打系隊,我想 揍PB,想叫他不要再來煩我們、煩育藍,就這麼簡單。可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卻搞 得亂七八糟,還差點演出全武行。 無奈。為什麼人的思考模式會有這麼大的差距呢?一樣是講國語,為什麼劉振 聲完全聽不懂我的話呢?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雄哥走了過來。 「你跟PB吵架?」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要裝那個屎面,吵完就算了。」 「靠,現在換我想抽煙。」我搖搖頭。 雄哥放煙的地方很神奇,他身上沒口袋又不想把煙壓扁,就會把煙塞在汗衫裡、 肩膀上,左肩膀老是隆起方方一塊。據說這是看工地的工人這樣做,才照辦的。 「拿去。」雄哥把煙跟打火機都丟給我。教室裡同學慢慢散去,我跟雄哥沈默 的在窗邊抽著煙。我雖然很少抽煙,但不表示我不會抽。就像我雖然很少打架,並 不表示我不會打一樣。 一切,都只是時候未到。 「好臭喔!」秀庭也走了過來,誇張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搧搧。「敗類!連你都 抽煙?臉色難看死了,怎麼回事?」 我跟雄哥都看著她,沒講話。她青春俏麗的穿了一件吊帶褲,淡妝精緻的臉上 有著認真的關心。我只是聳聳肩。 「敗類!」魯蛋此時聲勢驚人的衝進來,一面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你剛剛…… 你剛剛……」 「魯蛋你在幹嘛啊?」秀庭被魯蛋撞了一下,皺著眉看著像火燒屁股的魯蛋。 魯蛋完全不理會,只是瞪大眼睛很緊張的繼續喊著。「你剛剛是不是在系學會跟 PB吵架?還揍他?」 「我沒揍他啦,差一點。」我不耐煩的說。 「現在是阿藍在跟他吵!」石破天驚地,魯蛋氣急敗壞說:「我剛從學會辦公室 經過,他們倆個,正在……」 「敗類,你最好來一下。」後面的老鳥懶洋洋倚在教室門口,打斷魯蛋的話。 -- 請給彼此一個確定存在的擁抱。今天,世界沒有了光。 -------------------------------------------------------------------------------- 還沒走到學會辦公室門口,就聽見裡面育藍很大聲的在說:「我什麼時候答應 過!你要我傳話,我傳到了,剩下的關我什麼事!」 「妳也沒有跟我說他們不願意啊!」劉振聲對著女生嗓門依然很大,一點都沒 有憐香惜玉的樣子:「馬的,妳一天到晚跟他們在一起,他們不聽妳的,聽誰的? 不要讓我知道是妳在中間搞鬼!」 「我搞什麼鬼?你不要亂咬人!」 「誰知道妳搞什麼鬼?妳要跟唐至中一起整我,我難道不知道嗎?幹!」劉振 聲還呸了一聲。 罵髒話?他對著育藍罵髒話?我壓抑的怒火又重新被點燃,這次理智完全燃燒 殆盡。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氣悶的想要嘶吼。我衝進學會辦公室。 裡面正怒目相向的兩人同時轉過頭來。和我一起衝進來的還有魯蛋,老鳥跟雄 哥則是跟在後面。我們幾個洶洶的撞進去,把劉振聲給震得硬是退了幾步。他看著 我們這幾個凶神惡煞,臉色難看到極點,氣勢先短少了幾分。 「幹什麼?你們幾個要打我一個嗎?來啊,怕你們咧!」PB還在嘴硬。他砰地 把身旁的椅子狠狠推倒,發出很大的聲音。 「有什麼不滿,你衝著我們來就好!罵女生算什麼英雄好漢!」我對著劉振聲 吼,此時我們都站在育藍身邊,把一張臉氣得發紅的她護在當中。 「來就來,你們不要仗著人多勢眾啦,幹什麼都要一群人在一起,幹嘛,這麼 沒種啊?陳育藍是什麼東西,有這麼偉大?需要你們這一大群保鏢?」 「你……」我氣得要衝上去。罵我可以,擺我道可以,幹嘛要針對育藍? 「敗類,不要動手!」育藍嗓音抖抖的,她用盡全力抱住我的手臂,往後拖。 另一邊雄哥也抓住我。 「幹什麼!你冷靜一點!」雄哥力大無窮,把我拖退了好幾步。他沈穩而有威 嚴地斥責:「屁大的事情,這麼激動做什麼!」 「對啊,屁大的事,要你們打球是給你們面子!系隊也不是誰愛進就可以進的! 馬的跩什麼跩!」劉振聲講來講去就是這幾句,不過還是很撐的繼續遠遠叫囂著, 完全不甘示弱。 我真的很想上前去揍扁他那個爛人嘴臉。不過雄哥跟育藍都拉住我,育藍大大 的眼睛裡充滿著恐懼,男生吵起架來的驚天動地,也是要吵過的人才會知道吧。 「劉振聲,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僵持中,老鳥聲音很冷的說:「我們不再 跟你計較你擅自把我們加到系隊名單上面,不過,我們是不會去打的。如果你不想 讓比賽開天窗,最好開始跟排球隊隊長商量,找別的隊員吧!」 劉振聲喉嚨裡面咕嚕了幾個無法辨認的聲音,沒有多說。 「還有,你要是敢再惹陳育藍,下次,我們不會那麼簡單放過你!」老鳥鏗鏘 有力的結論。他英挺的臉上表情認真而嚴厲,炯炯有神的眼睛讓對方望之生畏。劉 振聲除了瞪著他看,也不敢多講什麼。 -- 從安靜中走過。總是在最安靜的時候出現。 -------------------------------------------------------------------------------- 那次吵架之後,連我都聲名大噪。不知到底是PB學長到處在訴苦,還是那天在 系學會辦公室目睹我們吵架經過的其他閒雜人等的功勞,大家都知道大二幾個學弟 差點要圍毆大三學長這件事情了。 裡面種種牽扯根本解釋不清,謠言八卦的版本日日更新,連在系上育藍跟我們 打招呼、聊上一兩句,旁邊都會有人眼光光的瞪著看,大一的小菜鳥們更是指指點 點,大肆討論,以此增加對系上事務的參與度。 「林老師卡好咧,早知道會被講成這樣,那天就該真的揍PB一頓!」正在抄測 量習題的魯蛋很不爽的說:「反正沒打也被說成有打,幹嘛跟他客氣。」 「百分之百同意。」捲毛沒有親臨現場,不過光聽我們描述,就已經摩拳擦掌、 蠢蠢欲動了。 「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幹嘛你們還講不完?」秀庭最近在系上出現的頻率與 時數都大增,據說是因為跟上大學以來的男朋友分手了。有時我們幾個湊在一起, 她也會過來聊上幾句。「我看學姊跟PB學長也還是相安無事啊。你們白白做了小人。」 「也不是這樣說,是他先扯白爛,把我們的名字報上去的。」我不以為然。 「就算你們真的那麼不想打,為什麼還常常在一起玩球?」沒想到秀庭比我更 不以為然:「不打系隊的原因,多少也是要抵制 PB 學長吧?」 我從面前的作業上抬頭,盯著秀庭。她描繪亮麗的臉上有著認真的表情,嘴角 微微撇著。 「我們之前跟PB無冤無仇,幹嘛抵制他。」捲毛沒有感覺到什麼異狀,低著頭 寫著作業,漫不經心的說。「喂敗類,這一題……你的角度和,跟八塊寫的不一樣, 到底誰的才對啊?」 「無冤無仇才怪。只要有人敢動你們的寶貝阿藍,他就是大仇人,不是嗎?」 秀庭酸酸的說著。 「哎唷秀庭妳怎麼這樣講,如果有人欺負妳,妳告訴我們,我們也幫妳去揍他!」 魯蛋直著喉嚨喊起來:「聽說妳男朋友,電機系的?最近妳跟他情況不太妙?要不 要我們去教訓他?」 「早就分手了,什麼男朋友。」秀庭很不在乎的說。 「喂喂,快要五點了,要交作業的動作快,助教要走了。」恐龍過來吆喝。我 們之前的話題就這樣中斷了。 確實,秀庭講的沒錯。那次爭執之後,我們幾個遇到PB學長時,都僵著臉擦身 而過,雙方完全沒有意願要看到對方。但是育藍跟 PB 學長倒依然是船過水無痕的 樣子。他們是同學,在系學會是同事,接觸的時間很多,要真的完全不來往,也不 可能吧。而且別忘了,PB之前可是在追育藍的。後來好像也還沒打算放棄。 雖然我們都覺得很詭異,雖然實在不懂他們幾個學長姐之間,習題該如何解決, 雖然我們真的都很討厭劉振聲,不過,還是保持我們的一貫默契,她不說,我們就 不會多問。 -- 不要問我某某是怎樣的人,你自己去看哇!哈哈哈~ -------------------------------------------------------------------------------- 而當育藍來找我的時候,我才結結棍棍大吃一驚。 「妳說什麼?」因為太過震驚,我只能瞪著面前扭攪著手指,很苦惱的育藍。 她額前的頭髮長長了一點,斜斜掠過眼前,讓人很想動手去撥開。底下圓圓的眼睛 閃爍著為難。 「比賽,後天的預賽,你跟老鳥,去打好不好?」她一面扭著手指,眼睛看著 自己的手,吞吞吐吐的說。「算我拜託你,可以嗎?」 「為什麼要妳來拜託我?」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感湧上來,讓我有些氣悶。 我們站在走廊上,天色已經暗了,晚上要補工數的課,很多人都在教室裡,當然也 有不少人在我們旁邊走來走去,想趁機聽聽我們到底在說什麼。我沒時間管旁邊的 同學了,只是瞪著面前比我矮上一截的育藍,質問著。 「名單沒辦法改,只把恐龍拿掉了,因為他是校隊,又有四校邀請賽……」育 藍徒勞無功的解釋著,還是不敢看我。魯蛋跟捲毛跟我同一班上工數,他們此時提 著便當上來,看到我們站在走廊上,也走了過來。 「魯蛋,你知道老鳥在哪嗎?去叫他來。」我臉色一定不是太好,因為捲毛已 經開始皺眉頭了。魯蛋點點頭,很快跑掉。 「在講什麼,幹嘛兩個人臉色都這麼怪?」捲毛看看我,又看看育藍。育藍欲 言又止,懊惱地嘆著氣。為難得要死。 「是劉振聲叫妳來的?」我不太客氣的質問。 育藍沈默。 「到底怎麼回事啦,講清楚好不好!」捲毛的脾氣是急驚風,他很不耐煩的喊 了起來。 「會長跟廖排學長都要我來找你們。劉振聲他……他也很辛苦,找很久找不到 人啊,而且體育組那邊,也去交涉過好幾次……」育藍抬頭,白皙的臉蛋上滿滿的 煩惱與矛盾:「系學會……他們也有他們的困難。就打一場,好不好?反正如果輸 了,也沒有下一場要煩惱了,對吧?」 旁邊有人噗嗤一聲失笑。轉頭一看,是手插在褲袋裡面,帥帥的,一臉不在乎 的老鳥。 「妳也對我們太沒信心了,我們上去打,怎麼可能第一場就輸。」老鳥懶洋洋 的說著。 「你要去打?」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當場傻在那裡。這是老鳥蔣志航?大一 軍訓課蹺課蹺到地老天荒,逼得教官打電話去拜託他來期末考,他不來照樣不來的 蔣志航? 這整件事都太過荒謬,太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覺得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她都這樣拜託了,就當幫她一個忙吧。」老鳥嘴角帶著微笑,伸手像玩小狗 一樣,用力揉了揉育藍的短髮,弄得亂糟糟的:「喂,妳可以開始想怎麼還我們這 個人情了。這次沒有晶華遠企,大概沒辦法搞定囉。」 育藍眼眶不知為何突然紅起來,她認真的點點頭,又轉過來用那雙清亮得像隻 小狗一樣的眼睛祈求似的看著我。我只能懊惱的嘆氣,很想吐血。 -- 英雄要過英雄或狗熊關很簡單,美人關就很難過了。 -------------------------------------------------------------------------------- 比賽前,很不甘願地套上系隊四號的球衣。其他的隊員根本只跟我們打過一兩 場球,熱身的時候,我還是心懷不甘的提不起勁兒。 「喂,要打就打得甘願一點。」雄哥是來觀戰的,他在場邊揍了我的肩膀一拳。 「不要那個死人臉!」 「我真不明白……」我的臉一定是所謂的結屎面,因為所有其他隊員都像逃難 一樣躲到離我最遠的地方。系學會會長跟體育部劉振聲都在,站得更遠了,簡直像 是可以站到世界的另一個角落去一樣。而劉振聲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有跟我的接 觸過。 「不要想那麼多啦,打球就打球,打完再說。」雄哥說。 「幹嘛這麼便宜他們,開天窗關我屁事!系學會全部去跳河也不關我的事!」 人都來了,球衣球鞋也換了,熱身也熱過了,我還是在惱火的咕噥著。 「麥靠夭啦。」雄哥叼著根煙,正在摸索打火機:「你看老鳥,他可沒有這樣 怨氣沖天的樣子。」 果然,不遠處在拉筋的老鳥,英挺的臉上根本沒有什麼表情。只有一雙有神的 眼睛裡,露出黑豹要追殺獵物前的沈著與狠勁。就算是天天見面的同學,我也不得 不承認,他一直在蛻變,慢慢的在轉變成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而不是身旁那些 渾渾噩噩,每天只關心聯誼時間、考試能不能作弊、作業該抄誰的那種普通同學了。 不只是老鳥。雄哥課餘根本就已經在工地當工頭,功課不見得拔尖,但對於實 務方面的知識,連助教都比不上。捲毛呢,我沒見過對工數那麼投入認真的人,下 了課依然風塵僕僕背著吉他騎上破破摩托車,去趕場,去唱他喜歡唱的歌。恐龍雖 然神經非常大條,但是他每天練球至少兩小時。一拿起網球拍就像選擇性失明,眼 睛裡只看得到那顆黃色小圓球。就算魯蛋,也總是精神奕奕的,興沖沖的計畫著, 要去哪裡吃小吃,要怎樣省錢,放假要回山上幫爸爸媽媽照顧果園。 每個人對於面前的目標都那麼投入而認真,其他旁枝末節,完全不與理會。我 很不可置信的問過老鳥,為什麼這樣乾脆地答應要打這場球,之前的不爽與抗爭, 與PB學長的不愉快,難道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嗎? 「這關PB屁事。」老鳥懶洋洋的回答。「我是賣給阿藍一個人情,她來求我, 我就答應了。其他人怎麼想、怎麼看、怎麼解讀,與我無關。」 其實這跟我的想法相去不遠,只是我還不能像老鳥那麼精準而犀利,可以那麼 篤定直接地,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去。 每個人都那麼清楚的,在往自認為最想去的地方走著。我的猶豫與不確定,常 常讓我感到焦慮而挫敗,好像大家都要走到前面去,不再回頭,把我拋在後面。 我們這樣一群人,到底會走到什麼地方呢? 尖銳的哨音一響,我把一切都暫時拋在腦後。讓身體在追逐、跳躍、攻擊、攔 阻中,隨著白色圓球的起落而反應,專心一致的、毫無旁騖的,跟默契十足的老鳥 一起,狠狠打了一場好球。 -------------------------------------------------------------------------------- 球賽之後,都沒遇到育藍。打電話去宿舍,找不到人。系學會我們又都不去, 所以很反常的有一段時間都沒看到她。 「學姊好沒良心,需要幫忙的時候就來找,沒事了就不見人影。」秀庭打電話 給我的頻率變得很高,她先是討論學長組慶生的事,然後開始發表她的不平:「我 今天看到她跟PB學長一起吃飯!真是夠了!上個禮拜六,至中學長還跟她去看電影! 他們到底……」 「她只是沒辦法拒絕別人啦。」我很不耐煩的說。我跟住在我樓上的捲毛,還 有正在捲毛房間的雄哥一起連線打著麻將,接電話接得心不甘情不願,眼睛還一直 看著螢幕。 秀庭聽出我的不耐,沈默了一下。 「就像你們沒辦法拒絕她一樣?」秀庭很尖銳的反問著,雖然語調很平穩。 「你們把她當寶,她又是怎麼回報你們的?勉強你們去做不想做的事?」 「這關妳什麼事?妳幹嘛這麼不平?」我還是心不在焉的回答。她的這種論調 與質問,我已經聽到不想聽了,每次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套。她希望我說什麼呢? 「姚克己,你是個大白癡。」秀庭咬牙切齒的說完,不等我回應就砰的掛掉電 話,留下我不可置信的看著話筒。這已經是第三次她這樣掛我電話了! 「敗類,你到底在搞什麼屁啊,我們等得要死……」雄哥已經受不了衝下來了, 看我握著電話發呆,也愣了一下。 