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狀態:    住戶編號:1982239
 曉陽 . 的日記本
快速選單
到我的日記本
看他的最新日記
加入我的收藏
瀏覽我的收藏
轉貼..羅桑倫巴 《前一篇 回他的日記本 後一篇》 轉貼..羅桑倫巴
 切換閱讀模式  回應  給他日記貼紙   給他愛的鼓勵  檢舉
篇名: 轉貼..羅桑倫巴
作者: 曉陽 . 日期: 2010.10.19  天氣:  心情:
前 記
西藏是個富裕而又貧窮的國度,藏人老謀深算而又單純樸實,中有少數得天獨厚者得有天眼
通,只要一瞬工夫,即可看出對方的心念,見出對方的憤恨或喜悅之情,甚至可以診出對方的疾
病||這就是本書所寫﹁第三眼﹂︵The Third Eye︶的神力。
復次,我們再引述美國各大報刊的評論;以證明本書的重量。
一本罕見的佳作,讀來令人興奮不已,可謂無可挑剔。 ||美國觀察家雜誌
作者以高度的幽默報導他的奇遇,但並沒有將他的意見強加於我們,而是表示他那豁達的善
意。 ||波斯頓星期論壇報
使得讀者感到著迷,並不止是一個奇異的國度 還有什麼比西藏更奇異的地方?||此外
,還有作者解說東方哲理的技巧,頗令人激賞。 ||邁阿密前鋒報
這本書的作者羅桑.倫巴︵T. Lobsang Rampa︶,在書中描述他還是一個七歲小孩時如
何出家?如何進入西藏醫學中心察克波里寺︵the Chakpori Lamnsery︶?如何在廟中喇嘛
指導之下學習﹁天眼、輕身術,以及靈體投射﹂等密教神通?
他說:﹁有人對我說,我的部分陳述不可相信。這是你的權利,但西藏是個不為外人所知的
地方。有人在寫到另一個國家的情形時表示: ﹁那裏的人在海上以海龜代步,﹂寫出此話的人曾
被恥笑。自述曾經見過﹃活化石魚﹄的人,亦曾有過如此遭遇。這些人都曾不可相信。他們的話
終於得到了証明:真實不虛,彼既如是,我亦如是。﹂
徐進夫先生的譯文,流暢生動,同時他也是一位佛道中人,因此以佛學者譯佛家的哲理,自
然入木三分。而密宗的故事,這是透過自傳體方式,在自由中國推出的第一本西藏學者的重要著
作。 陳惹劍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一日
自 序
我在美國的出版人使我吃了一驚:這位出版人竟給本書插入另一篇序!這祗是如此週到的第
二位出版人。我的第一位出版人是英國的高琪出版社:我與他們的關係極為愉快。
在下的全名叫做﹁星期二.羅桑.倫巴﹂︵Tuesday Lobsang Rampa︶,這是我唯一
的名字,也是我現在的合法姓名,除此之外我別無其他名字。
我的全部著作皆屬真實,所有我的聲明無不絕對真實。數年之前,英國和德國方面的報紙,
對我發動了一場攻擊,當時我無法親自答辯,因為那時我正患著心臟冠狀動脈血栓症,命如游絲
。因此我受到了瘋狂的無情迫害。
實際說來,祇是少數幾個人嫉妒我,而他們亦因此蒐集﹁證據﹂,但頗有意思的是,這些﹁
證據的蒐集者﹂根本不想見到我。不給﹁被告﹂一個自辯的機會,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所有我的
申述機會都被否決了。一個人除非証明有罪,否則就是清白無辜:而我一直沒有被證明有罪。
英國和德國方面的報紙始終不肯給我申辯的餘地,因此我也就一直處於一個不幸的境地:明
知我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但卻沒法對人訴說我的冤苦。一家規模頗大的電視連鎖臺曾給我一個
訪談的機會,但他們堅持要我說他們認為我應該說的話,亦即要我說上一大堆謊話。於是,由於
我要實話實說,因此,他們就不讓我在他們的臺上露面。
請讓我重述一次;所有我在我的書中所寫的一切,都是真實不虛。所有我的一切聲明,無不
絕對真實。我之所以堅稱所有這一切皆屬真實不虛的一個特別理由是:在不久的將來,將有像我一類的人物出現,而我都不希望他們也去品嘗我曾嘗過的怨恨和狠毒之苦。
曾有不少人見過我的絕對無偽的證件,它們不但可以證實我曾在西藏拉薩的布達拉寺做過高
級喇嘛,而且可以證明我是一名合格的醫生,曾在中國漢地受過醫學訓練。雖然曾有人見過我的
證件,但他們卻在報刊前來誑騙時﹁忘了﹂它們。
那麼,你在讀了這本﹁第三眼﹂之後,會不會在心裏記著我這明確肯定的保證;一切皆真?
我是人如其言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請讀讀﹁作者序言﹂1和這本書,那時你就會明白!那時
再讀我的其他著述||我的全部作品2! 於一九六四年
醫學博士,佛教喇嘛 羅桑.倫巴 五月二十五日
︻註一︼:該書英文版本頗多,本書係譯自巴藍田叢書本第九版一九七六年三月出版︶,不見﹁作
者序
言﹂,是否已被出版人刪除,不得而知。因手頭沒有其他版本可資參閱,一時無法查考。
︻註二︼:本書作者是位多產的暢銷作家,除本書﹁第三眼﹂外,可在書目上查到的尚有:﹁黎明﹂
︵Twight︶、﹁一如往昔﹂︵As It Was︶﹑﹁超越第十﹂︵Beyond theHenth︶﹑﹁燭
光﹂︵Candlelight︶.﹁生命的樂章﹂︵Chapters of Llf︶﹑﹁餵火﹂︵Feeding the Flame︶﹑
﹁行者﹂︵The Hermit︶﹑﹁喇嘛生活﹂︵Living with the Lama︶﹑﹁ 我的金星之行﹂︵My Visit
to Venus︶、﹁倫巴略史﹂︵The Rampa Story︶﹑﹁紅色僧袍﹂︵The Saffron Robe︶﹑﹁第
十三支燭光﹂︵Bhirteenth Oandle︶、﹁古人的智慧﹂ ︵Wisdom of the Ancients︶﹑﹁你永
生不滅﹂︵You, Forever︶,以及﹁先民的穴居﹂︵Cave of the Ancients︶等等︵以上譯名暫
取︶。 |||譯者附記
上譯有異者,以︵天華編案︶:以上諸書,已由本公司印行者,除本書﹁第三眼﹂外,尚有以下五
書本公司所採小號字表示之 :超越第十、倫巴略史與羅桑倫巴蒙難記、紅色僧袍與藏紅色的法衣、
你永生不滅與生命不死、先民的穴居用之書名與第五度時空。




















第一章 幼年在家 四
第二章 童年結束 一三
第三章 出家之前 一八
第四章 山門之外 二一
第五章 學徒生涯 二七
第六章 寺院生活 三三
第七章 開第三眼 三六
第八章 布達拉宮 三九
第九章 薔薇籬畔 四五
第十章 藏人信仰 四九
第十一章 醫僧考試 五八
第十二章 藥與風箏 六一
第十三章 初返家園 七一
第十四章 用第三眼 七四
第十五章 高原雪人 八○
第十六章 喇嘛學位 八五
第十七章 最後入門 九二
第十八章 西藏再見 九五

第一章 幼年在家
﹁哦,哦,四歲了還不會騎馬!看你永遠不會成人了!你的貴族父親會怎麼講?﹂老褚說罷
這些話,猛然在那位騎士騎著的矮馬臀上拍了一掌,接著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水。
布達拉宮的金色屋頂和殿宇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龍王廟附近的湖中陣陣漣漪,刻畫著
水鳥的蹤跡。那條石徑的遠處傳來一陣陣呼喝,是人們鞭打犛牛的吼聲,它們剛從拉薩出發,步
履蹣跚。鄰近傳來一陣陣深沉的低音喇叭聲,﹁澎,澎,澎,﹂是僧侶樂師們在原野練號的音
韻。但我沒有時間去理會這類的日常瑣事。我的工作是絲毫不苟地騎在我那很不乖巧的矮馬背上
。﹁納慶﹂另有所思:牠要擺脫他的騎士,自由自在地吃草,自由自在地遛蹄子。
老褚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監工。他一生嚴肅認真,而今做了一個四歲小孩的監護人兼騎師之後
,往往因了過度疲勞或緊張而不耐煩。他是喀木族的一員,由於魁梧有力而與其他壯漢一齊被選
。他身長幾近七呎,而肩胸寬闊。肩頭墊著厚厚的肩墊,使他這種寬度顯得更加鮮明。在藏東有
一個區域,那兒的人太半長得特別高大強壯,超過七呎者比比皆是,都被挑來派往各喇嘛廟擔任
警衛之職。他們墊起肩頭,以增其雄姿,弄黑面孔,以顯其獰猛;手執長棒,用來對付那些來意
不善之輩。
曾經當過僧侶侍衛的老褚,如今卻做了一位小公子的保姆。他跛得非常厲害,不能走太多的
路,旅行時都以馬代步。一九○四年英軍在楊豪斯本上校︵Cobnel Young husband︶指揮
下侵入西藏,造成不少損害。顯而易見,他們以為取得我們友誼的方便辦法是用大砲轟炸我們的
建築,殺害我們的同胞。老褚參加了當時的自衛軍,在戰鬥中使他的臀部被炸去了一大塊。
家父是西藏政府中的領導人物之一。家父和家母的血統,均係出自十大貴族,故而在﹁國事
﹂上,他們都具有相當影響力。關於我們政府的形態,稍後再行略加敘述。
家父是個大塊頭,身長六呎,臂力強勁,他年輕時可以舉起一匹矮種的馬,同時是能與喀木
巨人角力而佔上風的少數力士之一。
西藏人多半有著黑色的頭髮和深棕色的眸子,但家父是少數例外之一:他的曈孔是灰色的,
而頭髮是栗色的,他往往突然大發脾氣,而我們卻看不出原因何在。
我們對於父親的認識太少了。西藏曾經遭逢艱困時期。英軍在一九○四年侵入西藏,達賴喇
嘛逃往蒙古,將統治之權暫交家父及其他閣員代理。一九○九年,達賴喇嘛在去過北京之後返回
拉薩。一九一○年,清廷受到英軍入侵成功的鼓勵,派兵猛攻拉薩。達賴喇嘛再度出走,這回是
到印度。一九一一年,清兵在中國革命期間被逐出拉薩,可是他們卻在撤離之前,遂行恐怖的屠
殺,大肆殺害藏人。
一九一二年,達賴再度返回拉薩。在他離藏期間,那極度艱困的時期,整個西藏的統治責任
又重新完全落在家父以及其他閣員身上。家母常說,自此以後父親的脾氣就變了。當然,他沒有
時間照顧我們孩子,而我們也沒有機會得到他的愛。尤其是我,似乎特別惹他生氣,因而將我交
給極其嚴厲的老褚,並且申言:﹁你若不能使他成人,就折斷他的骨頭。﹂
我的騎術實在太差了,竟被老褚視為一個人的恥辱。在西藏,上層階級的小男孩,在幾乎尚
未學會走路之前就要教以騎馬之術了。在一個沒有車輛運輸之便的地方,凡有旅行都得騎馬,否
則就只有步行,因此騎術極為重要。西藏的貴族,時時練習騎術,天天使用騎術。他們可以站在
奔馬的狹窄木鞍上,先以步槍射擊飛靶,而後改用弓箭。有時候,老到的騎士不但可以排成某種
隊形馳過原野,而且可從這匹馬飛躍到另一匹馬上,以為交換馳騁。年方四歲的我,感覺騎在馬
上真是一件恐怖的事。
我的﹁納慶﹂是一匹多毛長尾的矮馬。牠的小腦袋非常機靈,牠的摔人訣竅,可真不少,其
中一個慣技,是突然向前急馳,而後頓然打住,把頭一低,而在我從他的頸部滑向他的頭部之際
,他會把頭猛然一抬,讓我在栽倒地面之前先來一個空中筋斗,而後以一種心滿意足的神色站在
那兒瞧著我。
西藏人騎馬不走快步:騎矮馬走快步看來有些滑稽。平常只要慢步或緩緩的遛蹄即已夠快,
唯有練習的時侯才會奔馳。
西藏是個行使﹁神權﹂的地區。我們對於外界的﹁進步﹂不感興趣。我們祇要能夠﹁坐禪﹂
和﹁克服肉體的限制﹂即可。我們的智者不但早就看出西方垂涎西藏的富庶,而且早就料到:外
人一來,和平便隨風而去。如今共產黨人來到西藏,證實此話果然不虛。
我家住在環繞拉薩的朝聖大道旁的高級住宅區內,位於布達拉山的陰影之中。路有三圈,朝
山進香的旅客多走外圈的朝聖大道。在我出生的時候,我家的屋子跟拉薩的其他屋子一樣,也是
門向路開的兩層建築。因為任何人都不可﹁高過﹂達賴喇嘛﹁因此建屋的高度只限兩層。但實際
說來,由於這種高度限制每年祇有一次,就有許多人家在他們的平屋頂上搭蓋容易拆裝的木料違
建,每建一次大約可以使用一年之久。
我家的房子是用石頭建造,建築己有多年。屋呈中空四方形,中有一大內院,牲口住在樓下
,人則居於樓上。幸運的是,我家有道石階,從樓下通到樓上:在西藏,多數的屋子,不是使用
一隻木梯,就是像農舍一樣,使用一根刻有缺口的木桿,這對腳脛骨非常危險。這種刻有缺口的
木桿因為久用而變得非常光滑,如被粘有犛牛的手摸過了,不曉得的人會從上面一直滑落地上!
一九一○年,清兵入侵期間,我家的屋子曾經受到部分的損害,內牆被摧毀。家父將它改建
為四層樓房,但它既未高過圓環,而在達賴喇嘛出巡的時候,我們也就不至高過了他,因此也就
相安無事了。
我家向內院的大門頗為厚重,由於年久已薰成黑色。清兵入侵時無法摧折它的堅固門閂,只
好改道拆毀院牆。在這入口的上面,是管家的辦事房,只要有人出入,他都可以看到。他聘請並
解僱工員,督導他們把家務搞好。每當日落西山而各寺院吹起喇叭時,便有拉薩的乞丐來到他的
窗口,接受一餐飲食以度寒夜,所有的高層貴族都為區內的窮人供應糧食。由於西藏監獄很少,
所以常有帶著鐵鏈的罪犯流浪街頭,隨處乞食。
在西藏,犯人很少受到輕視,更不會被人視為賤民。我們明白我們本身多半是未被發覺的罪
人,因此我們對於不幸被人告發的人要慈悲哀憫。
在管家右側的房間裏住著兩位僧侶:他們是每天為我們的行為祈求上蒼保佑的法師。較次的
貴族只有一位法師,而我們的地位則需兩位。在做任何重要事情之前,我們總要求教於這些法師
,請他們代為求神保佑。他們每隔三年輪調一次,時候一到即由寺方另行派人接替。
我家每間廂房裏都有一座﹁小廟﹂,木刻的神壇前面常年燃著一盞油燈。七碗聖水每天洗換
數次,因為神靈隨時會來飲用。法師受到很好的供養,跟家裏人吃一樣的食物,以便他們更能虔
誠祈禱,並面對諸神,說我們的供養不惡。
住在管家左邊的是位法學專家,他的工作是教誡家人奉公守法。西藏人非常守法,而家父尤
得在這方面以身作則。
我們做孩子的||家兄寶爵,家姊雅蘇和我,住在新建的屋子裏,距離馬路最遠。我們屋子
的左首有座﹁小廟﹂,右首有間教室,僕從的子女也在這裏上學。我們的課程長而且多。寶爵不
久就離開他的軀殼了。他身體孱弱,不適於我們兩個都要接受的那種困苦生活。他還不到七歲就
離開我們返回﹁神界﹂去了。他去世時雅蘇六歲,我才四歲。至今我仍記得人們如何前來搬出他
的屍體,依照習俗,將他分解弄成一塊一塊餵鳥雀的慘象。
他死之後,我就成了一家的獨子,而我要受的訓練也更嚴厲了。那時我方四歲,對於騎馬心
不在焉。父親本來就很嚴格,又加身為﹁內閣大臣﹂,不但要我接受嚴格的管教,而且要我成為
﹁人子﹂的模範。
在西藏,男孩的階位愈高,要受的訓練愈嚴。當時已有部分貴族覺得,男孩應該有一段較為
輕鬆的時光,但家父不以為然。他的態度是:無能的孩子沒有前途,因此要在他年幼的時候善加
陶冶。上層人家的男孩有著種種的財物和享受在等著他,因此,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對他嚴格
認真,他將來才能面對艱苦並體諒他人。這個態度也是西藏官方的態度。在這種體制下,弱者難
以生存;但能夠生存的人,則幾乎無所不能。
監工老褚住在樓下靠近大門的一間房子裏。由於他曾當過僧警,見過各色各樣的人物,如今
與世隔絕而獨處一室,未免有些寂寞難耐。他住的地方靠近馬廄,家父豢養的二十匹壯馬和所有
的矮馬以及家用牲口都在那裏。
馬伕們都怕見老褚,因為他喜歡多管閒事,往往干涉他們的工作。每當父親因事外出時,他
就叫六個人武裝護送他。這些人都穿著制服,而老褚對他們總是嘮叨不休,要他們把所有的配備
都弄得整齊停當。
不知為了什麼,這六個人總是騎馬背對著一面牆壁,等到家父一躍跨上馬背之後,他們就一
齊衝向前去迎他。我發現到,如果我從一個貯藏室的窗口伸出手來,即可碰到他們之中的一個。
有一天,由於閒著沒事,我趁其中的一個正在忙著整理裝備之時,悄悄地用一條繩子穿過他的皮
帶,打了一個結,又將繩子的另一端繫在窗內的一隻勾子上。他們忙著,誰也沒有發現我。接著
,我的父親出來了,他們立即向前衝去。但衝去的只有五個人,第六個被繩子拉落下馬,大叫著
說有魔鬼抓他。他的皮帶在一陣忙亂中折斷了,我就趕快把繩收回,偷偷溜開,誰也沒有看到。
這事使我頗為開心,使我以後可以對他說:﹁呀,芮托克,你也不能待在馬上呀!﹂
我們的日子過得可真不易,一天二十四小時要有十八個鐘頭醒著。西藏人相信,天未黑時睡
覺是一件危險之舉,因為會被白天的魔鬼捉走。即使很小的嬰孩也要讓他保持清醒,才能避免魑
魅的擾害。病倒的人也要盡量保持意識清明,如此才能在陰陽交錯的地方踏上正確的道路而不至
迷失方向。
在學校裏,我們要學習兩種語言||藏語和漢語。西藏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普通話和
敬稱語。我們對僕從及下級說普通語,對平輩或上級用敬稱語。高官所騎的馬就須用敬稱語來稱
它!我們的貴族貓,當牠為了某種神秘的任務偷偷走過庭院時,僕人會用如下的說法招呼她:﹁
啊!尊貴的貓貓,可否賞光,嚐嚐這碗薄奶?﹂不論﹁尊員的貓貓﹂如何受到敬稱,除非餓了,
她總是昂首闊步,視若罔聞。
我們的教室很大,有個時期曾被用作雲水僧人的休息之所,但從新屋建成以後,它就被改造
而成我們這個階層的學校。全校共有六十名學生上課。我們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對一張高約十八
吋的小桌或長凳。我們就背對老師而坐,如此才不知道他是否在監視我們。這使我們時時用功,
不敢偷懶。在西藏,紙是用手工做成,非常昂貴,貴得絕不是學童所能浪費得起。我們使用大而
且薄的石版,長有十四吋,寬約十二吋。我們的﹁鉛筆﹂是一種較硬的粉筆,可在祖拉山上找到
,此山比海拔一萬二千呎的拉薩還要高上一萬二千呎。我很喜歡用一種淺紅色的粉筆,但大姊雅
蘇則很喜愛淡紫色的。我們可以得到種種不同色彩的筆,紅色、黃色、藍色,以及綠色。其中有
些色彩,我以為是軟軟的白堊基底上含有金屬礦物之故。且不論其成分為何,反正我們都非常喜
歡它們就是了。
算術可真把我煩死了。設有七百八十三位僧人,每人每天各飲五十二杯糌粑,每杯含量八分
之五品脫,那麼,一個星期的用量,需要多大的容器來裝?大姊雅蘇不但會做,而且認為非常簡
單。可是我呀,我就是沒有那麼伶俐!
