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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白色海芋花
作者: author	日期: 2010.07.07　　天氣: 　心情:

那天，看到一片亮眼的海芋，熾熱的天氣像也吹起了一陣泌涼的風。忽然想起快十年前的這篇文章：

白色海芋花

　　那一頭黑亮柔順的長髮，總是輕靈地斜傍在她標準的瓜子臉旁。在充滿古典美的容貌陪襯下更讓人想起古代的美人。
　　靈動的眼眸透著敏銳的聰慧，但有時又顯露出一片神往，心神好似已經飛入了另一個次元。
　　那另一個充滿奇幻而且只屬於她的次元。
　　每當她本來黠利的眼神，變成了一汪不知連至何處的空幻，我就明白她已在宇宙的另一端，將只有飄浮的煙雲，方能夠上她的變化。現實的一切，將不在她虛渺的心上留下痕跡。
　　於是我輕輕停下，靜靜等待。
　　時間在我和她之間那麼輕，那麼輕地悄悄溜過……不顯露出一點曾經造訪的印記。
　　然後她會甩甩頭髮，雙眸中的飄動轉換成明確的沉實。
　　然後我就知道她回來了。
　　「你剛才說了什麼？」她會淡淡暈赤著兩頰，輕輕地說。
　　「我在休息，什麼都沒有說。」我會溫柔地微笑，輕輕地回答。
　　望著她剛落實地的模樣，幾乎可以聽到她興盡的心靈，正在輕微的顫動。
　　那另一個空間的遨翔，宛如尚留在她悸動的心房之中。
　　「這一次…」我總是緩緩地，柔柔地問：「妳去了什麼地方？」
　　有時候是海邊，有時候是山中，彩色的森林，透明的石窟……
　　長角的白貓兒，蝶翅的花狗，一群會打旗語的蜜蜂，兩隻蓋著毯子相偎相依的白頭鴿……

　　「這是什麼花？」黑亮的雙眼凝視著桌上正在綻放的白色海芋，一抹驚喜與好奇燦燦地就像隱露的光華：「好大好白喔。」
　　「這個叫做海芋。」我的眼光隨著她的眼光，有點驚訝地發現她對花朵的鐘愛。
　　「你看它白得真漂亮，像粉一樣，而且花朵好大，一下就看到它了……」她湊上臉，似乎在品聞著花朵的香味，又像是在細細地欣賞著粉瓣的紋路。
　　「海芋好美，我喜歡海芋。」她輕輕的語聲，讓我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說話，還是在跟我說話。
　　海芋花真的很美，我也喜歡海芋。
　　「你知道嗎……」回頭看我的動作，甩起了流洩的長髮，宛如黑色的水波，盪起圈圈漣漪：「我曉得為什麼花兒總是那麼美麗……」
　　「哦？說給我聽聽看好嗎？」
　　「每一朵花，都有個美麗的精靈，當人們睡覺的時候，她們就會出來打掃，把花兒整理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讓每個人都喜歡它。」
　　她的眼中放射著奇幻的光彩，好像真的看見了花之精靈，正鼓振著纖細的翅膀，在花兒的上下四周，盡力地清潔保養著。
　　然後我好像也聽見了精靈們盈盈的鼓翅聲。
　　「既然她們這麼努力，怎麼不多久花就謝了呢？」我輕輕地開她玩笑。
　　大眼裡透著理所當然的目光，嘴兒微噘顯示我的孤陋寡聞：「她們很忙的，世界上的花兒又那麼多，當然是得去照顧其他的花兒呀！」
　　是呀，花精靈們以生命當作彩筆，用朝氣作為肥料，總在夜深人靜時，於短暫匆促的作客期間，為花兒們整粧梳扮，讓花兒們能展現自然的美艷。
　　「你說得對，謝謝你告訴我這個秘密，現在我也明白了。」
　　歡愉的波浪在她臉上放散開來，就像是一個剛工作完的花精靈。

　　「愛，到底是什麼呀？」她問問題總是那麼直接。
　　「妳不瞭解嗎？」我總是笑笑地回答。
　　黑瀑般的秀髮輕微地晃動，抿著的雙唇掛出明顯的問號。
　　伸出食指，點了點她秀氣的額頭。
　　「愛，不從這裡瞭解……」
　　再點點她的心口。
　　「愛，是從這裡明白……」

　　「那麼爸爸愛我嗎？」
　　我聳聳肩：「妳覺得呢？」　　
　　「那麼媽媽愛我嗎？」
　　我聳聳肩：「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連『愛』是什麼都不明白呢。」
　　「『愛』就像是電流，當你被電到，你就會明白。一邊就像正極，一邊就像負極，互相有了感覺，那就是『愛』。只有單極，電是不流的。」
　　清明的眼睛朦朧了一會兒，立刻回到了現實。慧黠的神情似乎感覺了什麼。
　　「我有點明白了，那你愛我嗎？」

　　那一次，她的臉上充滿了更大的疑惑。幾乎及腰的秀髮束在身後，露出了大部份的臉龐，使得那種疑惑更為明顯。
　　「愛如果像電流，為什麼我總是感覺不到？」
　　流線般的髮線從耳後勾劃而下，如水紋般自然。
　　「『愛』就像是一首美妙的歌曲，當妳聽得感動的時候，你就一定會明白。但是它的聲音很小很小，妳得非常非常，非常用心才聽得到。」
　　「要用心去聽？」
　　靈巧的下巴卻顯露著堅定的固執。她安靜地坐在那兒，就像一尊藝術的塑像，淡淡的寧靜在我們之間飄浮著。