「秀庭又罵我白癡!」我很不爽的告著狀:「她掛我電話!每次都這樣!厚! 沒看過這麼龜毛的女人!莫名其妙!鬧什麼小姐脾氣啊!」 「秀庭?不會吧,她蠻大方的啊。」雄哥居然咧著嘴,很有內容的微笑起來。 「我沒說她不大方,我只覺得她莫名其妙,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罵阿藍,講一些 有的沒的!關她屁事啊!要不是看在她是我學友……」我很火的繼續叫囂著。 「現在我也覺得你蠻白癡的,敗類。」雄哥笑得更有內容了。他那雙銳利的眼 睛又看到了什麼? 我把手臂抱在胸前,等著。 「你用一下大腦啦。她只在你面前罵而已。你有聽過她在我們面前罵阿藍嗎?」 雄哥呵呵呵的笑個沒完。 「那是因為我……」我正想說因為她是我學友,有些事情一定非跟我連絡不可 的,猛然自己又打住了。 我們兩個對望了五秒鐘。我很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問:「你是說……她對我……」 雄哥笑呵呵的點了點頭。馬的真像陳松勇。 「不會吧。」我斷然否認。「她有什麼想法,應該會直接講出來?至少我也應 該看得出來一點蛛絲馬跡?」 「我看你改名叫白癡吧。」雄哥很乾脆的說。「不是每個女生都像阿藍那樣一 根腸子通到底的。」 -------------------------------------------------------------------------------- 年底,我們決定做一件很瘋狂的事情。是被工數逼到精神衰弱的捲毛提議的。 「反正一月三號要交工數作業,我們也一定要熬夜,不如去看元旦升旗典禮? 很有意義吧?」他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人覺得他是認真的。 不過到十二月三十一號晚上,我們幾個住宿舍的都沒回家。大夥兒開始認真考 慮明天早上去看升旗典禮。真的是神經病。 「阿藍也沒回去,我中午在系館遇到她,她說要交報告,還要考試,所以留在 學校。」元旦才放一天半,後面接著期末考快到了,大家都走不掉吧。魯蛋興高采 烈的繼續說:「我們去把她挖出來!今天蚵仔煎不知道有沒有開!」 「要就快點!」捲毛催促著魯蛋。魯蛋搶過電話就打。 一個小時不到,我們在巷子裡的蚵仔煎攤子前面會合。育藍穿著圓領衫跟運動 褲、球鞋,好像剛睡醒的樣子。略皺著眉,沒有笑容。 「妳的眉毛怎麼回事,幹嘛打結啊?」魯蛋伸手指著她兩道沒有修過的,略濃 的眉。「人家都是柳葉眉,細細的彎彎的才好看。妳……」 「你懂什麼,這叫一字眉你知不知道,人家德馨說乾隆皇帝的眉毛也是這樣!」 育藍理直氣壯的瞪著魯蛋。 「乾隆皇帝?」捲毛哈哈大笑起來。「跟死人像有什麼好高興的!」 「像乾隆?」我也皺著眉忍不住發表評論。「一字眉,不覺得更像郝柏村嗎?」 「你們欠揍嗎?」育藍沒好氣的瞪我,又瞪捲毛。 「好久沒來了,今天招待你們啦!」蚵仔煎的老闆長得虎背熊腰,是個很壯的 中年人,黑黑的皮膚,還有兩顆笑起來會招搖的金牙。他很和氣的看看我們這些老 顧客,今晚最後一桌:「那個帥帥的小鳥怎麼沒來?」 「他叫老鳥啦!」魯蛋糾正。「他馬上會到,老闆你要幫他留菜喔?」 「又不是漂亮小姐,是漂亮小姐我就幫他留啦。」老闆笑。 「老闆偏心!」魯蛋又叫。 「我本來就偏心啊,你們也偏心,每次都看你們帶這個小姐,沒帶過別的來。」 老闆嚼著檳榔,一面洗著鍋子,咧著嘴笑。 「她?她不算小姐啦,所以才給她跟來。」捲毛一揚手,很不屑的說。 「對啊,我不算小姐啦。」育藍也睜著一雙圓圓眼睛,認真的附和。 -------------------------------------------------------------------------------- 吃完料多味美,令人眉開眼笑的蚵仔煎,又不知道誰提議的,要去唱KTV。 結果因為是假日的關係,到處都人滿為患,包廂要等一個半小時。 我們反正也無所謂,大家很像流氓一樣的據地為王,大剌剌往人家等候區的皮 沙發一靠,閒雜人等都不敢靠近。還派了魯蛋跟恐龍去買零嘴和啤酒,一副想要長 期抗戰的樣子。 「我今天做了一個晚上,一題都還沒做完。」捲毛又在忿忿抱怨。「上次全班 平均只有二十九分!靠!考那是什麼鳥題目!」 「覺得也沒幹什麼,怎麼學期就快結束了。」我感嘆著。 「對啊,玩完這一ㄊㄨㄚ,回去要開始閉關了。我的材力跟工數一樣不樂觀。」 剛打完大比賽的恐龍一臉沮喪的說。 「出來玩就出來玩,幹嘛講這些。」老鳥嗤之以鼻:「要講這些,留在系上講 就好了,反正會被當就會被當,不會就不會,多講也沒用。認命一點!」 「這種話是材力期中考有過六十分的才能講吧。」恐龍更沮喪了。 吃吃喝喝,一面聊著,過了午夜的KTV裡面,居然比白天還熱鬧。人聲嘈雜, 加上不停播放的流行點播歌曲,和一堆廣播尋人的,真是紙醉金迷。一大群高中生 年紀的男孩女孩坐在我們附近。看著他們稚氣未脫的年輕臉龐,很難想像自己才一 年多以前,也是那個齪樣。 正在四周觀望這金碧輝煌、歌舞昇平場景的時候,我一動,才打算轉身,就突 然感覺到右手臂上有個陌生的重量。 「敗類,不要動。」老鳥突然叫我。我回頭,看到他英挺臉上,有著淡淡的微 笑。他示意我看右邊。 一看之下,連我都笑起來。右臂上的重量,其實就是不知何時睡著的育藍,頭 從沙發椅背上滑過來,靠在我手臂旁邊。睡著的她看起來更小了,短短的髮,小小 的臉蛋,簡直像個高中生。 「這麼吵的地方也睡得著?」捲毛非常不可置信。隨即換上很皮的表情:「我 把她的鼻子捏起來。看她醒不醒。」 恐龍找到桌上的細麥克筆,望著育藍粉嫩的小臉發笑,躍躍欲試。「我要題字。 隨便講個O.D.E.的題目來,我在她臉上解題。」 「不要鬧她啦。」「讓她睡吧。」我與老鳥同時出聲制止。 心裡突然像被什麼巨大的東西撞了一下。抬頭望向老鳥,他雕像一般的俊臉上, 看不出什麼表情波動。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注視著我。 就那一刻,我相信我們彼此都像看穿一個玻璃杯一樣,清楚知道對方腦袋裡面 裝的是什麼念頭。 旁邊還是鬧哄哄,其他人還是吃喝著,閒扯著,還是有人找不到朋友或包廂, 櫃台也叫著號,張學友也繼續在背景唱著癡情的歌。育藍還是靜悄悄的,呼吸勻靜 的安心睡著。 玻璃杯。 -- 順了姑情失嫂意,我沒偷懶啦。有誰像我貼得這麼規律的?哇哈哈。 -------------------------------------------------------------------------------- 「為什麼最近都找不到人?忙什麼?」清晨,我們經過一夜的嘶吼高歌,現在 正跟一大群精神不知道為什麼非常抖擻的市民們,一起等候著日出和新年第一場的 升旗典禮。不遠處暗紅色的總統府襯著背景是慢慢亮起的天色,熬了一夜沒睡的眼 睛幾乎要睜不開。我有點昏沈沈的抱著膝坐在人行道邊,聽著身旁雄哥因為唱蔡振 南和伍佰太過用力,又非抽煙不可的啞嗓子,輕描淡寫的問著育藍。 育藍還是坐在我身邊,在露重薄寒的清晨有點瑟縮,她裹在自己連帽黑色外套 底下,聽雄哥這樣問,愣了一會兒。 「嗯,我覺得,之前,對你們過意不去。所以,沒辦法……」她縮成一團,索 性把臉埋在弓起的膝蓋上,模模糊糊的咕噥。 雄哥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順手把她外套上的帽子拉起來,把她的頭臉都密 密蓋住。從頭到尾,我們只問過這一句,她也只答過這一次。 我們都了解的呢。確確實實,不必多問,不必多解釋,卻都了解的。她受到多 大的壓力我們不知道,她也一句不提。雖然我們確實是被勉強去打了根本不想也不 屑打的球,但這一切與學長、系學會、系上榮譽……通通無關,像老鳥講的,面子 只是賣給她而已。她最不能面對的,大概就是覺得有所虧欠的我們吧。 受人一分,她會銘記在心,要竭盡所能、湧泉以報,但欠我們的人情,要怎樣 還呢?因為想不出來,所以無法面對我們吧。每次見到她,我好像總是可以感受到 她的焦躁與過意不去。偏偏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一個字,關於之前的糾葛與風波。 她要是理直氣壯一點就好了。像那種習慣去奴役男生好為之做牛做馬的女孩子 們,以嬌豔的笑和溫柔的話語當作報酬,雙方都很心甘情願。可是育藍不是這樣的。 她認真的、嚴肅的在因為委屈了我們,而感到良心不安、耿耿於懷。 很想跟她說,沒有關係喔。如果一直斤斤計較、想盡辦法要補償我們,那就太 見外了吧。呆子。我伸手過去拍拍旁邊縮成一顆球的育藍。碰到她的肩那一瞬間, 我的臂膀在空中遲疑著。一種強烈的感覺洶湧地捲住我。身邊的她真的好像一隻小 動物一樣,小小的,纖弱的,讓人很想乾脆擁住她,可以蠻橫的、不顧一切的、緊 緊的護衛在懷中那種感覺幾乎將我淹沒。 不過,我還是什麼都沒有做。我的手乖乖的回到這個世界上,繼續抱住我的膝。 只是那強烈的感受還在慢慢褪去,我深深呼吸著。 玻璃杯。像一個玻璃杯一樣,我也看穿了自己的心。育藍就是育藍,不是秀庭, 不是德馨,不是任何其他的女生。別人罵我、扯我白爛,我都不一定關心,但有人 敢罵她敢對她不好,可以讓我不顧一切、不計後果,衝上去先給對方好看再說的育 藍。只有她,也一直都是她。 不過,我相信旁邊這些各有所長、都自命不凡、各有各的跩法的這些哥兒們, 沈默的抽著煙的老鳥、身材高大卻像個小孩般跳著腳驅寒的恐龍、不知道去哪裡買 到茶葉蛋一面剝一面問人要不要吃的魯蛋、一直不耐煩地看著錶,嘴裡又喃喃咒罵 著的捲毛……他們,也都跟我抱著差不多的想法吧。我們在某些點上,想法都是最 接近的。這樣才會混得到一起啊。 「起來吧,要升旗了。」身旁人群突然鼓譟興奮起來,天色也幾乎要大亮了。 雄哥銳利的眼睛淡淡的掃過我,我吁出一口長長的氣。 -- 沒看到這裡的話,是誰偷懶哇!I work so hard! 哇哈哈~~ -------------------------------------------------------------------------------- 學期很快結束,寒假也很快過去。魯蛋的工數被當,雄哥則被當了一科很奇怪 的或然率及統計。因為系上鐵面冷血擋修制度的關係,所以上工數二的時候,魯蛋 不會出現。上經濟學,雄哥不必出席。加上老鳥很不愛來上工材,每次上課我們幾 個都到不全。捲毛下課除了趕場,現在跟那個會計美眉更是如火如荼。二下開學, 突然有點風流雲散的感覺。 「今天就你一個?」下課時,秀庭踅過來,一身淡粉色裝扮,很春天的感覺。 校園裡杜鵑花又開了呢。我悶悶的收拾著東西,聳聳肩。今天又是蹺課的蹺課、沒 來的沒來,連恐龍都拋棄我直接練球去了,夫復何言。 「我給你這個榮幸,陪我去吃飯吧。」秀庭笑笑的說。 我不置可否。去就去吧。反正一個人也是吃,兩個人也是吃。秀庭從上學期開 始就一直好像若有似無的跟我走得蠻近,只是我老覺得我們之間有著一小段距離, 不知道怎麼去跨越。這是不是所謂的不來電? 「姚克己。」我們才下到一樓,後面有人叫我。回頭看,是已經大半年沒有跟 我照過面的 PB 學長。他的襯衫依然很花俏,我曾經很想揍爛的那張臉上平平的沒 什麼表情。他對著我走過來。 「有什麼事嗎?」我雖然已經不會揍人了,但依然不想多說。 「校運會排球賽,你要不要打?」PB做個抵擋的手勢,要我先別插嘴:「我知 道上次弄得大家都很不爽,不過我們還是很希望你能出賽。所以想先問你一下,你 若不想打就算了。我們會去找別人的。」 我乾瞪著面前雲淡風清的PB。幹嘛他之前不能這麼上道,現在又來裝什麼大 方、心無芥蒂?我搖了搖頭。 「我不想打。」 「好吧,我算是嘗試過了。」PB有點落寞。 「學長,你怎麼不拜託育藍學姊出馬來問?上次不就這樣成功的?」秀庭半開 玩笑半認真的調侃著。 PB的臉上露出個苦笑。「我也知道找她來講會成功,所以我也問過她了。不過, 妳無法想像她有多激動!才開個頭,她就像要把我和廖排學長咬死的樣子,對著我 們大吼大叫,警告我說,如果我敢再來煩學弟他們這件事,她絕對會退出系學會。 只為了提過一句,她已經一個禮拜沒有跟我、跟學長講話了。」 PB不再跟瞪眼看著他的我們多說,轉身要離開。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很沒出 息的覺得有點同情。雖然對學弟不是那麼一回事,但他也不失是個性情中人吧,對 於他所重視的女孩,他至少看得出她的為難。我忍不住叫住他。 「如果你可以讓蔣志航也……」我猶豫著,提出我的要求。 「別傻了,你至少還會停下來跟我講幾句話。蔣志航?我叫他他根本像是沒聽 到,那種態度喔。算了吧。」PB的臉上又恢復了幾分傲慢與不滿。我嘆口氣。 「你是腦筋有毛病嗎?」出了系館,秀庭一路忿忿叨唸著:「之前吵到差點要 打架,現在人家講兩句話,你就考慮要回去幫他們打球?你這個人耳根子也太軟了 吧,有的事情那麼堅持,有的事情就這麼好講話?敗類,你到底……」 「罵夠了沒?」我橫她一眼。「這麼不滿意,妳幹嘛來找我吃飯?」 -------------------------------------------------------------------------------- 秀庭被我這樣一搶白,倔強的緊閉上嘴,不再多說。 很彆扭的吃完飯,兩人都沒有多講話。過了地下道回到學校門口,我道了別打 算去牽車。秀庭挑起兩道修得彎彎的柳眉,瞪著我。 「你不打算送我回家?」她單刀直入地問,精致的臉上都是不滿。 我聽她這樣的口氣,實在有點不舒服。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嗎?可是育藍從不會 來這一套。也不能怪我們偏心吧。 「難道你們跟陳育藍出去玩,都不必送她回去的嗎?」秀庭繼續帶點挑釁的問 著,她的下巴微揚,有點咄咄逼人的感覺。我皺起了眉。 「為什麼妳老是針對她?沒事又扯到她幹嘛?」我手插著腰,沒好氣地質問。 秀庭的眼眶突然紅了。嘴角倔強的撇著,她轉開視線:「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兇? 我看不順眼不可以嗎?你對陳育藍,你們對陳育藍,都不是這樣的吧?我真的不懂, 陳育藍到底哪裡好?PB、學長、你們……全部都像捧個寶貝似的護著她,深怕她受 了一點委屈……她到底有什麼魅力,有什麼過人之處?」 育藍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她從不去質疑或計較別人對她夠不夠好。她永遠只 會耿耿於懷,自己做得不夠,不能完全回報。 我嘆著氣。秀庭都已經要哭了,總不能繼續這樣僵持下去吧。我摸摸鼻子去牽 摩托車。「來吧,我送妳回去。」 一路騎到新店,秀庭都沒有再多說什麼。當我終於把她送到家門口時,還大大 的鬆了一口氣。我為什麼老是在惹她生氣?這實在是宇宙間一個很難解的謎啊。 「晚安。」我簡短的對著站在我面前的秀庭說。她眼睛還紅紅的,不過她靜靜 的看著我一下。那個模樣,讓我想起一年前,後台被燈光學姊飆過之後的育藍。好 久沒有看到她了,一股令人有些窒息的思念突然席捲上來。看來最近大家又要找個 藉口去挖她出來玩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這是禮物。」我還在冥想的時候,秀庭突然湊過來輕吻了 一下我的右臉,蜻蜓點水一般。然後,她帶著羞澀很快轉身進家門去了。 說不吃驚是騙人的,說很吃驚也是騙人的。秀庭對我的另眼看待,已經不是這 一天兩天的事了。不過像這樣也還是蠻驚人的。她那麼時髦那麼漂亮,跟我一點都 搭不上吧……我懷著混亂的心情,一路騎回學校。途中在景美還折進去夜市晃了晃, 買了一堆滷味,又跑到旁邊便利商店買了半打啤酒。回宿舍的途中,我在心裡對自 己苦笑。帶著滷味跟啤酒去找雄哥?這不是八塊事件再現嗎? 回到宿舍,打電話上去捲毛那間,果然雄哥也在。 「混到哪去了,下課過去找你找不到。」