但上彫刻課的時候我就來勁了。這不但是我所喜歡的一個科目,而且可以做得相當的好。在
西藏,任何印刷,都是用木板雕印,所以木刻被認為是一種頗為重要的才藝。我們孩子沒有木料
可以浪費。木頭必須一路從印度運來,所以非常昂貴。西藏的木材不但過於堅硬,而且紋理不佳
。我們使用一種滑石做材料,用快刀雕刻,非常容易。有時候,我們還用變質的犛牛乾酪刻印
哩!一件永遠不會忘記的事兒,是背誦﹁規範﹂。這種文句,在我們剛剛入校和快要畢業時,都
要背誦。其部分詞句是:
※以善報善,善來往善。
不跟性情溫和的人打鬥。
讀誦經典,思而行之。
敦親睦鄰,守望相助。
教富人瞭解法律和平等很難。
法律對待窮人要和善同情。
欠債盡早歸還。
這些條規,不但要口誦心惟,而且要刻寫在標語旗幟上,張掛在教室的四面牆壁上。所以,
即便要想忘記,也不容易。
生活並不祇是讀書和冥想;我們遊戲跟讀書一樣努力。所有我們的遊戲和競技,目的都在使
我們能夠堅韌耐勞,以便在溫差極大的西藏氣候中生存下去。在夏天,中午的氣溫可以高達華氏
八十五度,夜間則又降至零下四十度左右,而在冬夜,往往比這還要冷上多倍。
箭術不但有趣,而且可以鍛鍊肌肉。我們用印度進口的水松做弓,有時也用西藏的木料做弩
。我們是佛教徒,從不拿生靈做靶子。便裝的僕人常常張弓搭箭,使得活靶蹦上跳下||我們決
不會做那種事。很多人能夠立在奔馳的馬鞍上射中靶子,我就是沒法立在馬上。跳遠則是另一回
事,其間沒有騎馬的苦惱。我們拿著一根十五呎的長竿拚命奔跑,等到速度跑足了,然後藉著竿
子向前一躍。我曾說過,別人一經上馬之後就好像失去腿力似的,但一向使用腿力的我,倒可真
是能跑善跳哩!渡河實在是一種有趣的運動,看看那些小朋友接二連三地跳下水,跟在我的後面
追來,可真令人開心。
我們的另一種消閒是踩高蹺。我們曾經化裝成為巨人,且往往踩著高蹺角力||誰先跌倒誰
就是輸。我們的高蹺都是家裏自製,我們不會溜到附近的店裏去買這些東西。我們竭力說服倉庫
管理員||多為管家||向他取得適用的木材。木質必須適當,而且沒有節孔才行。然而,我們
還須弄到適合的楔形腳架。因為木材稀貴而不容浪費,所以我們必須等到適當的時機才好開口。
少女和少婦玩一種雞毛毽子。用一小塊木頭,上端鑽以小孔,孔中插以雞毛,使成了毽子,
用腳踢毽子,便它在空中不墜。踢時,女孩都把裙子略略提起,以免妨礙腿腳自由活動,開始後
只許用腳,如用手碰就失去表演資格。一個會踢的女孩,往往一口氣能踢十分鐘之久,才使毽子
落地或以手接住︵案;這也是中國內地普遍的運動︶。
在西藏||至少在衛藏即拉薩一帶||真正的興趣是放風箏,可說是一種全國性的活動。然
而只能在某些季節沉湎一段時間。若干年前曾經發現,如在山中施放風箏,會有傾盆大雨落下,
當時認為是觸怒了雨神,所以,只有秋季才准去玩,因為秋季在西藏是乾季。在一年的某些時候
當中,人們不敢在山間呼嘯,唯恐他們的聲波震動,會便來自印度的過飽和雨雲在不當的地方過
早卸貨而形成暴雨。如今,在秋季來到的頭一天,就有一隻孤獨的風箏,從布達拉宮的屋頂放上
天空。但不到十分鐘之後,就有各種式樣、各種尺寸、各種顏色的風箏跟著出現在拉薩的上空,
在風中上上下下搖頭擺尾。
我不但喜歡放風箏,而且要使我的風箏成為最早上天的一隻。我們都自己動手製作;我們通
常便用竹片作架,而後覆以薄綢。我們不難得到這種質地良好的材料,因為放出一具直上九霄的
風箏是一件光耀門庭的事。我們往往將它做成箱狀,然後配上猙獰矯健的龍頭和龍尾,甚至還有
翅膀。
我們常以風箏打仗,設法把對手的風箏弄落。我們用膠水把玻璃屑塗在風箏線上,希望用它
來割斷對方的線,而後擄獲對方戰利品。
有時侯,我們在夜裏偷偷跑出,把裝有油燈的風箏放上天去,使它的眼睛在黑黑的天空放出
紅光,而腹部則發出各色各樣的色彩。我們特別喜歡在有龐大犛牛隊從洛羅布地區來到時施放出
這種風箏。在天真無邪的童稚時期,我們以為來自偏遠地區的無知土著,不知有風箏這種﹁現代
化﹂發明,所以常常放出風箏去開他們的玩笑。
我們的鬼計之一,是想辦法在風箏上放三個不同的貝殼,以使它們在被風吹時,發出一種怪
異的哭聲。我們使它聽來猶如噴火毒龍深夜吼叫,以此嚇唬行商取樂。我們一想到我們的風箏在
他們的旅邸上空忽上忽下的浮動而將他們嚇得把頭縮進被窩時,就開懷暢笑,樂不可支。
那時我還不知道玩風箏將對我以後的真正放風箏會大有幫助,只當玩風箏是一種非常刺激的
遊戲。我們曾經自己創出一種非常危險的玩法||我們各自製造了一架巨大的風箏,大可七八呎
見方,兩側各加翅膀一隻。我們常把這種風箏放在靠近峽谷的地面上,因為那裏會有一種特別強
勁的上升吸力。我們騎在矮馬身上,將線索的末端繫在我們的腰間,然後策馬儘速飛奔。風箏立
即躍上天空,愈飛愈高,直到遇到這種特別的上昇氣流,如此便會產生一道強勁的牽引,把我拖
離矮馬,離地約有十呎之譜,而後一路搖擺著緩緩降落地面。有些笨蛋忘了把腳抽出馬鐙,幾乎
把自已扯成兩段,而從來不善騎馬的我,則往往弄得跌下馬來,但被風箏舉起總是一件樂事。雖
然十分冒險,但我發現,在風箏把我舉起的當兒猛拉線索,可以使我升得更高:而中途如果繼續
猛拉,更可使我在空中多飛數秒鐘之久。
有一次,我竭力猛拉,碰巧風又助陣,結果使我被拖上一家農舍的平屋頂,那上面堆著冬天
的燃料。
西藏的農家多是一種平頂房子,上面有一道小小的圍牆,其中放著犛牛的糞便,以備晒乾了
當作燃料使用。這種屋子係用乾燥的泥磚而不是一般的石塊砌成,上面沒有煙囪,祗在屋頂上留
一洞隙以作排除室內炊煙之用。我被突然拖上這家屋頂,把上面的牛糞掃去大半,濺落在洞隙下
面倒楣的居民身上。
我不受歡迎。我隨著牛糞經那洞隙一齊降落在這家農舍旁,戶主頗為惱火,將我打了一頓之
後,又把我拖到家父跟前,再加一番修理。那天我趴著過了一夜!
然後,我被指派一件不是味道的工作:到獸欄去收集牛糞,搬到那家的屋頂上,以作賠償。
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當時我還不足六歲。對這件事,倒是,除了我,每一個人都很開心;
其他的孩子笑得合不攏嘴巴,那戶農家有了雙倍的燃料,而家父亦顯示了他是個嚴正無偏的好人
。我呢?我這天又趴著過了一夜,而且也不能抱怨騎馬被摔下來的苦楚!
也許有人認為,這種待遇未免太甚,但西藏沒有﹁弱者生存﹂的餘地。拉薩海拔一萬二千呎
,不是酷寒,就是燠熱。其他地區緯度更高,情況更苦,而弱者極易帶累別人。因此之故,訓練
嚴格,並不是因為任何殘忍意圖。在較高的地區,人們將新生嬰兒浸在結冰的河裏,藉以考驗是
否強壯得足以生存下去。我時常見到一小群人走向一條高度可達海拔一萬七千呎的河流。他們走
到岸旁便行停住,抱著嬰兒的都是孩子的祖母,包括父母以及親友在內的一家人都圍著她。他們
把孩子的衣服脫掉,而祖母彎下身去,將那小小的身體浸入水裏,只有頭部和嘴巴露在水面。嬰
兒在嚴寒中凍得渾身發紅,繼而發紫,接著哀叫的哭聲停止。看來孩子是凍死了,但祖母對於這
類事情頗為老到,她將小傢伙從水中提起,將他擦乾,穿上衣服。如果他活過來了,那是神意;
如果他被凍死了,那就免得在人間遭受更多的痛苦。在這樣一個艱苦的地帶,這真是一種﹁大慈
大悲﹂的辦法。在一個缺乏醫藥照顧的地方,凍死少數幾個嬰孩,總比讓他們變成不可救藥的殘
廢好些。
自從家兄死後,我的﹁學習生存之道﹂就不得不更加努力,因為,等我一經到達七歲年齡之
時,我就應該接受星相家所推薦的任何種類的職業訓練。在西藏,一切皆由星相學決定,包括去
買一頭犛牛到決定一個人的事業,莫不如此。現在,決定的時候終於迫近了,就在我的七歲生日
之前,母親要辦一個盛大的宴會,邀請貴族及其他高級官員前來聆聽星相家的預卜。
家母相當肥胖,面孔圓圓,頭髮黑黑。西藏婦女頭上都戴一種木架,將頭髮挽在架上,盡其
可能地將它打扮得漂漂亮亮。這類木架是一種非常精緻的東西,往往飾以朱漆,鑲以寶石,嵌以
玉器和珊瑚,配以搽油的秀髮,顯得非常光燦華麗。
西藏婦女喜穿漂亮衣服,衣上有紅有黃有綠。她們多半圍一條單色的裙子,上加一道色彩鮮
明、反差極強但卻相當調和的橫條。其次是左耳上面所戴的耳環,大小可因其人的身分高低而有
差別。家母是十大家族之一的一分子,所戴耳環長達六吋有餘。
我們確信男女絕對平等,而家母在管理家務方面並不以此滿足,往往變成一位無可置疑的大
獨裁者,一位要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專制君主。
在呼喝著指揮打掃庭院和準備宴會方面,家母確是有她的一手。她得籌謀規劃,她得發號施
令,還要想出新的計策以使鄰家的宴會顯得相形見絀。她善於此道,由於常跟家父到印度、北京
,以及上海等地廣事遊歷,所可運用的洋玩意多的是。
宴會的日期已經決定,請帖亦由僧侶繕寫員工整寫出,材料係高官貴族之間用以應酬的那種
手製厚紙。每一請帖寬約十二吋,長可兩尺左右。每張上面都蓋有父親的家印,家母出身十大貴
族之一,所以她的印也跟著蓋了上去;除此之外,家父和家母還有一顆聯合印章,連前共計蓋了
三個。這使那些請帖成了一種重要文件。它使我頗為吃驚,以為這一切都是為我而做:我根本不
知道我祇佔次要的地位,此外還有社交事務在我前面。如果有人對我說,這個宴會的堂皇可使我
的雙親得到光耀的面子,對我絕無半點好處,那我也就不會那麼駭怕了。
我們請了特別信差去送這些請帖;每一位信差都騎一匹駿馬,手裏拿著一根開杈的棒子,杈
上夾著一張請帖,棒上還纏著一件我家紋章的複製品,並飾以花花綠綠的印刷禱詞,在風中瑟瑟
波動,煞是好看。在這些信差準備好了一齊出發之時,院子裏發出一陣騷動。隨從人員大聲叫喚
,一匹匹駿馬,嘶嘶悲鳴,而成群的巨大猛犬亦跟著汪汪狂吠。最後是一陣猛喝西藏啤酒的聲音
,接著是放下酒杯的聲音,而後是厚重的大門隆隆地打開,於是,這隊信差便一路呼嘯著奔馳而
去。在西藏,信差不但可遞書信,而且可帶一種內容完全不同的口信。很久以前,西藏盜賊橫行
,往往伏擊信差,並以書信為情報,打劫缺乏自衛能力的家屋或商旅。因此,人們往往寫上一封
可使匪徒上當的假信,以使他們另走他路或落人陷阱。這種傳遞書信兼帶口信的古老風習,乃是
過去的一種求生存之道。直到而今,人們有時仍帶這兩種不同的信息,但不論如何,口信被當作
真信加以接受,則是亳無疑問的事。
在屋內,處處雜沓,事事混亂,一片喧嚷之聲。牆壁擦洗乾淨,重加著色,地板亦刷洗打臘
,直到走來真正可以滑倒蒼蠅。大廳裏的木雕神壇擦得光光潔潔並重新油漆,而許多新的油燈亦
跟著加入使用的行列。這些油燈有些是金的,有些是銀的,但不論是金是銀,都被擦亮得不分彼
此。家母和管家班頭一會兒呵責這兒,一會指揮那兒,把全部僕人弄得暈頭轉向。那時我家有五
十多名僕人,還僱不少人供作即將來到的場合使用。他們全都不息地忙碌,但都一心一意地苦幹
。即連庭院也都擦洗得一乾二淨,使地上的石塊光彩一新,猶如新鋪的一般。石塊與石塊之間的
空隙亦填了彩色材料,以使其產生一種愉快的氣氛。等到這一切都弄得妥妥貼貼之後,所有的僕
人都被叫到家母面前,受命穿上最最清潔的衣裳。
廚房裏亦頗熱鬧,都在準備著大量的食物。西藏是個天然的冰箱,食物經過處理後,幾乎可
以無限期地保存下去。天氣極其寒冷,也極其乾燥。即使是氣溫昇高,乾燥的空氣仍可使貯存的
食物保持不變。肉類可以保存一年,穀類則可存放數百年之久。
佛教徒不殺生,大凡肉類皆係來自跌落懸崖或因其他意外致死的動物。我們的食品室中所藏
的,就是這種肉類。西藏亦有屠夫,但他們都是﹁不可接觸的﹂賤民,比較正派的家庭都不跟他
們交往。
家母已經決定給予來賓一種稀貴的款待。她打算拿醃製的石南花招待他們。在此數個星期之
前,僕人奉命離開庭院,騎馬前往喜馬拉雅山山麓,採取上選的石南花。在西藏,石南樹不但長
得非常之大,而且可有各式各樣的顏色和香味。人們將尚未完全成熟的花採擷下來,加以極細心
的洗滌。其所以要這樣極其細心的洗滌,是因為這種花如有絲毫損傷,醃製便被完全糟蹋。洗潔
之後,將每一朵花放入一隻含有蜜水混合液的大玻璃缸中,小心避免帶入些微氣體。而後將缸封
閉,置於日光之下曝曬數個星期,每天定時轉動,以便它的每一個部分均會受到適度的陽光照射
。花在缸中緩緩生長而充滿蜜水釀成的蜜露。有些人喜歡在吃前將花暴露空氣之中,以使它稍稍
乾脆一些可不失其美味或外形。有些人正在花瓣上撒些糖粉,使其看來猶如著霜一般。家父曾對
這些蜜餞的糜費表示抱怨:﹁你在這些好看的花朵上所化的費用,足夠我們買上十頭帶犢的犛牛
!﹂但母親的答話卻是典型的女人之言:﹁不要傻啦!我們必須﹁作秀﹂,而且,這也是屬於我
這一面的家務之事。﹂
另一種美味是魚翅。此貨來自漢地,切開做湯。曾有人說:﹁魚翅湯是人間最大的口福。﹂
在我看來,這東西的味道極糟;吞它簡直是一種苦刑,特別是它剛到西藏之初,即使此魚的原來
主人也認它不出。說得委婉一點,它確是有些﹁怪異﹂。這對某些人而言,倒是風味絕佳哩。
我所愛吃的東西是美味可口的嫩筍,亦係出自漢地。它可用種種的方法烹製,但我喜歡撒鹽
生啖。我最喜歡的是剛剛展開的黃綠色筍尖。我最駭怕的是許多竹筍由於廚師祇能猜想但不能證
實的原因而弄掉了筍尖!頗為可惜的是,我們的廚師竟也喜歡那樣做。
在西藏,廚師皆由男士擔任:女人對於調酒或調醬都不擅長。女人隨手抓上一把什麼,將之
揉成一團,然後加些佐料,希其可口。男人較為認真,較為細心,故而可以做好廚師。女人善於
打掃、閒聊,當然,此外還有少數幾樣事情可做,||雖然不會調酒。
糌粑是藏人的主食,有些人終身以糌粑和奶茶為生。糌粑是用大麥做成,做法是:先將大麥
烤至金黃清脆的程度,然後使麥粒裂開,露出麥粉,而後再烤。再後將此麵粉放入碗中,加以熱
的奶茶。而後將此混和物加以攪動,使其達到麵團的稠度。加入食鹽、硼砂,以及犛油,以增其
味。如此所得的結果||糌粑||可以捲成石片,做成饅頭,乃至捏成種種形態的飾物。純以糌
粑而言,確是非常單調,但它卻是一種非常密緻、非常濃縮的食物,可以使在任何高度、任何情
況下的人,得以維持生命。
在一些僕人製作糌粑的同時,另一些僕人則製造奶油。我們製造奶油的方法不可從衛生的觀
點加以批判。我們的攪乳器是大型的羊皮袋,毛面朝裏。先將袋中充以犛牛奶或羊乳,然後擰緊
袋頸,翻轉,綑緊,使其涓滴不漏。然後將袋上下撞擊,直至奶油形成而後止。我們有一種特別
的奶油製造臺:高出地面約十八吋的石頭突起部。我們將裝滿奶水的皮袋提起而後丟下,在這些
突起的石頭上衝撞,如此便可產生﹁攪乳﹂的效果。諦視十個僕人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舉、
丟﹂此種皮袋,不免有些乏味?你只聽到袋子舉起的嚥氣聲||﹁呃呃﹂,和袋子丟下時的擠壓
聲||﹁嗤嗤﹂。袋子縫製不佳或過於陳舊,有時會被壓炸。我記得有一位喜歡賣弄氣力的壯漢
,他的工作效力可比別人高上一倍,用力時頸上青筋畢露。有人對他說:﹁戴蒙,你已逐漸衰老
了;你的速度愈來愈慢了;﹂戴蒙聽了非常生氣,立即以他的巨手抓住袋頸,然後高高舉起,接
著使力摜下||他的氣力發生了作用。袋子放下了,但他的手以及皮袋的頸部仍在空中。然後直
直地墮在突起的石頭上,一道已經快要成形的奶油直衝出來,直直衝在他的臉上、嘴上、眼上、
耳上,以及頭髮上面,讓十二到十五加侖的金黃奶漿從頭到腳遍佈他的全身。
家母被一陣鬧聲所引,連忙趕了過來。這是我知道她無言以對的唯一的一次。也許是因為損
失奶油而光火了,要不就是以為可憐的戴蒙被嗆住了,但她扯開那隻破裂的皮袋,在他頭上重重
捶了一下。戴蒙兩腳一滑,跌倒在滿是奶油的地上。
像戴蒙這類笨手笨腳的工人,很容易糟蹋奶油。他們在丟下袋子時如果粗心大意,可使袋裏
的羊毛斷落而與奶油混在一起。人們在吃奶油時挑出幾根羊毛是不會見怪的,但如整塊奶油都是
羊毛的話,那就難免要皺眉頭了。這樣的奶油只有扔在一邊,用於油燈或分給乞丐||乞丐可以
拿去加熱溶解而後用布濾過。把食物丟給乞丏,有時是廚房的﹁錯誤﹂。一個戶主如果想要鄰家
知道他的標準如何之高,他會烹製真正上好的食物,作為廚房的﹁錯誤﹂布施出去。那些逍遙自
在的乞丐吃了之後。會蕩到其他人家誇稱他們吃了多美的東西。如此一來,鄰居們就會讓乞丐們
來一餐很好的飲食以為響應。關於乞丐在西藏的生活,可談的東西很多。他們從不貧乏;他們只
要用些﹁訣竅﹂,便可活得非常之好﹂在東方的多數國家中,乞食並不可恥。許多僧侶就從此寺
一路乞到彼寺。這是一種眾所認可的習俗,不比其他國家的勸募慈善基金更為難堪。供養行腳僧
人被認為是一種善行。乞丐來有他們的規矩。一位乞丐向施主乞食之後馬上走開,要隔若干時候
才會再來。
﹁配屬﹂於我家的兩位法師,對於這件即將來到的大事,也有他們的一份職務要盡。他們走
到食品室中每個動物屍體的前面,為曾經駐守於這些驅體的動物亡魂祈禱。我們的信仰是:人類
如果害死動物並宰而食之,他便欠了那動物一筆債務。這樣的債務可以如此償付:請法師對那些
動物的遺體祝禱,祝牠來世轉生超於牠原有的地位。喇嘛廟和僧院裏也有一些僧侶,以其全部時
間為動物祈禱。除此之外,我們的法師還有一樣工作,就是在作長途旅行之前為我們的馬匹祈禱
,祝牠們不至弄得過於疲倦。以此而言,我家的馬兒從不連續工作兩天。一匹馬如果被騎了一天
,牠第二天就可休息。這個辦法也適用於其他勞作動物。而牠們也都知道此點。如有一匹馬偶然
被選用了,而牠碰巧頭天已被用過,那牠就會定定地站著,拒絕前進。等把鞍子卸去了,牠就會
搖著頭轉身走開,好像在說:﹁啊,我很高興那不公的待遇終於取消了!﹂驢子更絕:牠們會等
著,等把貨物放在牠們身上了,牠們就躺下身去,要在貨物上面打滾!
我家養貓三隻,無不時時盡職。其中一隻住在獸欄裏,對於那裏的老鼠管得很緊。鼠輩必須
非常謹慎才能保持鼠身而不至變成貓食。另一隻貓駐紮在廚房之中。他是一位長老,不免有些昏
庸。他的母親曾於一九○四年受過楊豪斯本遠征軍的砲火之驚,因而使他早出母胎,成為他那一
窩貓中唯一的生存者。他的大名叫做﹁楊豪斯本﹂,倒滿適當。第三隻貓是位非常可敬的太太,
與我們住在一起。她是一位善盡母道的模範母親,盡其最大的努力使她的貓氏家族人口不至降低
。當她離開她的貓兒貓女時,她就跟在家母後頭進進出出,從這房到那房,走個不停。她渾身漆
黑,身材瘦小,雖然食慾很好,但走起路來總像一副活動骨架。在西藏,動物既非寵物,亦非奴
隸,而是對人有益的生靈,與人一樣享有生存的權利。根據佛教信仰,所有的動物,乃至一切造
物,莫不皆有靈魂,個個皆可轉世超生。
不久之後,我家發出的請帖有了回帖了。騎馬的信差舞著帶杈的信桿接二連三地奔到我家門
前。管家不時走下他的辦事房去向貴族的信差致敬。來者取下他的書信,並且喘著氣誦出他的口
信。然後,他會抱著膝蓋蹲在地上,以那種優美的歷史藝術表示他已為了把信送到倫巴府上而竭
盡全副精力。我家的僕從也會扮演他們的角色,嘰哩咕嚕地圍上前去說道:﹁可憐的傢伙,他走
的可真快哩,快得連心臟都要爆了。可憐可敬的傢伙!﹂有一次,我曾使我自己丟了大臉,我說
:﹁啊,他才沒有。我曾見他在外面稍稍休息,以便做一次最後衝刺。﹂對於由此而起的尷尬場
面,最好莫過於假裝默然。
最後,預計的日子終於來到了。那是一個可怕的日子,這天人們為我決定未來的事業,而我
卻毫無抉擇的餘地。當第一道陽光在遙遠的山頂探頭窺視之時,一位僕人急急地衝進我的臥房。
﹁什麼?還沒起啊?星期二||羅桑倫巴呀!唷,你竟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時辰已是四點了,
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起來!﹂我推開毛毯,站起身來。今天是指示我人生途徑的一天。
在西藏,人們有兩個名字,第一個是他出生那天的﹁星期﹂名。因為我是在﹁星期二﹂那天
出生,所以星期二就是我的第一個名字。我的第二個名字是﹁羅桑﹂,是父母給我起的名字。但
是,一個男孩如果出家當了喇嘛的話,那他就會有第三個名字||他的﹁僧名﹂或﹁法號﹂。我
會不會有第三個名字?那只有時間可以知道。七歲時的我,希望做一名船伕,逍遙在四十哩外的
雅魯藏布江上。但且稍待;我可以嗎?船伕是下等賤民;因為他們使用犛皮繃在木架上做成的船
。做船伕?當賤民?不行我要做一名專門的風箏手。這還可以,像空氣一般自在,比拘限在一
隻可恥的小皮船上,漂流在一條惡濁的小溪上好多了。作為一個風箏手,自製有著大腦袋和亮眼
睛的漂亮風箏,這才是我想做的事兒。可是今天,僧侶星相家有話要說了。我還是留待來日再說
吧,我現在還不能爬出窗門開溜哩。即使能溜出來,我父馬上就會派人把我抓回。不行,到底我
是倫巴氏的一個子孫,必須踏著倫巴氏的傳統門階而行。星相家也許會說我該做一名風箏手的。
且讓我等著瞧吧。
第二章 童年結束
﹁哦,尤基,你要把我的頭髮拉掉了!如不停止,我的頭就要像和尚一樣光禿禿了!﹂
﹁安靜些,星期二羅桑。你的辮子必須梳好,好搽油,不然,你的母親大人非剝我的皮不可
。﹂
﹁可是尤基,你可不必這麼粗暴,你要把我的頭扭斷了。﹂
﹁啊,我可顧不了這些,我要趕緊。﹂
我也一樣,坐在地板上讓一個粗手粗腳的男僕為我打辮子!最後,這條可厭的東西終於像條
牛尾一樣堅挺起來,且如月照湖面一般閃爍地發起光來。
母親猶如一陣旋風,忙不迭地轉來轉去,使我感到好像我有幾個母親似的。她在頒布最後一
些命令,做最後一些準備,此外還有許多興奮的話兒要說。比我祇大兩歲的雅蘇,喧鬧忙碌得像
個四十歲的婦人。父親藏在他自己的房裏,聽不到這些擾嚷。但願我能和他在一道!