　　細長的雙眉緊緊地皺著，一片暗然的陰影罩在她本來清亮沒有煩惱的明麗臉龐。
　　「我已經知道爸爸和媽媽為什麼會在一起了……」
　　眸中濃濃的苦，透著淡淡的痛。
　　「他們是因為我……是因為我，才在一起的。」
　　黑柔的長髮依然流順，但卻隱隱映著黯然。
　　「我很用心的聽，聽得很清楚。」
　　她抬眼望著我，流露出一股懊惱：「要不是因為我，他們早就分開了……早就自由了……」
　　「我明白……」她低下了頭，淡淡的瑟縮浮動：「這是他們昨天晚上說的……我在床上聽得很清楚……」
　　我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回想起，聰慧的她，自己的主見卻是有著不易轉移的特性。
　　「你說的，」她依然低著頭，輕輕的語音好似是從另一個角度迴響而來：「愛要用心聽……」
　　是的，我說的，愛要用心聽……
　　「我聽到了……我終於聽到了……」她還是低著頭，迷朦地望著地面：「他們不愛對方，只是愛我，所以……才在一起……」
　　「都是因為我……我明白……他們是怪我的……」她的語音細細地幾乎難以分辨：「他們愛我……但是也怪我……都是因為我……」
　　「這就是愛……對不對？我聽到了……感覺到了……」
　　素白纖細的手撫著心口：「因為愛就在這裡……我也感覺到了……愛就壓在這裡……你說的沒錯……只是我沒有想到……」
　　她抬起了頭，那一片朦朧的輕霧：「……愛竟然好重好重！」
　　於是我第一次看見了她迷幻的眼睛中，流著兩行晶瑩的淚。

　　「你知道嗎？我得了癌症喔……」她那慧黠的神情宛似發現糖果藏處的小孩。
　　是呀！我知道的，第一次見到你之前，我就知道了。
　　輕輕地把身體前傾，那是秘密的悄悄話。
　　「你明白癌症是什麼嗎？」神祕的氣息透著不希望我已經明白的訊號。
　　「哦？你明白嗎？說給我聽聽看好嗎？」
　　「癌症就是上帝的請帖。」她解釋的模樣是那麼樣地充滿耐心：「上帝請我過些時候，就去看看祂，聽說祂是一個很寂莫的老人家，常常會找些好心的人去陪陪祂……」
　　明亮的眼睛對著我眨了眨：「我有收到上帝的請帖，你有沒有？」
　　我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可能是我的心兒不夠好，到現在還沒收到……看來我得多做些好事才行…」
　　微笑就像是陽光下燦爛的花朵：「沒關係，我先去看看，然後再回來告訴你好不好玩……」
　　上次見到她的憂鬱，已經在這時完全不見了。
　　「我走了以後，爸爸媽媽就可以自由了，我就不會再變成他們的負擔了……」她的眼中充滿了期待：「我想，他們把愛都給了我，沒有多餘的給對方了，你說是不是？說不定我走了以後，他們會有比較多的愛給對方……」
　　輕輕地把身體前傾，那是秘密的悄悄話。
　　「我回來的時候，不一定是現在這樣子喔……」
　　「哦？這樣嗎？那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望著花兒的眼中透著喜悅與嚮往：「我要變成花精靈……白色海芋花的花精靈……」
　　「我回來的時候，會在你這裡的海芋花住久一點，不會太快離開。」
　　凝望著海芋花的樣子似乎是正在計劃著如何為花兒粧扮。
　　「你會不會認得我？」
　　「會的，」我點了點頭：「你忘了我是愛你的嗎？愛是會彼此流通的，記得吧？」
　　「不要不要，」她搖了搖頭：「到時候我再看看好了，你別愛我了……」
　　她的眼裡刻心般的深沉：「愛太重了，而且……」纖細的手輕撫著心口：「這裡會很難受……」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她說話，因為惡性擴散，第二天夜裡她就住進了加護病房。
　　我去醫院看她，已是完全沒有意識。
　　但是我卻見到她的床頭，放著一束白色的海芋花。
　　白色的花瓶上，用彩筆繪著一位美麗的，展翅的，手中還拿著一隻羽撣型魔法棒的精靈。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她說她走了以後，一定要把這個花和花瓶，送來給你。」她的媽媽把花和花瓶交到我手中。
　　我把花兒和花瓶放在書桌上。
　　「她還要我告訴你，她會把歌唱得很大聲，以你的能力，你一定會聽見，因為是你教她用心來聽的。」
　　我望著桌上白嫩而又鮮艷的海芋花，視線突然變得模糊，忍不住溼潤的雙眼讓我閉上了眼睛。

　　隱約中我似乎可以聽見花精靈的歌聲。
　　一首訴說著愛的歌曲。
　　那是一個由十歲小女孩變成的精靈，所唱出的歌聲。
　　她說的一點也沒有錯。
　　愛不但好重好重，而且還會讓你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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