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九月,藝術品交易商貝奇納(Gianfranco Becchina)與美國加州的蓋提美術館(J. Paul Getty Museum)接洽,宣稱他擁有一座西元前六世紀的大理石雕塑的「少年立像」(kouros),這是古希臘時期的裸體年輕男性立像,姿勢是左腳微微向前跨出、雙臂垂在身體兩側。全世界現存的古希臘少年立像只有兩百座左右,大部分從墓穴或考古遺址挖出後嚴重受損甚至支離破碎,需要費心修復,貝奇納這一座卻保存得出奇地完好,它高達七呎,散發出淡淡的光輝,在眾多古文物中別樹一格。發現這座雕像非同小可,貝奇納的開價也逼近一千萬美元。
荷莉森、霍溫與那些希臘雕像專家都是運用這第二種策略,他們並不需要鉅細靡遺地考量所有證據,匆匆一瞥得到的資訊便已足夠。認知心理學者吉格倫哲(Gerd Gigerenzer)稱這種思考模式「迅捷而精簡」(fast and frugal)。荷莉森等人只不過看了那座少年立像一眼,大腦的某個部位立刻進行一連串運算,而且在任何有意識的思緒浮現之前,他們已經「感受」到了什麼,就如賭徒手掌心突然泌出的汗水一般。對霍溫而言,那是閃現腦海的完全不對勁的字眼「新穎」;對狄利佛瑞雅斯而言,那是一股「直覺的排斥感」;對鄧塔斯而言,那是他與少年立像之間隔著一塊玻璃的感覺。他們知道自己為什麼能洞悉真相嗎?完全不知道,然而他們就是獨具隻眼。
那兩秒鐘發生了什麼?
人類大腦能夠以跳躍方式獲取結論的部位,科學家稱之為適應潛意識(adaptive unconscious),關於這一類型決策過程的研究,是心理學界最重要的新領域之一。「適應潛意識」不能和佛洛依德所說的「潛意識」混為一談,後者是一個陰暗晦澀、充斥著光怪陸離的欲望、記憶與幻想的層面,我們無法以有意識的思維來處理。然而「適應潛意識」這個新觀念可以視為一部龐大的電腦,能夠迅速而且不動聲色地處理大量資料,讓我們的生存得以正常運作。當你走上街頭,突然間察覺有一輛卡車朝你衝過來,你可有時間考慮每一項選擇方案?當然沒有。人類這個物種之所以能夠生存至今,原因就在於我們發展出另一種決策機制,只憑藉著非常稀少的資訊就能夠在一轉眼間拍板定案。心理學者威爾森(Timothy Wilson)在《自己就是陌生人》(Strangers to Ourselves)一書中寫道:「最有效的心智運作方式,是必須將大部分高層次的複雜思維交付給潛意識;就如同現代的噴射客機能夠仰賴自動化飛航系統,盡量減少人為的、『有意識的』駕駛動作。對於衡量處境、警示危險、設定目標與發起行動,『適應潛意識』都能以精熟而有效的方式獨擅勝場。」
高特曼是一位中年男性,一雙大眼睛有如貓頭鷹,滿頭銀髮,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他身材矮小但魅力十足,每當談起他興致勃勃的話題時,雙眼就會變得又大又亮,而高特曼也總是興致勃勃。越戰時期,高特曼以違背良心為由拒服兵役,如今他身上仍然散發著一九六○年代的嬉皮風味,例如他有時會在垂著穗帶的猶太小圓帽上再戴一頂有毛澤東頭像的鴨舌帽。高特曼不只是個科班出身的心理學者,還曾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數學,而他顯然也對數學家的嚴格與精確念茲在茲。我第一次和高特曼見面的時候,他最具雄心的一本著作剛出版,書名為《離婚的數學》(The Mathematics of Divorce),厚達五百頁。他試圖協助我瞭解他的論證,在一張紙巾上草草寫下幾道方程式,又畫了幾幅草圖,讓我聽得頭暈腦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