不知為了什麼,家母安排我們前往拉薩的大教堂||大昭寺。顯然,我們對於以後的程序必
須有一種宗教氣氛。約在上午十點光景︵藏人的時間觀念頗富彈性︶,一道三音的鑼聲響起,叫
我們前往集合地點。我們||我父,我母,我姊,以及其他五、六個人,包括頗不情願的我在內
,全都騎上矮馬。我們在朝聖大道對面轉彎,從布達拉山腳下出發。這兒是一叢建築,高四百呎
,長一萬二千呎。我們經過蕭村,沿著拉薩平原前進,約走半個小時的路,到了大昭寺的山門。
一千三百年來,這座大教堂一直矗立在這兒歡迎前來參拜的香客,裏面的石頭地面,已被無數崇
拜者的腳步踏出了深有數吋的溝槽。香客們沿著內城聖道虔敬地前進,一面轉動著祈禱輪,一面
反覆不停地念誦真言:﹁唵,嘛呢吧咪吽!﹂總有數百遍之多,
已經發黑的巨大棟樑支撐著龐大的屋頂,燃著的香煙不息地裊繞,有如嶺頭的夏日白雲。四
壁供奉著金黃的佛像,像前安有堅固的金屬圍屏,屏上開有粗疏的網孔,既可不礙瞻仰,又可防
阻貪心勝於敬心之鼠輩。比較熟知的佛像,身上幾被祈禱者所獻的珠寶所覆沒。純金的燭臺上經
常燃著蠟炬,而燭光照耀已達一千三百餘年,至今未曾熄過。幽隱處傳來一陣鐘聲、鼓聲、鑼聲
,以及嗚嗚哞哞的法螺之聲。我們依照傳統的規矩做了我們的巡迴膜拜。
我們的獻禮已經完了,我們走上大昭寺的平屋頂。此處,只有少數幾位特殊人物可以參訪;
家父是這兒的監理人之一,因此不時前來。
我們的政府複數形態,頗為有趣,不妨在此一述。
達賴喇嘛身居政教以及最高法院之首,任何人都可向他上訴。所訴或所求的事只要適當,他
就批准:若有不平或冤屈,他會加以糾正或平反。說西藏人人都會毫無例外地愛戴達賴或敬重他
,並非沒有理由?他是一位專制君主;他運用種種權利和力量,但他只是為了西藏,從來沒有為
他自己。他知道共黨即將入侵和自由即將暫時喪失;甚至在此多年以前就已看出倪端了,這就是
我們少數幾個人要受特殊訓練的原因:以便法師的法術不至被人遺忘。
達賴喇嘛下面有兩個委員會,這就是我把﹁政府﹂一詞寫作複數的原因。其一是﹁教務委員
會﹂。它的四名委員都是喇嘛身分的僧侶。他們在至聖之下負責一切有關僧院和尼庵事務。所有
一切有關的教務問題都由他們掌握。其次是﹁政務委員會﹂。該會有四名委員||三名居士與一
名僧人。他們掌理全藏大事,並負責政教的統合和完整。
此外有兩位重要官員,相當於西方國家的首相或內閣總理,擔任兩個委員會之間的﹁連絡官
﹂,並對達賴喇嘛提出意見。他們在少見的國民大會會期當中頗為重要。該會約由五十人組成,
為拉薩重要家族和寺院的代表。他們只有在極其緊急的情況下才舉行會議,如一九○四年英軍入
侵拉薩而達賴出走蒙古之時,即是一例。關於此點,外人有所不知,認為最高領袖動輒﹁出走﹂
他國,未免懦弱無能。但他並非﹁逃走﹂。戰爭在西藏猶如棋局。國王如被擒,棋便輸了。達賴
喇嘛就是我們的﹁王﹂。沒有了他,仗也就沒有可打的了;為了保持﹁藏土﹂完整,他不得不避
到安全之境。那些任意責斥他懦弱的人,實在是不知其實。
國民大會的人數,可以增至四百||假如各州領導人物均皆加入的話。西藏分為五州,首府
拉薩,位於﹁衛藏﹂,日喀則亦在此區。噶大克位於藏西,咯齊︵Cheng位於藏北,而喀木︵
Kham︶與羅布宗則是東部與南部的州郡。若干年來,達賴喇嘛的權力與時俱增,但也在沒有委
員會或國民大會的幫助下做了更多的事情。西藏統治得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大昭寺廟頂四周的景色十分壯麗。拉薩平原向東伸展,其地一片蔥綠,有樹點綴其間,樹間
水泊閃爍,拉薩附近諸河潺潺流入四十哩外的雅魯藏布江。南北兩面突起的崇山峻嶺,包圍著我
們的山谷,也使我們成了似乎與世隔絕的化外之民。較低的平原上矗立著許許多多喇嘛廟,而較
高的陡削山坡上則棲息著小小的茅庵,形勢險絕。西望隱隱可見布達拉和察克波里兩山的遠影,
後者是藥王廟的所在地。西藏之門在這兩山之間,寒冷的晨光之下閃閃發光。藍得發紫的天空,
在遠處山上白雪的反襯下,顯得更加深沉。輕而又疏的雲彩,不時在我們的頭上高處飄搖而過。
近處是拉薩本身,向下俯視,我們可以看到﹁議會﹂倚靠在大昭寺的院牆之北。財政部距離頗近
,它的周圍盡是巿場和商販。可以說要買什麼就有什麼。附近偏東之處,可見一座尼庵擠在許多
葬儀社的旁邊。
在這座大昭寺的廣場上,則是來到此一佛教聖地的遠方香客的永無休止的喃喃之聲,他們帶
著禮品不遠千里萬里而來,為的是祈望獲得聖靈的福祐和加被。有些人還不惜花費所剩無幾的金
錢,從屠夫的手裏,買下待宰的動物去放生。挽救人類或動物的生命可說功德無量,可以獲福無
窮。
當我們佇立在這兒注視這片古老而又永遠常新的景色時,我們可以聽到此起彼落的僧侶頌讚
聲,老僧的深沉低音和沙彌的尖銳高音。這其間還可聽到一陣陣隆隆的大鼓之聲和碰碰的金號之
聲,尖銳的風笛聲和悶塞的心跳聲,聽來令人頗有陷入情網之夢的感覺。
僧侶來來往往,忙著處理他們的雜務。他們有的穿黃袍,有的穿紫袍,更多的是著赤豆色僧
袍,這是﹁一般﹂僧人。還有許多穿金色僧衣的,跟穿櫻色法衣的一樣,是布達拉寺的僧眾。穿
著白袍的沙彌和穿栗色的﹁警察僧﹂,都在跑上跑下地忙碌著。全部或近乎全部的僧人,都有一
個共同的特色;不論他們的袍子多新,幾乎全都有著補釘,此係效法佛陀當年穿著破衣︵所謂﹁
衲衣﹂︶的習俗。曾經見過西藏僧侶或他們照片的外國人,有時會對他們的﹁補縫﹂有所評述。
由此可知,補縫係僧衣的一個部分。已有一千二百年歷史的尼薩喇嘛廟,其中的僧人做得比較適
當,使補縫的色澤顯得較淡!
︵案:袈裟,由許多塊布縫成,布與布間,有連接縫。另外,比丘平時則穿著普通僧袍,勞
動時穿糞掃衣。︶
僧侶依序穿著合乎僧職的僧袍;所用毛料可因染法不同而有種種層次的紅色。從栗紅到磚紅
,這皆是﹁紅﹂。有些受聘於布達拉寺的官僧,可在他們的紅袍外穿上一件無袖的金色外套。金
色在西藏屬於神聖的色澤||真金永不變色,因此亦永遠純淨||是為達賴喇嘛所用的正規色彩
。某些僧人或隨侍達賴喇嘛的高級喇嘛,可在他們的普通紅袍之外罩上一件金色的僧袍。
,在俯視大昭寺廟頂的時候,我們可以見到許多穿著這種金色外套的人物和一兩位高層顯貴。
我們抬頭看見飄動的幢幡和該寺的金色拱頂。天空一片紫色,只有些微鬆散的浮雲,猶如畫家蘸
了白彩在天空的畫布上輕輕抹了幾下,極為美觀。而家母破了禁咒:﹁啊,我們在浪費時間,我
一想起僕人們在做的事情就要發抖。我們得趕緊了!﹂於是,我們走開,跨上有耐性的矮馬,一
路沿著朝聖大道徐徐而行,每走一步,就把以往我所說的﹁考驗﹂帶近一步,而家母卻把這事視
作她的一個﹁偉大的日子﹂。
返回家中,母親將所有已完成的事兒做了最後一次檢查,接著大家好好吃了一餐,藉以應付
即將來到的事務。我們知道,在這樣一類場合,來賓不但很多,而且要善於招待,但可憐的東家
卻要空著肚子。待會我們就沒有時間可以吃東西了。
僧人樂隊帶著樂器的磨擦聲來到了,接著被帶進了花園。他們攜著喇叭、木蕭,以及鑼鼓。
他們將鐃鈸懸在他們的頸下。他們嘰哩扎喇地走進園中,接著啜飲啤酒,藉以培養他們的演奏情
調。再等半個小時,待他們校準他們的樂器時,就要發出鵲噪鴉鳴般的刺耳之聲了。
大院中發生了一陣騷動,第一批來賓像一支武裝騎士般,搖動著旌旗馳了進來。大門已經敞
開,兩行家丁分立兩旁,在歡迎來客。管家帶著兩個助手,讓他們捧著各色各樣的絲巾,餽贈來
賓,以表敬意,此係西藏的一種禮俗。巾有八等,須按身分贈與,否則便有輕慢之嫌!達賴喇嘛
無論接受或贈與,皆屬第一等。我們藏人稱此縣巾為﹁哈達﹂,贈法約如下述:贈者如與受者地
位相當,則伸出雙手遠遠站著,受者亦同。贈者略一鞠躬,上前將此絲巾橫置受者腕部,後者弓
身還禮,將巾從腕上取下、翻轉,以表嘉納,而後遞給身旁僕人。設使獻與地位頗高之人,獻者
必須伸出舌頭︵此係藏人的一種禮法,相當於歐西的舉帽︶跪下,而後將此﹁哈達﹂放在受者的
腳上。受者則將他的哈達置於贈者的頸上。在西藏,大凡送禮,都得配以適當的哈達,就像附以
賀函一樣。政府機關贈送黃色哈達,以代一般白色絲巾。達賴喇嘛如欲對某一個人表示最高榮譽
,不但會將哈達置於此人的頸部,而且還以一條打過一個三重結的紅絲線繫於那條哈達上面。而
他如在這時並將掌面向上展示的話,那就真可說是恩上加寵了。我們藏人相信一個人的一生歷史
都被寫在他的手掌之上,因此,達賴喇嘛如此展手,便是對那人表示至誠的友誼了。在此以後的
若干年中,我曾兩度獲得這項榮譽。
我們的管家站在門口,每邊一個助手。他向新到的人鞠躬敬禮,接受他們的哈達並同時轉遞
給左面的那個助手。而他右面的那個助手則在同時遞給他等級適當的哈達,以為回敬。他拿這種
哈達置於來賓的腕上或頸間︵依照身分地位而定︶。所有這些絲質的哈達都被用了又用。
管家和他的助手愈來愈忙了;來賓的人數愈來愈多了。他們從鄰近一帶,從拉薩市區,以及
從郊外地區騎著馬,沿著朝聖大道一路得得而來,而後轉入在布達拉山山影下的我家私用步道。
跋涉長途前來的女士,都會戴著一種皮製的面具,以使她們的皮膚和面孔免受風砂之苦。繪製大
略相似的面具不時出現。這些女士一到目的地,便將她們的面具和犛皮披風卸去。我對這些面具
上所繪的人像總是非常著迷,佩戴的女人越醜越老,她的面具畫像就越是年輕美麗!
屋內非常熱鬧。坐墊的需要愈來愈多。在西藏,我們不用凳子或椅子,而是盤腿坐在坐墊上
面,大小約兩呎半見方,厚約九吋。這樣的墊子可用數塊拼起,作為睡覺的臥鋪。對我們藏人可
言,坐墊比椅子或高床,實在舒服得多。
來賓到達後即行奉上奶茶,並帶進一間權充休息室的大廳。他們可在這裏選食點心,以待正
式宴會開始。來到的高層婦女,加上她們的侍女,約有四十餘位。其中一些正由家母接待,其他
的則在家中隨處走動,檢視各種傢俱並猜估它們的價值。家中似乎已被各式各樣、各種身材,各
種年齡的女人弄得混亂一團。她們來自各種不甚尋常的處所,亳不遲疑地詢問掠過的僕人;這個
值多少?那個多少錢?簡而言之一句話,她們跟整個世界上的其他女人沒有兩樣。家姊雅蘇穿著
新衣晃來晃去,把她的頭髮梳成她自以為最時髦的模樣,但在我看來真是其醜無比;不過,話說
回來,大凡談到女人的地方,我總不免懷有成見。實在說來,以今天這樣一個日子而言,他們確
是有些礙手礙腳。
而使這種情況變得更加混雜的,是另一群女人;西藏的高層婦女都有著大量的服裝和首飾。
她們須將這些拿出展示,而展示須有種種變化,故而不得不僱用一些特殊女子,亦即所謂的﹁裝
女﹂,擔任服裝模特兒。她們穿著家母的衣服走來走去,一杯又一杯地坐飲奶茶,然後又去穿戴
其他的衣物和首飾。她們與來賓混在一起,而在有意無意之間變成了家母的女助理。在這當中,
她們總得換上五、六次衣裳。
男士較感興趣的,是在園中舉行的餘興節目。為了增加一些生活趣味,我們請了一班特技表
演者。他們裏面的三個人豎起一根高約十五呎的木桿,另一個人爬上桿端,以頭當腳倒立在上面
。接著,下面的三個人突將桿子抽去,讓桿頂那人落下,翻身,而後像貓一樣的跳在地上。有些
小孩看罷之後,立即跑到無人的地方,模仿這種表演。他們找了一根長約八至十呎的桿子,將它
豎起,由最勇敢的孩子爬上桿端,嘗試以頭站在桿上。忽然﹁啊﹂的一聲,跌了下來,正好跌在
其他孩子的頭上。但他們的腦袋都很結實,除了一個個雞蛋大小的疙瘩之外,倒也沒有任何重
傷。
家母帶著女賓們來到花園,先看特技表演,又聽音樂演奏。後者尚稱順利;這時樂師們已被
大量西藏啤酒振奮起來了。
在此場合中,母親總要特別打扮。她穿一條赤豆色犛毛裙子,長可及踝。她的一雙藏氈筒靴
,純白靴面,血紅靴底,且有優美的紅色滾邊。
她那波麗樂式的外套,橙紅色,頗似父親的僧袍,要是在我學醫的時代,我會將它描述為﹁
繃帶上的碘酊﹂!外套裏面穿的是一襲紫綢罩衫。所有這些色澤不但互相調和,而且可以表示種
種階級。
她的右肩披著一條錦緞飾帶,以一隻厚重的金環斜繫在腰部的右側。這條飾帶由肩至腰節之
處皆為大紅,但自此以下直到裙邊,則為從淡檸檬黃到深番紅花等等層次的色澤。
她的頸上圍著一條金索;上繫三個符袋,都是她經常佩帶的。一個是她的娘家所送,一個是
她婆家所贈,其次的一個是一項殊榮,是達賴喇嘛所賜||所有這些,都在她與父親結婚時所得
。她戴的首飾頗多,這是因為西藏婦女必須依照自己的身分地位佩戴首飾和其他飾物之故。做丈
夫的,只要地位昇高,就得去買適合他自己身分的首飾和飾物給他太太。
母親已經忙了好幾天的時間,讓人將她的頭髮梳成一百零八條辮子,每條厚度約如鞭索。一
百零八在西藏是個神聖的數字,頭髮足夠編成這許多辮子的女士,都被認為最為幸運。所有頭髮
以聖母式的樣子分開,繫於一架像帽子一樣戴在頭頂的木架之上。此種架子係用紅漆漆過的木料
所製,上面飾以鑽石、美玉,以及金片。頭髮拖拽其上,猶如攀緣薔薇一般攀附於格子籬笆之
間。
家母的耳下垂著一串珊瑚狀的耳飾,分量頗重,若非在耳上以一紅線繫住,真有墜裂耳垂之
虞;其長幾達腰部,我曾著迷地望著她,看她如何把頭轉向左右!
人們走來走去,有的觀賞花木,有的成群討論社會事務,尤其是女士們,更是論長道短。﹁
對啦,道林夫人最近僱人鋪了新的地面,水泥石子終於打磨得又光又亮了。﹂﹁你有沒有聽說那
個跟拉卡夏夫人待在一起的年輕喇嘛::﹂如此等等。但實在說來,每一個人都在等待著這天的
主要節目來到。所有這一切祇不過是為了這件事情培養氣氛而已,他們要看的是精於﹁星相﹂的
法師卜測我的未來並為我指示人生的路徑。我必須依照他們卜測的結果去抉擇我的終生事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伸長的陰影在地上愈爬愈快,但來賓的活動卻愈來愈緩了。他們已被
點心填飽,但興趣並未稍減。一堆堆的食物愈來愈少,疲乏的僕人自行添上,而後又逐漸消失。
僱來的演員已經困倦,一個個溜到廚房裏去休息,並補充啤酒。
樂師們仍然精神奕奕地在吹著喇叭,打著鐃鈸,擊著皮鼓,仍然興高采烈地在演奏著他們的
樂器。所有這些喧擾和嘈雜,已把小鳥們從它們原來棲止的樹間嚇跑了。而被嚇走的不止是鳥兒
而已,貓兒也早已在第一道客人的鬧聲剛到時潛入了某些安全的庇護之所了。甚至連那些看家的
巨大黑色猛犬,也變得沉默起來了;牠們的深沉吠聲也在小睡中掩住了。牠們吃了又吃,吃到不
能再吃了。
在這片有院牆的花園裏,當天色愈來愈暗的時候,小孩們像守護神似的在果樹之間穿來穿去
,一面搖動著點亮的油燈和冒煙的香爐,一面不時嬉戲著跳進較低的花叢之中。
在這片園地之上,點綴著一隻隻金色的香盆,昇起一縷縷濃郁的煙霧。照顧它們的是一些老
太太,她們滴溜溜地在轉動著﹁祈禱輪﹂,每一轉皆把數以千計的禱告送上天去。
父親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之下!他的圍牆花園向以進口的稀貴植物和灌木馳名全藏。如今,
在他的想像中,這地方就像一座管理不善的動物園一般。他走來走去,不時地絞著手指,每當有
人踩到一棵樹苗或以手去摸觸花蕾時,他就發出一聲小小的呻吟。特別危險的是杏樹和梨樹,以
及小小的盆栽蘋果樹。比較高大的樹如白楊、垂柳、杜松、樺木,以及絲柏等的上面,都點綴著
一串串的旌旗,在柔和的晚風之中輕輕飄動。
最後,這一天的時光終於消逝了,太陽終於落下在遠遠的喜馬拉雅山的群峰之後了。附近各
喇嘛廟傳來一陣喇叭聲,表示﹁是日已過,命亦隨減﹂,接著是數以百計的油燈亮了起來。它們
有的懸掛在樹椏之間,有的搖動在屋簷的尖端,有的漂浮在﹁人工﹂的碧波之上。它們紮根於此
,像小船在沙堵之上,在蓮花叢間,它們由此漂動,漂向在小島附近尋求安身之處的白鵝之群。
忽然一陣深沉的鑼響,每個人都把頭轉過去看那即將來到的儀式。一座巨大的帳篷已在園中
搭起,它的一面完全敞著。篷中有突起的臺壇,壇上放著四個西藏式坐位。現在,儀隊快到臺壇
了。四名家丁舉著木桿,桿端燃著巨大的火焰。接著四名喇叭手以銀色的喇叭吹起一支嘹亮的進
行曲。家母和家父跟在他們後面來到壇前,登上臺去。然後是來自﹁國卜廟﹂的兩位老人,年紀
都很大了。這兩位來自涅真寺︵Ne|Chung︶的老者,是全藏最有經驗的星相家,他們的預測一
向都很靈驗,上個星期他們還曾奉召為達賴喇嘛占卜,現在,他們就要為一個七歲的孩童來做這
種事了。這幾天來,他們早就忙著查看圖表和屈指計算著;他們對於所謂﹁三分一︵對︶座﹂,
所謂﹁黃道﹂,所謂﹁倍半方形﹂,以及這點或那點的相反影響,已經做了很久的探討。關於此
點,留待下面討論。
兩位喇嘛拿著星相注釋和圖表,另外兩位上前扶助那兩個年老的預言家踏上臺壇的階臺。他
倆並排站著,好似一對古老的象牙雕刻。他們所穿漢式的黃緞僧袍,頗可顯示他們的年高德劭。
他們的頭上戴著高高的法師帽,他們那皺起的頸子,好似被它的重量壓縮了一般。
觀禮的人聚到臺邊,坐在家丁預置的坐墊之上。人們突然鴉雀無聲,一個個豎起耳朵去聽那
位首席星相家所發出的那種笛樣的尖銳嗓音:﹁拉德瑞密巧南奇格。﹂︵意謂﹁神、魔與人,其
道不二﹂︶,以使或然的未來可以預測。他以如此低沉的聲調繼續了一個小時之久,而後打住,
作為時十分鐘的休息。接著,他又說了一個小時,說出未來的概況。著迷的觀眾禁不住大聲地喊
道:﹁哈勒﹁哈勒!﹂ ︵好極了﹁好極了!︶
我的未來就這樣﹁預鑄﹂了:
一個七歲的孩子將出家去當喇嘛,吃過一陣難以忍受的苦頭之後,即被訓練成為一位喇
嘛醫生。忍受一連串的艱難困苦,離鄉背井而入異鄉異民之中。喪失一切而後又重頭幹
起,最後終於圓滿成功。
人群逐漸散去。遠來的親友留在我家住宿,次晨離去。其他的人則帶著他們的隨從以火把照
路而行。他們在大院中集合,發出馬蹄踏地的得得聲和嗄啞的呼喝聲。厚重的大門再度敞開,接
著一隊隊的人馬川流而出,遠遠的馬蹄奔馳聲以及騎馬者的嘰喳聲愈去愈遠,愈遠愈微,終而至
於只剩一片寧靜的夜色。
第三章 出家之前
屋裏仍然非常熱鬧。奶茶仍在大量地消耗著,而食物亦在逐漸消失之中,因為末後來到的一
批客人就要以此抵擋即將君臨的黑夜了。每一個房裏都是人,就是沒有讓我容身的餘地。我心裏
酸酸地走來走去,懶懶地踢著腳前的石子以及其他擋路的東西,而這也沒有帶給我任何安慰。沒
人注意我,來賓懶洋洋,而僕人又都疲乏毛躁。﹁馬兒都比他們有感情,﹂我自怨自唉地說,﹁
我要去跟它們一起睡覺。﹂
馬廄頗為溫暖,秣草亦頗柔軟,但一時難以入眠。每當我剛要睡去時,不是一匹馬推我一下
,就是家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把我從夢裏驚醍。鬧聲終於逐漸沉寂了下去,我以一肘撐起身體
向外看了一眼,那裏的燈光一一閃爍幾下,終於融入了黑暗。不久之後,只有那藍藍冷冷的月光
,從遠山的雪嶺上面反映過來。馬兒都睡了,有的蹲著,有的側臥。我也入睡了。次日清晨,我
被一陣急躁的搖撼喚醒,一個人聲對我說道:﹁星期二羅桑,我要備馬!你別礙事!﹂於是我爬
起身來,準備到家裏去找東西吃。那裏依然相當熱鬧。人們正在準備辭行,而家母則在人叢中來
回穿梭,與即將離去的人作最後一分鐘的寒喧。家父在談論整修住宅和花園的事情。他對他的一
位老友說,他打算從印度進口玻璃,以使我們有明亮的窗戶。西藏沒有玻璃,從印度進口,費用
實在很高。西藏人家的窗門係用紙糊木架而成,紙上加蠟,也祗得半透明,不能內外通明。窗外
是粗厚的木質葉片,與其說是隔絕乞丐,毋寧說是防阻風砂,此種砂礫︵有時大如細小卵石︶,
每逢強風季候,不但可以鑽入沒有防護的窗戶,且能畫破暴露在外的手和面孔;此時出門旅行,
可說危機重重。住在拉薩的居民,經常注意著布達拉山峰,當它突然黑霧瀰漫時,大家都會立即
奔向掩蔽之處,以免碰上那皮鞭抽打一般的烈風。不僅人類需要警戒,即連畜類也會留心:馬和
狗都爭先恐後地走在人類的前面,這並非難得一見的景象。貓類從未遭遇風暴,而犛牛則可滿不
在乎。
在最後一批來賓告辭後,我被叫到父親的跟前,他對我說:﹁到購物中心去買你需要的東西
。老褚知道你需要什麼。﹂我想了想我將需要的東西:一隻裝糌粑用的木缽,一隻茶杯,以及一
串念珠,茶杯要有三個部分:座子、杯子,以及蓋子。這要銀製的。念珠要木製的,有一百零八
顆打光的珠子,一百零八這個神聖的數字,也指一個僧人需要記住的事情。
我們立即出發,老褚騎他的駿馬,我騎我的矮駒。我們離開家院,右轉,在經過布達拉離開
朝聖路之時,再向右轉,便到了購物中心。我忙不迭地到處張望,好像我是初來此地一般。我真
駭怕那是我最後一次與它相見。店舖裏擠滿了議價的商人,他們剛剛來到拉薩,有的從漢地運來
茶葉,有的從印度購來布匹。我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向我們要去的商店走去,老褚不時對他的老
友打上一個招呼。
我需要一件赤豆色的袍子,尺寸必須稍大一些,不僅因我仍在成長之中,而且還有一個同樣
實際的理由。在西藏,一個男人同時可穿幾件袍子,並用腰帶緊緊繫住,以使腰的上部鼓起而成
一個袋子,藉以容納必須隨身攜帶的東西。例如,一個普通僧人,在這個袋中要裝的東西有:木
缽一隻,茶杯一個,刀子一把,護符數枚,念珠一串,炒麥一包,有時還有一些糌粑。但要曉得
的是,作為一名僧人,他所擁有的一切世間財物,都得隨身攜帶。
我要買的東西本來就少得可憐,而老褚又加嚴格的限制,不但只許購買少數幾件不可缺的東
西,而且只許選那合乎﹁貧苦沙彌﹂身分的劣貨,計有:一隻犛牛皮底的草履,一隻裝炒麥用的
小包,一個裝糌粑用的木缽,一隻喝茶用的木杯||不是我所想要的那種銀杯||以及一把刻刀
。所有這些,加上一串必須由我自己磨光的念珠,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我父是一位擁有數百萬
家財的百萬富翁,全藏各地都有他的大筆地產,此外還有許多珠寶以及極多的黃金,而我,作為
他的獨生子,在我接受訓練的時候,在他活著的當兒,祇是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小和尚﹂。
我再度向街上瞧了一眼,看看那些有著突出簷頭的兩層建築。我再度向那些商店注視了一下
,瞧瞧那些陳列在門前攤位上的魚翅和鞍套。我再度聽聽那些快活的商販漫天索價和那些耐性的
顧主就地還錢。這條街看來從未如此動人過,因此我想,那些曾經天天見它而且可以繼續天天見
它的人們多麼幸運啊。
迷失的狗們四下徘徊,這兒聞聞那兒嗅嗅,不時面面相吠一陣;馬兒彼此輕輕地嘶鳴,等待
著它們的主人前來。犛牛們從喉嚨深處發出吟聲,在步行的人群中慢條斯理地向前蕩著。那些紙
窗的背後掩藏著多少啞謎!那些堅實的木門中進出過多少世界奇貨!而那些窗戶,假如可以說話
的話,又有多少迷人的故事可說!