雄哥說。「你上來吧。阿藍也在這裡。」 -------------------------------------------------------------------------------- 我提著食物啤酒上去捲毛房間。捲毛室友已經習慣我們的鳩佔鵲巢,很自動的 把房間讓出來。雄哥、捲毛、老鳥都在。還有育藍,她笑嘻嘻的看我走進來,眼睛 亮亮的,隨即認真地問:「敗類,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哇。」 「妳怎麼在這裡?」我很奇怪地看看大家。「還有,你們怎麼都在?」 大家都微笑著,沒有人回答。 「來了來了,買到啦。」恐龍和魯蛋此時聲勢驚人地撞了進來,手上提著…… 蛋糕盒?魯蛋還一面抱怨著:「阿藍妳最囉唆了,一定要吃那一家的巧克力蛋糕,意 見那麼多,幹嘛不自己去買啊?又不是妳過生日!」 等一下。我開始有點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了。難怪秀庭今天一定要找我吃飯。 還有最後那個「禮物」。也難怪大家都在這裡。 「今天……是我生日?」我不太確定地問。育藍聽我一說,馬上眼睛一亮,得 意的笑容立刻染上她的臉蛋。 「來來來,不好意思,都拿過來吧。」育藍開心得不得了。雄哥跟老鳥沒講什 麼,開始掏皮夾或口袋。 「這哪算他自己想起來,他已經看到蛋糕了啊!」捲毛則是很不高興的嘟噥著。 「別吵,願賭服輸,你看老鳥他們多甘願啊!捲毛你不要再掙扎了。」原來他 們在打賭!育藍顯然贏了一筆,大家都在掏錢給她。「我就說他會想起來,你們不 相信!哈哈!看我多了解敗類!」 我苦笑。我根本不記得是我的生日。要不是之前有秀庭這件事,我大概會讓她 輸得慘慘的吧。大家七手八腳的切了蛋糕,分贓起來。我接過我的那一份,心裡其 實還是很感激的。 「是阿藍的主意要買蛋糕,真娘娘腔。」恐龍說。「男生過生日,記得就記得, 喝點小酒吃點小菜就行啦。記不得就算了!哪像妳們女生,又要吃蛋糕又要送禮物, 真婆媽。」 「吃蛋糕有什麼不好,你有志氣,就不要吃啊。」育藍自己手上有了一盤蛋糕, 又去拿恐龍面前的。魯蛋也伸手來搶,兩三個人扭成一團。奶油弄得到處都是,育 藍的臉上也沾到一些。 「幹什麼!搶什麼搶,難看死了!」捲毛罵著,卻忍不住手癢,也動手把奶油 很迅速的抹了一把在育藍已經有點花花的臉上。她尖叫起來。 「好噁心!」育藍哈哈哈的大笑著,不以為忤。她閃躲著其他人的奶油攻勢, 往後一靠,坐在她身旁桌角的老鳥袖子上也被波及,老鳥索性拿自己襯衫衣袖幫她 擦臉。 看著開學以來第一次聚在一起的大家,好久不見的育藍……突然,心裡覺得滿 滿的。 真希望,真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過下去。 這是我生日的心願之一。 -- 看來集數要超越馬口鐵了。各位撐著點吧。 -------------------------------------------------------------------------------- 結果事情並不如我所願。溫暖潮溼的春天過去,育藍像是消失了一般,見不著 人影。在系上的出現率幾乎是最低可能性,下課就走人,學會的東西,像海報之類 的,能帶回去做就帶回去。 期中考前,去男七找唐至中拿考古題。學長自己也在讀書,看到我來了,把東 西交給我,一面笑笑:「坐一下吧,我背這些東西也背到快悶死了。」 「周老師的運工聽說要死背?」我探頭看看學長桌上的筆記考古題。 「對啊,像小學背課文一樣,從標題到解釋名詞,反正能背多少算多少,背越 多分數越多。」唐至中有點無奈。「你呢?讀得怎麼樣?」 「還好。」我聳聳肩。唐至中雖是我的直屬學長,我們卻一直沒有熟起來。他 是那種溫和派的好好先生,話不多,脾氣也很低調。像這種人,我常常不知道他心 裡在想什麼,會不會有一天突然爆發之類的,有時讓人覺得蠻恐怖。 「最近……育藍怎麼樣?」唐至中遲疑了一下,手翻著桌上的考古題,不太確 定地問我。我很驚訝的瞪著他。 「學長怎麼問我?」我反問。「我們很久都沒看到她了。學長你們……不是應 該常常有機會碰面嗎?」 唐至中苦笑。「學期初,我因為大土盃的事情,問她能不能找你們幫忙之後, 她已經很久不跟我講話了。系學會長也很頭痛,她是宣傳部長,卻跟我這個活動部, 還有劉振聲的體育部都保持最低接觸率,其實問題蠻大的。」 「怎麼會這樣?」我瞠目結舌。 「你不知道她的脾氣,要扭起來很扭的嗎?她把人當朋友的時候,赴湯蹈火、 兩肋插刀都沒有問題。可是萬一……」唐至中還是那個苦笑,停了一停:「我想上 學期師生盃那次,大家逼她逼得有點過頭了。會長他們只覺得她跟你們很熟,就理 所當然的一直要她出面……」 「學長。」我很不客氣的打斷。「那次的事情,你們不覺得很欺負人嗎?」 「那一次真的很不得已,時間很緊迫了,劉振聲也有他的困難……」 「每個人都有困難!劉振聲的問題是,他根本沒搞清楚狀況,最後自己險些開 天窗,還要拖累其他人,這並不值得同情。」 「學弟。」唐至中抬頭看著我。「不是所有事情都這麼黑白分明、一板一眼的。 很多事情讓一下,不要太計較太堅持,大家都會快樂一點。」 「師生盃,我們最後不就讓步了?」我不以為然的說。 「讓步的不是你們,是育藍吧。」唐至中淡淡的說。他完全知道重點在哪裡。 -------------------------------------------------------------------------------- 「那這次你們是真的惹毛她了?」我聳聳肩,無所謂的問著。 「我想是吧!」唐至中還是那個苦笑,他一直無意識地翻著桌上的紙張,眼睛 並不看我:「這是公事上面的問題。然後,劉振聲也……」 「PB怎麼了?」看學長欲言又止,我忍不住追問。 「前一陣子系學會聚餐,劉振聲喝多了一點酒,我想他是有點借酒膽吧,或者 是他酒品不好。反正就是喝得有點醉了,當場鬧起來,要育藍給他……或我,一個 確定的答案。」 「啊?確定的答案?那阿藍怎麼說?」哇塞真刺激,系學會聚餐有這種好戲看, 早知道我就加入球隊了。 「她怎麼說?她能說的也一直都是那樣。她只把我們都當好朋友,這我想劉振 聲也心知肚明,只是大概等不下去了。」 「學長……那你呢?」我大著膽子問。 「我是無所謂。我喜不喜歡她,那是我的事情。她最近被很多事情搞得很煩, 一個劉振聲就夠了,我不必湊這個熱鬧。」唐至中看了我一眼。「我並不想向她要 更多的東西。當朋友也不錯,反正育藍對朋友是非常好的。這你們應該最清楚。」 那個笨蛋。我一面騎車回宿舍一面在心裡罵著。那麼怕寂寞的人,卻把自己關 起來躲在裡面,光想到這一點就讓人心頭有點揪起來。 唐至中的話讓我想了很多。從最早的德馨學姊,希望她坦然接受形影不離的好 友去談戀愛而消失不見;後來的廖排學長,要她加入系學會,甚至希望她用交情做 籌碼、拉攏我們。劉振聲學長要求比友情更多的東西,其他閒雜人等,如秀庭等, 覺得她應該對我們感到虧欠,覺得她應該對我們更好…… 而我們,我們要求她什麼呢? 我不知道別人怎樣,但是我們幾個,至少我是這樣覺得的,我們要的,只是她 能快樂。能永遠保持那個燦爛到近乎透明,打心眼裡讓人跟著笑出來的笑靨。 「喂?」回到宿舍,我打了電話給老鳥。「後天要考工材,你知道吧?你不要 又沒來考試喔。筆記考古題讀一下吧。」 「知道啦。那種科目,明天晚上翻翻就好。謝啦。」老鳥很不在乎的說著。 「禮拜六,有沒有空?」 「幹嘛?」 「沒什麼,考完試嘛,出去混混。」我輕描淡寫。「順便把阿藍抓出來晒晒太陽, 關在家裡太久會發霉的。」 老鳥沈吟了片刻。「好啊。」 -- 又要出去玩了。這些大學生真是的。 -------------------------------------------------------------------------------- 回想起來,那時已經隱隱預見到我們之前也可能演變成的僵局,只是我依然下 意識地,自私地想測試,想確定,我們是不一樣的。跟那些學長們比起來,對育藍 來說,我們是不、一、樣、的。 考完工材,期中考勉強算是告一段落,好不容易湊齊了大家一起出去玩。我們 一路呼嘯著出了台北市區,由大度路往淡水方向飆,已經有點威力的太陽辣辣的撲 在皮膚上,不知為何讓我想起去年夏天去南投玩的情景。 那時的快樂真是純粹。不像現在,高興好像都帶著點重量,壓在心口。可能是 因為八塊跟德馨吧,他們今天也一起來了,可是從一開始好像就有點鬧彆扭,兩個 人臉色都怪怪的,互相也不太搭理。 「以後你跟秀庭可不要這樣,吵架在家吵就好,在外面吵,大家都難做人。」 週末人滿為患的淡水老街上,人車爭道,路又很小,我們在人群中推來擠去。雄哥 在我旁邊,突然這樣說。 我很訝異的看他一眼,又回頭看了一下正走在我後面的秀庭。對了,她也一起 來了。那天考完工材討論去哪玩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她也表示興趣。所以今天女 生就有德馨、育藍跟秀庭,簡直是本系女生的五分之一都來了。 「我跟她……」我卯起來百口莫辯。 「沒關係,你看八塊以前追楊德馨,捲毛跟那個會計美眉,我們都是樂觀其成。」 雄哥又露出那個陳松勇式的江湖微笑。 「可是我……」 「秀庭不錯啦!人算漂亮大方,可以了啦。」 我嘆口氣。我也知道她不錯哇,只是不來電,這不能怪我吧? 「聰明人要把握機會。一鳥在手勝於兩鳥在林。」雄哥突然冒出這一句,把我 狠狠嚇了一大跳。這種文謅謅的話,從雄哥嘴裡講出來,真的嚇死人。我發誓,他 要是用英文講一遍,我一定馬上跳淡水河。 「沒有人在叫我吧?」前面的老鳥聽到關鍵字,轉過頭來問。 到淡水當然要吃肉包子、魚丸湯、餛飩湯、阿給蝦捲、魚酥、酸梅湯、鐵蛋等 馳名中外的好東西。育藍捧杯酸梅湯,看著賣鐵蛋的攤子,拉住魯蛋不放:「喂你 看!好多你的兄弟姊妹唷!」 「鐵蛋跟魯蛋妳不會分嗎?」捲毛嘲笑著育藍。不過他順手買了一堆,跟育藍、 魯蛋三個人邊走邊吃。育藍還接過恐龍吃了半包之後不想吃的魚酥,沒手拿鐵蛋又 想吃,捲毛只好一個個把鐵蛋塞到她嘴裡。大家在很擠的人群中泅泳著,前面一路 吃東西的險象環生。 「有點樣子好不好,邊走邊吃還一面掉,妳是不是淑女啊!」捲毛很不以為然。 「還不是恐龍叫我幫忙拿魚酥!沒手了啦!而且你技術那麼爛!」育藍氣嘟嘟 的反駁。 「東西拿來。」老鳥被吵得受不了,當機立斷的把育藍手上東西全接過去,酸 梅湯蓋子打開一口喝光。 -------------------------------------------------------------------------------- 在熱鬧的渡輪口,我們三三兩兩聊著天。週末的淡水,人多得像東區一樣,攤 販擺出了長長一條陣仗,聊勝於無的海風對蒸騰的熱氣並沒有多大幫助,悶悶的陽 光紫外線大概非常強吧,想來還要等幾個小時到傍晚,才有歌曲裡動人的淡水暮色 可看。 今天玩得最樂的,大概是育藍跟魯蛋,毫無疑問。此刻他們兩個蹲在撈金魚的 攤子前面,很認真的對著鐵皮池子淺淺水裡成群結隊的金魚們指指點點。育藍的頭 髮長長了一點,塞在兩邊耳後,還是短短的齊下巴。從這邊看過去,白上衣牛仔褲, 乾乾淨淨的,小小的臉蛋只看得見側面,眼睛亮亮的很興奮盤算著。 她並不是搶眼的漂亮。要算起來,我身旁靜靜站著的秀庭比她豔麗,前面樹蔭 底下跟八塊正僵著沒話講的德馨比她甜美。可是育藍身上有一股很單純的氣氛,那 種莫名其妙什麼事情都很認真的決心,讓人老是忍不住想幫她一把。 「她知道嗎?」今天一直很靜的秀庭突然開口。 「知道什麼?」周圍很吵,我沒有聽得很清楚。我轉過頭去看她,她眼睛也正 在看不遠處蹲著撈金魚的育藍。表情淡淡的。 「知道你這麼喜歡她?」 「她……知道吧。我們對她很好,她都知道。」我聳聳肩,沒有太認真。 「我是說你,不是你們。你喜歡她,眼裡只有她,不是嗎?」秀庭還是沒有看 我,壓低的聲音平平的訴說著,帶著一點點壓抑的怒氣。 「又來了。」我真的很沒力。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我真的喜歡她又怎樣呢? 不喜歡又怎樣?「妳不要沒事就講這個好不好,今天是出來玩的,難道妳又想……」 「我只是覺得,你們這樣很噁心。每個人都喜歡她,可是都不敢去面對、不敢 說破。」秀庭的嘴角撇著,十分鄙夷的樣子:「劉振聲至少比你們勇敢多了,他想 要什麼還大聲講出來了。你們呢?每次都拉著一群人做掩護,為什麼?因為知道對 她表白,很可能會讓她嚇跑嗎?」 我非常震驚的看著秀庭。以前一直以為她是很愛玩的,很淺薄的那種女孩子, 看來我是大錯特錯了。陽光映著水面照在秀庭畫了精緻淡妝的臉上,她應該是很漂 亮的,可是為什麼老有一股怨氣在眉目之間呢?是我虧待她、對不起她嗎? 「秀庭啊。」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雄哥突然插嘴。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 是真的嚇一跳,因為我們都跳了起來。秀庭還拍著心口。 「我說妳也不要這麼兇啦。是妳的就是妳的,不是妳的,妳再兇也沒有用。」 雄哥說。奇怪這個其貌不揚、或統莫名其妙就被當的粗獷男子,也不過長我兩三歲, 他的智慧是從哪裡來的呢?我至今都還想不透。 秀庭被這樣一說,眼睛居然紅了。她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扭頭就往老街入口的 方向走。我轉頭找雄哥,發現所有的人都眼睜睜的在看我。想必大家通通都看見了。 除了那兩個撈金魚的以外。 「還不追上去?白癡啊你。」雄哥推了我一下。 -------------------------------------------------------------------------------- 我並不是很甘願,不過也不會放著一個女孩子那樣走掉。跟上去陪她走了一段 路,穿著有跟涼鞋的秀庭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麥當勞,才肯停。 「進去喝杯可樂吧,渴死了。」我不由分說把她拉進麥當勞。 兩人很僵的對坐,身旁吵烘烘的,音樂放得很大聲。我還是忍不住:「妳也鬧 夠脾氣了吧。」 秀庭把臉轉過去,賭著氣不看我。 「這麼不爽,幹嘛來?」我也有不對,我承認,對著她的口氣很不悅。說真的, 女孩子使性子也要看時候看地點,大家開開心心出來玩妳偏要擺個臉色,多尷尬。 更何況我又不是她的誰。德馨跟八塊鬧彆扭也就算了。而且有什麼話幹嘛不講 清楚,這樣動不動給人排頭,算什麼。 不要跟我講那一套什麼因為喜歡我啊,嫉妒啊,所以無法控制脾氣等等的屁藉 口。拜託一下,我若真的對秀庭有什麼特別的情愫,會需要等到現在才發現嗎?若 是沒有,妳咬死我也沒用,這樣發脾氣根本無濟於事吧。 麥當勞的冷氣和大杯的加冰可樂讓我慢慢冷靜下來。算了,跟她一起生氣,我 也就跟她一樣無理取鬧了吧。看得出來秀庭也慢慢恢復正常。她的表情平靜多了。 「對不起。」秀庭居然跟我道歉。「我剛剛態度不好。」 「沒有關係。只是妳大概跟阿藍不熟吧,才會這樣一直針對她。」我聳聳肩: 「阿藍不是壞人,妳多跟她接近,應該會喜歡她的。」 秀庭只是靜靜看著我。 「陳育藍並不是重點。」她說。「應該說,我喜不喜歡她並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 「重點是,我不想看到你一直對她那麼好,眼裡都沒有別人。」秀庭很簡潔的 說完,就不再理我。 雖然之前已經被雄哥預告過了,我面對這樣直接的表白,還是大吃一驚。只能 呆呆望著面前風平浪靜的秀庭,說不出話來。 從淡水回來以後,我在輿論的壓力下,開始跟秀庭走得更近了。這樣講當然有 賣乖的嫌疑,可是保證是實話。淡水那天我跟她脫隊了一兩個小時,大家什麼都沒 問,只用那種很欠揍的了然眼光欣慰的看著我。馬的真是見鬼,我不是曾參,人可 也不是我殺的,五百個人來講也是一樣。 