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情>第三十章 英國.倫敦沈瀚宇站在窗前,觀賞窗外絲絲細雨。多雨的倫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懷念台灣的陽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晴--她現在還好嗎?他無時無刻都有飛奔回台灣的衝動,但是她說,她要過新生活,他的存在會阻礙到她追求幸福的腳步……就為了這句話,他壓抑著,不敢任性。如果這樣能讓她平靜,他是該走得遠遠的,小心收拾好滿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該再去干擾她。近來的陰雨綿綿,讓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台灣的天氣如何呢?依往年經驗去猜,十之八九又在下雨了吧?她老是在盼著天晴,讓他帶她出去遊玩,度過最快樂的生日。現在呢?她還在期待嗎?還是--現在已經有另一個人陪在她身邊,她早忘了那個最原始純真的期盼?是啊,光彥會陪著她的,她會有一個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回過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斂眉凝思。她答應過,每個月一封信,近三年來,固定會在十五號收到她的信,從沒有例外過,這個月卻整整遲了一個禮拜,是她忘了嗎?他挑了幾封觀看。每次收到她的信,總要反覆讀上數十次,內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體很漂亮,工整娟秀,看得出她一筆一劃很用心地在寫這些信,可是近幾個月,字體愈來愈潦草,最後的兩封還是用電腦打字。她說,是因為最近太忙了。辦畫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訴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頭爛額,覺得二十四小時不夠用,如果不是怕他飛回台灣扁人,還真想寫E-mail比較快,省時省力又省郵費……她一直想讓他覺得,她日子過得很充實、愉快。他回信時,特別叮嚀她別累壞了自己。可是,真的有這麼忙嗎?忙到連寫信給他的時間都沒有?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經逐漸淡去?最近老是心神不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他將信折好放回信封。「進來。」鐘點女傭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嗯。」他淡應。「這麼晚了還不回去?」「那個……嗯……有件事,可不可以問你?」他看起來很重視這名親人……他疑惑挑眉。「問吧!」「先生是學醫的,那,你知道什麼是Multiple Sclerosis嗎?」「Multiple Sclerosis?!」收好信,他偏頭回視。「多發性硬化症,這病很麻煩哦,它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方面的疾病,因為我們神經纖維的外層叫『髓鞘』的物質受到破壞而引起的;也算是自體免疫系統疾病,由於免疫系統無法分辨自體細胞與外來侵犯物而攻擊身體內的組織,白血球會通過血腦障蔽進入中樞神經系統中攻擊髓鞘,造成髓鞘和神經的損傷。」「你說得好複雜,我聽不太懂。」他淺笑。「簡單的說,當這些髓鞘被破壞之後,神經訊號的傳導就會變慢,甚至停止,然後出現不同症狀,而這些症狀是因人而異的,一般多發生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兩倍,有血緣關係的親屬,為求保險起見,最好也去檢查一下。」說完,他起身倒水,順口問:「怎麼?你認識的人有這方面的困擾嗎?我唯一能給的建議,就是叫病人的親友多陪陪他吧,目前為止,多發性硬化症的成因還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發出能根治的辦法,干擾素算是目前經臨床研究證實,可以延緩惡化的有效藥物,也就是說--」他搖搖頭,給了她一記「懂了吧」的眼神。「會……會死?!」是這樣嗎?她嚇到了。沈瀚宇點頭。「失明、殘廢,甚至於死亡,都有可能。」「那……」她欲言又止,思忖著,她該說嗎?見不到親人最後一面,應該會很難過吧?!他喝了口水,停下來看她。「你到底想說什麼?」「先生在台灣的妹妹……」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銳的瓷器碎裂聲,劃過惶然跳動的心。他彎身去撿,怔忡抬眸。「晴?」「對,好像是這個名字,那天打掃時,聽到太太在講越洋電話,好像就是說硬化症,還有那個叫什麼晴的女孩……」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紅,艷色血河順著掌心往下滑,匯成彎流,一滴、兩滴.…….三之五 永恆這是一個名為「回憶」的展覽。一展出便造成轟動,擄獲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站在每一幅畫前,每一個人都屏息著,被畫中所流露的強烈情感震懾,沒人捨得移目。從年幼時,楊桃樹下捧著書本的沈靜男孩和他懷中恬然安睡的女孩;到少年時,斜雨窗下並著肩,溫柔俊秀的少年與純情無邪的小小少女, 沒有人會懷疑,畫中男女有多麼深厚的感情。