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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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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轉貼..羅桑倫巴
作者:
曉陽 .
日期: 2010.10.19 天氣:
心情:
前 記
西藏是個富裕而又貧窮的國度,藏人老謀深算而又單純樸實,中有少數得天獨厚者得有天眼
通,只要一瞬工夫,即可看出對方的心念,見出對方的憤恨或喜悅之情,甚至可以診出對方的疾
病||這就是本書所寫﹁第三眼﹂︵The Third Eye︶的神力。
復次,我們再引述美國各大報刊的評論;以證明本書的重量。
一本罕見的佳作,讀來令人興奮不已,可謂無可挑剔。 ||美國觀察家雜誌
作者以高度的幽默報導他的奇遇,但並沒有將他的意見強加於我們,而是表示他那豁達的善
意。 ||波斯頓星期論壇報
使得讀者感到著迷,並不止是一個奇異的國度 還有什麼比西藏更奇異的地方?||此外
,還有作者解說東方哲理的技巧,頗令人激賞。 ||邁阿密前鋒報
這本書的作者羅桑.倫巴︵T. Lobsang Rampa︶,在書中描述他還是一個七歲小孩時如
何出家?如何進入西藏醫學中心察克波里寺︵the Chakpori Lamnsery︶?如何在廟中喇嘛
指導之下學習﹁天眼、輕身術,以及靈體投射﹂等密教神通?
他說:﹁有人對我說,我的部分陳述不可相信。這是你的權利,但西藏是個不為外人所知的
地方。有人在寫到另一個國家的情形時表示: ﹁那裏的人在海上以海龜代步,﹂寫出此話的人曾
被恥笑。自述曾經見過﹃活化石魚﹄的人,亦曾有過如此遭遇。這些人都曾不可相信。他們的話
終於得到了証明:真實不虛,彼既如是,我亦如是。﹂
徐進夫先生的譯文,流暢生動,同時他也是一位佛道中人,因此以佛學者譯佛家的哲理,自
然入木三分。而密宗的故事,這是透過自傳體方式,在自由中國推出的第一本西藏學者的重要著
作。 陳惹劍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一日
自 序
我在美國的出版人使我吃了一驚:這位出版人竟給本書插入另一篇序!這祗是如此週到的第
二位出版人。我的第一位出版人是英國的高琪出版社:我與他們的關係極為愉快。
在下的全名叫做﹁星期二.羅桑.倫巴﹂︵Tuesday Lobsang Rampa︶,這是我唯一
的名字,也是我現在的合法姓名,除此之外我別無其他名字。
我的全部著作皆屬真實,所有我的聲明無不絕對真實。數年之前,英國和德國方面的報紙,
對我發動了一場攻擊,當時我無法親自答辯,因為那時我正患著心臟冠狀動脈血栓症,命如游絲
。因此我受到了瘋狂的無情迫害。
實際說來,祇是少數幾個人嫉妒我,而他們亦因此蒐集﹁證據﹂,但頗有意思的是,這些﹁
證據的蒐集者﹂根本不想見到我。不給﹁被告﹂一個自辯的機會,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所有我的
申述機會都被否決了。一個人除非証明有罪,否則就是清白無辜:而我一直沒有被證明有罪。
英國和德國方面的報紙始終不肯給我申辯的餘地,因此我也就一直處於一個不幸的境地:明
知我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但卻沒法對人訴說我的冤苦。一家規模頗大的電視連鎖臺曾給我一個
訪談的機會,但他們堅持要我說他們認為我應該說的話,亦即要我說上一大堆謊話。於是,由於
我要實話實說,因此,他們就不讓我在他們的臺上露面。
請讓我重述一次;所有我在我的書中所寫的一切,都是真實不虛。所有我的一切聲明,無不
絕對真實。我之所以堅稱所有這一切皆屬真實不虛的一個特別理由是:在不久的將來,將有像我一類的人物出現,而我都不希望他們也去品嘗我曾嘗過的怨恨和狠毒之苦。
曾有不少人見過我的絕對無偽的證件,它們不但可以證實我曾在西藏拉薩的布達拉寺做過高
級喇嘛,而且可以證明我是一名合格的醫生,曾在中國漢地受過醫學訓練。雖然曾有人見過我的
證件,但他們卻在報刊前來誑騙時﹁忘了﹂它們。
那麼,你在讀了這本﹁第三眼﹂之後,會不會在心裏記著我這明確肯定的保證;一切皆真?