罵我賤吧,隨便,不過誰能告訴我,一個正常而心地善良的大二男生,該怎樣 拒絕曾經對他示好過的漂亮學友呢?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吧。接到電話問你要不要去 看電影、吃飯,我就不相信有多少人能說不。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沒有變成男女朋友。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 -- 大雨特報,不關我的事哇。 -------------------------------------------------------------------------------- 當開始聽得到蟬鳴聲的時候,系上已經在準備送舊,而我們也即將陷入期末考 的水深火熱之中了。 從助教室查完工數第三次期中考的成績出來,迎面是育藍從系學會辦公室的方 向走過來。看到我們,她很開心的跑過來打招呼:「哇,好難看的臉色,怎麼啦?」 「平均只有三十七分,這還是每個人總分加了九分之後的結果。」捲毛已經不 想講話了。我看簡單一點講,他是根本不想活了。 「你還好,至少還到達平均分數,我只有十九分哇!」恐龍是03班的,不過我 們題目都一樣,分數當然也都相去不遠。他沮喪的說著。 「助教說老師交代,期末考是翻本的大好時機,也只能展望未來啦。」我說。 「分數超過五十的閉上鳥嘴!」捲毛跟恐龍槍口一致對外,冷瞪著我。 「哇敗類,你考得這麼好啊?真厲害。」育藍很認真的看著我。「這次範圍是 什麼?Power Series嗎?我記得去年我這裡好像也考得蠻爛的。」 被她誇獎,我居然有點飄飄然。我微笑一下。「妳在忙什麼?」 「考試、作業、考試、報告、考試、送舊卡拉OK晚會。」育藍把手上的海報 草稿展開給我們看:「今年有談到大廠商來贊助,所以規模辦得很大喔!要不要來?」 「妳會去嗎?」我們看看那張五彩繽紛的海報,捲毛問著。 「我?不會。」育藍講得非常理直氣壯,好像自己不是系學會的人一樣。 「妳自己不去,幹嘛叫我們去!」 「活動蠻好玩的吧,我以為你們會有興趣,而且唱歌耶,誰唱得過你們金門王 李炳輝?」 「送舊妳也不去?學長姐要畢業了,最後機會,應該去表示一下心意。」恐龍 說。「別忘記妳自己明年這時候也要畢業。」 「說得也是。喂,我畢業的時候,送舊你們都要來喔。」育藍很認真的跟我們 海誓山盟。 突然感覺很震撼。明年,明年這時候,常常還被誤認成大一生或甚至高中生的 育藍,也要畢業了!大學畢業!天啊!看她的短髮、圓領衫跟短褲! -------------------------------------------------------------------------------- 那天回宿舍之後,我居然,失眠了。 那種身邊大家都在往前跑,把我一個人丟在後面的恐慌感又不停湧現。大學生 活已經過了一半,而我常常還是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面前又有怎樣的路 等待著我。 我甚至連自己喜不喜歡、有多喜歡一個女孩子,都搞不清楚。不過唯一可以確 定的是,令我輾轉的一大原因,是體認到育藍要升大四,系學會卸任加上沒有必修 課,要在系上見到她的機率比現在要更少,而過了明年,她就要像今年的廖排學長 等人一樣,在拍完學士照、考完畢業考、吃完謝師宴、參加畢業典禮之後,就頭也 不回地離開…… 好可怕。半夜睡不著的胡思亂想是最天馬行空的,會把心底深處一大堆無相關 無意義的煩惱通通都挖出來嚇自己。小狗史努比都知道,半夜三點鐘想的,跟白天 想的,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想得累了,好像茫茫然睡過去幾分鐘,又醒來,又睡著……這樣睡睡醒醒,起 床時比沒睡過更累。我莫名其妙的很想去找育藍。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一股衝動, 想看看她,像老鳥一樣揉揉她的短髮,讓她認真的大眼睛瞪著我一面問我怎麼了。 因為沒睡好,又懷著這樣亂七八糟的想法,我整天上課都昏昏沈沈的。下午過 去志鴻館交作業,交完出來,刺眼的陽光讓我的眼睛差點睜不開。 「敗類!」清脆的叫聲雖然不大,但是足以讓路上來往的行人通通轉頭開始尋 找那個叫「敗類」的人渣到底是何方神聖。我裝作無辜的瞇著眼睛四下搜尋了半天, 才看到老鳥很滑稽的騎著一台淑女腳踏車,在人群中左閃右閃,扭曲著很辛苦地騎 到我面前。 才停妥,育藍從他背後探頭出來。笑得很開心。看到她,突然整個世界都神清 氣爽起來。 「我在找你喔,有東西要給你。」育藍很慎重的從腳踏車後座跳下,老鳥則是 很無聊似的扭著淑女車的龍頭,那腳踏車真是跟他的外型一點都不搭嘎,想必是育 藍的車子。 我看著育藍低頭從她像小學生一樣斜背著的大書包裡撈出一個信封。 「來,給你。」她的臉上充滿小孩子做對事情的興奮得意。 「這是什麼?」我接過,很奇怪的看看她,又看看一臉「完全不關我的事我只 是倒楣被抓來當司機而已」表情的老鳥。 「音樂會的票,國家音樂廳喔!我國中同學要表演,送我票請我去捧場。可惜 我那天考水文隔天考土力,沒辦法去,所以轉送給你。」育藍很正經。「你以前大 一不是參加過台大交響?」 「拜託!五六十集以前的伏筆,誰記得啊?!」 -------------------------------------------------------------------------------- 「票有兩張,記得去問秀庭跟你一起去吧?」育藍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著我,非 常關心的幫我出主意。被她這樣一講,我開始覺得不太舒服。大家都硬要把我跟秀 庭湊做堆,偏偏我又不是心裡無鬼坦坦蕩蕩的,明知道秀庭的心意,就不能裝傻扯 白爛。我板起臉。 「幹嘛我一定要找秀庭?」我不悅地反問。「我找別人不行嗎?」 「不找秀庭要找誰?」育藍很懷疑的打量著我。 「我……我可以找老鳥啊。」 突然被颱風尾掃到的老鳥吃了一驚,轉頭瞪著我。「我不要去。我聽古典音樂 會睡著。」 「那我找雄哥!」我口不擇言的隨便挑了個替死鬼。 三人靜止了幾秒鐘,然後同時破口爆出哈哈大笑。 「雄哥去聽古典音樂?敗類,你實在太幽默了。」育藍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 她咳嗽著不停的繼續大笑,揮手要老鳥讓座。「車子還我,我要回去宿舍了。」 目送遠看像個乾乾淨淨小男生的她騎車離開,不舒服的感覺又重新回來,像梗 在胸口一般。老鳥載著育藍的樣子,育藍理所當然認定我跟秀庭是一對的樣子…… 種種的因素讓我越來越不愉快。說不上來,就是不愉快。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幹嘛?臉色真臭。」老鳥很詫異,他炯炯的盯著我看了一下。 嫉妒,這一定就是嫉妒吧。我看著身邊的老鳥,英俊的臉,身材也很不錯,個 性又瀟灑,對其他事其他女生那麼漫不經心懶洋洋的他,對育藍的事情卻一直都那 麼重視而特別,雖然很低調,但是感覺得出來。 這是大家的默契,還是一種特殊的對待?我想,到後來,我們都分不清楚了吧。 此刻我只知道我看他什麼都有點不順眼,卻不得不很沒出息地承認,老鳥真的是蠻 帥的蠻有味道的男生。可惡。 不過,等一下。我不覺得阿藍對他有什麼另眼看待。嗯,好。這樣好。 我們一起往小福方向走,老鳥仔細看著我的表情變幻莫測,很謹慎的沒有問問 題。等我們已經走過系館,他才隨口提了幾句關於期末考的事情。 「喔對了。」老鳥說。「剛剛阿藍、雄哥他們在討論,期末考一考完就要南下 去玩,你家、阿藍家、恐龍家都要去借住,趕在暑修開始前回來,怎樣,你可以嗎?」 開玩笑,怎麼不可以。我開始覺得夏天的腳步悄悄的已經靠近,從身體從皮膚 都可以感覺得到。我想念南部火辣辣的太陽,赤裸裸的熱度,不是像現在這樣溫吞 吞悶悶的熱法。在烈日底下冒著中暑的危險打完一場球,衝進冰店點最大碗像臉盆 一樣的冰…… 「敗類你到底怎麼了?神遊得這麼嚴重?」看著我一下臉色不豫,一下神情恍 惚,老鳥再謹慎也忍不住問。 我搖搖頭,不想講話。 -- 怎麼這時間上來又遇到斷線大神?傷腦筋! -------------------------------------------------------------------------------- 因為有個目標在前面,考完要去玩的關係,期末考變得比較不那麼難以忍受。 雖然如此,酷熱的天氣和沒完沒了的考試、報告、熬夜讓我們這些好男兒也都憔悴 不少。宿舍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睡覺、也都有人在讀書。臉色慘兮兮的我們 被關在狹小的宿舍房間裡,釘在桌前讀書讀得頭暈眼花,像吸血鬼一樣看到太陽就 睜不開眼睛,想跑回棺材裡躲起來。 這些都不是最慘的。至少我們都還算能專心應付考試,不管喜不喜歡,該念的 要念,該考的要考。我只希望可以趕快考完然後大家一起去狠狠玩一場。這樣而已。 最慘的是八塊。在考完我一點都沒興趣的經濟學之後,我正在把乾淨如新的四 人幫課本、筆記收拾好打算傳給下一屆學弟,讓他餘生都感激我時,我那個讀書讀 到眼神有點渙散的大一學弟突然出現在我寢室門口。 「學長,捲毛學長叫你上去一下。」 靠,好熱。我記得穿著背心短褲的我是一面爬樓梯一面這樣喃喃咒罵著。雖然 已經入夜,白天吸收的熱量還是緩緩在發威。到底在台灣,如果要建一個住起來舒 服愉快的宿舍,要用怎樣的材料呢?我開始複習明天要考的工程材料所學過的…… 捲毛房間的門大大的開著,捲毛根本沒穿上衣,只穿件短褲,在桌前翻書,很 煩的樣子。混亂的房間裡還有一個室友在讀書,另外,有個人橫躺在地上,旁邊丟 了幾本書,和好幾個啤酒空罐。 「八塊!」我大吃一驚。他的鬍子像是好幾天沒刮了,眼睛不知道是因為酒精 還是沒睡飽,布滿紅絲。八塊一向是斯斯文文很有規矩的,現在居然攤在地板上像 個醉鬼。聽到我叫他,八塊轉過來,面無表情看我一眼。 「他在幹嘛?」我站在門口問。 「楊德馨要跟他分手。」捲毛很厭煩的說。「他像這樣爛成一團好幾天了。叫 他唸書也不唸,每天就是這樣卯起來喝酒。又沒酒量。搞屁啊。」 「她說她心裡一直有別人。」八塊自言自語似的說著,突然又轉過來對著我們 厲聲質問,越來越大聲:「誰?會是誰?我們在一起都一年半了,為什麼?」 「她媽的屁,為什麼挑這個時間講分手,連等到考完再講都不行嗎?」捲毛很 火爆的把筆記往八塊身上丟,八塊嚎叫一聲。 「她不想見我!她不接我電話!我問她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南部玩,她完全不 回應!我,我到底做錯什麼?每天,每天我去接她,送她回家,只要有空,就陪她, 我以為她很高興,我以為她很高興跟我在一起……」八塊講著講著,講到後來,你 猜發生什麼恐怖的事情?他居然開始哽咽。天啊這是八塊?我目瞪口呆的看著翻過 去趴在地上,肩膀開始一抖一抖的八塊。 捲毛的室友很尷尬的帶著書和筆記離開座位。我拉過椅子坐下。這,實在是, 太卡通了吧。 「楊德馨跟別人跑了?」我不可置信。什麼都沒聽說哇,當然前幾次,像去淡 水時,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在吵架,不過完全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沒有啦,你沒認真聽嗎,楊德馨只說她喜歡別人,沒有跟人家跑啦。」 「誰?」 「不知道。我看八塊也不知道。」捲毛還是那個煩死了的表情:
「幹,就不能 等到大家考完嗎?沒大腦的女人!」 「真不可理喻。」我跟著一起搖頭。好任性的做法。楊德馨。唉。 「不要罵我老婆!」八塊突然又發飆,悶著頭大吼著。 「她已經不是你老婆了啦!煩死了!要講幾次!」捲毛本來耐性就很爛,他踢 了八塊一腳。 八塊此時,就在我眼前,開始像個小孩一樣哭了起來。不是默默流淚的哭,是 真的號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種。我坐立不安的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的八塊, 又看看一臉不耐煩,顯然無計可施的捲毛。 「怎麼辦?」我皺緊眉頭,看著捲毛對我使眼色。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場扮白臉: 「八塊,你想開一點,先考完試再說吧!而且,說不定楊德馨只是一時,嗯,迷惑? 你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就算……」 「敗類,你講點有用的行不行?」捲毛很受不了的呻吟著。 「搞屁啊,我哪知道要講什麼?」 「不要再提楊德馨啦!叫他認真考試!」 「我有啊!我一開始就說要考完試再說……」 「不要吵!我正在傷心不爽,你們尊重一下我好不好!」八塊翻過來,一臉狼 狽不堪的汗與淚,惡狠狠的吼叫著,打斷我與捲毛很無聊的爭論。 「臉擦一擦,難看死了,大丈夫何患無妻,一個楊德馨算什麼!」捲毛隨手抄 起丟在一旁像鹹菜乾的毛巾,甩到八塊臉上。「去讀書啦!你這樣怎麼對得起你的 父母啊!」 大概是酒精作用加上他也鬧累了,八塊喃喃自語著,任由毛巾蓋在他臉上,不 久之後就沒聲音了。 「睡著了。」捲毛觀察著,鬆了一口氣,對我說:「鬧了一個晚上。真是的。」 我們憂心忡忡的對望一下,嘆氣。 那天晚上八塊睡睡醒醒,醒來就鬧,鬧累了就睡,折騰得我們都很想翻臉不認 人,把他合力運到樓下丟在大馬路邊。看不出來平日斯文穩重的八塊,真的發起瘋 來是這個樣子的。 「馬的,要是我工材考不好而八塊這學期又拿書卷獎,我絕對會給他好看,我 說真的,給、他、好、看!」捲毛咬牙切齒,接過我去浴室擰的一把溼毛巾,用力 蓋在剛剛乾嘔過一陣,臉色發青的八塊臉上。捲毛公報私仇地使勁兒扭擦著,讓八 塊很痛苦的呻吟。 「你想弄死他嗎?」我嘆氣。累得已經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我很想啊。」捲毛咒罵著,坐回座位上,沒力似的趴在桌上:「天下女人那 麼多,幹嘛這麼死心眼。白癡。」 「這種事,自己沒辦法控制的吧。」我用手托著很重的頭。「只希望我一輩子 不必遇到。」 -- 集數正式破馬口鐵記錄!!哇哈哈~~ -------------------------------------------------------------------------------- 南台灣的夏日,太陽好像有重量,壓在身上,沒幾分鐘就讓人汗流浹背。 接到電話從我家出門,騎車到台南火車站,一下子就到了。而雄哥他們已經在 火車站前面很無聊的走來走去。考完期末考離開台北,一來到南部,大家的氣色真 的突然就好了起來。前一陣子大家的疲倦彷彿在一夜之間被洗滌乾淨,明晃晃的豔 陽下,二十歲的我們(嚴格來說不是全部)彷彿可以伸臂去擁抱全世界一樣。天啊 真爽。 「敗類!」魯蛋很熱情的對著我揮手,我把摩托車騎過去。車站附近依然是車 水馬龍,還有警察在指揮交通。 看到我來,大家開始紛紛把地上的行李或提或背的扛上身:「走吧走吧,快帶 我們去吃小吃吧。」 「我要吃棺材板、擔仔麵、度小月、鱔魚意麵!」魯蛋興沖沖的吵個不停。 「阿藍還沒來嗎?她跟我約四點半會到啊!」我看看錶,很不確定的四下張望 著。「你們沒看到她?」 「沒啊,她要怎麼來?騎摩托車?」雄哥已經等得不耐煩開始抽煙了。 「我不知道……」 正講著話,一輛發亮的藍色Volvo760開到我們旁邊。我們都不以為意繼續討論 著,車窗緩緩降了下來。 「帥哥們,要不要搭便車哇!」車窗裡探出頭來,笑得很開心的,居然是我們 的陳育藍小姐!