我注視著所有的這些,猶如注視一位熟知的老友。我覺得我再也不會見到這些街道了,甚至
連一瞥也不可能了。我想我要完成的事情,我想我要購買的東西。突然間,我的夢想遭到無情的
打擊。一隻巨大而又逼人的手向我伸來,揪住我的耳朵就是狠狠的一扭,老褚的咆哮之聲讓全世
界的人都聽到了:﹁走啊,星期二羅桑,你的腳被釘住了?我真不知道如今的孩子將會怎樣。我
小的時候一點也不像你這樣。﹂老褚只管揪著我的耳朵,我本人是否跟著他走似乎全不關心。除
了跟他走之外,別無任何選擇。回家途中,他一路在前帶頭,一路嘰哩咕嚕地嘮叨著:﹁現今的
一代都是繡花枕頭,懶惰成性,迷迷糊糊活著。﹂他至少還有一個好處:踏上朝聖大道的時候風
勢頗勁,他那龐大的身軀做了我的擋風盾牌。
回到家中,母親將我所買的東西瞥了一眼。使我遺憾的是,她竟稱讚它們相當不錯。我原希
望她把老褚批駁一頓,對他說我可以買些質料較好的貨色。我要一隻銀杯的夢想又破滅了;我只
好去用在拉薩巿集手推車上碰到的那隻木杯了。
出家前一個星期,我毫無﹁清靜﹂可言。母親將我拖來拖去,要我向住在拉薩的其他世家致
敬,而不是因我感到他們可敬!母親就是喜歡東跑西走,喜歡社交談話,喜歡噓寒問暖,把這些
視為常課。我煩得要死;對我而言,這可是苦刑,因我天性就是不喜愚人自愚。我要在所剩的最
後幾天到曠野裏自娛一番。我要到外面去放我的風箏,玩我的跳竿,練我的弓箭,而不是像一條
得獎的犛牛一樣,成天被牽著向乖張的老太婆展示,她們吃飽飯無事可做,鎮日坐在綢緞繡花墊
上,為了滿足微細的念頭波動而呼婢喚僕。
但使我煩悶無聊的,不僅祇是母親而已。父親也得把我帶到哲蚌寺去拜訪拜訪。哲蚌寺是世
間最大的喇嘛廟,它有許多高聳的殿宇,石砌的屋舍,以及碧落層層的臺地建築,而最聞名於世
的是,它有上萬的僧人。這個社區不但有如一座城巿,而且就是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良好城巿。
哲蚌兩字的藏文原意是﹁米堆﹂,而它那些光爍閃耀的樓閣和拱頂,遠遠看去確也有如一座米堆
。但在那時,我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它的建築之美;當時我對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類事情上面感
到非常苦惱。
父親忙著與廟裏的院長及其助手交談,而我則像一頭喪家之犬,迷惘地在四下徘徊。當我看
到一些小沙彌所受的待遇時,我不禁怕得直打寒顫。這座﹁米堆﹂實際上是由七個廟組成,有七
種不同的僧職,七個各別的僧院。它實在太大了,非一個人所能主持,故而設有十四位院長各司
其職,他們都是一些戒律嚴謹的導師。當此一﹁愉快的日光平原之行﹂︵引用家父的話︶終於告
一段落之時,我感到十分高興,而尤其令我高興的是:我既不會被託付給這座﹁米堆﹂,也不會
被送到在拉薩以北三哩的色拉寺。
最後,我待在家中的最後一個星期終於結束了。我的風箏都被拿去送人了;我的弓箭都被折
斷了,這表示我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不再去玩這些東西了。我感到非常心疼,但沒有人重視我的
感受。
黃昏時分,父親著人叫我到他房裏去,他那裏有不少奇妙的裝飾品,四壁都是珍貴的古書。
他坐在祭壇的一邊,叫我跪在他的面前,要我舉行﹁開譜禮﹂。我家幾百年來的史實,都記錄在
一本寬約三呎高約十二吋的大書裏面。這裏面不但記著我們這一系的祖先名字,而且記著他們晉
昇貴族的事蹟,以及我們為國為君所做的勞績。我在這些舊得發黃的頁次之間拜讀我家的歷史。
現在,這部家譜係第二次為我打開,第一次為我打開是記述我的入胎和出生,星相家據以預卜的
詳情都記在這裏,當時所備的圖表亦附於此。而今,我得親自在這譜上簽名了,因為,等到明天
出家時,我就展開一頁新的生活了。
厚實的木雕封面,輕輕地闔好,扣緊那些厚厚的手製杜松紙頁的金色扣子也扣上了。家譜很
重,即連父親,在他起立將它放回金色盒子時,也不免有些蹣跚搖擺。他恭恭敬敬地將它放在祭
壇下面的石窟深處,然後在一小小的銀爐上面將蠟熔化,傾斜在石窟的石頭蓋子上,蓋上他的圖
記,以免宵小侵犯。
他轉身向我,安坐在坐墊之上,用肘碰了碰鑼,一名僕人為他端來一碗奶茶。他沉默了好一
陣子,然後對我敘述一些有關西藏的秘史,一些已有上千年上萬年、比大洪水還古的歷史故事。
他說:西藏古時曾被海水沖掉過,考古發掘已經證實此點。時至如今,任何人,只要在拉薩附近
向下挖去,都可挖出石化的海中動物和奇異的海貝,以及用途不明的金屬物品。探訪過此地某些
洞窟的僧侶,時常發現到這些東西,並將它們帶給家父觀覽。他讓我看了其中的一部分。然後,
他的心情變了。
﹁因為戒律訂有明文,對貴族要求嚴格,對平民應予同情,﹂他說,﹁因此,你要接受一連
串嚴厲的考驗,而後才能入廟修鍊。﹂他囑我無論如何要服從命令。他的結語令人難以安寢;他
說:﹁我兒!你以為我冷酷無情,但我不得不注意家聲。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能通過入廟考驗,
那就不要回到這兒見我,這個家裏的人只當你是個陌生的過客。﹂他說至此,便不再說下去了,
只朝我揮揮手,令我告退。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向家姊雅蘇告別。她感到非常難過,因為我們經常在一起玩耍,而她那
時才不過九歲的年齡,而我要到次日,才算七歲。家母避不見面。她已睡了,我無法向她辭行。
我最後一次獨自走向我的房間,鋪墊作床而臥。我躺下身來,但難入睡。我躺了很久一段時間,
尋思父親當晚告訴我的事情,尋思父親對於我們孩子的不悅,尋思明日我初出家門在外獨宿的苦
境。月亮緩緩橫過天空。窗外有一隻鳥兒撲動窗門。屋頂傳來旌旗撲打旗杆的聲音。我睡著了,
但當第一道微弱的陽光取代西斜的月光時,一名家僕將我喚醒,給了我一缽糌粑和一杯奶茶。正
當我在吃這份可憐的食物時,老褚一個勁衝了進來,﹁好啊,孩子!﹂他說:﹁我們分手了,感
謝老天,我現在可以回到我的馬那裏去了。你要好好珍重你自己,不要忘了我所教你的一切。﹂
說罷這句話,轉身就走。
我當時未能體會,但我現在明白:這是再好不過的告別式。難分難捨的分別必然使我分外難
以遠離。設使母親起來為我送行,我一定會勸她把我留在家裏||絕無疑問。許多西藏孩子都有
相當溫情的生活,但我的生活卻很艱辛,不論以何種標準估量,都是如此,而我的出門無一人送
別,據我事後獲知,係出於父親的命令,以使我及早習知生活規律和堅定意志。
我吃完早餐,將木缽和木杯放進胸前的袍裏,並將另一件袍子和一雙氈靴捲成一個包裹。我
橫過房間,一個僕人叫我輕聲,不要把睡著的家人驚醒。我穿過走廊。在我步下門階踏上馬路之
時,黎明前的黑暗正好掩蓋了原有的一線曦光。就這樣,我走出了我的家。我所面對的是孤獨、
恐懼,以及難忍。
第四章 山門之外
這條路直達西藏醫學中心察克波里寺||一所管教嚴格的學校。我一口氣走了好幾哩路,天
色逐漸明亮,終於來到山門之外,在此遇到兩位也想入學的孩子。我們彼此小心地瞧了一眼,在
我看來,誰也沒有給人太深的印象。我們決定,如果接受同樣的訓練,大家必須好好相處才行。
我們膽怯地敲了一會門,但沒人理會。之後,他倆之中的一個弓身撿了一塊大石頭,紮紮實
實地製造了足夠引人注意的鬧聲。不久,來了一位僧人,他在我們面前揮動著一根大如樹幹的棍
子,把我們嚇了一跳。﹁你們這些小鬼頭來這裏幹嗎?﹂他叫道,﹁你們以為我除了給你們這班
小傢伙開門之外就沒別的事好做是不是?﹂﹁我們要出家為憎,﹂我答道。﹁你們這些猴子,﹂
他說:﹁待在這兒不要動,等沙彌師父準備好了來見你們。憎說罷砰然一聲把門關上,打中另一
個孩子的脊梁,幾乎使他撲倒在地。他粗心大意,站得太近了。我們坐在地面,我們的腿子已經
累得站立不住了。人們來來去去,來到這廟,來了又去。食物的香味從一隻小小的窗口飄向我們
,誘使我們真想大吃一餐,以解愈來愈難忍受的饑渴。食物距離我們如此之近,然而卻又遙不可
及!
山門終於轟然一聲打開,一位高而且瘦的人出現在門口。﹁嗯!﹂他吼道:﹁你們這些不要
臉的無賴來到這兒幹嗎?﹂﹁我們要出家為僧,﹂我們一起回答。﹁我的老天,﹂他叫道:﹁如
今前來出家的可真是一批不成器的廢料!﹂他示意我們進入廣大的廟院。他問我們原是做什麼的
,姓甚名誰,乃至為了什麼出家?我們一看便知;他對我們毫無好感。他對那個原是牧人兒子的
孩子說:﹁快些進來,只要你能通過考試,你就可以留下來。﹂他又對另一個孩子說:﹁你,孩
子。你怎麼說的﹁一個屠夫的兒子?一塊嫩肉?一個犯戒的佛教徒?你為什麼來到這兒?給我快
些滾開,不然我用棍子把你趕到外面馬路上去。﹂說著,他便拿棍來趕,嚇得那小傢伙忘了疲勞
,突然拔腿就跑,一溜煙地向前奔去,只見一陣灰塵在他踏過的地方揚起。
現在,就剩我一個了,孤立無援,在我過七歲生日的這一天,那個可怕的喇嘛將他那兇狠的
視線轉向我了,嚇得我幾乎當場昏倒。他威脅地擺動著他的棍子。﹁還有你呢?你是什麼?哦,
啊!一個有出塵之念的小公子。我的好傢伙,你也得先看你是怎樣的一塊料子。看看你有什麼能
耐;這兒不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所能待的。給我退後四十步,以打坐的姿勢坐在那兒,等到我
再來時給你吩咐,連眼睛也不許眨!﹂說罷掉頭就走。我悽然地撿起我那小得可憐的包裹,倒退
四十步,屈膝,依照指示的方式盤腿打起坐來。就這樣,我坐了整整一天,一動也不動地。風夾
著沙土吹向我,在我﹁結印﹂的掌心形成一個一個的小丘,聚集在我的肩頭,鑽進我的耳裏。太
陽逐漸退隱,饑餓逐漸增加,喉頭乾得發痛,因為,打從天亮以來,我一直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沒有喝過一口水。來來往往的僧人很多,但沒有一個瞧我一眼。遊蕩的狗們偶而停下,好奇地嗅
上一會,而後亦走了開去,一幫小鬼頭在我前面掠過,其中一個漫不經心地向我投來一塊石頭,
恰好打在我的頭上,使我鮮血直流。但我一動也沒動。我心裏非常駭怕。如果我不能通過這種﹁
耐性測驗﹂,家父將不許我再入家門。那時我將走投無路,無法可想。我祇好保持不動,讓每一
條肌肉酸痛,讓每一個關節僵直。
太陽躲到西山那邊去了,天空一片烏黑,群星在這黑色的天幕上閃爍。數以千計的小小油燈
,從廟上的窗戶透出光來。一陣冷風過後,只聽柳葉瑟瑟作響,而在我四周的千萬種微細聲音,
匯流成一種奇異的夜聲。
我依然為了這種怪異的理由端坐不動。我怕得不敢動彈,而我又非常刻板。不久之後,傳來
一陣草履踏過沙路的嘶嘶聲;一位老人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的腳步聲。一個朦朧的影像在我面前浮
現,一位因了久經風霜而變得佝僂龍鍾的老僧在我的眼前映現。他的兩手顫抖,這使我頗為擔心
,因為他的一隻手上端著的茶潑了出來。他的另一隻手端著一小缽糌粑。他將茶和糌粑遞給我。
起初我不敢伸手去接,恐怕犯了禁令。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此他說:﹁拿去吧,孩子,你
不妨在天黑的時辰動動。﹂於是,我喝了那杯茶,然後將糌粑倒進我自己的缽裏。接著,這位老
僧說道:﹁現在睡覺吧,但在太陽出來之前,一定要在原來的地方保持原來的姿勢,因為這是一
種測驗,並不似你想的那般無理殘忍。只有通過這個測驗的人,才有希望達到較高的僧位。﹂說
過這幾句話之後,他收了杯子和缽走了。我立起身來,伸伸我的腿子,然後側身而臥,把糌粑吃
完。這時我真的累了,於是在沙地上面掏了一個凹窩,藉以安放我的臀部,並將那件袍子置於頭
下,作為枕頭,而後躺下身去。
我的七個年頭並不是寫意的歲月。我的父親一向對我嚴酷,嚴酷得非常可怕,雖然如此:但
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獨自在外過夜,而且已有一整天的時間被命令以一種姿勢固定在一個位置上
,又餓又渴,且不許動彈。我既不知明天會有什麼遭遇,對我又有什麼要求,而我此刻卻不得不
在霜天黑月之下獨度寒宵,除了我所恐懼的黑夜和我所駭怕的未來之外,也沒有一個人來伴我。
我彷彿剛剛閉上眼睛,就被一陣喇叭聲吵醒。張開眼睛,只見天色已經微明,東方第一道白
光已經反映在那遙遠的天之盡頭。我連忙坐起身來,恢復打坐的姿式。在我面前的寺院逐漸醒來
,有了生氣,首先是沉睡的氣息,接著是一聲輕歎,好似出自一個大夢初醒之人。這聲音由輕悄
的喃喃而深沉的嗡嗡,猶如來自一群夏日的蜜蜂。時而一陣喇叭的呼喚,猶如遠方小鳥的啁啾
:時而一陣法螺的哀訴,猶如沼澤中的牛蛙之鳴。天光漸增,一個個剃光的喇嘛的頭來回活動在
敞開的||猶如骷髏眼窩的窗孔間。
天色愈來愈亮,我也愈來愈僵,而我不敢活動;我不敢昏沉睡去,因為,假如我動了,或因
睡著而不能通過這次考驗,那我就要走投無路了。父親已經說得非常明白:如果廟裏不收我,他
也不收我。一群群的僧人從各種建築物裏走出,去進行他們的神秘工作。小孩竄來竄去,有時,
不是向我踢來一陣砂土,就是對我說些髒話。因為我始終對他們不理不睬,他們也就改變方向,
去尋較為合作的受害者了。黃昏的殘暉逐漸消逝,廟裏那些小小的油燈再度跳躍著發出光來。不
久,黑暗再度被隱約的星光所更替,因為這是月亮晚出的時候,用我們西藏的話說:﹁月尚年幼
,無法快走。﹂
我心裏怕得要命;他們是不是把我忘了?這是不是又一次考驗?是不是一次剝奪飲食的考驗
?我已有整整的一個漫長的日子沒動一下了,而我此刻已經餓得快要昏過去了。突然間,希望之
火在我的心中亮了起來,幾乎使我情不自禁地跳將起來。一個輕緩的聲音和一個暗色的輪廓向我
趨近。接著我看出那是一隻大大的黑狗在拖著一個什麼東西。牠對我視若無睹,只管進行牠的夜
間任務,對於我的苦境全不理睬。我的希望完了,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場。為了避免使我過於虛弱
,我提醒自己:只有女人才那樣愚蠢。
最後,我終於聽到那位老人走來了。這次,他更加慈和的注視著我說道:﹁孩子,吃些喝些
東西吧,但目的還未達到。還有明天要苦一陣子。小心不要妄動,許多人都敗在第十一個時辰。
﹂他說了這幾句話又轉身走了開去。在他向我講話的時侯,我已喝了茶,並將那分糌粑倒入我自
己的缽裏。我再度躺下身來,心裏自然不比昨夜好些。在我躺下的當兒,我對這種事的不公發生
了懷疑;我並沒有想做任何一宗、任何一派,或任何階位的高僧。我毫無選擇,就像一群動物被
趕過一條山隘。於是,我倒下就睡。
次日第三天,我盤腿坐著,感到自己愈來愈虛弱,而且頭昏目眩。在我面前的整個廟宇,猶
如在一種由種種建築、種種有色光線、種種紫色碎片等複合而成的毒液之中游泳一般,其中還點
綴著隱約可見的山水和人影。我下決心努力,設法抖去此種昏眩的襲擊。這使我非常恐懼。惟恐
經過了一番苦鬥之後而毀於現前一念。這時,在我下面的石頭好似生了刀口一樣,它以極殘酷的
方式來折磨著我。在一次稍為輕鬆的時刻,我忽然想到:即使是一隻孵蛋的母雞,也未曾被迫呆
坐著比我還久的時間||那些未曾受逼迫的人實在是非常幸運。
太陽似乎立定不動了;白晝變得無邊無際,但久久之後,天光終於落幕了,而晚風亦在逗弄
有一隻飛鳥抖落的毛羽。那些窗口中的小小油燈再度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願我今夜死掉,﹂
我心裏說:﹁我再也不能堅持下去了。﹂就在這時,沙彌師父的高大影像,在遠方的門口出現。
﹁孩子,過來!﹂他向我叫道。我將身體向前傾去,企圖舉起我那已經麻木的腿。﹁孩子,﹂他
說:﹁如果你要休息,你可在那兒再待一夜。﹂我可不要等待,我趕忙抓起我的包裹,一瘸一拐
地走到他的跟前。﹁進去參加晚課,﹂他說,﹁明早再來見我。﹂
廟裏非常暖和,又有誘人的香味。我那因了饑渴而變得更加敏感的感官嗅到食物就在不遠之
處,於是我跟著一群僧眾向右邊走。果然不錯,那是糌粑和奶茶。我側著身子斜向前去,好像我
已當了一輩子和尚似的。當我在他們的腿間向前擠去之時,有人伸手要抓我的辮子,但白費精神
,因為我在追求食物,誰也無法把我阻住。
肚裏有些食物,感覺好了一些,於是我跟著僧眾前進,到廟的內部參加晚課,我已疲乏得忘
了一切,好在沒人注意到我。等到眾僧魚貫而出時,我在一根巨柱的後面溜了開來,就在石砌的
地面上展開四肢,以我的包裹當枕頭。我睡著了。
* * *
一聲令人失魂的撞擊||我想我的腦袋破裂了||接著是一陣喧嚷的人聲。﹁新來的。一個
小貴族。來呀,讓我們來勒他!﹁沙瀰眾中的一個在抖著那件從我頭下面抽走的袍子,另一個則
拿走了我的氈靴。一塊壓扁的糌粑攤在我的臉上。拳腳交加向我襲來,但我沒有反抗,因為我以
為這是考驗的一部分,看我是否遵守第十六條戒律:﹁以忍辱柔和心,承受痛苦和不幸的打擊。
﹂突然傳來一聲宏亮的咆哮:﹁這裏怎麼了?﹂一個受驚的聲音悄悄說道:﹁啊!老響骨巡視來
了!﹂正當我伸手去抓眼上的糌粑時,沙彌師父蹲下身子,提著我的辮子,令我站起身來。﹁軟
弱無能的傢伙!憑你這樣能做未來的領袖人物?呸!撿起那個!還有那個!﹂說完,給了我一頓
結實的老拳。﹁沒用的弱者,甚至連自衛都不成!﹂拳頭連連打來,似乎沒有止境,隱約中我想
起了老褚的話:﹁好好保重你自己,不要忘了我所教你的一切。﹂我不假思索地轉過身去,就像
老褚所教的一樣運用了一點壓力。師父措手不及,只聽一聲呻吟,由我頭上掠過,栽倒在石砌的
地面,滴溜溜地向前滑去,磨去了鼻上的皮膚,直到他的腦袋﹁砰!﹂地一聲撞在一根石柱下面
,才停止下來。﹁真該死,﹂我心裏在想:﹁但這也結束了我的一切焦慮惶恐。﹂地球似乎停止
轉動了。其他的孩子看得呆了,連氣也不敢喘。這位高而且瘦的師父,忽然大吼一聲站起身來,
血從他的鼻子上直向下流。他在咆哮,咆哮中夾著轟笑。﹁嗯,做﹃小鬥雞﹄還是做﹃絕命鼠﹄
?嗯?讓咱們瞧個究竟!﹂他轉過身去,指著一個長得高大、難看,年約十四歲的男孩說道:﹁
你,昂格旺,你是寺裏最大的打手;看看你這個趕犛牛的兒子,纏鬥起來是不是比一個王公的兒
子更行。﹂
我生平第一次感謝老褚||那位年老的喇嘛警察。他在年輕的時候曾是喀木族的一位柔道冠
軍︵﹁柔道﹂一詞並非西藏的說法。﹁藏名﹂對西方人沒有意義,姑且不用︶。他曾教我此術,
並如他所說的一樣:﹁傾其所有,毫無保留。﹂我確有必要跟完全成熟的人戰鬥,但此道與年齡
或臂力可說沒有關連,實在說來,我已變得非常拿手了。如今,我終於知道,我的前途就看這次
搏鬥的結果如何,心裏感到非常非常高興。
昂格旺是個強壯而又結實的孩子,但他的動作非常醜拙。我可以看出,他慣於胡打混戰,以
力取勝。他向我衝將過來,企圖抓住我,使我動彈不得。此時我一點也不害怕,多虧老褚以及他
那種偶而殘忍的訓練方法。當昂格旺向我衝來時,我只輕輕踏開一步,乘勢扭住他的膀子。他的
兩腳一滑,上身旋了半圈,一個倒栽蔥倒了下去。他趴在那裏呻吟了一會,然後突然起身向我跳
將過來。我蹲下身去,在他從我頭上躍過時伸出一腿,將他絆倒。這次他打了一個轉身,左肩著
地倒下,但他意猶未足。他小心地繞著圈子,然後一跳跳開,拿起一隻厚重的香爐,抓住它的鏈
子旋向我。這種武器用來笨重不便,頗易閃避。我踏步進入他那旋動的雙臂下面,像老褚時常教
導的一樣,用一根指頭在他的頸底輕輕一點,他再度倒身下去,這回像塊巨石倒在山邊,他那沒