有時,也看得見稍稍年長的婦人與男子穿梭其間,威嚴的面容,慈祥的眼神……像是一部成長記錄片,記錄著最幸福的年少時光。一名沒沒無聞的年輕畫者,一夕之間備受矚目,各大報藝文版爭相報導,將其譽為最有潛力的明日之星。這是一個成功的畫展,同時,也是最深情的畫展。在畫展展出的第六天,一名男子佇立在某張畫前,整整三個小時。畫中,繪出男子的側影,迎著光,模糊的輪廓隱約勾勒出絕俊容顏,半斂的眼眉,藏住深潭裡的沉晦心事,身處陽光中,背景卻是一片黑暗。 矛盾,卻也強烈。那張畫名為「光與影」。畫名之下的簡介,只寫了幾行娟秀的字體--光與影 晝與夜 潺潺流光的輪替男與女 生與死 愛情天平的兩端天堂 地獄 永不交集的 你和我男子沉然而立,良久、良久--沒有人留意到,兩顆清淚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病房的門輕輕開啟,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來。「看護小姐,是你回來了嗎?」來人一步步輕緩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輕晃了兩下,鎖不住焦距,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他壓抑地轉過身,用顫抖的雙手,將帶來的花插上。「我聞到野薑花的香味了。你終於買對一次花束,我很喜歡野薑花的香味哦!」她淺笑,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胸前,觸不到本該存在的東西, 笑意一收,她驚慌地摸索。「看護小姐,麻煩你幫我找找看,我掛在身上的那條鏈子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那對我很重要, 我不能失去它--」他回眸,目光搜尋到落在枕邊的煉墜,拾起放回她手中。她撫觸著墜飾的輪廓,收進掌心,然後鬆了口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我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這麼寶貝這條鏈子,它看起來價值不高。其實你錯了,它對我來說,意義等同於生命, 因為這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送的,是他愛過我的見證。他長得很帥哦,如果你見過他,就不會老是問我,像齊先生這麼好的人, 為什麼我不接受他了。生命中有了他,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對任何男人動心。」「可是,我把他趕走了。我說,我不需要他了;我說,我要重新開始;我說,他的存在會阻礙我得到幸福……其實,那些全都是騙他的, 我只是想放他自由,失去他之後,我生命中已經沒有幸福了……」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淚,擠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厲害吧,他一點都沒有懷疑哦,虧他還那麼瞭解我,有時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夠成功瞞過他,而且一瞞就是三年,他要是知道一定會氣死,呵呵!反正我也等不到這一天,他就算不原諒我也無所謂,可是……可是……我好想他……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再也撐不住顫抖的笑容,她哽咽地說出口。「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時,我就會緊緊握著這條項鏈,感覺他還在我身邊,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這樣,我就有勇氣繼續撐下去……」他雙手緊握住桌沿,怕自己會失控地衝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頓,就是緊緊擁抱到揉碎她。眨去眼角的淚光,她動手想將項鏈戴上,扣了幾次沒成功,她羞澀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煩你了,幫我把鏈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他吸了吸氣,嚥回喉間酸澀,二度幫她繫上這條同心煉。「呃,還有,我這麼久沒寫信給我哥,他會擔心,可不可以麻煩你寫下我念的內容,用電腦印出來,不然他會認出筆跡。我不想再麻煩光彥了, 我每次都做讓他很為難的事情,這次要他幫我隱瞞我哥,我哥知道後,一定會揍掉他半條命,可惜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辦法幫他說情了, 真的對他感到很抱歉……」想說情也來不及了,在問出醫院的地址後,他把齊光彥揍到必須去醫院掛急診的地步。「看護小姐,麻煩你扶我起來,我有點渴,想喝水。」他倒來半杯水,插上吸管,伸手扶她。正欲接過杯子的她一頓,怔然鬆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蕩出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哥……?」他抿緊唇,咬牙不吭聲。「哥,是你對不對?