我們很吃驚,全部不可置信的瞪著那輛大車子。 「敗類待會兒見!」本來已經要爬上摩托車後座的魯蛋率先很沒道義的拋棄了 我,拉開車門很踴躍的立刻跳上前座。「冷氣萬歲!」 「還是坐不下哇!」我對於這些現實得靠夭的兄弟們很是不滿,手插著腰吆喝 起來:「一個來給我載啦!」 「我不要。」「你去。」「老鳥你去。」 大夥兒推了半天,最後猜拳決定。這次被拖出來散心,每天像行屍走肉一般的 八塊先生衰到最高點,輸得慘慘的,被推下車來坐摩托車。 「敗類,呵呵!」坐在駕駛座上,很有架式的育藍,突然又探頭出來陪笑,很 尷尬的樣子:「我,我不太認得路,你要帶路好不好?」 「妳不認得路?」恐龍當場就打開車門想下車:「妳不是台南人嗎?技術不會 也有問題吧?」 「別吵啦!我是台南人沒錯,可是我住在台南的時間很短啊!」育藍轉頭很兇 的教訓著恐龍:「給我坐好!車門關上!」 好高興哪。不知道是因為這陽光,這溫度,還是大家一直以來都沒丟掉過的默 契,或是前面幾天等著我們的假期與旅行……讓人從腳底泛起一股發癢的興奮。 -------------------------------------------------------------------------------- 從傍晚開始,我們的嘴巴就沒停過。台南的小吃,真是本國之光啊,來台南沒 有被美食征服的,大概只有神仙才可能做到吧。 吃了一個晚上,大戰數百回合之後,到夜市去才能真正展現我們超凡入聖的戰 鬥力。明明吃過晚飯又一路吃了小吃,來到夜市還是什麼都想要嘗試。人潮湧動擠 得要命,一攤攤掛著燈泡或甚至有壓克力看板的攤子都讓人無法抗拒。一路逛過去, 我們停下來的就有滷味、炒花枝、章魚丸子、烤魷魚、烤玉米、雞蛋糕、甚至有賣 牛排的攤子……天啊這誰受得了哇! 應該算是在地人的陳育藍小姐對於這種陣仗好像很陌生,又愛玩又有點怕的樣 子,她很緊張:「萬一走丟了怎麼辦?這裡人這麼多。」 「妳就走回停車的地方,我們最後都會在妳車子那邊會合啊!」我看看被人群 擠在我身邊的她,啼笑皆非。 簡直可以不用自己出力,只要任由人群推擠著,就可以像被海浪沖來沖去一樣, 完全不費力的前進。熱騰騰的夏夜,熱騰騰的夜市,充滿著生命力。 不過人這麼多這麼擠,每一攤又都這麼富吸引力,我們六七個人果然很快就如 育藍所料的走散了。我一面要看遙遙可見的雄哥,還要注意八塊不會因為發呆發太 久阻擋後面交通而被罵。轉頭才發現其他人一下子就都不見了。 「擠死了!」雄哥一手拿著烤玉米在啃,一面抱怨著。 「往左邊走,繞一圈出去吧!」我對著他大喊。推著八塊,很困難的泅泳著尋 路出去。經過大腸包香腸的攤位前面,找到魯蛋跟恐龍。「我們先出去了,在車子 那邊會合!」 他們哥倆好點點頭,恐龍還對我豎起大拇指表示聽見了。我們越過他們,往出 口的方向移動。 沒多久,我也看到了老鳥。他其實蠻容易找的,他的身材跟那張臉,在這種大 批人群中還是算突出啊。我正要叫他,突然,他的名字卡在我喉嚨裡出不來,我連 腳步都停下了。 我看到,是的,我看到了,老鳥英俊的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很篤定的在人群 中往前走著,不過,他旁邊是育藍。 他牽著她的手。 育藍那張白皙的小臉上又是開心又是好奇,到處東張西望,每個攤子都想停下 來研究研究。而老鳥只是穩穩的,領著她往前走。 人真的很多,沒去過小北夜市的,無法想像那種擠法。簡直像是春節連續假期 時的返鄉人潮一樣。整個人失神的我,被四面八方湧過來的不耐煩人們推擠,踉蹌 著險些跌倒。 周遭的熱氣,從人身上來的,從晒了一整天的地底下冒上來的,從開了油鍋熱 炒的攤子上面轟過來的……種種逼人而來,讓我頭開始發漲發疼,冒汗,嘴巴乾澀。 我想我要中暑了。 -- 唱一首歌。 -------------------------------------------------------------------------------- 從夜市出來,頗費一番工夫,育藍才搞清楚車子該往哪裡開。一路由熱鬧滾滾 的市區,開向台南工業區。工業區裡面跟台南市區路小房子多的狀況完全不一樣, 廠跟廠之間距離蠻遠,到了晚上靜得不像話,那種靜好像是有質量一般壓進耳朵裡。 一路開過來,一間間廠房蹲在黑暗裡,黑黑的一個個看不清楚,好像什麼巨大的怪 獸盤據著路邊,正在休養生息,儲備體力,明天天亮會突然蹦起來活躍那樣。 「這是妳家?」車子轉彎,電動鐵門慢慢打開,開進一片有花圃的空地停下來, 我的拉風迅光跟著停下。引擎聲一停住,蟋蟀叫聲襯得周遭更是靜悄悄的,看著面 前整潔的三層樓建築,以及後面雖然在黑夜裡也看得出規模龐大的工廠,我們很驚 訝的問,問出口又覺得講話聲音太響,連忙收聲。 「招待所啦。」育藍帶點嬌憨的陪笑著。「住這邊比較自由,也不怕吵到別人。」 這是真的,招待所只有一對夫妻住,而且是住在延伸出去的獨立小房裡。先生 是司機太太是廚子,那個吳媽媽還一直招呼我們喝她煮好的綠豆湯當宵夜。 育藍領著我們參觀三層樓的招待所,一樓客廳會議室,二樓有和室、小套房跟 撞球檯什麼的,三樓除了房間,還有大展示間,堆了一些樣品。最誘人的是,後面 停車場旁邊,寂靜孤獨亮著的整排大燈下,還有網球場跟籃球場! 「誰要跟我打一場!」恐龍簡直樂壞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就算我們腦筋壞 掉了願意在半夜十二點打一場網球,也不可能壞到那種程度,願意去單挑本校校隊 單打第一把交椅的恐龍先生啊!開什麼玩笑! 育藍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來籃球,晚上吃得實在太飽的我們完全沒人想睡覺的樣 子,於是人類鬥爭的天性就這樣控制了我們。行李往二樓的和室一丟,馬上準備三 對三。黑白猜的結果,我、恐龍、老鳥在一隊,雄哥、魯蛋和八塊在一隊。 「這樣好像天龍地虎隊喔。有點不公平?」育藍盤腿坐在水泥地球場邊,很愉 快的把籃球推過來推過去。圓圓的眼睛很有興味的看著我們,期待一場龍爭虎鬥。 「籃球這種運動最沒意思,身高決定一切。」並不高大的雄哥嗤之以鼻:「阿 藍說得對,天龍地虎不公平。我們跟你們換一個。看是要換那個失戀痛苦到走路會 飄的八塊,還是要換魯蛋。」 「魯蛋過來,老鳥過去。」我方的叛徒恐龍說。「把老鳥跟敗類拆開。他們打 球太有默契,我們會狂贏你們,這樣很無趣。」 比賽開始。雖然我們都很少打籃球,不過球感多少都不會太爛,而且打三對三 需要什麼戰術準頭?不必啦,搶到球最重要! 午夜的球場,膠底球鞋摩擦在水泥地上,吱吱作響。我們的身影被燈光拉得長 長的,隨著移動而互相追逐著,時而重疊時而分離,一幢幢的十分熱鬧。 「好啊!好棒!」雄哥突破重圍砍進一球,讓旁邊觀戰的育藍很忘情的大聲鼓 掌叫好起來。球隨即被我拿到,運著球還正在伺機而動,旁邊貼我貼得很近的老鳥 大手一撥,球險些被他撥走。 「靠!」我的火氣莫名其妙上來。很粗魯的左肘一拐,老鳥退了兩步,隨後又 鍥而不捨的上來防守。 「哇歐!」沒有發現罕見的暗潮,球場上大夥兒被我們熱度逐漸升高的攻防給 激起鬥志. -- 你說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我們就廝守,到永遠。 -------------------------------------------------------------------------------- 汗出如漿,呼吼聲和運球砰砰聲,球鞋左右摩擦著,肢體撞擊……球場上沒有 兄弟只有隊友,近在身邊的老鳥讓我覺得威脅感很重,我們倆是卯上了。他在球場 上那種獵豹眼神很有氣勢,我的拚勁兒也不是開玩笑的。全場就看我們兩個演出狗 咬狗一嘴毛,不對,君子之爭,君子之爭。 「靠,這麼認真幹嘛啊?」雄哥好幾次被我們的大動作掃到,忍不住詫異的問。 偏偏最令人氣餒的就是,打球這種事情是要默契的。打排球時,我是舉球員他 是主攻手,老鳥的一舉一動,甚至只是一個小動作,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幹 嘛。相信我在他的眼中也是一樣。 所以我們鬧得精疲力竭,兩人都沒討到好兒,防守雙方很成功,要靠其他隊員 的貢獻才有分數出現。打到後來,連同邊魯蛋都忍不住推我一把,對著我們大叫: 「你們兩個在打架還是在打球啊!」 「累死了累死了,笑ㄟ,不要跟他們打了。」雄哥顯然有點知道我跟老鳥有點 不對勁,乾脆就高掛免戰牌:「去喝綠豆湯啦!」 「呼!」我喘出一口大氣,乾脆一頭倒在地上,被汗浸溼的背緊貼著還帶著溫 溫熱度的水泥球場,仰望夜空,居然有不少星星呢。 因為全身是汗,所以有一絲絲風吹過來,就覺得很涼快很舒服。我像條狗一般 吐出舌頭喘著,剛剛純體能的消耗,讓晚上以來的煩悶好了大半。打球中間跟老鳥 幾次險些擦槍走火、演出肉搏戰的緊繃張力,也突然消失了大半。深呼吸一口。天 啊我是多麼幼稚的人。 「白癡。打得那麼認真幹嘛?」一條毛巾丟到我臉上,我胡亂抹著臉。老鳥在 我旁邊坐下。我看看一臉輕描淡寫的他,眼中的銳利光芒也消失了。左右大家全部 都拋棄我們進冷氣房去喝綠豆湯了,連育藍都被拉走,只剩我們兩個,在這突然安 靜下來的空蕩蕩球場上。 「你還不是。」 靜默幾秒,我們兩個很有默契的嘿嘿嘿笑起來。老鳥很放鬆的用手撐在身後, 也仰望著天空,幾顆星星點綴著靛藍色的背景。南台灣啊。 「我看到了。」我讓毛巾蓋著臉,四肢非常放鬆的成大字狀攤在地上,深深呼 吸著。老鳥聽我這樣說,一動也沒動,完全沒反應。 「我看到了。晚上在小北夜市,你牽著阿藍的手。」莫名其妙很平靜的,這句 話非常自然的從我嘴裡溜出來,好像在說「對啊,我看到你還喝了珍珠奶茶跟奇異 果凍飲,然後吃了兩包章魚丸子。」這樣人畜無害的話題一般。 老鳥安靜了很久。四周只聽見蟋蟀還是什麼不知名蟲子的唧唧鳴聲。好靜啊, 連車聲都完全聽不見。靜到我以為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臉上的毛巾,而老鳥早就 在不知多久以前就消失了。 我忍不住扯掉毛巾,老鳥還在我旁邊,依然是一樣的姿勢仰頭看著夜空。他脖 子怎麼不酸啊。英俊的側臉沒有表情,只有嘴角微微揚起。 「只是怕會走丟啦。」老鳥淡淡的說。 我對他這種老是輕描淡寫的樣子有點莫名其妙的冒火。 -- 晚上見。 -------------------------------------------------------------------------------- 「你去牽她,還是她來牽你的?」我一股牛脾氣上來,很蠻橫的要追問下去。 老鳥看我一眼,又不響了。 「老兄,講話啊!到底搞什麼鬼,你跟阿藍……」我伸手去扯老鳥。老鳥只是 又看我一眼,很無可奈何的樣子。 「喂!你們兩個,要不要喝綠豆湯?」育藍他們已經一人捧著一碗綠豆湯,或 站或蹲的,在離我們遠遠的球場另一端、招待所後門那塊小空地上,好像看熱鬧一 樣往這邊看。 「再不來,魯蛋要清檯面了喔!」還是育藍夠義氣,其他人都自顧自唏哩呼嚕 大口喝著冰涼美味的綠豆湯,只有她還記得招呼我們。 「不要管他們啦,星空下拉拉扯扯的,他們一定不想被打擾。」魯蛋嘻嘻哈哈 的喊過來。 老鳥起身打算要走,對著依然躺在地上的我伸手要拉一把。「走啦,喝東西去。」 我不知哪兒來的一股火氣,啪地一聲很粗魯撥開他的手。 「哇嗚!」遠遠看戲的眾人立刻報以驚嘆。 「你幹嘛,有什麼不滿?」老鳥頭一偏,很酷的冷冷說:「剛剛球場上的事我 不跟你計較,你現在又在龜什麼?」 「幹什麼要鬼鬼祟祟的?問你什麼又都不說?」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嫉妒跟不爽 之下的態度,可是控制不住。一幕幕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老鳥去接送,老鳥騎車載 他,老鳥伸手揉她的頭髮那麼自然,牽她的手那麼自然……馬的。 「你要我說什麼,能說的都說了。」老鳥帥帥的臉上有著不耐煩的表情。 「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他瞪著我,我也氣勢洶洶的瞪回去。 「我不跟你多講,你自己看看你的樣子,活像是糖被搶掉的小孩子,不可理喻。」 老鳥一甩頭,轉身就走:「而且,她不是任何人的糖果!」 「也不會是你的!」我在他身後火大的吼。 「廢話!我早知道!」老鳥不甘示弱,頭也沒回,丟下這一句,大步走回觀戰 的那一群局外人裡面。 我氣惱的站在當地,最火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早在這之前很久, 我就有感覺老鳥跟育藍是蠻搭嘎的一對,如今事實似乎擺在眼前,為什麼我無法接 受呢? 潛意識中,我不喜歡改變。我不喜歡任何改變,過去、現在、未來,我們不喜 歡有外人進入圈圈裡,不喜歡圈圈裡有人切出去。八塊去而復返,我們可以痛罵楊 德馨。捲毛此刻人還在台北,明天才要跟會計美眉一起南下跟我們會合,我們可以 痛罵他、私下仇視會計美眉。不過,如果老鳥跟育藍真的怎麼樣了,我們可以討厭 誰?我們可以怎樣面對這種改變? -------------------------------------------------------------------------------- 隔天車子變很擠,雖然多借了育藍他們廠裡摩托車一輛,育藍車子後座還是得 擠四個人,因為秀庭也來了。 天氣依然暴熱。我們一大票人在莉莉冰果室簡直要橫掃千軍,魯蛋跟育藍把點 單上的每一樣都認真讀過、評估討論過,結果是每種都想點。大夥兒圍著小小的塑 膠方桌吵得如火如荼,店裡舊舊又沒力的電扇根本不敷使用。看來這樣才能讓顧客 多吃一點冰。 「你怎麼了?看到我來不高興?」秀庭似笑非笑瞪著沈默的我。她穿著白色洋 裝、還戴頂小小的帽子,好吧真是青春美麗。 「誰說的,沒這回事。」我否認。雖然早上在火車站接到她跟捲毛和會計美眉 一起出現時,我是真的吃了一驚。 「敗類,那我們等一下要去哪?」育藍一面吃她的紅豆牛奶冰,一面遠遠的問 我這個正牌導遊。「對面是孔廟,要不要去?」 「嘩,妳知道對面是孔廟?好厲害好強喔。」捲毛一出現就惡習難改,又開始 欺負人了。 「你再說,不尊敬孔廟?小心孔子不保佑你,讓你工數……啊!幹嘛啦!」育 藍還沒講完,就被點到死穴的捲毛用冰塊丟,她叫起來,一面哈哈大笑。 「捲毛不尊敬的是妳,跟孔子無關。孔老夫子,學生們這廂有禮了。」恐龍必 恭必敬的對著門外孔廟方向合掌參拜一番。 「再來去哪裡?」雄哥也被他們幾個吵得搖頭,轉過來直接問我。我聳聳肩。 「陰陽怪氣的,不知道怎麼了。」秀庭很小聲抱怨了一下。雄哥聽見了,微笑。 「秀庭,妳想去哪?叫敗類帶,他一定不敢說不。」 後來班師到成大去「探查敵情」,因為一年後,嚴格來說不到一年後,某大四 學姊如果很成材的要考研究所,成大應該是考慮的對象之一。 在成大校園裡閒晃,想我兩年前一個不小心就是這裡的學生。當初打死都想離 開住了十多年的台南,跑越遠越好,幸好當時東華大學還沒開始招生,否則很可能 就花落他家了。完全不同的校園規劃,也有個湖,也有古色古香的建築,還有那棵 廣告上出現過的大榕樹……我有一搭沒一搭的介紹給身旁的秀庭聽。 其他人都在我們前面,照例是魯蛋、捲毛、恐龍跟育藍幾個跟失散多年姐弟一 般一路吵鬧不休,老鳥雄哥在中間有點屌的走著,偶爾插上幾句主持公道。遊魂似 的八塊在育藍他們的暴風半徑之內,這一兩天下來,話雖然還是不多,但臉色是好 多了。前一陣子簡直跟活死人一樣。 育藍還是穿著圓領衫短褲球鞋,皮膚好得像是用手指在上面劃過去會嘰一聲那 樣,白白淨淨,還會發亮。她旁邊捲毛親愛的會計美眉長髮飄逸,秀秀氣氣撐著洋 傘,更把她比得像個天真的小男生一樣。偏偏這種女孩子還有不少人為她爭風吃醋, 世界真是不公平。 不公平?那我身邊這個漂亮學友又怎麼說?我鼻端還有秀庭淡淡的香水飄過。 