有力氣的手放開了鏈子,使得那隻香爐像一枚彈石一般拋向一群觀戰的沙彌與僧眾。
昂格旺昏迷了約有半個小時之久。那特殊的一﹁點﹂,往往用以使得對方魂飛體外,久久不
能甦醒。
沙彌師父向我走來,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幾乎使我栽倒地上,然後說了一些似乎前後矛
盾的話:﹁孩子,你是一名好漢!﹂我頗為大膽地問道:﹁那麼,我是否可以賺到一些吃的,師
父?我已好久沒吃東西了。﹂﹁我的孩子,你可吃個飽喝個足,然後讓這幫阿飛中的一個知道:
你現在是他們的頭目了||做給我看。﹂
曾經兩度送飲食給我的那位老和尚走上前來對我說道:﹁我兒,你已做得很棒了,昂格旺原
是沙彌中以強凌弱的一名打手。現在,你可用﹃和善﹄與﹃同情﹄取代他了。你曾受過良好的教
育,要讓你的知識用到好的方面,不要落入壞人的掌心。跟我來吧,我來給你吃的和喝的。﹂
* * *
當我走到沙彌師父那裏時,他非常親切地招呼我。﹁坐下,孩子,坐下來。我要看看你的學
力是否跟你的體力一樣好。我要嘗試難倒你。那麼,孩子,小心著!﹂他考了我許許多多的問題
,有口試,有筆試。我們面對面地坐在墊子上,前後問答了六個小時之久。末後,他終於表示滿
意。我感到我自己像塊硝製不佳的犛皮,潮濕而又彎曲。他立起身來。﹁孩子,﹂他說,﹁跟我
來。我要帶你到院長那裏去。這是一種殊榮,不久你就知道為甚麼了。走吧。﹂
我跟著他走過許多寬闊的長廊,掠過許多教務辦公室,越過古老內院和課堂。登上樓梯,再
度走過許多曲折的迴廊,經過許多神殿,以及儲存藥草的庫房。最後,更上一層樓,我們終於踏
上平屋頂,走向院長的丈室。我們穿過鑲金的門廊,路過金裝大佛,繞過醫校標幟,進入院長的
丈室。﹁鞠躬,孩子,鞠躬,我怎麼做你怎麼做。﹂他說:﹁大師!星期二.羅桑.倫巴這個孩
子來了。﹂沙彌師父說罷,接連鞠了三個躬,然後趴在地上。我也依樣照辦,氣喘吁吁地急著要
以正當的態度去做正當的事情。院長不動聲色,一面凝視著我們,一面說道:﹁坐下。﹂我們坐
在坐墊上,盤著腿子。
院長默默地注視著我。注視了很久一段時間之後,終於說道:﹁星期二.羅桑.倫巴,我已
知道你的一切了,所有這些早就料到了。你的耐性測驗相當嚴厲,但這並非無理取鬧。關於這一
點,來日你自會明白。現在,你要曉得的是,每一千個僧人中,只有一個適於高等工作,接受高
等教育。其餘的都隨俗浮沉,只可去做日常的普通工作。他們是手工工作者,天天去轉祈禱輪而
不明其所以。這類人我們有的是,我們所缺少的是能在外力侵入時傳揚我宗知識的人。你要接受
非常專門、非常嚴格的訓練,要在短短數年的時間內學到很多的東西,比一個普通喇嘛盡畢生之
力所習的還要多些。此道難行,且往往痛苦異常。強修﹃眼通﹄已經很苦,而做靈體旅行則更要
有不畏一切的膽識和堅如磐石的決心才行。﹂
我盡力諦聽,把所聽到的話全都記在心裏。所有這些,對我而言,實在太難了。我可沒有那
麼大的能耐!接著,他繼續說:﹁你要在這裏接受醫學和星相學的訓練。我們將盡可能給你每一
種幫助。此外,你還得接受有關秘術的訓練。星期二.羅桑.倫巴,你要走的路子我們已經給你
設計好了。你雖祇是一個七歲的孩童,但我把你當作成人訓練,因為你一向是被當作成人來教養
的。﹂說完這話,他低下頭去,沙彌師父立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我也如法炮製,一齊退出。
我們默不作聲,直至回到沙彌師父那裏,才開口說話。﹁孩子,你要一直用功下去。但我們會盡
力幫助你。現在,我要帶你去剃頭了。﹂在西藏,一個男孩出家當喇嘛時,必須把頭剃光,只留
一綹髮。這綹頭髮,等到受賜﹁法名﹂時就要剃掉,同時,他以前的名字也就廢而不用了。但那
仍需一段時間,始可剃掉。
沙彌師父帶著我穿過許多彎曲的過道,來到一個小小的房間||﹁剃頭店﹂。他們叫我坐在
地上。﹁唐秋!﹂沙彌師父說,﹁把這孩子的頭髮剃掉,把那保留的一部分也一併去掉,因為他
馬上就要奉賜法名了。﹂唐秋走上前來,以右手抓住我的辮子,然後將它直直舉起。﹁啊!我的
孩子,好一條漂亮的辮子!油搽得好,保養得好。將它剪去,真是一件快事!﹂不知從哪裏,他
取出一把大剪刀,頗像我家僕人用以修剪花木的那種。﹁狄西,﹂他叫道:﹁過來提著這根繩子
。﹂他的助手狄西連忙趕來,一把抓起我的辮子,拚命使勁向上提,幾乎把我從地面上舉了起來
。唐秋伸著舌頭,嘴裏不住地咕噥著,費力地操縱著那把鈍得要命的剪刀,很久才把我的辮子剪
斷。剃頭這才開始。狄西端來一缽熱水,往我頭上一傾,燙得我從地上跳將起來。﹁怎麼了,孩
子?燙著了?﹂我答是的,但他卻說:﹁不要在乎,這可使頭髮容易剃些!﹂他拿起一把三面剃
刀,頗似我家用來刮地的那種。如同經過了﹁一劫﹂長的時間之後,我終於覺得我的頭髮離我而
去了。
﹁跟我來,﹂沙彌師父說。他將我帶到他那裏,拿出一本大冊子。﹁現在我們該叫你什麼呢
?﹂他喃喃沉吟了一會,然後說道,﹁啊!有了!自今而後,你就叫做依薩密德.瑪.拉魯。﹂
︵為了方便起見,下面我將繼續使用星期二.羅桑.倫巴這個名字,因為這對讀者比較順當。︶
我被帶到一間課室,感到自己的腦袋猶如一枚雞蛋般的光赤。由於我在家時曾經受過良好的
教育,因此他們認為我比一般的孩子懂得很多,因此把我安插在十七歲那一班的沙彌裏。這使我
感到好似巨人國裏的一個矮子。其他的孩子已曾見我擺平昂格旺的景況,故而他們對我也沒有什
麼麻煩||除了一個愚笨的大個子。他從我的後面跟來,以他那雙骯髒的大手在我這隻痛得要命
的腦袋上拍了一下。我祇是舉起手來,用指頭在他的肘拐上戳了一下,就使他尖叫著跑了開去。
﹁試敲兩塊﹃笑骨﹄看看!﹂老褚教得我果真不壞。在我此後那個星期所遇到的那些柔道教練,
全都認識老褚;他們都說他是全藏最好的﹁柔道高手﹂。自此以後,其他的孩子就沒有敢欺侮過
我。我們的老師||在那孩子用手拍我腦袋時轉身走開的那位老師,不久就得知發生過怎麼樣的
一回事。他大笑一陣,結果讓我們提早放學。
這時差不多已是晚間八點三十,因此,到九點一刻,晚課尚有四十五分鐘的空閒時間。我的
高興為時甚暫;我們正在走出教室時,一位喇嘛向我招手。我走向他,他說:﹁跟我來。﹂我跟
著他,不知又會有什麼麻煩來了。他帶我走進一間音樂教室,那裏約有二十個孩子,都是像我一
樣的新生。三位樂師把弄樂器:一位坐在鼓旁,一位手持海螺,另一位拿著銀色喇叭。那位喇嘛
說道:﹁我們一齊歌唱,好讓我測驗測驗你們的嗓子是否可以加入合唱隊。﹂樂師開始演奏,奏
的是一支非常流行的歌曲,人人都會歌唱。我們提高嗓子歌唱。那位音樂教師皺了皺眉頭,先是
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接著是一副痛苦的模樣。他舉起兩手叫停。﹁停止!停止!這樣唱法即使
是神聽了也要生氣。重新開始,好好唱。﹂我們開始重唱,又被叫住了。這回,音樂教師直接向
我走來。﹁頑皮蛋,﹂他叫道,﹁你想出我洋相。我們叫樂師演奏,由你一個人單獨唱!﹂演奏
再度開始,我亦再度提高嗓門歌唱。音樂教師生氣地揮手指著我。﹁星期二.羅桑,你的才能中
缺乏音樂一項。我在這兒任教五十五年來從未聽過這樣一種不合基調的嗓子。簡直不成調子!你
不要再唱了。到上歌唱課的時候你學別的東西。在做晚課的時候你也不要唱,以免你的不諧毀了
大家。走吧,你這個音樂的破壞者!﹂
  我懶洋洋地隨處晃蕩,直到喇叭響起:做晚課的時候到了。昨天晚上||我的老天||我入
寺出家難道祇不過是昨晚的事情?我覺得已有很多年的時光了。我感到猶如夢遊一般,而我的肚
子又在嘰嘰叫餓了。這也許是件好事,假如我飽著肚子的話,也許早就倒頭大睡了。有人抓住我
的袍子,將我懸在半空之中。我轉頭一看,一位看似友好的大個子喇嘛已將我舉到了他的肩上。
﹁快吧,孩子,你要遲到了,抓到要罰。你要錯過晚餐了,你要曉得,如你遲到,你就會覺得你
的肚子像鼓一般空空的。﹂他帶我進入佛殿,蹲在沙彌坐墊的背面,輕輕地將我置於他前面的一
張坐墊之後。﹁看著我,孩子,我怎麼做你怎麼做,但到我唱讚的時候,你||哈!哈!||你
就不要吭氣。﹂我對他的幫助真是非常感激,對我如此友好的人實在太少了;我以前所受的教導
,不是大聲吼叫,就是拳打腳踢。
我想我是瞌睡過去了,因為我猛然發現晚課已經結束了,我已在睡眠中被那位大塊頭喇嘛揹
到餐廳裏來了,他已在我面前擺了奶茶、糌粑,以及一些煮過的蔬菜。﹁孩子,把它吃掉,然後
去睡。我可告訴你睡哪裏。今夜你可睡到明早五點,然後找我。﹂這是我當夜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到了次日清晨五點光景,我被一個前天曾對我表示友好的孩子喚醒,費了好大的勁。我看出我
置身在一間大房裏,睡在三張坐墊上面。﹁明雅唐達普喇嘛叫我五點把你叫醒!﹂我爬起身來,
把坐墊疊好,放在牆邊,我曾見別人那樣做。其他的人已魚貫而出,跟我一起的那個孩子說:﹁
我們必須趕快去吃早餐,然後我要把你帶到明雅唐達普喇嘛那裏。﹂這時我已更加安定了,這倒
不是因為我喜歡那個地方或者想在那裏待下去,而是因為我覺得,既然毫無選擇的餘地,那我就
得挺住到底,安安靜靜地定下心來。
早餐時,讀經師以單調的聲音讀著一卷經||一百一十二卷佛經之中的一卷。他必然看到我
的念頭轉到別處去了,因為他忽然指著我喝道:﹁你,那個新來的小孩,我最後說的一句是什麼
?快說!﹂我靈光一閃,不加思索地答道:﹁師父,你說﹃哪個孩子不好好聽,我要抓住他!﹄
﹂這句話引起一陣轟堂大笑,使我免了一次用心不專的責罰。讀經師微笑了一下|﹁很是少見的
現象||然後解釋說,他問的是關於經句的話,但這回可以饒我一次,下不為例。
每逢用餐,都有讀經師站在讀經臺上讀誦經典。僧人在用餐時,不但不許談話,而且不可想
到食物。他們必須將﹁聖智﹂與食物一起消化。我們全都坐在地面墊子上,在一張高約十八吋的
桌子前面吃東西?餐時不可弄出些微聲音,不可把肘擱在桌子上面。
察克波里寺的僧律可真嚴如鋼鐵。﹁察克波里﹂的藏文意思是﹁鐵山﹂。大多數的喇嘛廟都
缺乏組織,紀律或戒規都很鬆弛。僧人隨心所欲,要工作就工作,不工作就懶散。差不多一千個
僧人中只有一個肯求上進而成為真正的喇嘛,因為﹁喇嘛﹂一詞含有﹁上首﹂、﹁上座﹂或﹁上
士﹂的意思,並不是每個僧人都可使用。以我們的寺風而言,紀律可說非常嚴格,簡直可說非常
激烈。我們將被訓練成為專業人才,擔任我們這個階層的領導人物;因此,秩序和訓練對我們都
絕對不可馬虎。我們這班孩子不許穿著一般沙彌常穿的白色袍子,只准穿著正式僧人所穿的赤豆
色紅袍。我們雖然也有做寺務工作的僧人,但這些僧人都是管理寺內雜務的﹁僕從僧﹂。我們亦
須輪流做些寺務工作,以免變得自高自大。我們必須時時記著一句古老的經語:﹁諸惡莫作,眾
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我們的院長香帕拉喇嘛,是一位像我父親一樣嚴格和要求絕對
服從的住持。他的銘言之一是:﹁讀書寫作為一切專長之門!﹂因此,我們在這方面要做的事奇
多。
第五章 學徒生涯
在察克波里寺,我們的﹁日子﹂是從午夜展開。當午夜的號聲在燈光暗淡的長廊裏面迴響之
時,我們便都睡眼惺忪地捲起坐墊拼成的床鋪,在黑暗之中摸索我們的僧袍。我們全都赤身而臥
,這在不重虛表的西藏乃屬司空見慣的事。我們穿上袍子,將用品塞入胸前的袍裏,立即就走。
我們嘰哩扎喇地走在過道裏,那時的心情總是不太好。我們的部分教理是:﹁與其憤怒時端坐如
佛,不如心平氣和地休息。﹂我往往有個不敬的想法:﹁那麼,我等為何不能心平氣和地休息?
這種午夜的絕招使我憤恨難消!﹂但因沒有人可以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那我也就只好隨眾趕往
祈願堂了。這裏有數不清的油燈,在香煙繚繞的雲霧中掙扎著發射它們的光芒。在燈光閃爍和雲
影擺動中的巨大聖像,似乎在對我們的頌讚點頭晃腦。
數以百計的僧人和沙彌盤著腿子端坐在地面的墊子上,全都坐在與祈願堂等長的行列間。每
兩行對面而坐,因此第一行與第二行面對面,第二行與第三行背對背,如此類推。我們以特殊的
音階諷誦我們的梵唄和聖歌,因為我們東方早就悟知﹁音聲﹂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力。正如某種聲
響可以震破玻璃一樣,多種音調結合起來則可構成一種形上的玄秘力量。除了頌讚之外,還有誦
經。眼見數百位身著血紅僧袍和金色袈娑的僧侶,隨著叮叮噹噹的銀鈴和鼕鼕的鼓聲搖擺合唱,
場面至為感人。藍色的香煙在諸佛的膝部盤旋裊繞,在搖曳的燈光下看來,有時似有某一尊佛像
在向我們凝視微笑。
這個課誦持續約有一個小時,然後我們便回到睡墊上,直到次日清晨四時。另一次課誦約於
四點一刻開始。我們五點吃第一餐:吃糌粑,喝奶茶。而即使在這樣一頓飲食中,不但讀經師要
讀誦他的經文,而訓戒師亦會在他那裏監視著大家。如有特殊命令或消息,也在這一餐會宣布。
這可能是拉薩方面有所指示,於是在早餐時點出需要出差僧人的名字。他們也會奉行特殊任務,
在某一段時間之內離廟,暫免若干修持課程。
我們六點在教室集合,準備上第一堂課。藏律第二條規定:﹁應做宗教儀式,並加以熟習。
﹂在我七歲時的無知腦袋裏,無法瞭解的是:在第五條﹁應尊敬長輩以及貴族﹂已被嘲弄和輕視
的時候,我們為何還要遵守這條法律?我的經驗使我相信:身為﹁貴族﹂似乎有些什麼可恥之處
。不用說,我已為此吃了不少苦頭。那時我尚未明白:一個人是否可敬,不在他的出生是否高貴
,而在他的品格是否高尚。
上午九點我們又做一次禮拜,我們的課程被打斷約有四十分鐘之久。打斷得非常之好,有時
我們非常歡迎,但到九點三刻,我們又要上課了。那時又上另一種科目,而且要到下午一點才能
下課。我們仍然沒空吃東西;先做半個鐘頭的禮拜,然後始可用些糌粑和奶茶。接著是一個小時
的手工勞動,鍛鍊我們的體能,並教我們謙下。我似乎常常去做最骯髒或最為不快的工作。
我們三點魚貫而出,作為時一個鐘頭的強迫休息:我們不可談話或活動,祇可靜靜地躺著。
這段時間最難消受:睡覺嫌它太短,閒混又嫌太長。我們可想一些更好的事情去做!四點鐘,休
息完了,我們再度上課。這是一天當中最苦的時間,接連五個小時不能離開教室,否則的話,必
會受到嚴厲的處罰。我們的老師相當自由,自由地使用他們的手杖懲罰冒犯的學徒,而且相當認
真。當這種情形不可避免之時,只有被逼太甚或極愚憨的學生才會要求﹁原諒﹂。
我們晚上九點下課,去吃這天的最後一餐。仍是奶茶和糌粑。有時候可吃一些蔬菜||但祇
是有時候而已。通常是切碎的大頭菜或者某種豆子,都是生的;但在饑餓的孩子吃來,卻也非常
可口。使我難以忘懷的一次,是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們吃了一些醃製胡桃。我特別愛吃胡桃,在
家時常吃。那時我真愚蠢,竟想跟另一個孩子做個交易:拿我那件額外的袍子交換他的醃製胡桃
。事情傳到了訓戒師的耳裏,把我叫到大廳當中,叫我當眾認罪。二十四小時內不准吃喝任何東
西,以作為﹁貪心﹂的一種處罰。我那件袍子也以對我無用而被沒收,理由是﹁有意拿去交換不
必要的東西。﹂
九點三十分,我們走向睡墊||我們的﹁床鋪﹂。說到就寢,誰也不會遲到!我以為那樣長
的時間會把我累死,我以為我會隨時隨地倒地而斃,或者一睡永不再醒。起初,我和其他新到的
孩子,往往躲在一個角落打個瞌睡。不久之後,我終於習慣了漫長的工作時數,再也不在乎一天
時間的長短了。
有一天,在早晨六點之前,我在那個把我喚醒的孩子幫助之下,來到明雅唐達普喇嘛的門前
。我還沒有敲門,他就叫我進去。他的房間看來非常爽眼,且有許多美妙的壁畫,有些真的畫在
壁上,有些畫在絹上掛著。幾張低矮的桌上供著幾尊小小的佛像,有男有女,有的玉雕,有的金
製,有的鑲著景泰藍磁。一張巨大的五臟功能圖亦掛在壁上。這位喇嘛盤腿坐在坐墊上面,面前
放著一張矮小的桌子,桌上放著許多的書,其中一本在我入廟時曾研讀。
﹁跟我坐在這裏,羅桑!﹂他說,﹁我們有許多事情要一起討論,但先問一個問題,這個問
題對於成長的人非常要緊:你吃飽喝足了沒有?﹂我說我已吃飽喝足了。他說:﹁院長說我們可
以一起學習。我們已經追查了你的前生,非常之好。現在,我們要重新開發你前世有過的本領和
能力。我們要你在短短數年的時間內獲得比一個長壽的喇嘛還多的知識。﹂他頓了一下,以他那
雙非常銳利的眼睛向我注視了好一會工夫。﹁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他自己的道路,﹂他繼續說道:
﹁如果你選擇正道,你將勤苦四十年工夫,但這對你的來世有莫大饒益。邪道可使你今生今世得
享快樂、舒適和財富,但你將得不到極度的開發。好壞只有你自己可以選擇。﹂他頓住望著我。
﹁老師,﹂我答道:﹁家父曾對我說,如果我在廟裏失敗就不許我回到家裏。如果我無家可
歸,我怎會享受快樂舒適?還有,如果我選擇正道,又有誰給我指點?﹂他微笑著對我說道:﹁
你已忘了?我們已經追查了你的前世。如果你選擇邪路,亦即安逸之路,你將會被當作一尊佛的
化身安置在廟裏,要不了幾年工夫,你就會登上方丈的寶座。令尊大人還會說那是失敗嗎。﹂
他說話的態度使我又問了一個問題;﹁你認為那是一種失敗嗎?﹂
﹁對,﹂他說,﹁據我所知,我會認為那是一種失敗。﹂
﹁那麼誰來給我指示迷津呢?﹂
﹁如果你選擇正道,我願做你的嚮導,但選擇在你,沒有人可以影響你的抉擇。﹂
我向他看了一眼,仔細地瞧了一會。他使我看得非常喜歡。他是一個目光銳利的大塊頭。他
有著寬厚的面孔,高高的額頭。對,他使我看得非常入迷。我雖祇有七歲的年紀,但我已經過一
段﹁堅實﹂的生活,見過許多人物,真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善良了。
﹁老師,﹂我說:﹁我想選擇正道,做你的弟子。﹂我略帶哀傷地補充說:﹁但我仍然討厭
勞苦的工作!﹂
他呵呵大笑一陣,笑得非常溫厚。﹁羅桑,羅桑,我們中間誰也不會真的喜歡勞苦工作,但
我們中卻也有少數幾個真的受夠了勞苦工作。﹂他看了看他手中的文件﹁我們不久將在你的頭
部做個小小的手術,藉以助成﹃眼通﹄開發,而後使用催眠的辦法加速你的學習。我們將在玄
學以及醫學兩方面使你進入很高的境地!﹂
又要辛勤學習了,這使我感到非常納悶。我自出生七年以來,似乎就一直辛勤學習,很少玩
耍或放風箏。這位喇嘛似乎知道了我的心事。﹁啊,對的,少年朋友。將來會有很多放風箏的時
候,真正的大風箏,可以載人。但我們必須先把計劃擬妥,以最適當的方法安排這些課程。﹂他
轉向他的文件,翻閱了一會。﹁讓我看看,九點至一點。對,就這樣開始好了。每天九點來這裏
,不必參加禮拜,然後我們看看要討論一些什麼有趣的東西。就從明天開始吧。你有沒有得到你
父母的信息?我今天要去拜訪他們。把你的辮子送給他們!﹂
我感到非常興奮。一個孩子一旦被寺院收為學徒之後,就要剪下辮子剃掉頭髮,由一個小沙
彌將辮子送交他的雙親,表示他們的兒子已被錄取了。而今明雅唐達普喇嘛要親自去送我的辮子
,這表示他已負責接受我作為他的﹁法子﹂了。這位喇嘛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為人聰明雋智,
在西藏具有令人欽慕的令譽。我深知我在此人的指導下不可能失敗。
那天早晨回到教室後,我是全班最最心不在焉的一個頑童。我的心念紛飛,老師至少有的是
時間和機會,以處罰一個小孩來滿足他的意願!
