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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26：信
作者: 小田真柏	日期: 2024.08.31　　天氣: 　心情:

沒讓洪雅茹知道，林雅強私下打電話給洪雅茹的母親，畢竟過去曾與他們熟稔，鄭重問候是應該的。從她母親的口中得知，洪雅茹兩年前年曾憔悴好陣子，原來因為上夜班作息不正常瘦下的她變得更瘦了，還因為半夜肚子痛掛急診兩次，卻查不出任何原因；去看中醫說是「寒疝」，吃了幾回當歸生薑羊肉湯。雖然很快就恢復原來愛笑愛說話的樣子，但一直胖不起來，也變得不愛出門，下班後或放假只待在家裡，更別提交男朋友了。她和林爸爸一度以為女兒罹患憂鬱症，但除了不和朋友出門玩樂，其他似乎完全正常，總不能這樣就讓她看醫生吃藥吧。林媽媽很關心林雅強的婚姻狀態，和洪雅茹同樣對他仍是單身感到驚訝，還問他是不是離婚了，讓林雅強為之失笑。確認單身身分後，林媽媽愧歉地說洪雅茹當初年紀小不懂事，希望他寬宏大量不要和她計較，有空帶她出去散心。

和林媽媽聊過之後，林雅強想起洪雅茹曾說過，她最近連續推辭掉幾個辦公室飯局，在同事眼裡似很不通人情，擔憂自己過於任性無禮；但對熱衷聚餐的同事，她同樣感到匪夷所思，一張嘴整天淨想著好吃的兼說是非，那不自覺的貪吃、愛攪和天性，光想就讓她害怕。當時他不以為意，以為她和自己一樣，只是單純的年紀大懶得動了，愈來愈無法適應年輕人熱鬧的生活圈子而已。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洪雅茹或許是刻意封閉自己。

他還想起自己約在兩年前曾夢見洪雅茹。在夢中她一臉蒼白躺在床上抱肚子喊痛，看見他卻勉力微笑，問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定時吃飯；在夢裡他心急如焚，握住她冰涼的手，罵她不會照顧自己，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因為手上涼意醒來，滿是漆黑中他含著眼淚回想夢裡她羸瘦的身影，也只能如此，任相思飄零滿地。和她分開後，他雖然常想起她，但只夢過她兩次。循著洪雅茹說過的事件與歷程約略推算，第一次夢到她的時間大約在她和那位八家將男友剛分手時。事隔已遠，他仍清晰記得當時夢境，在溪床一片白茫茫的菅芒之地，她甚麼也沒說，只遠遠地看他一眼，然後兀自望著前面隨風拂盪招搖的菅芒花穗，臉上神情盡是哀傷。這麼喜歡笑的一個女孩子，兩次出現在他夢中卻是憂悶苦痛的模樣，林雅強心中牽掛不已，不能聯絡她，只能暗自祈禱，希望她一切平安。

這巧合可比附為自己和洪雅茹之間的心電感應嗎？林雅強心想，若真有所謂的心電感應，他倆不會到現在才相遇。已經有很多日子了，他以為自己不再想她，走路時不再期待在摩肩接踵的街頭轉角處會看見她；他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將她燦爛的笑容收進內心最深處，讓彼此的身影消失在廣大的人群裡。

洪雅茹說，這次兩人可以重逢，應該歸功於她「向宇宙下訂單」。她是在網路上看見的，做法非常簡單，不用做任何的投資或付出，只要在心中許願就可以心想事成。

她說，有次主管指派她到台南科學園區出差三天，宅女她一點也不想出遠門，就拿這個來測試──「請讓主管改變心意吧」。幾天之後，很神奇地，雖然主管未改變心意，出差行程卻因故延期了，讓她暫時鬆口氣。後來，主管又要她去桃園機場接送日本客戶，路痴她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開車就心煩，又向宇宙下訂單──「請讓主管改變心意吧」。訂單發出後五分鐘，接到主管的電話叫她明天不用開車，他找到一台九人座小巴士，讓她只要當陪客就好。

兩次成功經驗讓她開始有點相信向宇宙下訂單這回事。心想這神奇的資源怎可以老是用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呢，當然要用在刀口上啊──所以她這次下訂單：可以見到想見的人。她說她下的訂單是楊潔民，但宇宙很慷慨，加碼送上林雅強。

「噢，原來妳不想見我啊。」林雅強酸溜溜地說，他早就習慣洪雅茹說話不經大腦。雖然可以聽到她毫無掩飾的真心話，但也很多受傷的機會。

「不，宇宙給回應時不光只是看片面訂單，祂給的往往是下訂單的人心中真正想要的呢。但祂有時也會惡作劇吧，偏偏讓我在這麼丟臉的時候遇見你。」

「別人好像都是許願中樂透，大概只有妳做這種小貓小狗的許願。」林雅強岔開話題，他不喜歡她提到楊潔民的事。

他向洪雅茹抱怨，這麼長的時間，她為何連一次也沒找過他。她笑嘻嘻的說，他何嘗不是呢，分道揚鑣的情侶少有人還會彼此問候關心的吧。林雅強辯解說那是因為他以為她身邊有人；一樣啊，她也以為他有伴了，而且極有可能懷著怨恨的心情不想再見到她。