轉頭看她,她正拿面紙在按拭帽沿下額際的汗珠。握住那隻秀氣的手,會是什麼感 覺呢?牽著女孩子一起散步,是什麼感覺呢?我模糊的想著。 我做了。我對她伸出手。 -------------------------------------------------------------------------------- 秀庭的反應是有點驚訝。隨即笑起來,帶點羞澀。她的手很軟,溫溫熱熱帶點 汗意。嗯,女孩子的手是這樣的。 牽著秀庭,我的腦中還是有點茫然。是呀,這是個很不錯的女孩,人漂亮,又 大方,就算有點小姐脾氣,對我也很遷就。應該不是我往自己臉上貼金吧,如果我 積極那麼一點點,我(跟她)的大三應該就不必拉警報了? 台南的太陽激辣辣的潑在我們身上,頭頂被晒得冒煙了吧。腦筋被燒得呆呆的。 我覺得很多東西在失序在重排,只是會排成怎樣的新面貌,我一點都不知道。 前面育藍他們停下來在樹下乘涼,回頭等落後的我們。看到我牽著秀庭的手, 遠遠就看得出來育藍的小臉上亮起那種超級八卦的鬼笑,她開始跟旁邊的魯蛋捲毛 交頭接耳。我茫茫然看著魯蛋也很興奮的要回頭,被捲毛和恐龍斥責。恐龍粗壯的 大手還扣住育藍的頭把她硬轉回前面,叫他們不要這麼賊的一直瞪著我們看。 我在心裡嘆口氣。馬的各位不要這麼樂觀其成、了然於胸好不好? 「你跟老鳥……有什麼不對嗎?」秀庭清清喉嚨,大概也覺得尷尬,找了別的 話題。她從早上一到就很敏銳的感受到氣氛有點怪。我跟老鳥今天簡直是王不見王, 兩個人完全沒有交談,彼此都刻意避開接觸的機會。 「沒有啊!」我敷衍著。 秀庭研究似的打量著我。拜託妳不要這麼聰明好不好,像育藍那樣傻傻的什麼 都不知道不研究,不是很好嗎?我又嘆口氣。 秀庭不著痕跡的把她的手抽出來,在皮包裡找出紙手帕打算抽一張給我擦汗, 有點擔心的樣子:「你還好吧,怎麼很沒精神的樣子?是不是中暑?」 我搖頭。有點失神的低頭盯著她伸在我面前,纖秀的手上握著潔白的紙手帕, 手指戴著小小的銀戒,手錶是粉紅色的Swatch。 另一雙手,什麼裝飾品手錶都不耐煩戴的,會畫海報寫POP的手,握起來感覺 又是怎樣呢? 「哎唷!幫他擦啦!」「不要害羞嘛,幫他擦汗啦!」「他不拿就是等你擦啦!」 大概是僵持過久,前面納涼的兄弟們開始遠遠喊過來。秀庭臉一紅,把手帕往我手 裡一塞了事。身形一閃,走到一旁去。 「你們都閉嘴啦!」我火起來大吼。 聽著整齊劃一,再夏天也不過的蟬鳴聲,從火辣辣太陽中走進熟悉的樹蔭下, 頭頂的清涼讓人精神一爽。我略瞇起眼,看著陽光金砂似的在老榕樹葉片中閃爍, 在眼皮上跳躍,熱得眼底都冒出火紅的殘像…… 夏天呢,有什麼煩人的事情,被這樣的陽光一晒,溫度一烤,應該都會乖乖的 融化消失吧。有什麼好多想的,我不管了。 -- 在這裡謝謝參加記者會的大家。我玩得很開心唷!希望大家都是! ^_^ -------------------------------------------------------------------------------- 啤酒、滷味、煙、味道鹹鹹的風、就算窮極目力,也黑得看不清楚、只聽見波 濤不時拍岸又退去沙沙聲的海…… 西子灣,我們南遊最後一站,最後一天晚上。 秀庭跟會計美眉下午坐火車回台北了。跟我們這一群人在一起,她們大概也蠻 撐的吧。我現在覺得我們其實有點大男人。跩跩的不太答理那些女孩子事兒,育藍 厲害的地方,就是她對我們的冷嘲熱諷完全不以為意,有時還認真的有問有答。 不過最大的原因,也是我們偏心吧。你總是對比較熟比較親近的人,才可能肆 無忌憚的打罵玩鬧。 大概是連續玩了幾天,大家都累了,加上剛剛又去高雄在地的KTV鬼叫過五個 小時,此刻居然蠻靜的。連魯蛋跟育藍講話都壓低了聲音。 「這麼暗,萬一有共匪摸上岸來怎麼辦?」育藍語氣之認真,讓旁人聽了都忍 不住失笑。 「應該不會吧?」魯蛋聽起來有點擔心。 「白癡,台灣海防沒有那麼爛啦!」捲毛很不耐煩的插嘴。 「ㄟ你覺得剛剛看的那個防波堤做得怎麼樣?」 我微笑。心裡莫名其妙覺得有點孤單。也不是,有點滿足,也有點悵然吧。我 們好像這些丫字形的防波堤塊,大家緊緊卡在一起,卻也動彈不得。不過這樣沒什 麼不好吧。至少知道大家是在一起、不會被打散的。 隨便抽走一塊,整個結構是會崩潰呢?還是會重新落入一個新的平衡? 正在胡思亂想,有人在我身邊坐下。是抽著煙的老鳥。 「要不要抽?」他懶懶的問。我沈默了一下,接過他丟過來的煙盒跟打火機。 「白長壽?」我有點驚訝的看他一眼。老鳥一向不抽這種煙的。 「恐龍他家只有這個。」老鳥說。 我們沈默的各自抽著煙,心裡都有事吧。經過一年,還是這幾個人,像那天在 南投魯蛋家前的廣場上。我們好像都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如果可以這樣一直下去 也不壞,我模糊的想著。可是,這也許也是天真到無恥的希望? 「可以問一件事嗎?」老鳥壓低的嗓音很有磁性。 「不可以。」我反射性的直接回答。 「那,聽我回答一個問題?」 「不要。」 隨著答案從我嘴裡有自己生命一般的冒出來,我等於下定了決心。我不要改變, 至少我不要看到它在我眼前發生。也許我是鴕鳥,也許我是膽小鬼,也許我不關心, 都有可能。我就是不想多管多看了。這幾天,真的累死人了。 老鳥沒多說,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我相信他懂了。 -- 倒數五天。 -------------------------------------------------------------------------------- 升大三的暑假,我交了上大學以來的第一個女朋友。 當然是王秀庭,難道還有別人嗎?我的行情沒有那麼好吧! 暑假除了家教、打工之外,就是陪秀庭。偶爾被拉去打球。今年暑修的人不少, 雄哥、魯蛋之外,還有那大一所向無敵的八塊。對了,他因為期末考那段時間在鬧 失戀,心情爛到無法專心考試,別人工數是黑翻紅,他是紅翻黑,乖乖得暑修工數 二。助教在課堂上看到他還大吃一驚。 交女朋友,讓人很想套句改編自高中主義課本裡的名言,「二十世紀不得不為 資本主義擅場之時代」。偏偏又有什麼恐怖的七夕情人節、生日……真是不叫男生 傾家盪產是不會罷休的。這個社會是跟男生有仇嗎? 而且秀庭,嗯,簡單來說,不是路邊攤型的女朋友。唉。 雖然如此,還是蠻愉快的啦。我的一個家教就在碧潭橋頭,快到客運總站那邊, 秀庭常常等我下課,買點吃的就在晚上的碧潭閒晃。 「妳看那顆石頭。」坐在潭邊,我指著對面吊橋下的一塊突出岩石說。遠遠的 又是夜裡,其實只能看到個輪廓。秀庭不疑有他的看了看。 「看到了,石頭有什麼特別嗎?」 「廖排學長說,他以前有一次跟老麥學長半夜三四點來碧潭喝酒,結果老麥學 長突然說,那塊石頭上面坐了很多人。」我說。老麥學長在系上蠻有名的,因為聽 說他有所謂的陰陽眼。 「哇!」膽子並不是很大的秀庭嚇得要命,往我這邊靠得更緊,我攬住她的肩, 哈哈大笑。女孩子特有的香氣縈繞在鼻端。這就是所謂的軟玉溫香抱滿懷吧。 「你笑我?」秀庭伸手狠命捏了一把我的腰,我是蠻怕癢的,當下也跳了起來。 「你怕癢啊?那不錯,聽說男生怕癢的以後……」 「以後怎樣?」沒等到下文,我不經意的追問。 秀庭把臉埋在我的肩窩,格格的笑著,不肯說。 「以後怎樣啊?」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是搖著她肩猛問。 「以後會疼老婆啦!白癡!」她在我懷裡仰起臉來,笑得燦爛。 好吧,這種時候一個正常而心地善良……算了,簡單來說,反正就是該發生的 就發生了嘛。問我感想?喔,嘉麗寶的口紅不好吃。 牽著秀庭的手,在潭邊慢慢散步。晚上的碧潭黑黝黝的映著少許燈火,散步談 心的人還蠻多的。我們前方不遠處也有一對情侶。男生的身材高大結實,從後面乍 看之下,有一點像老鳥。也穿著老鳥常常會穿的白色汗衫式T恤和破破牛仔褲。 「前面那個,有點像老鳥?」秀庭也發現了。 -------------------------------------------------------------------------------- 不過很明顯的不是,老鳥走路有一股奇怪的傲氣,好像左右人群都不在他眼裡 一樣,那個屌樣子不太容易誤認。而且前面那個人頭髮比老鳥長,還戴眼鏡,簡單 來說蠻容易分辨的。 「旁邊不是育藍,所以……」秀庭很輕很快的說。我這才注意到,旁邊女孩長 髮幾乎及腰,個子嬌小,當然不會是育藍。更何況,看人家的長洋裝!打死陳育藍 小姐大概也不會有那種打扮吧! 我陷入沈思。其實也沒想什麼,只是覺得,如果今天告訴育藍對面石頭上有鬼 那種傳說,她的反應大概會是興致勃勃的「真的嗎?好那我們過去看看!」諸如此 類吧!我嘆口氣。 意識到我的沈默,秀庭很敏銳的問:「怎麼了?為什麼嘆氣?」 「沒什麼。」 「你在想陳育藍?」秀庭甩開我的手,馬的她是認真的。一雙秀麗的鳳眼裡此 刻燃燒著怒火。奇怪女孩子怎麼說變臉就變臉啊?我還算是她男朋友呢! 「我,我沒有。」答得很心虛,其實要老實說也可以,我又不是在想什麼有的 沒的!「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跟阿藍說那個石頭……」 「姚克己!你跟我在一起,居然還在想她?」秀庭聲音陡然拔尖:「你信不信 我把你推到碧潭裡面!」 她不是開玩笑的,倔強的嘴角撇著,眼圈兒都紅了。氣得聲音都在發抖。我連 忙認錯安撫。「真的沒什麼,因為妳剛剛提到她,我就在想萬一……」 「不准想!不准你講她!」秀庭毫不猶豫的嚷著打斷了我。 「好啦,真的沒什麼嘛。妳剛剛還不是講到老鳥!我也沒這種激烈反應呀。」 我耐著性子哄她:「捲毛、雄哥、老鳥、育藍……對我來說還不是差不多……」 「你還講?我不要聽到她的名字!跟我在一起,不准你講她!」秀庭真的是豁 出去了。那天晚上算是泡了湯,之後她一直在賭氣,怎樣哄都不多講話,嘴巴像是 被水泥封住了一樣。 如此這般,這種變臉戲碼,三不五時就要上演一次。 我不知道別對男女朋友是不是也這樣,不過就我而言,秀庭什麼都好,只有這 一點始終勘不破。對我的過去,她算是了解很多,偏偏又放不下,動不動就要為了 這件事跟我嘔氣。 秀庭老愛問我以前我們跟育藍相處的情形。不回答嘛,她不高興,覺得我在隱 瞞她。回答嘛,她聽了又生悶氣,勸都勸不動。有時我也火氣上來了,這吃的是哪 門子醋?擺明了讓我動輒得咎嘛! 「妳講點理好不好,我沒問過妳以前男朋友的事情吧!」被她鬧得受不了,拿 著電話兩個人僵持著不出聲,久了我很不耐煩。 「那是因為我們斷得乾乾淨淨!」秀庭很快的反駁:「可是陳育藍一天到晚在 你面前晃來晃去,討厭!」 「小姐啊,拜託一下,我們多久沒有看到她了?」我呻吟著,頭開始痛起來。 「而且她以前不是我的女朋友!」 「哼,要不是有老鳥,很難說喔。」秀庭恨恨的說。 -------------------------------------------------------------------------------- 一方面是秀庭強力干預的關係,一方面也是自己懶得多分辯多惹麻煩,乾脆省 點事,大三開學以後,我變成眾人口中「見色忘友的敗類」。 我有女朋友啊,而且功課很忙,還要家教,這是我的藉口與理由。我知道大夥 兒三不五時還是有宵夜聚會或什麼的,但看到秀庭那張秀麗的臉蛋上充滿不開心的 表情,悶著頭不理睬我,我想也就算了。 只是有時候晚上回來,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也總會有亂亂的思緒無法理清。 幾步之遙的樓上就住著捲毛,八塊在隔壁宿舍,一通電話的距離有雄哥、老鳥、甚 至是育藍……而我只是呆呆的躺在床上發愣,也沒有動力爬上樓去或拿起電話。 也許秀庭只是我逃避的一個藉口。暑假在台南時,我已經感受到所謂的僵局。 要我去改變跟育藍之間的距離,我做不到。但要我留下來眼睜睜看著育藍跟老鳥手 牽著手在我面前出現,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很自私的希望一切都能保持原狀,永遠 都是「我們一群人」這樣的狀況。 但我也不是三歲五歲了,當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很沒用的逃開, 不想再多花腦筋了。 心裡還是常常惦記著大家的。育藍對我,或說對我們而言,都代表一個心照不 宣的默契與連結。不管是誰打破了這樣的平衡,都意味著我們純粹好朋友好兄弟關 係的結束。而我不想當那個罪人,連試都不想試。所以當了逃兵。 秀庭不懂。她總以為我懷念的是育藍,而我怎麼抗辯都無效。其實不是的。我 自己很清楚。我所珍藏的是大家在一起的回憶,那種單純沒有雜質的快樂。不過男 生講這個太婆婆媽媽了。 「誰說美女是禍水,長得帥的男生一樣問題很多。」跟秀庭約吃飯,在活動中 心餐廳一坐下來,她就咕噥著說。我不是很注意,只是一面喝我的鋁箔包阿薩姆奶 茶,一面開始吃剛拿好的自助餐。 「你有沒有在聽啊!」秀庭橫我一眼。「我剛剛聽到一個很大的八卦!」 「什麼八卦?」中午時分活動中心人來人往,我只想趕快吃完走人,下午還要 上 RC ,老師講話很小聲很催眠,我如果不趕快去佔後面的位置,打瞌睡會被老師 看到就不太好意思…… 「我聽說了,德馨學姊是為了誰跟八塊分手,你知道嗎?」秀庭根本沒打算吃 飯的樣子,我瞄瞄她的盤子,衡量一下自己的胃納,突然開始想念恐龍或魯蛋了。 「很重要嗎?他們都分手那麼久了。」我依然頭也不抬的繼續吃。都多久了還 在炒這個冷飯,八塊現在又是中華好兒郎,最最恐怖的水文學作業,他又重拾八塊 救星八塊大爺的名號,頂上發光的常常救濟弱小國家……所以要毀滅一個頂天立地 的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他談戀愛然後失戀。復原之後,天下除死無大事。 「是老鳥!」秀庭看我一點反應都沒有,很不爽的大聲說。 我的一口三色蛋乾脆就哽在喉嚨裡,險些噎死。連忙猛灌幾口奶茶沖下去。 「妳說什麼?妳有沒有搞錯,哪裡聽來的馬路消息?!」 「現在你關心了吧!」秀庭洋洋得意。 -- 雨下久了總是會停的。各位猜對啦。 -------------------------------------------------------------------------------- 「到底是誰講的?」我說過我是斬來使那種人,這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 此事關係不小,八塊、老鳥、德馨…… 「娛芬在助教室不小心聽到的。八塊跟德馨學姊分手以後,不是有個助教想要 追學姊嗎?德馨學姊對助教說,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可是喜歡的那個人現在跟她 最要好的朋友走得很近,她不想奪人所好,所以她還在等。德馨跟育藍最要好這大 家都知道,所以助教一猜就猜出來是老鳥了。」 我聽到這裡,霍的一聲站起來,覺得全身血液都往腦袋沖。馬的楊德馨這女人 也太恐怖了,連這種話都講得出來!不管怎麼樣,這話傳到八塊或育藍耳朵裡,叫 他們怎麼辦?我想到八塊爛醉成一團攤在捲毛房間地板上的樣子,想到育藍為了德 馨交男朋友冷落她,難過沮喪了好久的樣子…… 幹!還說女人不是禍水!不可理喻! 「你幹嘛這麼激動?」看著我臉色變幻不定,秀庭的話也逐漸降溫,她冷冷的 問著:「事情只要一牽扯到老鳥跟陳育藍,你就受不了,對嗎?」 別的時候這樣曲解我還沒關係,此刻我已經被莫名其妙亂講話的女人氣得失去 理智了。我居高臨下瞪著秀庭:「妳說這話什麼意思?想說什麼就直說,幹嘛要這 樣話裡帶刺?」 秀庭也挑戰性的瞪著我,良久,她起身轉頭就走。我眼睜睜的看著她倔強的背 影孤傲的離去。 下午上完課我找到八塊,也沒空去注意秀庭走了沒有。八塊看我一臉凝重,倒 是先笑了,溫文的臉上沒有太多意外的表情:「你要跟我講什麼?」 