老師的嚴厲似乎非常難受。但我安慰自己:這正是我來修學的緣故。這是我何以轉世投胎的
原因||雖然我已忘了我必須重學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在西藏,我們確信轉世之說絕非子虛之事
。我們相信,當一個人到達某種進化的階段之後,他就可以自由選擇:繼續去過另一層次的生活
,或再來人間繼續修習,或者濟度其他眾生。這可能是:某位智者在世時有著某種任務,但因某
種緣故壯志未酬而身先死。以此而言,我們相信他可以重返人間,以資完成他的未竟之業||﹁
要他的行為有益於人。很少人能夠追憶他們前生前世,但並非沒有跡象可求,祇因時間和金錢所
限。大凡像我一樣具有若干﹁跡象﹂的人,都被稱作﹁佛的化身﹂,而且都在年幼時像我一般受
到極其嚴厲的處置,但到年長時即成為眾所敬仰的對象。以我來說,我將接受特殊的處理:把神
秘的知識﹁灌輸﹂給我。唉||我那時竟毫無所知!
一陣拳頭打在我的肩頭,使我猛然一驚,返回到教室的現實裏。﹁傻瓜,笨蛋,呆頭!讓心
魔鑽入你這遲鈍的腦殼?真使我沒有辦法!做禮拜的時間到了,算你運氣。﹂這位老師說罷,又
給了我最後一頓痛毆,以補不足之數,然後大踏步走出教室。在我旁邊的一個孩子對我說:﹁不
要忘了,今天下午輪到我們到廚房工作。希望我們有機會塞滿糌粑袋子。﹂廚房工作非常辛苦,
那裏的﹁常備兵﹂常把我們孩子當作奴隸驅使。膳務時間一過,就沒有我們休息的時間。足足兩
個鐘頭的勞苦工作,而後接著返回教室。有時候,我們會被廚房工作耽擱而來不及上課。生了氣
的老師便拿著拐杖等著我們,不給我們任何解釋的機會。
我在廚房工作的第一天幾乎成了我的末日,我們勉勉強強地列隊穿過石鋪的走廊走向廚房。
到了廚房門口,我們碰到一個嗔怒的僧人。﹁快些,你們這班懶惰沒用的無賴,﹂他向我們吼道
:﹁你們前面十個到那邊去燒火。﹂我正好排在第十名。我們跨下一層樓梯。空氣熱得令人難以
忍受。我們看到一片紅紅的火光||一團呼呼燃燒著的火光。大堆大堆的牛糞攤在四周,它們是
燒爐用的燃料。﹁去拿那些鐵剷添置燃料,﹂負責燒火的僧人叫著。我在班上祇是一個七歲的小
孩,他們當中最小的也還比我大上十歲。我幾乎連鐵剷都舉不起來,因此在竭力添置燃料的時候
,潑了一些牛糞在那僧人的腳上。他怒喝一聲,扭著我的頸子,左右四下搖擺,而後用力將我一
推,使我倒退好遠。一陣劇痛穿透我,接著是一道肌肉燒焦的氣味,我被推撞在一根突出鍋爐外
面的鐵棒尖端。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四下都是灼熱的灰燼。那根燒紅的鐵棒刺入了我的左腿上
端,直到腿骨裏面,幾乎燒壞了我的關節。時至今日,我不但仍有一塊慘白的疤痕,有時甚至還
會使我感到伸屈不便。後來的日軍之所以能夠認出我,就是以這塊疤痕來鑑別。
當時一陣混亂。僧侶們從四面八方奔了過來。我仍趴在熱灰裏面,但很快就被拉了出來。我
的體表大部受到燒傷,以腿部最為嚴重。他們連忙將我送到樓上的一位喇嘛那裏。他是一位醫生
喇嘛,立即負起治療我腿傷的任務。那根鐵棒已經生銹,在刺入我的腿部時將銹屑帶了進去。他
必須四下探測,取出裏面的銹片,直到創口完全清潔。他用一條塗有藥粉的壓迫繃帶,將它緊緊
包住,又用一種草藥浸劑,塗擦其餘部分,使我減少了不少火傷的痛苦。我的腿子不息悸動,我
想我再也不能走路了。等到這一切完成之後,他叫一個僧人將我帶到一間小小的療房,把我放在
睡墊的上面。來了一位老和尚,坐在我的一邊,開始為我喃喃誦念禱詞。我以為在這件意外發生
之後為我的安全祈禱是件好事,我在心裏如此想。並且,我還決定去過一種良好的生活,因為這
時我對﹁火魔﹂折磨我的感覺已經有了切身的體驗。我想到一幅我曾見過的圖畫,其中畫著一個
魔鬼,在一個像我被灼的地方作弄一個不幸的犧牲者。
也許有人以為,和尚都是一些可怖的人物,但絕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但所謂﹁和尚﹂,其
意為何?我們都把這一詞的意思解作在喇嘛禮拜儀軌中討生活的男人。在西藏,幾乎人人都可做
和尚。一個孩子往往毫無選擇地被﹁送去當和尚﹂。一個人如果覺得他牧羊的生活受夠了,而在
零下四十度的情況下要找一個安身之所的話,他就可以去當和尚||祇是為了他的肉體安適而非
宗教信仰。喇嘛廟裏拿這些﹁和尚﹂當作他們的家僕、勞工、清道伕和建築工。他們在這個世界
的其他部分,則被稱為﹁僕從﹂或其他諸如此類的什麼。生活在一萬二千至兩萬呎的高地實非易
事,故而他們泰半有過艱苦的日子,而他們之所以往往對我們孩子過意不去,祇是因為缺乏思考
與體諒。對我們而言,所謂﹁和尚﹂即是﹁人類﹂。我們對身在教職的人們有不同的稱呼。﹁契
拉﹂︵chela︶是男性學徒,亦即沙彌或俗稱的小和尚。與一般所稱的﹁和尚﹂最為接近的是﹁
屈巴﹂︵trappa︶,在喇嘛廟中佔最大多數。﹁喇嘛﹂︵lama︶是被濫用得最甚的一個名詞。假
設﹁屈巴﹂是沒有軍籍的士官的話,那麼,﹁喇嘛﹂便是已有任命的軍官了。如果照西方多數人
所說所寫的東西來說,那真是官多於兵了!照我們的解釋,喇嘛是﹁古魯﹂︵guru︶,也就是宗
教方面的教師。明雅唐達普喇嘛將要作為我的﹁古魯﹂,而我將是他的﹁契拉﹂。喇嘛的上面是
院長或住持,但並非全都主持寺務,擔任一般高級行政職務或隨處遊方者亦大有人在。在某些情
況下,一個特殊喇嘛的地位有時可以高於院長或住持,這全視他所擔任的工作為何而定。像我一
樣被證明為﹁佛的化身﹂的人,可在十四歲的小小年紀當上住持或院長,問題祇在是否能夠通過
嚴格的考驗而已。屬於此一集團的僧侶,大都嚴格而又嚴肅,他們不但不至殘忍無情,而且永遠
公平正直。有關﹁和尚﹂的另一個例子,可從﹁警察和尚﹂一詞見出大概。他們唯一的任務是維
持秩序,對於廟裏的禮拜儀式並不關心||除了出來使得那兒一切井然有序。如前所述,警察和
尚往往非常殘忍,雜役和尚亦然。我們不可因為教主屬下的園丁行為不善而苛責教主本人。同樣
的,我們也不能因為園丁為教主工作而期望園丁是一個聖者。
廟中有一監房。那並不是一個好地方,被禁其中的人也不會喜歡。我對此事的一次經歷,是
去治療一個患病的犯人。我奉召到監房去的時候,幾乎已經準備好了出去。後院有許多高約三呎
的圓形胸牆,全由巨石構成,寬與高等,其上覆以石欄,每塊約有人股那麼厚。它們遮著一個直
徑約有九呎的圓孔。四名警察和尚抓著中心欄杆,將它拖在一邊。其中一人拿起一條犛毛繩,繩
端有一看似不牢的圈圈。我悶悶地看了看:將我自己交給它麼?﹁好了,尊貴的醫生喇嘛,﹂那
人說道:﹁如果您踏在這兒,把腳放進繩圈,我們就將您放下去。﹂我悶悶地表示同意。﹁您需
要帶一支火把,大人!﹂那人說道,遞給我一支灼燃的棉紗牛油火炬。我就更加納悶了;我一面
要抓住繩子,一面要抓住火把,既要避免讓火燒著我自己,又要避免讓它燒斷那根脆弱的繩子。
但我終於降下去了。深約二十五到三十呎的樣子,四面是閃著水光的牆壁,我終於落到骯髒的石
頭地面。我憑炬光照看到一個看似邪裏邪氣的傢伙靠著牆壁蹲在那裏。我只瞧一眼就看出了:他
的周身沒有一點靈氣,亦可說是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我為這個徘徊於生死之間的生靈做了一個
禱告,替他把那雙瘋狂瞪視的眼睛閉起,然後叫把繩子拉上去。我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的事要
交給屍體分解人去辦了。我問此人犯了何罪,他們說他原是一名流浪乞丐,來到本寺乞求飲食和
安身之所,後來,在一個夜裏為了搶奪一個和尚的幾樣東西而犯了人命。他在逃亡途中被捕,被
押到犯罪現場,供認不諱。
但這是題外枝蔓,且讓我言歸正傳,回敘我初做廚房工作所出的意外事件。
話說那種清涼的藥水效果逐漸消失,我感到我的皮膚猶如被燒焦得脫離了我的身體一般。腿
中的那種悸動亦愈來愈兇了,看來好像就要爆炸似的;在我的譫妄幻想中,那個創孔裏面硬似燃
燒著一把灼熱的火炬。時間拖著腳步前進,度日如年;全寺人聲鼎沸,有些為我熟知,有些素昧
平生,疼痛像巨大的火球一般掃遍我的全身。我俯身而臥,但我前胸亦有熱灰的灼傷。我感到一
陣輕微的窸嗦聲,有一個人坐在我的身旁。一個溫和慈愛的聲音||明雅唐達普喇嘛的聲音:﹁
我的小朋友,這太過分了,睡一睡吧!﹂輕柔的手指抹過我的脊柱,逐漸逐漸地,我終於一無
所知了。
一道蒼白的陽光射進我的眼裏。我眨眨眼睛醒來,剛剛恢復的最初一個意識,以為有人在責
備我||說我睡過頭了。我想跳將起來去參加早課,但又痛苦地跌了回去。我的腿!一個撫慰的
聲音說道:﹁繼續靜養吧,羅桑,這是你休息的日子。﹂我困難地轉過頭來,結果驚異地發現,
我竟在那位喇嘛的房裏,而他亦正坐在我的身邊。他看了看我的神情,微笑著說道:﹁為何驚訝
?兩個朋友病了一個,另一個陪著他,有什麼不對?﹂我略帶眩惑地答道:﹁可是你是一位大喇
嘛,而我祇是一個小孩子。﹂
﹁羅桑,我們前生前世因緣深厚,只是到了今生你已忘了,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在前世
轉生時曾經非常要好。但你現在得好好休息,早日恢復你的體力。我們將會挽救你的腿,儘管放
心好了。﹂
我想到﹁生死輪迴﹂,我想到佛經中的至理名言:
慷慨施捨常得福,吝貪之人永貧窮。
富人布施有求者,願他得見生死路;因為財富如車輪,彼此輪轉無休止。
今為乞丐明王子,王子亦可成乞兒。
縱使是在那個時候我也明白,這位現今做我導師的喇嘛是個大好人,因此我要竭盡所能地追
隨他。顯而易見的是,他對我知道得非常之多,比我自知的東西還要多很多。我已在期待著跟他
學習。我下定決心要做他的一個最好的弟子。我可以清楚地感到,我倆之間具有一種強烈的親切
關係、我對使我受他照顧的命運安排,感到驚異不已。
我轉頭向窗外瞧去。我所睡的床墊鋪在一張桌上,使我得以向外張望。睡在離地約有四呎的
空中,感到似乎非常奇怪。我的稚氣的想像將我比作棲息樹上的一隻飛鳥!可見的東西可真不少
。在窗下那些較低屋頂的遠處,是伸展陽光之下的拉薩。那些由於距離而顯得矮小的屋子,看來
猶如淡雅的蠟筆畫一般。祈河的水蜿蜓曲折地流過平坦無垠的谿谷,兩岸都是蒼翠碧綠的青草,
遠方的山嶽青得發紫,頂上覆著閃閃發光的白色雪帽。附近的山側,這兒那兒到處點綴著覆蓋金
色屋頂的廟宇。左首是雄偉的布達拉宮,它的龐大身軀猶如一座小山。在我們略右的那面有一座
小小的樹林,一些廟宇和學校在那裏向我們窺視。那是西藏占卜院,一位重要的紳士在那兒主持
其事,他惟一的任務是試圖把物質世界與非物質世界連結起來。下面在寺前的院子裏,有各個階
層的和尚在那裏來來去去。有些穿著深棕色僧袍,他們是擔任打工的和尚,一群穿著白袍的孩子
,是來自較遠寺廟的學僧。穿著血紅和紫色僧袍的,是階位較高的僧侶;他們中亦有加披金色袈
裟的人,與高層行政有關。就中有不少人以駿馬或矮馬代步;騎雜色馬的多為俗人或在家居士,
只有法師或喇嘛才騎白馬。但所有這些,都把我從現前的當下一念引開,而我此時比較關心的是
趕快康復,以便能夠再度自由活動。
有人認為,我最好能在三天後起來走動走動。我的腿不但非常僵硬,而且極其疼痛。整個創
部都發炎了,未能取出的鐵銹導致了不少膿液。由於我無法獨力行走,就做了一副丁字拐杖,一
步一瘸地向前跳進,頗似一隻受傷的鳥類。我的身上仍有一塊灼傷以及許多由於熱灰所燙的水泡
,但整個說來,最痛的部分仍是腿部。由於無法坐下,只能右側或俯面而臥。顯然我無法參加禮
拜或去上課,因此我的導師明雅唐達普喇嘛幾乎成天教我。他教的東西跟我幾年來力學而得的程
度頗為相合,但他說得非常之好:﹁這裏有不少東西是你在不知不覺中憶自你的前生前世。﹂
第六章 寺院生活
兩個星期的時間過後,我身上的燒傷終於好了很多。我的腿傷仍未痊癒,但總算正在進步之
中。我問他們,我是否可以恢復常規生活,因為我想多多活動。他們同意了我的請求,但只准許
我坐著或者伏臥。藏人用我們所說的蓮花式的盤腿而坐。但我的腿已不容許我那樣坐了。
在我恢復常規活動的第一天下午要到廚房工作。我的任務是以一塊石版查對拿去烘烤的大麥
袋數。我們把大麥展開在一片熱得冒煙的石頭地板上,地板的下面燒著我被燒傷的那種大火爐。
大麥均勻展佈之後,即將爐門關上。在這批大麥烘烤的時候,我們魚貫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個
房間,碾磨先前烤過的麥子。那裏有一隻圓椎形的粗糙石盤,最寬的部分直徑約有八呎光景,裏
面鑿有凹槽和斲痕,以容麥粒。另有一塊石頭楔入其中,亦為椎形。中有一條磨光的槓桿貫穿其
間,另有若干較小的槓桿安插其上,猶如一隻沒有輪緣的輪輻。烤過的麥子傾入石盤之後,即由
和尚和沙彌拽動輪軸,藉以轉動那塊重達數噸的石頭。此石一旦發動以後,工作便較容易,此時
我們即可繞轉歌唱。我可在此歌唱而不至受到申斥!發動那塊石頭是件煩事,每個人都要使盡他
一臂之力。因此,一旦發動之後,便要努力使其轉動不息。碾碎的顆粒不斷落入石盤的底部,而
烤過的麥粒則不時由上面傾入。所有碾碎的麥粒都要取出,再度鋪於那片熱石之上,重新烘烤,
這就是糌粑的主要成分。我們每一個孩子都要攜帶一週的糌粑,也就是經過碾烤的麥片。用餐的
時候,我們從皮袋中倒出一些在碗裏,然後加入奶茶,以指攪拌,使它成為一塊麵團樣的東西,
而後吞食。
第二天,我們必須協助煮茶。我們走到廚房的另一部分,那兒有一口巨鍋,容量一百五十加
侖。此鍋已用砂子擦洗乾淨,光潔如新。其中早經注入半鍋冷水,這時已經燒開,熱氣騰騰。我
們搬來茶磚,將它弄碎。茶磚每塊約重十四到十六磅,係從漢地和印度翻山越嶺而來。弄碎的茶
磚投入滾滾的沸水。一個僧人加入大塊的鹽巴,另一個放入相當的蘇打。等到這些東西再度沸騰
之時,便將一鏟一鏟的澄潔牛油和入摻勻,然後繼續煮沸至數小時之久。此一混合物具有很好的
營養價值,加上糌粑便足以維持生命。這種茶經常保持滾燙,一鍋用完再煮一鍋,源源供應。煮
茶最糟的工作是燒火。一塊塊晒乾的犛牛糞,用以代替木柴作燃料,數量之多,可說用之不竭。
這種糞置於爐中燃燒時,可以產生一陣陣其臭無比的刺激性煙霧,同時煙霧所熏及的每樣東西逐
漸變得烏漆墨黑,並使長時暴露煙霧中的人面毛孔充滿煙塵,變成洗刷不掉的污斑。
我們必須協助去做所有這一類的賤役,這倒不是因為那裏人手不夠,而是為了減低太大的階
級差異。我們相信唯一的敵人就是你所不如的人;與一個人共同工作,跟他交談,認識他,他就
不再是一個敵人。在西藏,大凡當權的人物,每年總有那麼一天,放開權位,讓任何部屬說他心
裏想說的話。如果他是一位方丈或住持,在這一年中待人有過於嚴厲或苛刻之嫌,他就得聽聽屬
下的意見,只要批評公平合理,他就不能公報私仇。這是一種頗為有效的制度,被人濫用的情形
少之又少。這不但可作為一種伸張正義的辦法,而且可給低層人士一個有權發言的感覺。
課堂裏要學的東西很多。我們成排地坐在地上,老師講授或寫牆板都在我們的前面。但當我
們做練習時,老師則在我們的背後來回巡視,因此,我們必須時時刻刻勤勉用功,因為我們誰也
不知道何時被他捉住!他拿著一根堅實的拐杖,可以毫不遲疑地將它用在我們身上的任何一個部
位。肩頭、臂上、背部,或較正統的地方||無論哪裏,對他都沒有兩樣,毫無軒輊。
我們所習的﹁數學﹂很多,因為那是與﹁占星學﹂具有重要關係的一個科目。我們的星相學
決非馬馬虎虎的事情,而是根據﹁科學原理﹂加以精密計算的學問。我的腦中塞入不少星相學的
東西,因為醫務工作必須用到它。治療一個病人,與其開出一種偶然有效的藥方,不如依照他的
星相類型加以處置。牆上掛著巨大的圖表,有的與星相有關,有的畫著各種藥草。後者每週更換
,以使我們對於各種植物能有一個全盤的認識。將來我們將作遠行,去採集和調製這些藥草,但
這要到我們有了更深的瞭解且可受託採集適當的種類之時始可成行。此種﹁採藥﹂之行多在秋季
進行,從寺院生活的嚴格常規來看,可說是一種很受歡迎的休閒活動。此種行程往往需時三個月
左右,要到一個海拔兩千乃至兩千五百呎冰天雪地的高原地帶,進入一個因有溫泉溶解冰雪而呈
一片綠色河谷的地方。人到此處會有一種可說舉世無匹的感受:在為數五十碼的活動範圍內,氣
溫可從華氏零下四十度,到零上一百或一百餘度的差異。此種地區,除了我們少數幾個僧侶之外
,可謂人煙絕跡。
我們的宗教教育相當熱切,每個早晨都要誦習律儀和中道進階。下面是基本的戒律:
一、敬信本寺及國家領袖。
二、嚴守戒律並勇猛精進。
三、孝敬父母。
四、尊敬德者。
五、敬重長輩及貴族。
六、襄助國家。
七、凡事盡忠職守。
八、照顧親戚朋友。
九、善用食物財富。
一○、以善人為楷。
一一、感恩圖報。
一二、凡事要有分寸。
一三、不嫉妒。
一四、不妄語。
一五、言行溫和,不傷於人。
一六、以耐心柔和心承受痛苦與不幸。
我們經常聽說,如果人人皆守這些戒律,世間便無鬥爭傾軋之事。我們的廟宇向以紀律嚴厲
和訓練嚴格著稱。不少僧侶來自其他寺院,但不久即去尋求比較溫和的環境。我們視他們為敗類
,自視為上選。許多其他寺院不做夜間禮拜,其中的僧人天黑就寢,一覺睡到天明。在我們看來
,他們似頗軟弱無能,我們雖然牢騷滿腹,但如將我們的時間表加以更改,使我們降至無能的水
準的話,我們定會更加怨氣沸騰。第一年特別嚴格,接著便要淘汰庸劣失敗之人。只有強中的強
者才能活著到冰凍的高原去尋藥草,而察克波里寺的我們,乃是唯一能到那兒的人選。我們的領
導階層決定刪除那些不適生存的人,以免他們到時候拖累他人,自屬明智之舉。在頭一年當中,
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消閒、娛樂或遊戲可言,學習與工作佔據了睡眠以外的每一寸時間。
使我至今仍然感激的事情之一,是教我們學習記憶的辦法。藏人大多記憶良好,但要訓練成
為﹁醫僧﹂的我們,不僅要牢記許多藥草的名稱和正確的配方,而且要知道它們之間的配合和禁
忌。我們不但要曉得很多星相學的東西,而且要能背誦我們的全部聖書。這種訓練記憶的方法已
經進行了許多世紀之久。我們想像我們身處一間中有上千上萬抽斗的秘室之中,每一隻抽斗上都
有明確的標箋,上面的文字都可從我們站著的地方清楚地看出。我們所學的每一事項都要經過分
類,我們依照教示想像我們打開適當的抽斗,將我們習得的事項分別放入其中。我們必須將這一
事件觀想得一清二楚,就像我們正在做這件事一般,把這一﹁事件﹂及其﹁抽斗﹂的正確位置看
得明明白白。只要稍加練習,我們即可進入那個房間,打開適當的抽斗,取出需要的以及與之相
關的每一事件,極其容易。
我們的老師不厭其煩地反覆強調良好記憶的需要。他們突然向我們發出問題,目的祇是為了
測驗我們的記憶能力。所問的問題往往彼此不相關連,以使我們沒有線索可尋,故而也無巧可取
,無機可偷。所問往往出於聖書中的隱晦之處,特別是與藥草有關的疑難問題。﹁健忘﹂所受的
處罰非常嚴厲;﹁遺忘﹂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往往以嚴厲的鞭打予以處罰。老師不許我們常沿著
嘗試回憶。他也許會說:﹁你,孩子,我想知道大藏經第七卷第十八頁第五行說些什麼,你打開
