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承,請你聽好:你不可以再做傻事!如果你再這麼做,老師會活不下去。你看著我:我雖然沒認你當乾兒子,但是我們之間的感情絕對比我們原先想像的還要深厚!我已經失去兩個孩子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的家人也不能...如果你死了,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把他的身子轉過來,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在大馬路上對著他說了這些話。我知道,我的眼淚幾乎快要奪眶而出。見到我的表情跟眼神,他顯得相當詫異。原先的憤恨也逐漸軟化。「祐承,你聽見了嗎?」他點點頭。「那麼,你答應老師以後絕對不會再做傻事了好嗎?」「嗯。」*****作夢也沒想到,外表看似堅強的孩子,竟然也會被逼上絕路!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會是能力分班這個制度!認識祐承這個孩子是在他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如果讀者們還記得的話,應該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就是那個懂得分辨蟑螂公母的小小昆蟲學家。可惜,在台灣現今的教育,這樣的孩子是註定要被埋沒的。祐承的功課並不算太好。嚴格說起來,除了對昆蟲有著驚人的知識之外,其他的科目只能算是差強人意。從小被學校及安親班的老師打到大。我甚至可以斷定,祐承根本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受虐兒!而施虐者,竟然就是我們這群為人師表的老師!由於長期以來課業上的挫折,祐承在學習上顯得不太積極。這也難怪!有誰每天被打還會喜歡讀書的呢?不過,生性善良的他,進了國中並沒有因此而變壞,每天放學後仍然快快樂樂的出現在協會。雖然成績普普,但我們從來不責怪他。我知道,祐承需要的不是學習上的成就感。對於一個長期受虐的孩子來說,最重要的是讓祐承重拾對生命的熱忱,以及對自我價值的肯定。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轉眼間,祐承已經到了國二的下學期。他仍然是幾乎每天到協會報到,除了我會找他聊天之外,會裡的志工老師也會跟他談上幾句。雖然課業表現仍然不盡理想,但是,祐承並不氣餒。他總是靜靜的一個人看著書,偶爾做做參考書或講義裡的題目。有時候做累了,我便讓他先趴著休息一下。每逢段考前夕,祐承總是會乖乖的寫著題目或是花時間背著生硬的單字。而我所能做的,便是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摸摸他的頭。我知道,在祐承的心目中,他是需要老師認同的。過去沒有幾個老師願意給他支持,而在協會裡面,所有的老師並不會因為他成績不理想而給予差別待遇。相反的,我們總是告訴他凡事盡力就好,不要太在乎成績高低。在祐承平順了度過了國中的前兩年之後,接踵而來的,是殘忍而為人詬病已久的「能力分班」這個制度。升上國三這年,儘管祐承品德不錯,但是由於成績仍然不算理想,被編入後段班乃是意料中的事情,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們除了給予祐承更多鼓勵與心理支持之外,能為他做的並不算多。祐承仍然幾乎天天到協會報到,而我更是不放棄任何與他交談的機會。他總是興高采烈的告訴我一天之中學校裡所發生的事情。有時候心情不好,或者心裡受了傷,他總是會跟以前一樣找我聊聊天,天南地北的聊。從學校聊到家庭,從同學聊到老師。只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們的話題開始有了微妙的轉變,而我也開始警覺到事態的嚴重性。每個人都知道,能力分班最大的優點便是教學上的方便。把程度相當的孩子們集中起來統一授課,的確能夠大大的降低老師們在教學上的困難。但是,這種標籤化的行為,在被編入後段班的孩子們心目中,卻也同時產生不可磨滅遺棄感。那是一種令人無法忍受卻偏得接受的沮喪的感覺。因為,他們是這個制度之下被犧牲、被放棄的一群;而「放牛班」這三個字則是他們貼在背上共同的標籤。這無異是告訴他們,原來「笨」也是一種「罪」!然而,難道「笨」真的是一種「罪」嗎?就算是有罪,那麼再怎麼說,該受罰的也應該是生他們的父母而不是孩子啊!由於兩年來的心理輔導,開始的時候祐承並不太在意被編入放牛班這件事情。但是,學校裡其他放牛班的孩子們並沒有那麼幸運。於是,在國三下學期開學沒多久,我和祐承之間的聊天話題已經不再是將來要做什麼,也不再是哪個妹比較正,而是幾乎每天都會上演的校園鬥毆事件。當初,我不只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嚀他千萬別涉入;但是,學過心理學及教育學的人都知道,同儕之間的影響對青春期的孩子們具有決定性的關鍵地位。