我們一起往森林系館旁邊,舟山路的側門走去。一路上我斟酌著用詞,考慮再 三,卻不知道從何問起。 「是不是要問我德馨的事情?」八塊聲音平平的,聽不出太多情緒起伏。 「我今天,我聽說,聽說……」講不出個完整的句子,我廢然放棄。已經走到 我們停摩托車的路邊了,我們兩個卻都沒有發動車子。我坐在摩托車上,八塊倚在 牆邊,低著頭一下一下踢著人行道上的小石塊。 「德馨對老鳥有意思,你聽說這樣吧?」還是八塊自己講了出來。他的聲音有 著難掩的落寞,不過還算平穩:「我蠻早就知道了。介不介意?廢話,一開始非常 介意,可是後來想想就算了。又不是老鳥的錯,他長得帥、會打球會唱歌,大家都 看得到啊。反正我也想通了,我還是喜歡她的話,就繼續等下去。」 「你要繼續等楊德馨?」我驚訝得下巴都掉下來。 八塊還是低著頭,慢慢說。「不一定是等她啦……我知道這很笨,不過,沒別 的辦法啊。是她要離開我,不是我不愛她了。你自己也有女朋友,你應該了解的。 今天秀庭說要跟你分開一段時間,你應該也不可能說斷就斷、說走就走吧。這很沒 出息沒錯……但是心裡有別人的不是我,我除了繼續等她,或是等自己把她忘掉, 不然我還能怎樣呢?」 不一樣。聽著八塊平平的敘述著,我心裡在吶喊著。完全不一樣。秀庭如果離 開我,我一定會覺得很落寞沒錯,但是絕不會像八塊這樣,還能無怨無悔的等她回 頭,或等自己忘掉。我們的個性有差距,而且我的自尊心強得多。 我對秀庭,到底算是怎樣的心態?我到底在幹嘛? -- 倒數四天。 那天晚上,我跟八塊拎著啤酒又上了宿舍頂樓。已經是十一月底的深秋了,開 學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上頂樓喝酒。樓上很涼,夏天已經是很遠很遠以前的回憶了。 大三,二十一歲。年輕的、單純的、可恥的、自以為正直的擇善固執。我不愛 秀庭,怎麼可以繼續跟她在一起呢?這樣莫名其妙而完全不是問題的問題,居然一 直在我微醺的腦海裡,像跑馬燈一樣,不斷不斷的繞著。 我這樣算什麼呢?不是比楊德馨還不如嗎?雖然她拋棄了我的兄弟,但至少她 勇敢而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感情,沒有繼續耽誤八塊。 可是……這燒灼著胸口的,是我的自責與罪惡感嗎? 「兄弟們,酒是穿腸毒藥,少喝為妙,尤其是我不在的時候,或是禮拜一要交 水文作業的時候!」雄哥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上來了,身上穿著一件 7-Eleven 那種 十五塊一件的塑膠雨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底下一雙夜市牌的夾腳拖鞋。上面都是 泥巴,大概剛從工地下班吧。我看看他。 「下雨了?」八塊有點驚訝,把啤酒遞過去。 「永和那邊在下,過橋就沒有了,不知道等一下這邊會不會也開始下。」雄哥 老實不客氣接過啤酒就喝,順便把手上塑膠袋丟給我們,裡面有點吃的還溫溫的。 另一隻手提的袋子裡居然還有酒:「剛剛工人的宵夜,我包了一點回來。酒也被我 帶走了,要不然,菲律賓工人喝了酒會鬧。」 果然夜空烏雲密佈,空氣悶悶的帶著潮意。因為光害的關係,天際還濛濛的透 著詭異的亮。我們三個人沈默的喝著酒吃著海帶豆干,誰也沒講話,好像專程在等 雨下來要被淋一場似的。等雄哥發現的時候,我已經把玫瑰紅喝掉大半罐了。 「敗類你在幹什麼?」雄哥一把搶回已經空了的玻璃罐。「你也沒有多少酒量, 喝這麼多,等一下就不要給我發酒瘋!」 已經太慢了。上大學還沒有醉過的我,開始覺得輕飄飄的,頭重重的。全身熱 熱的很舒服。 「呵呵,我告訴你們,我不愛秀庭喔。」我打著嗝,一面吃吃的笑著。我其實 非常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講什麼,但是話就是不受控制的像流水一般從嘴裡跑出 來。「呃,可是我,我還是抱她,我還親她喔。你們說,我是不是很爛?」 「完蛋了,又一個酒量差、酒品更差的。」用到「又」這個字,可見得八塊很 有自知之明。他沒力的嘆著氣。「他個頭這麼大,等一下怎麼搬下去?恐龍跟老鳥 又都不在這裡。」 「讓他講一講吧,我看他也有很多心事的樣子。」雄哥永遠都是那麼睿智而冷 靜。聽到這樣懇切貼心的話,我的鼻頭一酸,險些逼出眼淚來。 「你們聽我說啊!」我完全無法控制的叫起來。「我不愛她!我跟她在一起, 可是我,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楊德馨不愛八塊?為什麼,為什麼……」 「他到底是在煩什麼?關我什麼事啊?一個字都聽不懂。」八塊皺著眉。 「平常最敏感、想得最多的就是敗類,偏偏他又不愛講,壓抑到最後,總有爆 發的一天。你只是他借題發揮的題材而已。」雄哥淡淡的對八塊講解著。我聽到這 裡,已經受不了的崩潰似的放聲吼叫起來。 -------------------------------------------------------------------------------- 「吵死了,樓梯間就聽到大叫聲!」捲毛也上來了,一臉不耐煩,手上還拿著 筆,大概剛剛還正在寫作業寫到一半吧。「敗類,秀庭的電話!她打去你房間找不 到你,蠻不爽的,打來我那間找人!你快去接吧!」 「我不要!」我像個小孩子一樣撒賴起來。「不接!不接!」 「敗類也會發酒瘋,這很新鮮!等我一下我去回掉秀庭,馬上上來。」捲毛很 興奮的交代著,隨即跑下去了。 「捲……」雄哥還來不及叫住捲毛,他就已經一溜煙跑掉了。 我趴在水泥欄杆上,全身都熱熱的,血液循環很快,好像剛打完球或跑完步那 樣很舒服,只是頭一直暈沈沈的。哇哈哈原來喝醉是這樣的感覺,不過我應該還沒 醉吧,至少我很清楚我自己說過了什麼。 「你可不要往下跳,我們拉不住你的。」八塊很謹慎的在我旁邊說著,深怕我 一個想不開就縱身一跳。 我呆呆的瞇著眼睛看著樓下中庭,男生,都是男生,走來走去。摩托車來來去 去,有的有戴安全帽,有的沒有。有的頭髮長,有的短…… 「老鳥!」我看到老鳥,當場不顧一切吼叫起來。「喂!蔣志航!蔣志航同學!」 可不是老鳥,他大吃一驚,停車往上看。馬的脫掉安全帽的動作都那麼帥,可 惡。旁邊進進出出的舍友們也紛紛抬頭看,看是哪個瘋子這樣大吼大叫的。 「喂!上來啊!要不要喝酒……」我還沒吼完,雄哥有力的臂膀已經橫過來掩 住我的嘴,把我用力往後拖。 「你給我閉嘴!」雄哥氣勢驚人的斥責:「要鬧也有個限度,等一下鬧到教官 都上來了你才爽是不是,有出息一點!」 我被雄哥這樣一罵,頓時像是洩了氣的皮球,氣餒的把頭埋在膝蓋上。雄哥一 針見血。我是沒有出息,我甚至沒有膽量跟老鳥一較高下。我害怕面對心中真正的 想法,害怕會嚇走育藍,那個全心全意相信我們以友情在無所求地守護著她的單純 女孩。害怕會被身旁這些哥兒們鄙視、唾棄,害怕去面對我們之間的地雷、死穴- 如果說破,我們會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再也無法毫無芥蒂的一起混吃等死了。 胸口煩悶欲裂,我張開嘴巴,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 已經開始兇猛的嘔吐起來。雄哥早有準備,很快把塑膠袋套住我的臉。我像掏心掏 肺似的嘔個不停,把胃裡的東西全體繳庫,連眼淚都逼出來了。 待這一陣驚天動地的嘔吐過去,我費力地抬起千斤重的頭,迷濛中,看到大家 都站在我面前。老鳥、捲毛、八塊、雄哥……你們看到了吧,我是這樣沒有出息的 狼狽的人,看到了吧。 「喂,你還好吧?」穿著紅色薄防風夾克和牛仔褲的老鳥,手插在口袋裡,語 帶擔心的問。短短頭髮、高鼻樑、濃眉大眼……他為什麼長相這麼帥呢?為什麼這 樣的人要喜歡阿藍呢?為什麼他不乾脆追上她把她帶走、離開我的世界、好讓我徹 底死心完全絕望呢? 那種感覺簡直像是在面對一個突出而優秀的同胞兄弟,你恨他、嫉妒他,可是 又不得不贊同、喜歡他,只因他是你的兄弟。這種複雜的感覺,天啊真是夠了。 -------------------------------------------------------------------------------- 大概是看我一臉狼狽,又呆呆的不發一語,大家都擔心起來。老鳥走上前,彎 著腰拍了我肩膀一下:「敗類!你……」 我像是發瘋一樣撥開他的手,蠻橫的撞過去,肩膀撞著他的肚子,把老鳥撞退 了好幾步。完全沒料到我會發狂的老鳥痛得悶哼一聲。 「幹!你發酒瘋也不是這種發法!」吃我狠命一撞,老鳥也火了起來,他站穩 了就立刻扯住我,身材相當的我們當場扭打成一團。 「不要拉他們!讓他們打!打得兩敗俱傷最好!」雄哥阻止了要撲上來勸架的 八塊跟捲毛。我跟老鳥像是兩隻困獸,因為體型相當,只是出力扭扯著對方,連拳 都揮不出去。 悶了這麼久,終於下雨了。 細細的冰涼雨絲落在頭臉,我清醒了許多。依然怒視著對方,握住的拳卻慢慢 鬆開了。心中開始感到的,是一絲絲悲哀湧起。我怎麼打得下去?他不是唐至中, 不是劉振聲,他是我從大一開始就親如兄弟的老鳥,是我衷心覺得配得上育藍的好 男人,我怎麼打得下去? 我,怎麼打得下去? 老鳥英挺的臉上也從一開始的憤怒,慢慢轉變成深沈。雖然我還扯著他的衣領、 他還用力握住我的上臂,兩人喘息著不肯鬆手,但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 在飄起的細雨中降溫了。 「幹!我就知道有一天要解決這種狗屁事情!」此時雄哥才上來,粗壯的手臂 一邊一個,很野蠻的硬是分開我們。「有什麼話現在講清楚,講完之後,一個屁字 都不准再提!」 「我只有一個問題。」我深呼吸著,很不客氣的問:「你是不是喜歡阿藍,跟 她在一起?是兄弟的話,要講出來!」 「我喜歡她,和跟她在一起,是完全不相關的兩件事!」老鳥也粗著嗓子回答。 「那在台南的時候,你為什麼牽著她的手?」豁出去了,我蠻橫的大聲問。 「敗類,你也太笨了吧,阿藍要是真的覺得跟老鳥有什麼的話,就不會那麼自 然的讓他牽了。那場合可是大家都在呢。對她來說,我們誰去牽都差不多啦。」捲 毛忍不住插嘴。 「原來……」我驚訝的回頭,看著臉色都很難看,被雨淋得頭髮通通貼在額際 很狼狽的大家:「原來你們都知道?就我一個人像白癡一樣……」 「當然都知道,誰看不出來?」雄哥冷冷的說著:「從一開始就清清楚楚。大 家都對阿藍很好沒錯,但是你們兩個對她最特別。敗類覺醒得慢,後來又拖了秀庭 下水,不去面對問題。老鳥呢,也好不到哪去,只在旁邊靜靜守著,行動拖泥帶水……」 「你還敢講我們?難道你不是第一個退出戰局的?永遠保持觀望距離,在旁邊 靜靜守著的,應該是你吧!」老鳥銳利的話刺穿了我的耳膜,雄哥靜了下來。 冰涼的細雨不停地撲在臉上,沿著脖子流進衣服裡,讓人忍不住打起冷顫。我 的上衣吸飽了雨水,開始從衣袖往下滴著。 良久,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打算離開。我感覺喝完酒又嘔吐過的身體,在慢 慢失溫中。 -- 第一場雨,但不是最後一場。 -------------------------------------------------------------------------------- 宿舍旁邊大馬路上,車聲劃開水勢,沙沙的掠過。我們只能僵持著,讓細細的 冷雨不停飄落,不停攫取身上的餘溫。已經越來越晚了。 終於,我甩了甩溼透的頭髮,深深吐出一口大氣。 轉過身去,還沒打算移動腳步,就聽到雄哥的沈穩嗓音在身後響起。 「我只有一句話。留下來,大家都還是老樣子,所有的事情到此為止,一筆勾 消,誰都不准再放一個屁。要去追,兄弟就做到今天,以後大家就是普通同學,你 們要幹嘛都不關我鳥事。」雄哥沈冷地說完。 我忍不住心頭的反感。追?有這動作的,一直以來只有老鳥。幹嘛之前不講, 今天在這裡講給大家聽? 「為什麼之前不拉著老鳥,不講這些話給他聽?就准他追,准他獻慇懃,別人 都不行嗎?」我冷冷的反問。 「幹!你講這什麼屁話!」雄哥力道十足的髒話,讓我回頭。老鳥已經走開, 在稍遠的水泥矮牆邊,手抖抖的開始點煙。雄哥粗礪的臉龐也有雨水沿著髮際不停 流下:「老鳥那種人,他真要認真去追,誰拉得住?會是只有今天你看到的這個樣 子嗎?你用點大腦吧!如果你還有的話!」 我頹然坐下。這是事實。老鳥一向是那麼率性那麼酷的人,看他讀書、考試、 待人接物都不難發現。真正想要的東西,他會不顧一切去追求。但是,此刻擺在眼 前的事實非常清楚。老鳥有所顧忌,老鳥根本沒有放開手去追。 他的顧忌,跟我的怯懦,應該是一樣的吧。我們還真有默契。 雨越下越大了。再這樣淋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抹了一把臉。非常疲倦。 「走吧,下樓去。我不想多講了。」一夕之間我好像老了很多歲,累得不得了, 只想倒在床上睡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我面對著上頂樓陽台的門。等抬頭時,赫然發現門口站著魯蛋、恐龍跟…… 育藍!她的臉蛋慘白,圓圓的眼睛無神的看著我。手上緊握住一個塑膠袋。 就像被雷亟一般,我的全身開始發冷。剛剛,她聽到了多少? 「阿藍!妳怎麼……在這裡?」我困難的叫她,聲音像是砂紙磨過一般,簡直 不像我自己的聲音。這簡單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驚跳起來,大家倏然回頭。 「我……我們……剛剛……魯蛋跟恐龍……找我,買了蚵仔煎……」育藍斷斷 續續的解釋著,把手上提的塑膠袋抖抖的舉起來給我們看,連聲音也不停發著抖: 「打……電話來,室友說你……們……都在……頂樓啊,所以我……我……我們…… 帶了……帶了……過來,結果……」 話沒說完,她把吃的東西往魯蛋手上一塞,轉身就往樓下跑。 我跟老鳥反射性的立刻跳起來要追過去,雄哥大吼一聲:「老鳥!敗類!站住!」 到此時我的腦筋已經一片空白了。我被這樣一喝,乖乖停住往前撲的身形。 「你們去只會越弄越擰。恐龍你去,送她回宿舍,要平安送到!」雄哥指揮著, 恐龍立刻領命跟下去了。「魯蛋你過來!你們到多久了?」 「從……從敗類問老鳥,在台南……牽阿藍的手……的時候……」心思也是一 樣單純的魯蛋完全沒辦法接受這一切,他憨憨的臉上驚詫的表情久久不褪。「原來 你們……你們都是……」 「她都聽到了。」老鳥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 而這一切,這荒謬的一切,都是因為我發起瘋來,任性的大鬧了一場的緣故。 悔恨、自責和巨大的疼痛不停鞭打著我的頭、我的心,終於受不了這一切,我坐下 來抱住頭,用力閉緊眼睛,全身肌肉都向痙攣一般緊繃著。 冷冷的雨還在淅瀝瀝下著,我感覺有滾燙的雨水沿著頰邊滑落。 -------------------------------------------------------------------------------- 雨纏纏綿綿下了整整一個禮拜。真像是永無止境似的下個不停,讓人開始懷疑, 這雨是不是要下到永遠。 永遠,好飄渺的字眼。 那天淋完雨,只有我一個人感冒。名正言順的不去上課,躺在因為下雨而陰暗 的寢室裡,我只成天瞪著天花板,一面模糊想著,啊現在在上水文,現在系主任應 該進來了,鎖著眉抱怨兩句天氣,開始上結構。嗯RC不知道又有什麼作業了。 她一直相信是友情。單純的、無所求的友情。卻沒想到,感情會變質。 就算不吃藥不管它,感冒也會自己好起來的。三天之後我已經沒事了,只剩下 鼻音。每天帶便當回來給我吃的捲毛很不耐煩:「敗類你又不是小學生,不要裝病 不去上課好不好?我水文作業沒辦法對兩個版本,很麻煩耶。」 我躺在上面床板上無聲的笑,苦苦的。 沒辦法忘記恐龍那天送完育藍回來的回報。 「她?