抽斗看看,究竟是什麼?﹂除非你能在十分鐘內提出答案,否則便不算是答覆。因為,假如你支
吾其詞,倘若稍有差誤,便有更大的苦頭要吃。誠然,這是一種良好的辦法,確可訓練記憶。我
們無法隨身攜帶記錄事項的簿冊。我們的書本通常寬約三呎,長約十八吋,活頁裝於木製的封底
面夾層裏。不用說,我已習得了極強的記憶,在以後的歲月中發揮了重大的價值。
在最初的十二個月當中,我們不許走出本寺的範圍以外。凡是離開那個區域的,都不准返回
。這是察克波里寺的一項特殊規定。其所以如此之故,在於那裏的管教極嚴,唯恐我們獲准出去
後,一去便不復返。我承認,我假如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的話,我定會投奔不誤。過了第一
年之後,我們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第一年我們不准做任何遊戲,只可勤勤勉勉地用功學習和工作,而這種辦法極其有效地淘汰
了那些脆弱不堪的孩子。過了起初這些艱苦的月份之後,我們發現我們幾乎完全忘了如何耍子了
。我們所做的一些運動和體操,目的祇在鍛鍊我們的體格,而這在以後的生活方面確也有些實際
的效用。我保留了幼年踩高蹺的興趣,如今我仍可用些時間在它上面。我們起初使用跟我們身高
相當的高蹺,等到逐漸習慣了,就用更高一些的高蹺,通常高約十呎左右,我們踩著這樣的高蹺
在院子裏高視闊步,窺視人家的窗戶,多半遭人討厭。我們不用平衡桿;如欲停留在一個地方,
我們得就地踏足,好像踩拍子。這可使我們保持平衡和原位,只要相當機警,就無跌跤的危險。
我們在高蹺上戰鬥。我們分成兩隊,每邊通常十人,距離約三十碼,然後一聲令下,我們便互相
衝鋒,彼此發出狂熱的呼喊,藉以嚇走天魔。如前所述,我係被編在一個年紀和個子都比我大很
多的班級裏面。這在進行高蹺戰鬥時給我一個方便之處。其他的孩子都笨手笨腳,我可突進他們
當中,這兒拖一隻高蹺,那兒拉一隻高蹺,弄得他們搖搖擺擺,跌跌斜斜,陣勢大亂,上了馬背
,我可就沒有這麼行了,但當我必須立定或跌倒時我仍可有我的一套。
對於我們孩子而言,高蹺的另一種用處,是渡河。我們可以涉水而過,直達對岸淺灘而不必
大繞圈子。記得有一次我踩著一副高約六呎的高蹺漫步。前有溪流擋道,我想涉水過去。河水陡
深,沒有淺處可尋。我坐下在河岸旁邊,將穿著高蹺的兩腳放下水去。水齊膝蓋,走到河中時,
水面昇至腰際。就在這時,我聽到奔跑的足步聲,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人匆忙趕來,見我從容而
過,以為水淺,便不假思索地跟蹤而來。只聽撲通一聲響,那人忽然消失不見了。不久,冒出一
陣水花,接著探出頭來,伸手搭著河岸,爬了上去,迸出一陣咒罵。他的話可真不堪入耳,而他
所說的報復威脅,真使我有些不寒而慄。我急忙趕回對岸,待我上岸之後,我才發現我踩高蹺走
路,從來沒有這樣快過。
踩高蹺的一個危險是風,風在西藏似乎一年刮到頭,我們在院中踩高蹺玩耍,玩到興頭的時
候往往忘了風會作怪而不經意地跨過擋風的院牆。如此,便有一陣狂風吹開我們的袍子,使我們
來個大翻身而弄得手腳與高蹺糾纏不清,亂做一團。傷亡是難得一見的事。我們的柔道訓練教導
我們跌而不傷的妙訣。當然,我們常有一些碰傷和擦傷,但對這些小事我們總是不睬不理。不用
說,有些笨手笨腳的孩子,從未學過跌倒之術,往往亦有因為栽倒而嘗到斷臂折腿之苦。
我們中有個孩子,可以踩著高蹺打觔斗。他似乎是抓住高蹺的末端,把腳從踏腳處抽開,然
後扭動身體打一個十足的圓圈。他的腳會上昇繞過頭部,然後落在踏腳上面,十分準確。他時常
如此耍著,幾乎不曾有過失誤或打破行走的節奏。我可跳上高蹺,但第一次如此做時重重地跌了
一跤,由於兩個踏腳分開而使我落了空。自那以後,我就小心將兩個踏腳加以繫妥。
在我八歲生日的前夕,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說,星相家已經預測,生日後的那天是開﹁第三
眼﹂的好日子。這使我並未感到不快,因為我知道他會在場,而我對他具有十足的信心。正如他
常告訴我的一樣,只要這﹁第三眼﹂開了,我就可以見到﹁人的本來面目﹂了。就我們佛教徒而
言,我們這個軀體祇是由﹁大我﹂發動的一副皮囊而已;當我們睡著或離開這個人世時,這副軀
殼便由非我的﹁超我﹂接手了。我們相信人在這副脆弱的身軀中可以修行精進。人在睡著時便回
到另一種不同的生存境界。人躺下休息時,精神便脫離肉體而在睡著時飄浮開去。靈魂以一條﹁
銀帶﹂跟肉體保持連繫,這條銀帶直到死亡時刻來到都存在著,我們的夢境是在我們睡眠的精神
境界中所得的經歷。當靈魂返回肉體之後,甦醒時的震擊便扭曲或擾亂了夢的記憶,除非我們受
過特殊的訓練,否則的話,此種﹁夢境﹂對覺醒時的我們便顯得令人難以置信。關於此點,待談
到我自己的親身經驗時,再做比較詳細的說明。
環繞人體的靈氣,祇是生命力在體內燃燒的一種反應,在適當的情況下,任何人都可經由學
習而發現。我們相信此種生命力是﹁電力﹂作用,跟閃電的電,略相彷彿。如今的西方科學家,
已能測度和記錄﹁腦電波﹂和﹁心電波﹂了。譏嘲這類事象為迷信的人們,應該記著此點以及所
謂的﹁日冕﹂現象。火焰在此突出於日盤數百萬里之外。平常肉眼無法看見這種太陽的﹁榮冠﹂
,但在日全蝕時,則任何人都可望見||假如他想看的話。信與不信,都沒關係;日冕不會因為
人們不信而失其存在的事實。它仍在太陽的四周,正如靈氣在人的周圍一樣。待我開了第三眼後
,我便能夠看出許多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人體周圍的靈氣祇是其中之一而已。
第七章 開第三眼
我的生日終於到了,這天我可自由自在,既不須上課,更不必去參加禮拜。這天清晨,明雅
唐達普喇嘛對我說,﹁羅桑,好好去玩一天吧,我們黃昏時分來見你。﹂啥事不做,只是懶洋洋
地躺著曬太陽,可真非常寫意。在我下方,我可見到布達拉宮以其金色的屋頂在那裏微微發光。
在我後面,那布林卡寶石公園的藍色漣漪使我遐想紛飛,恨不能弄一隻皮舟到那兒去隨波蕩漾。
向南方,我可看到一群商旅在橫渡拉薩河。時光如飛,這一天的日子過得實在太快了!
白晝已逝,黃昏來臨,於是我回到我所待的那間小房裏去。門外傳來一陣柔軟氈靴踏著石地
前進的嘶嘶聲,接著走進來三位高階喇嘛。他們在我頭上安置了一個草藥罨包,並用繃帶緊緊繫
住。到了晚上,包括明雅唐達普在內的三位喇嘛再度來到。他們將我頭上的罨包輕輕移去,把我
的前額擦拭乾淨。一位孔武有力的喇嘛坐在我的背後,將我的腦袋夾在他的兩膝之間。另一位喇
嘛打開一隻盒子,取出一把閃閃發光的鋼製儀器,頗似打孔鑽,但它的尖端是U字形而不是圓的
,且其U形邊緣的四周有著許多細齒。這位喇嘛拿著這把儀器看了一會,然後在燈焰上來回過了
幾下,作為消毒。明雅唐達普喇嘛拉著我的手說:﹁羅桑,這手術相常疼痛,而你要完全清醒才
能完成,因此你要盡可能地保持鎮定。﹂我見到種種不同的儀器和一些草藥溶液被擺出來,於是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啊哈,羅桑,我的好傢伙,他們要以某種方式結果你了,而你完全一籌莫
展||只得保持安靜!﹂
手持這把儀器的喇嘛向其他兩位看了一眼問道:﹁準備好了?我們現在開始吧,太陽剛剛落
山。﹂他將那把儀器向我的腦門當中頂住,並轉動它的把柄。有一陣子,我感到好像有人在用刺
扎我一樣。這時,我覺得時間好似定住了一般。當它穿過我的皮膚和肌肉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特
別的疼痛,但當它抵達腦骨時,則可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他愈來愈用力,並輕輕搖動那把儀器
,以使那些細齒磨穿頭骨。疼痛並不十分尖銳,祇是一種壓迫和鈍痛。在明雅唐達普喇嘛照顧下
,我一動也沒有動;我寧願死掉也不動一下或叫一聲。他對我像我對他一樣有信心,而他所說或
所做的一切無不適當。他極其密切地注視著,口角旁的一疊肌膚顯得相當緊張。突然間,只聽得
﹁嘎吱﹂一聲,那把儀器穿過了骨頭,非常機敏的手術者立即停止鑽動。他緊緊地穩住那把儀器
,明雅唐達普喇嘛遞給他一根經過火焰和藥水處理的非常堅硬、非常清潔的木條。他將這根木條
插入那把儀器的U字穴裏,使它向下滑落,恰好進入在我頂門上所鑽的那個洞孔之內。這位主持
手術的喇嘛稍向旁邊移動了一下,讓明雅唐達普喇嘛也到我的面前來。接著,後者點了點頭,前
者便極其小心地將那根木條逐漸向下推送,愈推愈深。突然間,我感到一陣麻麻癢癢的感覺,似
乎是在我的鼻梁之內。此感逐漸消失,隨後我又覺到一種難以辨識的香味。這又逐漸消失,代之
而起的感覺,好似我在推向或被推向一道富於斥力的幃幔。突然出現一道耀眼的閃光,就在這時
,明雅唐達普喇嘛立即喊了一聲:﹁停!﹂有一陣子疼得非常劇烈,猶如熾烈的焰火燒灼一般。
此痛逐漸減輕、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道道螺形的色彩,以及一球球白熱的煙霧。那位喇嘛小心
地將那把金屬儀器取了出來。那根木條留在我的前額,它將留在那兒二至三個星期的時間,直到
除去那天,我就只好待在這個幾乎一片漆黑的小房之中。除了這三位喇嘛天天來繼續給我教示之
外,不許任何人前去看我。直到木條移去那天為止,我祇能得到最最基本的需要||吃和喝。他
們將這根木條緊緊地綁在我的頭上,使其固定不動之後,明雅唐達普喇嘛轉過身來對我說道:﹁
羅桑,從現在起,你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了。而今而後,你將像我們一樣可以見到人們的﹃廬山真
面目﹄而不是他們偽裝的樣子了。﹂看見這些人裹著一團金色的火焰,我感到非常奇異。直到後
來我才明白,他們周身所現的那種靈氣之所以金碧輝煌,乃因他們所過的生活純真絕頂之故,因
此大多數人的靈氣看來就與他們大為不同了。
我這種﹁新感官﹂在幾位喇嘛的熟練指導下逐漸發展,終於使我能夠看出,除了這種最內層
的靈氣之外,尚有其他許許多多的﹁發射物﹂存在著。待到適當時機,我將可從此種靈氣的色澤
和強度斷定一個人的健康狀況。並且,我還可從色彩波動的情形看出人們是否正在說謊。但第三
眼要見的對象不僅是人體而已。他們給我一塊水晶︵此物至今仍在身邊︶,並教我作了許多運用
的練習。凝視水晶實在並沒有什麼神奇可言,它們祇不過是一種儀器罷了。正如顯微鏡或望遠鏡
之運用自然定律使平常不可見的東西進入視域一樣,水晶球亦復如此。它不過祗是作為﹁第三眼
﹂的一種焦點,使人藉以透視任何人的下意識並保留其所蒐集的事實記錄而已。此種水晶必須與
使用者的習性相合才行。有些人善用水晶礦,有些人喜用玻璃球,此外,使用一碗水或一塊烏黑
的圓盤,亦大有人在。不論他們運用什麼,所取的原理總是一樣。
第一個星期,房裏幾乎一片漆黑。第二個星期,起初祇有一線朦朧的微光,其後,等到這個
星期快要終了時,光量逐漸增加。到了第十七天,房內完全明亮,三位喇嘛齊來移除那根木條。
手續非常簡單。頭天夜裏,他們在我的前額塗了一些藥水。次日清晨,三位喇嘛來到,其中一個
用膝蓋夾住我的腦袋,這跟以前沒有兩樣。主持手術的那位喇嘛則以一把儀器夾住那根木條的突
出端。我只感到一陣急遽的牽引此外什麼也沒有覺到,那根木條已經取出了。明雅唐達普喇嘛在
取掉木條的地方放了一個藥包,並將那根木條給我看了一眼:它已在我的頭裡變得像烏木一般漆
黑了。主持手術的喇嘛轉向一具小小的香爐,將那根木條與各種香類一齊放入其中。當這些東西
燃燒而出的一股混合煙霧繚繞而至天花板時,此種秘法傳授的初步儀式也就完成了。當夜睡著時
,腦海一片混亂;我的視力不同了,老褚看來會將怎樣?家父和家母他們又將如何?而我對於這
些問題仍然無法找到答案。
次日清晨,三位喇嘛再度來到,為我做了一番精細的檢查。他們說我可以出去與其他孩子一
道了,但又要我以一半的時間與明雅唐達普喇嘛共處,他將以密集教育法教導我。我的另一半時
間要用於上課和禮拜,並非為了教育的一面,而是給我一個混融均衡的發展。此外,我還要接受
以催眠法施行的教育,但以當時而言,我的主要興趣在於飲食。因為,在過去十八天來,我祇能
吃到少量的食物,現在我要把它彌補起來。我匆忙走出門來,念頭只在食物上面,迎面而來的是
一個渾身隱在濃煙裡的形象,不斷地發散著怒紅色的斑點與火花。我不禁﹁啊﹂地一聲;衝回了
我的房裡。有人看到我的驚恐表情,問我原由,我說:﹁走廊裡面有個人好像著了火一般。﹂明
雅唐達普匆忙趕來,看了笑道:﹁羅桑,那是一個﹃怒火中燒的打雜憎﹄。他的靈氣像一股濃煙
,是因為他沒有進一步昇華;他的紅色斑紋,祗是脾氣發作的結果。現在,你可以再去找你急需
的食物了。﹂
會見非常熟悉但又不甚了然的孩子,已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情。現在,我可在瞧著他們的當
兒看出他們真正內心的印象了:有的真正喜歡我,有的非常嫉妒我,有的對我漠不關心。這不祇
是看見色彩和其大概而已,我還要接受更進一步的訓練,以便瞭解這些色彩所顯示的意義。我的
導師帶我坐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注視那些來來往往從大門出入的人。明雅唐達普喇嘛帶我一面看
一面解釋說:﹁羅桑,這兒來的一個,你看到那根彩線在他心臟上面振動嗎?那根彩線和它的振
動作用,顯示他患有肺病。﹂然後,又指著一位逐漸接近的商人說道:﹁瞧瞧這個,瞧瞧那些變
動的色帶,那些時隱時現的斑點。我們這位商人兄弟在想他也許可以騙騙一些笨和尚;羅桑,他
正在憶起他曾騙過的一次。人們為錢低三下四可真卑鄙齷齪之極!﹂等到一位年老的和尚來到時
,他對我說:﹁羅桑,細心觀察這個。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聖者,但他拘泥經文,法執未除。你
看到黃色背光裏面的那些污點嗎?這表示他還沒有進步到足以自信的地步。﹂我們就這樣一天一
天地繼續觀察下去。我們特別將﹁第三眼﹂的能力用於患者||肉體或精神有病的人。一天晚上
,我的導師喇嘛對我說:﹁稍後我將教你如何閉上第三眼的方法,因為你總不能時時刻刻總是看
著人家的缺陷。那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負擔。目前暫且如此使用你的第三眼,就像你用你的肉
眼一樣。稍後我們再教你﹃要睜即睜要閉即閉﹄的辦法,就像你使用其他眼睛一樣隨意自在。﹂
據說,久遠以前,所有的人,不論男女,都可使用這﹁第三眼﹂。那時,諸神在地上行走,
與人不分彼此。後來,人類有了野心,企圖取代諸神而欲加害,他們不知道人能見到的事物,神
能見得更為深遠。於是,因果報應的結果,人類的第三眼被封閉了。曠劫以來,仍有少數幾個人
天生就得有眼通;天生得有﹁眼通﹂的人可用適當的方法使其能力增加千倍,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例子。作為一種特殊的能力而言,它必須以審慎鄭重的態度對之。有一天,院長把我叫去對我訓
示說:﹁我兒,你現在獲得這種能力了。這是絕大多數人都難以得到的能力。你要將它用於善的
一面,祇是用於善的一面,千萬不要為了利己而用它。當你浪遊異國時,你會遇到一些人,要你
在巿集上扮演魔術師的角色。他們會說:﹃給我們查驗這個,給我們證明那個。﹄但你要牢牢記
住,這種事千萬不可去做。這種能力祇能使你幫助他人,不可以它貪圖己利。使用第三眼,不論
你見到什麼||你將可見到很多很多!||凡是可以危害他人或有礙其人正道的事物,都不要﹃
開眼﹄去看?因為,人必須選擇他自己的道路,因此,我兒,你只要告訴他應走的道路,以使他
繼續他自己的前程。幫助病人,救苦救難,但千萬別說改變人家正道的話。﹂這位院長不但是一
位非常博學的人,同時還是侍候達賴喇嘛的醫生。他在結束這次訓示之前,向我透露:達賴喇嘛
要在這幾天內召見我。我將跟明雅唐達普喇嘛到布達拉宮作為時數個星期的參訪。
第八章 布達拉宮
一個星期一的早晨,明雅唐達普喇嘛告訴我;我們參訪布達拉宮的日期已經排定了。時間是
在那一個星期的週末。﹁羅桑,我們必須好好演習一番,以使我們的覲見恰到好處。﹂我將被引
見達賴喇嘛,我的﹁朝覲﹂必須完全合乎儀式。在我們課室的附近,有一座不太為人注意的小廟
,其中供著達賴喇嘛的聖像,大小與其本人略相彷彿。我們走到那裏,假裝我們即將入宮謁見。
﹁羅桑,你先看我怎麼做。像我這樣,把視線放低,進入廳內。走到那裏,距離達賴約有五呎的
樣子。伸出你的舌頭,屈膝敬禮。現在,注意看著;這樣伸臂,弓身向前。一叩首,二叩首,然
後三叩首。跪著,低頭,然後將哈達橫置他的腳上,像這樣。恢復原位,低著頭,以便他將一條
哈達置於你的頸上。在心中數數,由一至十,以免過遲過速而失度,然後起身,退回到一條最近
的坐墊。﹂這位喇嘛已經熟能生巧,做得非常從容自然,我則亦步亦趨,向他學習。他繼續說道
:﹁這裏有一點需要小心,在向後退回之前,儘速瞥視一下那個最近坐墊的位置,神情要自然,
不可失態。我們不希望你的腳後跟絆到坐墊,以免跌倒。人在興奮的時候頗易絆倒。現在你做給
我看看,希望你做得跟我一樣好。﹂我退出室外,他拍手作為令我進入的信號。我連忙走了進去
,結果被他止住了。﹁羅桑!羅桑!難道你是賽跑進來?現在走慢些;以唵|嘛|呢|吧|咪|
吽|打你步伐的拍子!這樣,你走進來的時候就會像一位莊重的青年法師,而不是一匹在藏布平
原奔馳的賽馬。﹂我再度退出室外,這回我以極其沉著的神態進入並向聖像走去。我以西藏的禮
式屈膝伸舌,表示致敬。我的三叩首做得非常之好,可說是完美的典型,使我頗感自豪。可是,
我的老天!我竟忘了哈達!於是我又退出,從頭來了一遭。這回我做對了,並將那條絲巾置於聖
像的腳上。我向後退回,小心盤腿坐下,沒有絆倒。
﹁現在,我們進行下一個步驟。你必須將你的木杯安在你的左手衣袖之間。你坐下後將有人
給你倒茶。杯子的拿法像這樣,安置在衣袖和前臂上面。只要你相當小心,它就會保持安定。讓
我們來練習一下木杯置放袖上的方法,同時,不要忘了哈達。﹂那個星期的每個早晨我們都勤加
演練,以冀熟能生巧,習慣自然。起初,杯子總會在我弓身的時候掉落地上,發出卡嚓卡嚓的聲
音,但不久之後,我終於摸著了它的竅門。到了星期五,我必須到院長面前實地演示我的熟練技
巧。他頗為嘉勉,說我的表演是﹁對我們明雅唐達普兄弟的訓練,做的一種頗有價值的獻禮。﹂
第二天︵星期六︶早晨,我們步行下山,前往布達拉宮。我們的廟宇本是布達拉宮組織的一
部分,但位於靠近本山的另一座小山上面。我們的寺院以﹁藥王廟﹂和﹁醫學校﹂稱名於世。我
們的院長是達賴喇嘛的唯一醫生,這個職位並不完全為人嫉羨,因為他的工作並非治療疾病,而
是使得病人保持身心康泰。這位病人如有任何病痛或不適,都被視為這位醫生的失職。但我們這
位院長卻不能隨意去檢查他的患者,要等到諭旨召他去時他才能去,而那時他的病人已經病了!