終於,很不幸的,祐承從一開始的鬥毆事件旁觀者,繼而成了當事人之一。有好幾次的鬥毆事件其實只是起因於孩子們之間單純的誤會,當然多少也有一點血氣方剛的成份。從他的口中,我們同時也得知了校園之中更多不為人知的黑暗面。攜帶刀械、色情入侵、甚至是婚前性行為等等均接二連三的相繼發生。更令人遺憾的是,正如所有長期能力分班的學校共同擁有的下場一樣,不平靜的校園,終於給了幫派份子進入校園的最佳時刻。也許還算幸運,聽勸的祐承當時並未加入任何幫派,反而是讓我們有機會得知內幕繼而聯絡相關單位以免除了多起可能發生的擦槍走火。祐承告訴我,那個時候學校加入幫派的學生約有兩百多人,而且對象已經不單單只是國三學生了,連國二甚至國一的都大有人在。當初我就擔心,下一個可能發生的事件將會是毒品入侵校園。果然,國三下的某一天,祐承證實了我的預言。不只有搖頭丸,學校終於出現了廿年來首見的大麻菸。當然,這種事情學校是不會知道的。那天,我問了他:「你抽了嗎?」「沒有。我還不至於想染上毒品。」「沒有就好。」我心裡慶幸著,但是卻不平靜,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孩子跟能跟祐承一樣禁得起毒品的誘惑!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透過第三者,委娩的向學校方面提出警訊。這麼做一來是希望學校能嚴加防犯,二來是保護祐承免於被扣上洩密者的帽子而受到任何可能的傷害。終於,國三畢業了,一切的風風雨雨終告平靜。而我們也慶幸著祐承即將有一個新的環境。也許,一個嶄新的未來正在他的面前等他擁抱。祐承聽了我們的建議,選了一所有校車接送的私立高中就讀。我們心想,平靜的高中生活終於來臨。只是,千算萬算,人算仍然不如天算!許多祐承國三時期所認識的那些混幫派的同學,竟然也就讀了同一所高中!同樣的背景,同樣的遭遇,這群放牛班的孩子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甚至有著同樣的呼吸頻率。祐承不再是天天跑來找我,也不再老師長、老師短的叫著。雖然平均每星期至少還會出現一兩次,但是我們都知道,祐承的高中生活逐漸開始走樣。而這個時候,祐承的家裡也開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低氣壓。舉凡說謊、隱瞞、抽菸、晚歸、沉迷網路等等,所有的事件正一步一步的考驗著祐承的家庭。於是,衝突、咆哮、憤怒、怒目相視幾乎在祐承的家裡天天上演。而祐承的父母親也因為這項轉變而變得情緒緊繃,甚至為了孩子的問題而經常發生爭執。這天,祐承的父親還沒到家,而家裡卻已經開始了一場言語衝突。最後,母親終於忍不住而打了祐承的手。他的心跳急遽加速,呼吸加快,雙手握拳,身體微微發抖,而眼中佈滿了憤怒的血絲。「好,我就死給你看!」他自言自語的對自己說了這句話...*****「我當時也不知道為什麼吵完架之後我的眼前會突然出現一個紅色的『死』字。」我強作鎮定,靜靜的聽著他的陳述。「後來呢?」於是我問。「後來我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走路也輕飄飄的,而且還會微微的笑。於是我就開始一步一步的走上樓去。我知道,只要跳下去,我就可以永遠不會再那麼痛苦的生活了...」我不發一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見我不說話,便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用力推開三樓的木門之後,我就開始一步一步的往前面陽台走去,然後我就死命的推,用力的撞,想要把三樓的鐵門撞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撞不開三樓的那扇鐵門...」我終於忍不住,就在大馬路上停下腳步,轉身,然後朝著他說:「祐承,請你聽好:你不可以再做傻事!如果你再這麼做,老師會活不下去。你看著我:我雖然沒認你當乾兒子,但是我們之間的感情絕對比我們原先想像的還要深厚!我已經失去兩個孩子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你的家人也不能...如果你死了,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好好的活下去...你聽見了嗎?」他點點頭。「那麼,你答應老師以後絕對不會再做傻事了好嗎?」「嗯。」我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企圖透過手心傳遞的溫度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家人外,至少還有我這個老師還在乎著他!夜幕低垂,街上的行人漸少,一個老師和一個孩子就在馬路上這麼走著。儘管寒冬的溫度冷冽,但是,我和祐承的手心仍然是熱的。帶著他,我們一步一步的朝著協會的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