沒有,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發抖,一直在發抖。我把外套給她 穿了,她還是一直抖一直抖。」 淋了雨的短髮貼在臉畔,一直發著抖的育藍,就像隻被雨淋得溼透的小貓一樣 不停發著抖。以前,她可以避到我們這裡來,現在,我們逼得她避到哪兒去呢? 已經一個多禮拜沒去上課了。然而事情不能這樣下去,我也不能躺在這裡瞪天 花板一輩子。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至少,有一個女孩子還在等我出現。 再世為人,徹頭徹尾洗個熱水澡,希望可以洗去一個多禮拜來的潮溼黏膩。我 換上乾淨的襯衫牛仔褲,刮乾淨很狼狽的鬍渣,刷了牙。走廊上遇到學弟,他看著 我傻笑:「學長,你閉關結束了?」 看他乾乾淨淨的笑臉,我才體認到,世界還是一樣往前走著,地球還是繼續轉 動著,一切都沒有改變。 走進剛下完雨,還溼溼涼涼的校園,傅鐘正在噹噹噹的敲著。下課時分,腳踏 車跟人群從我身邊擦過。我緩緩走向系館。沒花多少工夫,就在教室裡找到了秀庭。 看著我,她不發一語。嘴角依然倔強的抿著,眼睛卻流露出無法假裝的關心。 「你終於出現了?」她帶點嘲諷的說。 「我們出去走一走吧。」 我們沈默的穿過原分所走廊,經過曾經遇到大師李遠哲的化學系側門,往醉月 湖走過去。我牽著秀庭的手,涼涼的細細的,很溫柔的小手。 十二月算是初冬了,天色暗得早,陰沈沈的壓著雲。我們依然沈默的走著,在 略有寒意的湖邊。人不多,大部分都行色匆匆。我牽著秀庭,漫無目的緩緩走過。 一直走到橋邊,秀庭停了下來。 「你要跟我分手,對不對?」她看著自己被我握住的手,清脆的問。 -------------------------------------------------------------------------------- 「秀庭,我……」喉嚨發澀,像被麥芽糖黏住,我哽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 「沒關係的,我知道。」秀庭揚起臉,精緻的臉蛋上表情淡淡的:「是因為她吧。」 「不。」我苦笑,搖了搖頭。「現在我也不需要騙妳什麼。育藍對我,應該說, 育藍對我們任何一個,應該都沒有那種感情吧。」 「那,為什麼?」 「我覺得我配不上妳,我愛妳不夠多。讓妳這樣對我,我良心不安。」我還是 苦笑著。天啊這樣的話居然從我嘴裡出來,我快要變成林瑞陽馬景濤陳俊生了。 秀庭居然笑起來。「對啊,我也是這樣覺得。」 「妳是個很棒的女孩子。真的是我配不上妳。」我由衷的再說一次。 「我知道。」 伸臂給她一個擁抱,秀庭把臉偎在我懷中。她嘆著氣。「不要再缺課了吧,蔡 老師今天在上課時已經問起你了。」 我只是強忍住心中的酸楚,輕輕的順著她的髮。「秀庭,對不起。」 送走堅持要自己回家的秀庭,我像是元神出竅一般恍恍惚惚晃蕩著。校園裡已 經開了燈,上夜間部或社團活動的人們還是熙來攘往。我沿著體育場邊走下去,夜 裡慢跑的人在我身邊掠過。就這樣無意識的不知走了幾圈,走著走著,走回網球場。 趴在欄杆上看了一下,才發現校隊在練球。恐龍很專注的在聽教練講話,那種肅穆 而認真的表情,令我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對我來說,我覺得這段低潮期彷彿是世界要毀滅的前兆,連課都不想上,連飯 都不想吃。但是,看我周遭的人們,依然認真讀書的捲毛,依然認真打球的恐龍, 連秀庭,都那麼堅強而成熟。 原來不只是大家毫不猶豫的往前走著,是我自己都在遲疑而拖延著腳步。 我是可以賭一記的。把大家的情份當作籌碼,把育藍對我們的信任當作籌碼, 去賭上一記。不過,我不想賭,我也不敢賭。我沒有那個本錢。 老鳥、雄哥、我……講到底,我們都差不多。都有喜歡的人,都有害怕的事。 怔怔的看著恐龍練球。恐龍專心發球的樣子真是了不起,輕輕拋起,咻的一下 球拍一揮,打中球的聲音很像開香檳,波的一聲,鮮黃色的球劃出漂亮的弧度落在 對方場中。速度、力道、美感兼具。我突然強烈的想念起打球的感覺,托球,攔網, 靠一個眼神或手勢,默契十足的做出一個漂亮的球,讓老鳥毫不猶豫的起跳猛殺…… 我想,一切都該歸零,該重新開始了。 -- 都到這裡了,明天請來看最後一場雨吧。 -------------------------------------------------------------------------------- 被抽掉一塊的防波堤,會在一陣擾動後,落入新的平衡。 台北的冬天總是常常下那種溼溼冷冷很討厭的小雨。每天出門都考慮再三要不 要帶傘,不過最後總是嫌麻煩直接衝入細雨中。老是淋得要溼不溼的非常煩人。 我們在溼答答的天氣中考完了期末考。然後放了假,過了年,糜爛很久之後, 又乖乖回到系上來被荼毒。大家還是一樣常混在一起,作業考試互相幫忙。 有些事情,則是很有默契的完全絕口不提。 漸漸轉暖之後,杜鵑花開了。後來算起來只在系上偶遇過兩三次的育藍,見到 我,還是會敞開一個溫暖的笑。 這是很大的進步了。上學期一直到結束前,所有我們的邀約、解釋,不管是誰 出面,通通都拒絕。育藍整個人像是縮到一個看不見的防護罩後面。在路上遇到了, 總是客氣的招呼,三兩句話打發,很快就告辭離開。 大家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承受著這樣的結果。育藍曾經是那麼全心全意的相 信著我們,享受著我們的寵愛與友誼。現在發現一切都是個笑話。我非常非常內疚。 因為我跟老鳥的關係,讓魯蛋、捲毛他們這些單純的人也跟著受累。雖然從頭到尾, 沒有人多提過一個字,我的內疚與歉意也完全沒辦法傳達出來。 我總記得那天傍晚,下的雨應該是春雨了吧,淅瀝瀝的,把才開的杜鵑花打得 垂頭喪氣。又懶得帶傘的我走到系館側門,只好停下來等雨勢暫歇。旁邊一個看樣 子也沒帶傘的人很遲疑的伸手去探雨勢,又挫敗的回頭。 是育藍。她消瘦了一些,圓圓的眼睛看到我,閃出遲疑。隨即還是笑笑的打招 呼。「嗨,好久不見。」 「是啊。」看著她乾乾淨淨的笑臉,我的感覺還是像第一次看到一樣,覺得全 世界好像都跟著亮起來似的。 我真的喜歡妳啊。不過,我也真的傷了妳的心,對嗎? 我們不是故意要騙妳的,只是事情到後來超出控制的範圍了。 「阿藍,跟妳打個商量?」有點僵的沈默一會兒,我深吸口氣,下定決心說。 「我知道妳因為……反正……不管怎麼樣,一切的錯應該都在我,妳不要連其他人 都怪在一起,都開始疏遠,好不好?」 「我沒有怪你。」育藍很快的回答。她認真的看著我:「真的。我只是……前 段時間,價值觀整個突然崩解而已。對我來說,這是很嚴重的事情喔,因為一直都 信仰、堅持的價值觀,一旦毀壞了,要重建是很困難的。我想對每個人都是一樣吧。 我之前太自以為是了,只蒙著頭認定一些事情,沒有去注意別人的想法轉變。應該 道歉的是我,不是你啊。」 「那現在呢?也不用,就這樣……這樣對我們……」我完全聽得懂。這是最慘 的地方,令人心如刀割。我完全懂。雖然事情不是這樣的,但對她而言,她所看到 的經歷到的,就是這樣。 從頭到尾,她之所以跟我們這樣親,就是因為她那種單純到令人無法相信的個 性。因為是好朋友,所以她可以放心的、肆無忌憚的跟我們在一起。不管外人怎麼 解讀、怎麼說、怎麼批評,她是這樣相信著我們。 而後來,她所相信的人、事、物,在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崩解。 「記得我們以前在高雄講過防波堤?」育藍微笑著,還是一樣可愛,不過,好 像多了幾分含蓄的成熟?「抽掉一塊,結構如果沒有崩潰,一定會落入新的平衡。 只是,我如果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跟你們混在一起……總覺得,嗯,你們…… 我是說我們……相處起來會有尷尬的地方吧……」 說著,她澄澈的圓亮眼睛低了下去,只看著地上。我,還能說什麼呢? -------------------------------------------------------------------------------- 「聽說妳不參加系上的甄試?」我改變了話題。像兩個老朋友,也像一個普通 大三學弟遇到快畢業的大四學姊一樣,自然而帶點客套的聊著。她已經不是以前那 個完全無保留的信任著我們的育藍了,而我也不再是那個莽撞中帶點任性的敗類。 我們都修正過了。 「對啊,消息傳得真快!我打算要出國。反正我媽我舅舅他們都在催我過去。」 育藍吐吐舌頭,還是那麼可愛。 只是,已經不同了。她像是以前忘了長大,而突然間追上歲月腳步,在這段時 間裡面成長許多。那種帶點客氣的溫和態度,像個大人的微笑,不知為什麼,讓我 的胸口好悶好悶。 誰都沒有錯吧。誰都不是故意要把事情弄成這樣的。 雨勢轉小,育藍跟我道別。她往志鴻館的方向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我全身像 脫了力一般提不起腳步,只好在台階上坐下。覺得好累好累,我把頭埋在膝蓋上。 身旁空曠的走廊上,從遠而近,剛剛就略有所聞的口哨聲逐漸清晰,吹著陌生 的曲調。口哨吹得很好,迴盪在走廊上,讓這個下著細雨的春天傍晚更加寂靜。 「是什麼歌?」口哨聲停歇,我沒有抬頭,只是低低的問。 「避雨。是一首日本歌,老歌。」老鳥在我身旁坐下。他點燃一根煙。 我們在台階上很安靜的等著雨完全停下。其實也不一定是在等,只是不想動而 已吧。老鳥沈默的抽完一根煙。 「你知道一里塚嗎?」他淡淡的問。 見我搖頭,老鳥繼續說下去:「江戶時代吧,反正就是古代,街道上每隔一里, 就會立碑,種一棵大樹。很大的,連冬天也不會落葉的常綠樹。來往的旅人會在樹 下乘涼休息。遇到下雨的時候,就會在此避雨。」 「然後呢?」我依然把頭埋在膝上,只是聽著。 「在樹下,大家會聊天說笑、交換來自各地的見聞,打發時間,雨停了就各自 啟程上路。」老鳥停了一下,又燃起另一根煙。「不管在避雨的時候多麼愉快、多 麼投契,雨停之後,都是要走向自己的目的地的。那不是一個讓人久留的地方。」 「這是歌裡唱的嗎?你的日文什麼時候變這麼強了?」我微笑起來。覺得眼眶 熱熱的。 老鳥沒有回答。 這些日子、這些經過、這些人……一切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個燠熱的下午,一 場雷陣雨,在一棵大樹下避雨時發生的。雨停日出,又要道別離開。大樹默默看著 人來人往,對它而言,應該都沒有新鮮事了吧。 「喂你們兩個!雨已經停了還窩在那裡幹嘛!」從前門出來的魯蛋、捲毛跟恐 龍,望見坐在側門台階上的我們,捲毛手圈在嘴巴旁邊,遠遠就吼了過來:「要不 要去吃飯?雄哥有麥當勞折價券喔!」 「走吧!」老鳥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 -- 最後一場雨,停了。 -------------------------------------------------------------------------------- 杜鵑花開、杜鵑花謝。天氣炎熱,期中考過去,梅雨季……然後,開始聽得到 蟬鳴,也開始可以看到鳳凰花的火紅身影了。 那年的送舊辦的是卡拉 OK 晚會。在系館前面搭起舞台,初夏的夜裡,幾個蠻 唬人的舞台燈一跑,很有幾分燈紅酒綠的歌舞昇平。 從來不愛參加系上此類活動的我們,當天晚上倒是不約而同的出現了。也許只 是守著去年此時對育藍的承諾,對我們來說,這個送舊是送她的。所以都來了。 不過育藍沒有來。 夜色漸深,氣氛還是很熱,學長姐們一點也沒有畢業離情的跟學弟妹們開著玩 笑、搶著麥克風。我慢慢往後退,幾乎要退到椰林大道的正中央、人群的最邊緣。 這樣的熱鬧喧譁好像與我無關哪。我只是很陌生的感受著一切活力與脈動。 其他人也都跟我一起站在最後面,隨時都打算離開的樣子。 「快了,快了。」捲毛在我身邊喃喃唸著。「基工結束了,水工也考過了,還 有明天的地質,還有大後天的環工,然後……」 「我想去吃乾麵跟紅豆餅啦。」稍遠一點魯蛋興沖沖跟恐龍和雄哥邀約著。 此刻,台前突然一陣鼓譟喧譁。主持人,一對大二的學弟妹,此時用很誇張的 興奮語調大聲宣佈:「特別請到我們的明日之星,大三的偶像級人物……」 「誰啊?我還站在這,哪有偶像可以上台?」捲毛很臭屁的說。 結果出現在台上的居然是老鳥。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端正而英挺得像個巨星 沒錯。我們都很訝異。「他有要唱?怎麼都沒聽他說?」 「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來。」老鳥接過麥克風,先笑了一下。穩穩的說著。 「不過這歌是非唱不可的。祝今年要離開的人,一路順風。」 老實說,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有聽過哪個人唱俗到無路可退的「在妳背影守候」, 唱得比老鳥更好更有味道的。他一隻手插在褲袋裡,閒閒的站在台中央,低沈的嗓 音帶著一點沙啞。 「阿藍。在傅鐘的方向。」雄哥低聲說。在歌聲中,我轉頭去尋找,果然在人 群的角落,看到熟悉的她。 還是雪白的臉蛋,乾乾淨淨的T恤牛仔褲,短短的髮。太遠了,看不清楚她圓 圓的眼睛,到底是認真盯著台上演唱者,還是安靜的,悄悄的盈著沒人看見的淚。 「我要如何面對妳覆雪的容顏?用我的臉,用我的眼,還是我的淚?我的惆悵 喜悅,隨著妳起伏盤旋……」 在南投的夜裡,魯蛋家前面的空地上,在視聽小劇場裡,在夜半的西子灣, 在幽暗的KTV包廂、在此刻……我們一起靜聽著老鳥的滄桑歌聲。 「但我,在妳背影守候已久,守候妳真心回頭的笑容……」 畢業以後,沒有我們在旁邊幫妳出頭,妳要照顧自己啊。 不要忘記我們啊。 緣份,從兩年多前的系慶晚會開始,到送舊晚會結束。而一路走來的記憶,停 留在耳際、在腦海裡,像是一張古老的黑膠唱片,有彷彿是溫柔雨聲的沙沙雜訊, 伴著老鳥略啞的有力嗓音,一聲聲看似平靜但帶著壓抑地,一直一直,不停迴響著。 歌聲還沒有停,而育藍已經離開了。 尾聲 時移事往,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 大四,我們修的課都很分散,因為走向不同。偶爾一起打球吃飯還是有的,話 題多半環繞在預官、研究所、技師證照考試、出國、找工作等題材上面。 「聽說結構矩陣一定會考,技師考試也會考。上次是誰說不考的?」 「水利組一個人口試就分配到二十分鐘,到底要問什麼可以問到二十分鐘?去 年有叫學生上去導公式,傅立葉展開之類的。好狠。」 諸如此類,我們深陷其中,而別人毫無興趣的話題。 因為打算要唸系上研究所的關係,大四一整年我都很用功。可以算得上是心如 止水的唸著書。大四上,還不要命地修了工數三和鋼結構設計等恐怖選修課,被捲 毛他們當偶像崇拜著。 時間慢慢的走過。這些,都是後來了。 秀庭跟我經過一段尷尬期,在她有了新男友之後,我們又回復原來的學友交情。 她畢業後打算要出國唸MBA,我覺得很適合她。 八塊、捲毛跟我都進了系上研究所。捲毛考進水利組,我跟八塊都是甄試上結 構組,再做兩年同學。 一畢業就當兵去的是魯蛋、老鳥跟恐龍。魯蛋簽了三年半,而老鳥跟恐龍呢, 一個在六軍團排球隊、一個在八軍團打網球,兩人在國軍運動會還會碰面。雄哥則 因為以前車禍斷過鎖骨不必當兵,直接進工地開始繼承家業。 故事總會有句點,演唱會總有最後一首歌。 我的,應該說我們的大學生活,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劃下了句點、唱完了歌。 最年輕、最直率、最無知、單純得近乎可恥的歲月,差不多就告了一段落。 育藍怎麼樣? 我不知道。後來,我們都沒有再見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