但這個星期六我管不了這位醫生的煩惱,我自己的麻煩已夠我受的了。我們從察克波里的山
腳下轉向布達拉宮,穿過一群群熱切的觀光客和朝山者。這些人來自西藏各地,祇是為了來看至
聖︵亦即我們所稱的達賴喇嘛︶的居處。他們如果有幸瞥他一眼,就會感到無限安慰,足可補償
長途跋涉之勞。有些人為了朝拜此一至聖之所,一連步行數月之久,這兒有農民、來自邊遠地區
的貴族、牧人、商人,及以前來拉薩療疾的病人,全都簇擁在這條大道上,在布達拉山腳下作長
可六哩的巡行。有些人爬著前進,有些人一步一匍拜,還有一些人,病患和老弱,則在親友的扶
持或拐杖的支撐下,一瘸一拐地向前挪進。小販隨處可見,有挑著鍋爐賣熱茶的,有賣各式各樣
食品的,有賣符咒和護符的,還有老年之人,多賣與星相占卜有關的圖表。不遠處,有一群精神
蓬勃的人,在賣布達拉宮的一種紀念品:手推祈禱輪。文書員亦到處可見,他們為人填寫證明,
證明某人曾到拉薩以及附近聖地遊覽,以此賺些外快。我們對於這些全無時間分心,我們的目標
在布達拉宮。
達賴喇嘛的住所,位於這座建築的頂端,無人可以住得比他更高。在這幢建築的外面,有一
道寬大的石級,直達其上,長而且高,猶如一條石級之街。很多高級官員,為免徒步之勞,多騎
馬而上,我們攀登時就曾碰見不少。到了高處的某一點,明雅唐達普喇嘛停住並以手指著說:﹁
羅桑,那兒是你的俗家,僕人們正在院子裏忙著哩。﹂我看了一下,內心感慨萬分,但我覺得,
還是不提為妙。家母正帶著她的貼身僕人騎馬外出。老褚仍在那裏。啊,罷了,我那時的思想不
可奔馳外逸。
布達拉宮位於一座小山之上,是個獨立自主的山城,所有西藏的一切僧俗事務,都在這兒推
行。它||這座或這組建築||是全藏的心臟,一切思想和希望的焦點。院牆之內皆是寶庫,中
有一塊塊的金磚,一袋袋的寶石,以及自古傳下來的珍奇古玩。這組建築至今雖然祇有三百三十
年的歷史,但係建築在一座更古的故宮的地基之上。在此很久以前,山頂上面曾有一座要塞。在
這座山︵原本是座火山︶的下面深處,有一個巨大的洞穴,中有許多小徑向四面八方散開,其中
一條的末端有一湖泊,只有極少幾個特權人物到過那裏,或僅祇聞其說而已。
但它的外面,在清晨的陽光下,我們正在拾級而上。到處可聞﹁祈禱輪﹂的轉動之聲||這
在西藏是唯一的輪狀之物,因為藏人有句古老的預言說:﹁輪子入和平出。﹂最後,我們終於到
了頂端,那些巨人般的警衛一見他們所熟知的明雅唐達普喇嘛來到,立即將那黃金的大門推開。
我們繼續前進,直到屋頂的極頂之處||達賴喇嘛前生前世的墳墓及其現世的私宅都在這裏。入
口掛著一面巨大的栗色犛毛簾幕,我們到達時有人將它拉開,讓我們進入一個有青色瓷龍守護的
大廳,四壁掛著許多描寫宗教場面和古代傳說的掛氈。幾張低矮的桌子上,擺著許多可使古玩家
賞心悅目的物品,各色各類的神話人物,以及景泰藍製的飾物。靠著一個有幃幔的門口旁邊書架
上,放著那冊貴族系譜,我真恨不能將它打開,看看我家的姓氏,使我確認:我在此時此地感到
我非常渺小卑微。我在八歲之年不但沒有幻想可言,甚至連此上至尊何以召見,我亦不知所云。
但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將來必有更甚的苦事或艱辛在等著我去忍受。
一位身著櫻紅僧袍,上披金色袈裟的喇嘛,在和明雅唐達普喇嘛交談著,後者在此以及其他
每一個我曾走過的地方,似乎都很知名。我只聽那人說道:﹁至聖頗感興趣,要跟他單獨私下談
談。﹂我的導師轉身對我說道:﹁羅桑,你該進去了,我先帶你到那門口,然後你單獨進去,只
當又在演習一般,就像我們一個星期以來所做的一樣。﹂他以一隻臂膀環著我的肩頭,帶我走到
一個門口,悄悄對我說道,﹁不必擔心掛慮||進去吧。﹂他輕輕用力一推,促我進去,但他仍
然站在那兒望著。我進入那門,那西藏的﹁至聖﹂達賴喇嘛就在那兒,在一間長房的遠端。
他坐在一隻番紅花色的綢墊上。他的穿著與普通喇嘛沒有兩樣,唯頭戴一頂黃色的高帽,上
有垂飾垂至肩上。我進去時他正放下一本書。我低頭向前走去,直至距他五呎之遙,然後屈膝、
伸舌、作三叩首。在我剛要進入之前,明雅唐達普喇嘛已將﹁哈達﹂遞給我,現在我就將它置於
至聖的腳上。他傾身向前將他的哈達橫置我的腕上,而不像通常那樣圍在頸上。這時我感到有些
尷尬,我必須退回到最近的一隻坐墊上,但我看出它們都距離很遠,靠牆很近。達賴喇嘛開口說
道:﹁那些墊子對你太遠了,不易退回,你可以轉身去拿一隻到這兒來,好讓我們一塊兒談談。
﹂我遵示拿來一隻坐墊,他說:﹁放在這兒,在我前面,坐下。﹂待我坐下後,他說:﹁好,年
輕人,我已聽說一些關於你的妙事。你本身原是一個有眼通的人,後因開了第三眼而使這種能力
大為增加。我有你﹃前世轉生﹄的記錄,也有星相家的預言。你開始時將有一段艱苦的歲月,但
最後必將獲得成功。你將到達人間許多國家,一些你尚未聽說過的國家。你將目睹死亡、毀滅和
冷酷,都是你現在想像不到的。前途雖然遙遠艱辛,但你將一如預測一樣獲得最後成功。﹂我不
知他為何對我提起這些,因為,所有這一切,我不但早有所知,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我早就知
道我將先在西藏學習內外科醫學,而後再到漢地重頭再習一遍。但至聖仍在說著這些事情,並且
一再警告我,待我到達西方時,千萬不要舉證任何超常能力,千萬不要談及自我或靈魂。﹁我曾
到過印度和中國,﹂他說:﹁在這些國家可以談論真如實相,但在那裏我也遇到不少西方人。他
們的價值觀跟我們的不同,他們崇拜商業和黃金。他們的科學家說:﹁指給我們看看靈魂是個什
麼樣子。將它拿出來,讓我們摸摸看、稱稱看,用化學藥品化驗化驗看。將它的分子結構和它的
化學反應告訴我們。證明、證明,我們要有證明才能相信!﹂豈不知他們的懷疑否定態度抹殺了
每一種可以得到那種證明的機會。但我們得喝些茶了。﹂
他輕輕敲了一下鑼,吩咐了前來聽候差遣的喇嘛,後者不久便端來了奶茶和從印度進口的特
殊食品。我們一面吃著東西,至聖一面對我談著關於印度和中國的事。他要我認真用功學習,他
說他將為我挑選特別的老師。我不禁脫口說道:﹁啊,沒人比我的師父明雅唐達普懂得更多了!
﹂達賴喇嘛朝我瞪了一眼,然後仰面朗笑了起來。也許是從未有人如此對他說話過,自然更沒有
過一個八歲的孩子對他如此說話。他似乎很欣賞這句話。﹁那你認為明雅唐達普很好了,是不是
?說說你對他的真正看法,你這隻小鬥雞!﹂﹁聖上!﹂我答道:﹁你曾說我有異常的眼通能力
。明雅唐達普喇嘛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最好的一個。﹂他再度大笑起來,並在他身旁的鑼上敲了一
下。﹁叫明雅進來!﹂他對前來聽候差遣的喇嘛說道。
明雅唐達普喇嘛走了進來,向至聖叩首行禮。﹁明雅,拿隻墊子來坐下,﹂達賴喇嘛說道。
﹁你的這位少年朋友剛剛說了你的好話,那是一句我完全同意的評價。﹂明雅唐達普喇嘛在我一
邊坐了下來,達賴喇嘛繼續說道:﹁你已承擔了訓練羅桑倫巴的全部責任,按照你的意願去做計
劃,如有需要任何文件之處,可以找我,我要時常見他。﹂接著,他又轉身向我說道:﹁年輕人
,你選對人了,你的導師是我過去的一位老友,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秘術大師。﹂此外又說了一
些別的話,不久我們起身、叩首、告退。我可看出,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和別人給與他的佳評頗
為暗自歡喜。﹁我們將在這兒待上幾天的時間,探視這座建築中一些少為人知的部分。﹂他說。
﹁底下若干過道和房屋已有二百年沒有開放了,你將可從這些房間習知更多的西藏史實。﹂
其中的一位侍者喇嘛︵在達賴喇嘛寢宮中服務的侍者,沒有一個低於喇嘛級的︶走來表示,
我們兩個可在這兒屋頂上各住一個房間,說著就將我們帶到了那兩個房間之中。我看了下禁吃了
一驚||正好面對拉薩,恰好面對平原。這位喇嘛說:﹁聖上有吩咐:你們可以自由來去,不受
限制。﹂
明雅唐達普喇嘛叫我躺下來休息一陣子。我左腿上那個創傷仍未痊癒,仍然痛得我一瘸一拐
地走路。有一個時候,我真怕我要成為一個永久的跛子了。我休息了一個鐘頭之後,我的導師帶
著茶和食品走了進來。﹁羅桑,填洞的時候到了,洞在這裏食慾很佳,讓我們好好利用吧。﹂說
起吃東西,我也不再需要鼓勵了。吃罷之後,明雅唐達普喇嘛帶我走出我住的房間,走進這平屋
頂另一端的另一個房間。這裏使我深為訝異的是,窗子上面竟然沒有油布,祗是充以僅可目睹的
擋風狀的細緻物質。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這僅可目睹的細緻物。使我更為驚訝的,它是冰
涼冰涼的,而且滑溜滑溜的!接著,我忽有所悟:玻璃!以前我從未見過一張一張的玻璃。我們
曾經在風箏上用過粉末的玻璃,但那種玻璃濃度很厚,眼睛難以看透。那是有顏色的,而這種玻
璃卻澄清如水!
而奇事尚不僅此。明雅唐達普喇嘛打開一扇窗門,拿起一隻裹著皮革的銅管,看來好似喇叭
的一部份。他將這隻銅管拉開,現出它的四個部分,一個套著一個。他看了我的表情不禁笑了一
陣,然後將那個管子的一端伸出窗外,而把它的另一端舉向他的面部。啊!我在心裏想,他要吹
奏一種樂器了。可是他卻將它的這一端伸向他的一隻眼睛,而不是放進他的口中。他轉動了那個
管子,然後說道:﹁羅桑,從這兒瞧瞧看,閉起你的左眼,用你的右眼。﹂我看了一下,幾乎嚇
昏了頭。一個人騎著馬衝著管子奔向我!我向一邊跳開,朝四下裏看了一眼。房裏除我之外,只
有明雅唐達普喇嘛一個,而他正在笑得前俯後仰。我懷疑地瞧著他,心想,他已把我蠱住了。﹁
聖上說你是位秘術大師,﹂我說,﹁但你何必拿你的弟子開玩笑?﹂他笑得更加厲害了,示意叫
我再看一次。我以相當的疑慮接過那隻管子,而他則幫著略為轉動了一下,好讓我觀看另一個景
象。我明白了:望遠鏡上我以前從未見過。但我對一個人騎馬從這管子裏躍向我的那種印象怎麼
也不會忘記了。每當一個西方人對某種秘術爆出﹁不可能!﹂三個字時,總會讓我回想起望遠鏡
,當初對我而言也是﹁不可能﹂的事。達賴喇嘛去印度時,帶回了不少望遠鏡,因為他非常喜歡
觀察四周的鄉野景色。此外,生平第一次,我還在這兒照了鏡子,自然也沒有認出鏡裏的那個怪
物究竟是誰。我只見一個面色蒼白的孩子,他有一個顯著突出的鼻子,而他的頂門當中還有一個
大大的紅疤。我以前曾在水中見過我的影像,但那相當模糊,而這實在太清楚了。自此以後,我
對鏡子也就習以為常,不再大驚小怪了。
也許有人認為,這個沒有玻璃、沒有鏡子或望遠鏡的地方,未免太怪了,但他們實在不曉得
,我們根本不需要這類東西。同樣的,我們也不需要車輛。車輛係為速度以及所謂的文明而製造
。我們早就明白,在匆忙緊張的商業生活中,根本沒有時間用以修心養性。我們的物理世界向以
閒逸的步調前進,以使我們的秘教知識得以成長和擴張。我們得悉﹁千里眼﹂和﹁他心通﹂的真
際,以及有關秘學的其他項目,已有數千年的歷史。雖然,我們有不少喇嘛,確可赤身坐在雪中
,僅憑﹁意念﹂融化周遭的積雪,但他們卻無暇為了純粹尋找刺激的人而演示這類能力。有些可
稱為秘術大師的喇嘛。確可騰身虛空,但他們決不為了娛樂幼稚的觀眾而表演他們的功夫。在西
藏,這類導師總要把他的學生人品道德弄個清楚,可堪傳授始予傳授,否則寧缺勿濫。由此可見
,老師既然重視學生人格的完整,不收邪道門徒,此種秘術能力也就不至被人濫用。此類能力決
非障眼魔術,而是純粹運用自然法則的結果。
在西藏,有些人適於隨眾進修,有些人必須獨自清修。後者前往偏遠寺院,進入關房苦修。
所謂關房,乃是一種封閉的小房間,多半建於山邊。石牆頗厚,厚可六呎,以免音響透入。行者
入關,進口即行封閉,完全出於自願。其中沒有任何光線,沒有任何傢俱,有的只是一個空空的
石室。食物經由一個防聲避光的窗口送入,每天一次。行者閉關其中,起初三年三月三天。他思
維生命的本質以及人的自性。他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使他的肉體離開那個關房。等他待到最後一個
月時,便在屋頂上開一細孔,以使一線微光進入其中。此孔逐漸放大,以使行者的眼睛能夠再度
適應一般光線,否則的話,陡然出來,可能失明。這些人出關後,往往只待數個星期的時間,即
行返回關房,且畢生不再出來。這種生活方式,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毫無價值地虛度時光。
人是一種精神,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一旦擺脫肉體的牢籠之後,即可任意逍遙,以他的﹁念力
﹂慈悲度人。所謂念力,正如我們藏人所熟知的一樣,即是﹁能﹂的波動。物質是濃縮的能力。
經過謹慎指導和適度濃縮的意念,可以﹁隨意﹂移動物體。意念經由另一種方式控制,可以造成
﹁他心通﹂,可使某一距離以內的某一個人採取某一種行動。在濃霧瀰漫,飛行員不見地面的情
況下,由一個人對著發話器講話,指導飛機著陸的時代裏||在視此類情形如家常便飯的這個世
界裏,難道這還說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兒麼?只要有一些訓練,有一點信心,人就可以用他心通
或傳心術去做這些事情,而不必運用那些信度薄弱的儀器。
我本人的秘術開發,沒有採用這種長久與世隔絕的辦法,那是絕大部分想做隱士的人所不採
取的法門。我的訓練係以一種特殊的旨趣為目標,直接聽命於達賴喇嘛,以另一種方式以及催眠
術學習這些事項,這是非常專門的學問,不是這本書所能盡述。現在,我只要在此概括一句,也
就夠了:我所得到的啟悟,比之一般隱者盡畢生之力所能獲得者,可說只有超過,而無不及之處
。我之參訪布達拉宮,也就與這種訓練的最初幾個階段具有密切的關係,而到後來,關係更不止
此。
我對那隻望遠鏡頗為著迷,用它觀察了不少我所熟知的地方。明雅唐達普喇嘛為我詳細地解
說它的原理,以使我徹底明白,除了一般的自然法則之外,其間並無任何神奇之處。
他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不僅是關於望遠鏡而已,連某些事情何以發生的道理,也都做了一
個所以然的說明。如果不把其中的原理解釋清楚,我決不可說:﹁啊!這是魔術!﹂在這次參訪
期間,我曾被帶進一個漆黑的房間,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說:﹁羅桑,你且站在這兒,注視那面
白牆。﹂接著,他把油燈熄掉,然後在窗檯上做了一些什麼手術。不久,在我面前的牆上出現了
一幅拉薩畫景,這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它完全顛倒!我看著那些男男女女以及牛馬來來往往
的情景,驚奇得禁不住叫出聲來。那幅畫閃動了一下,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有關﹁屈折光線﹂的
解釋使我迷惑之極;光線怎可屈折?我曾見人對我示範以一下無聲的口哨斥裂瓶子和罐子的方法
,但那頗為簡單,不值深思,可是這﹁屈折光線﹂就不那麼簡單!直到從另一個房裏搬來一套儀
器︵其中包括一盞燈,它的光由種種石片遮掩著︶,做了一番實地使用和說明,讓我親眼見到光
線的屈折及其﹁屈折的原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也非常簡單!自此以後,我對這類事情,
再也不會引以為怪了。
布達拉宮的庫房裏塞滿著奇妙的雕像、古傳的圖書,以及極其美麗的宗教壁畫。在見過這些
東西的西方人中,不把它們看成黃色作品的人,可說少之又少。它們雖然描寫一男一女的精神互
相擁抱,但這些畫像的意圖卻絕無半點猥褻之處,從來沒有一個西藏人有過此種觀感。這兩個互
相擁抱的裸體人像所表現的意旨,在於傳達智慧與正道結合後的忘形或歡喜之狀。我可承認,當
我初次見到基督教徒把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當做他們的偶像加以崇拜時,我曾感到難以形容的
驚駭。我們都以一己的標準批判他方的人民,說來實在可憐可憫。
若干世紀以來,來自世界各國的禮品,源源不斷地湧向布達拉宮,獻給當時的達賴喇嘛。所
有這些禮物,幾乎全都存在庫房裏,使我有了一段奇妙的時光,查尋心理測量的印象:首先,人
們奉送這些東西,原因畢竟何在?這誠然是一種動機的教育。接著,待我將我對這些東西所得的
印象做了一番陳述之後,我的導師便去查看一本書,將與它們有關的史實以及其後所發生的事象
告訴我。我對這些的興趣愈來愈濃了。﹁羅桑,你很對,你做得真的非常之好。﹂
在離開布達拉宮之前,我們參觀了一條地下隧道。我奉諭只可參觀一條,其餘的留待來日。
我們拿著炎炎的火把,小心翼翼地爬下那些似乎是永無止境的階級,沿著光滑的石壁過道逐漸前
進。據說,這些地道在不知多少世紀以前因為火山的作用而形成。壁上刻畫著種種奇異的圖案和
頗為少見的景象。我的較大興趣在於親見那面湖,聽說它從一條甬道的末端延伸開去,不知有多
少哩的面積。我們終於進入了一條隧道,它愈來愈寬愈大,直到它的上面突然消失了||在火把
的光線照臨不到的地方消失不見了。由此繼續前進,約走百餘碼的光景,我們便到了一處水邊,
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它一片烏黑而且寂然不動,黑得幾乎使它難以目睹,與其說它是一面湖
泊,不如說它像個無底深坑。水面沒有一絲漣漪,空中沒有一點聲音打破它的寂靜。我們腳下的
岩石也是烏漆墨黑,只在火把的照耀下發些微光,但在旁邊的牆上卻有一個發亮的東西。我移步
向它走去,只見岩石中有一條寬厚的黃金,約有十五到二十呎長,其闊可從我的頸部到膝際。看
來曾有高溫使它開始融化,而後冷卻成塊,好似流下的金色蠟油一般。明雅唐達普喇嘛打破了這
片沉寂:﹁這湖流向四十哩外的藏布江。距今許多年前,有一群愛好歷險的和尚,做了一隻木筏
和一些用以划動它的槳櫓。他們在木筏上裝了火把,離岸而去。他們一哩又一哩划著探測,接著
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地方,不但不見岩頂,連石壁也看不到了。他們一邊緩緩地划著,一邊隨流
漂蕩,可真有些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我豎著耳朵諦聽著,心裏活神活現地想像著。明雅唐達普喇嘛繼續說道:﹁他們迷失了方向
,不知哪是向前哪是後退。突然間,木筏歪向一邊,接著是一陣疾風,吹熄了他們的火把,使他
們處於一片漆黑之中,感到他們的木筏落入了水怪的魔掌之間。他們只覺天旋地轉一般,感到眩
昏欲噁。他們緊緊地攀著木筏的繩子。小小的波濤以極大的動力衝過他們的腦袋,使他們一個個
都成了落湯之雞。他們感到速度愈來愈快,好似落入了無情的巨人的掌握之中,被送上毀滅的途
程。他們究竟走了多遠?這個問題實在無法回答。那裏沒有一絲光線,整個漆黑一團,伸手不見
五指,可說是地球表面從來不曾有過的黑。他們只聽得吱吱嘎嘎的磨擦聲,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以及令人五臟迸裂的壓力。他們被拋出了木筏之外,旋入到水的下面。有些人祗有剎那的喘息機
會,有些人連這點幸運也沒有。光線出現了,綠陰陰地很不穩定,亮度愈來愈大。他們被扭折拋
擲了一陣子,然後突然被拋入了燦爛的陽光之中。
﹁他們中的兩個人竭力掙扎到岸,已被淹得死去活來,而且遍體鱗傷,血流如注。另外三個
人全無蹤跡。他倆半死半活地躺了好幾個鐘頭的時間。最後,他倆中的一個終於有了一些氣力,
足以爬起身來看了看周遭的情況。不看也罷,這一看幾乎驚得他再度倒下身去。在遠遠的遠方竟
是布達拉宮!他們四周盡是碧綠的草地和在吃草的犛牛。起初,他們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人間,
而這便是西藏人仰望的天堂。不久,他們聽到身旁來了一陣足步聲,接著是一個牧人在向他倆俯
視。此人曾經遙見那隻破爛的木筏漂下,特地趕來撿起留為自用。最後,這兩個和尚費盡口舌,
終於使這位牧人相信他倆是出家僧侶︵因為他們的僧袍已被扯得光光︶,答應到布達拉宮請人帶
擔架來抬他們回去。自從那天以後,這湖一直很少有人敢於探測,不過,已有人知道,在我們的
火把照臨不到的地方,確有一些島嶼存在其間。其中的一個島嶼已經有人探查過,究竟發現了一
些什麼,待你入門後自見分曉。﹂
標籤:
瀏覽次數:23    人氣指數:23    累積鼓勵:0
 切換閱讀模式  回應  給他日記貼紙   給他愛的鼓勵 檢舉
給本文愛的鼓勵:  最新愛的鼓勵
轉貼..羅桑倫巴 《前一篇 回他的日記本 後一篇》 轉貼..羅桑倫巴
 
給我們一個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