我感覺得出是你……」他的氣息、還有被他碰觸的感覺,她到死都不會忘記!她迫切地探向身後貼靠的胸膛,順著肩膀往上移,找到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容,她貪渴地撫摸著,以指掌記憶著深深愛戀的俊貌, 然後牢牢摟住他的脖子,喊出聲:「哥,我好想你--」「你還有臉說,沈天晴,你這個大騙子!」沈瀚宇瘖啞地低吼,用力回摟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隨著淚痕,死命地糾纏。「來不及了!我說過,你要是欺騙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我們這筆帳有得算了!等你好起來,還有商量的餘地,否則,你就給我走著瞧!」 他眸中也有淚,說著狠話時,懷中的身軀卻不捨得稍放。才離開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他果然不該離開她!十八歲時離開,讓她受盡苦楚,二十七歲時離開她,竟然是躺在病床,連命都快沒了, 而她還可惡的打算連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他就知道不該輕易相信她的保證,一輩子沒當過童子軍的人會有什麼童子軍人格?他真是笨得該死!「哥,你不要生氣,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哦,你不要一回來就凶我,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的手足之情。」她軟聲低噥, 鼻尖依戀地輕蹭他頸膚。「少來!撒嬌也沒用了,誰稀罕跟一個把我耍得團團轉的人有手足之情!」說是這樣說,雙手仍是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游移。她瘦了好多, 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他用力抱著,位於心臟的地方狠狠抽痛。稍稍鬆了手,他上下打量她。「來,讓哥好好看看你。」「我現在……變得很醜吧?」怎麼也沒想到,分開這麼久,一回來竟然讓他看見她病得最憔悴的模樣,他會不會很失望? 本來還曾經在心中模擬過無數個見面時的可能性,她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迎接他,現在全毀了。「不會。」他聲音沙啞地回答,五指輕輕梳順她的發,他還看過她流著兩管鼻水,頭髮都沒長齊的樣子,在他心目中,晴就是晴, 從來就沒有美醜之分。「可惜,我現在看不見你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三十歲的他,一定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臉上,低聲說:「你可以感覺我。」纖細的手指開始在他臉上滑動,看不見之後,觸感反而更加敏銳。「和我想的一樣,還是那麼帥,一定有更多女人被你迷倒了,對吧?」「我不知道。」那從來就不是他關心的重點。「想知道的話,自己爭氣點,趕快好起來,就可以親眼看到我了。」「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會。我會在你身邊,看著你好起來。」可能嗎?他也是醫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這種病是好不起來的……「哥,你知道嗎?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後,我並不難過,只是擔心而已,我擔心你不能承受。光彥、心蘋姊、還有我認識的每一個人, 他們都會傷心,不過那總會過去,可是你不一樣,我不要你在我身邊,看著我被病痛折磨,然後殘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 我知道那會讓你崩潰,所以我不讓任何人告訴你,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沒日沒夜地記錄著我們的過去,我交代他們,將這些畫全留給你, 日後你要是看到,就會明白,我掏盡生命中最後的光熱,把畢生的感情都留給你,而這些足夠支撐你熬過所有的悲傷……」「我拚命地畫、拚命地想你,不斷和時間賽跑,爭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見、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我手裡都還拿著畫筆, 看見角落那幅畫了嗎?那是我畫的最後一幅畫,也是最捨不得與人分享的一幅。」「看見了。」樹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與女人倚偎親吻,女孩胸前,靜靜躺著雙心項鏈,交融著吻與淚,淒傷卻也甜蜜。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感紀錄,在他新婚那一夜。「可惜的是……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我現在卻連筆都握不牢了……」「例如--光與影,晝與夜,潺潺流光的輪替?」「你看到了?」「嗯。」他輕應。「我來替你補上,好嗎?」「好。」得到她的許可,他拿起筆,凝思了一會兒,在一旁輕輕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