洪雅茹沒說，離開他的若干年後，她與林雅強口中的八家將分手，揮別那段劇烈傷痛的日子後，她曾想起他。猶豫很久，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過錯，但她告訴自己只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苦苦等候農曆春節的到來，除夕夜打電話到林雅強老家，接電話的是他姊姊，聽見洪雅茹的姓名，電話硬生生的被掛斷。那一刻，洪雅茹才真正體會到自己是一個多麼不要臉的人。該懊悔或者難堪才是，她卻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老是這樣，在一些重要的事件上，她內在的表情總違背常理，歡樂時感到迷茫恐懼，哀傷時心裡滋長新生的喜悅，無聊時精神振振地做些更枯燥的事，暴怒後內心笑得開懷，理性支配她的心理運作過甚，拉著繩索維持平衡：不得放縱，任何一種情緒的延展都是危險。她已經學會以一種玩笑的心理看待自己與世間的交互往來，用遺忘來過濾諸多的艱辛。不這麼樣，漫漫人生路何以為繼。

對洪雅茹而言，林雅強是她心中的一塊淨土，沒有謊言和隱晦，沒有模糊地帶，一段清清爽爽的感情和回憶。縱然兩人之間的連結已切斷，她仍樂意想念他，彷彿伸手可及，隨身在側，她常錯覺自己的手仍然牽著林雅強的手。因為他，生活變得容易一些；因為他，她相信自己一定會往一個更好的地方去。

面對三段失敗的感情，所謂的對錯是很難講的，無論是對或錯，洪雅茹認為都要深切檢討自己。但意念難以集中的她總是半途而廢，她認為事後發表高論對現況並沒有幫助，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痛的都痛了，追悔何及。至少要學得教訓啊！她好笑的想，每次面對的人、狀況都不一樣，經驗總不及本能的速度，教訓有何用。她所謂的自省，就是立在心靈窗口處竊笑，內裡一片嬉笑怒罵，沒個正經。轉個頭，她又尋得新事物玩耍，天大地大，總有她可容身之處，不需要千方百計去描繪一種自我受難的心靈圖像。不堪的境況中，躲在城堡裡是件快樂的事，洪雅茹並不覺得自我封閉；相反的，她放任自己耽溺於安逸，一種沉睡般的遲緩和甜蜜之中，忘卻繁囂和紛喧的情愛哀愁，在寂靜的心靈中感受一個人的況味。在她心中，愛情早已失傳，那僅是禁止不了的情慾而已。她深知，在世間更耐人尋味的，是生活中細微末節，呼吸般平常的人事物，只要用心待之觀之，每一處都是熠熠發光的美麗寶石。偶爾她會回想起過去蒙昧熙攘的歲月，對自己大半輩子時間都花在男女感情糾葛上感到不可思議。苦笑一番後，她格外珍惜現下平淡的心境，進而貪戀靜謐的單身生活。

她以為自己期待和林雅強再見面，直到相遇之後。

在電話中聊起過去，她說時常懷念收信和讀信的感覺，過兩天她下班，他寄來的信躺在她房間的書桌上。那晚她沒接他的電話，甚麼事也沒做，只不住地讀信，心底開出一個大洞，她從來不曾這樣感到孤獨。夜深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起身扭開夜燈又讀他的信，滿紙溫柔，她內心卻無端充斥著絕望，禁不住嚎啕大哭。她已經走得太遠，就像她手掌心的感情線紋，如被拉曳的風箏線以一種平整而深刻的弧形，跋涉一路掩沒在中指和食指之間。她揮霍掉的不只是青春，連對愛情的心願和希望也一併輸掉了，她已經將自己走到盡頭。

小雅：
　　今晚的鋼琴極好，聲音從窗口邊送進來，輕盈而乾淨。牙牙學語的練習，平日沒少聽過，今日忽然開竅，行雲流水令人驚艷。

　　白天，天氣晴朗了一會兒，下午突然變成陰天，瞬間回到冬日的景致，兩排路樹街景，顯出一種蕭瑟的詩意。開了一個早上的會，過一陣子，將資遣一位員工，學長嫂扮白臉，我扮黑臉，希望好聚好散。

　　中午在辦公室，大家都出去用餐，我自己準備便當，成了個留守。外面走廊傳來女人講電話的聲音，辦公大樓隔音不差，咫尺之間大聲說話卻不免擾動。三句話中必夾入一句台語，上揚語調和尾音，講電話的人應是來自中部鄉下。從對話內容猜測，她是位母親，且有個出門在外的孩子。一通電話十來分鐘，只聽她不斷重複：「當時返來」、「是按怎毋知」、「較緊返來」和「欲延遲到當時」，孜孜不住，期盼之情溢於言表。不知是否打動孩子的心，決定早時歸來。

　　正當我為身在異鄉唏噓，外頭嗓門拔高：「毋成囝仔，猴死囝仔，叫你返來厝敢若要你的命，你這禮拜再不回來試看覓。」後來再無聲響，那位女士的孩子是否就屈服了？

　　月圓了，或許是因為冷冽的空氣，天幕很黑，純粹的黑色映襯得月亮特別皎潔。這樣短的信，妳一定不滿意不歡喜；慢慢來，我會給妳寫很久很久的信。

大雅寫於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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