我是人如其言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請讀讀﹁作者序言﹂1和這本書,那時你就會明白!那時
再讀我的其他著述||我的全部作品2! 於一九六四年
醫學博士,佛教喇嘛 羅桑.倫巴 五月二十五日
︻註一︼:該書英文版本頗多,本書係譯自巴藍田叢書本第九版一九七六年三月出版︶,不見﹁作
者序
言﹂,是否已被出版人刪除,不得而知。因手頭沒有其他版本可資參閱,一時無法查考。
︻註二︼:本書作者是位多產的暢銷作家,除本書﹁第三眼﹂外,可在書目上查到的尚有:﹁黎明﹂
︵Twight︶、﹁一如往昔﹂︵As It Was︶﹑﹁超越第十﹂︵Beyond theHenth︶﹑﹁燭
光﹂︵Candlelight︶.﹁生命的樂章﹂︵Chapters of Llf︶﹑﹁餵火﹂︵Feeding the Flame︶﹑
﹁行者﹂︵The Hermit︶﹑﹁喇嘛生活﹂︵Living with the Lama︶﹑﹁ 我的金星之行﹂︵My Visit
to Venus︶、﹁倫巴略史﹂︵The Rampa Story︶﹑﹁紅色僧袍﹂︵The Saffron Robe︶﹑﹁第
十三支燭光﹂︵Bhirteenth Oandle︶、﹁古人的智慧﹂ ︵Wisdom of the Ancients︶﹑﹁你永
生不滅﹂︵You, Forever︶,以及﹁先民的穴居﹂︵Cave of the Ancients︶等等︵以上譯名暫
取︶。 |||譯者附記
上譯有異者,以︵天華編案︶:以上諸書,已由本公司印行者,除本書﹁第三眼﹂外,尚有以下五
書本公司所採小號字表示之 :超越第十、倫巴略史與羅桑倫巴蒙難記、紅色僧袍與藏紅色的法衣、
你永生不滅與生命不死、先民的穴居用之書名與第五度時空。
第一章 幼年在家 四
第二章 童年結束 一三
第三章 出家之前 一八
第四章 山門之外 二一
第五章 學徒生涯 二七
第六章 寺院生活 三三
第七章 開第三眼 三六
第八章 布達拉宮 三九
第九章 薔薇籬畔 四五
第十章 藏人信仰 四九
第十一章 醫僧考試 五八
第十二章 藥與風箏 六一
第十三章 初返家園 七一
第十四章 用第三眼 七四
第十五章 高原雪人 八○
第十六章 喇嘛學位 八五
第十七章 最後入門 九二
第十八章 西藏再見 九五
第一章 幼年在家
﹁哦,哦,四歲了還不會騎馬!看你永遠不會成人了!你的貴族父親會怎麼講?﹂老褚說罷
這些話,猛然在那位騎士騎著的矮馬臀上拍了一掌,接著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水。
布達拉宮的金色屋頂和殿宇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龍王廟附近的湖中陣陣漣漪,刻畫著
水鳥的蹤跡。那條石徑的遠處傳來一陣陣呼喝,是人們鞭打犛牛的吼聲,它們剛從拉薩出發,步
履蹣跚。鄰近傳來一陣陣深沉的低音喇叭聲,﹁澎,澎,澎,﹂是僧侶樂師們在原野練號的音
韻。但我沒有時間去理會這類的日常瑣事。我的工作是絲毫不苟地騎在我那很不乖巧的矮馬背上
。﹁納慶﹂另有所思:牠要擺脫他的騎士,自由自在地吃草,自由自在地遛蹄子。
老褚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監工。他一生嚴肅認真,而今做了一個四歲小孩的監護人兼騎師之後
,往往因了過度疲勞或緊張而不耐煩。他是喀木族的一員,由於魁梧有力而與其他壯漢一齊被選
。他身長幾近七呎,而肩胸寬闊。肩頭墊著厚厚的肩墊,使他這種寬度顯得更加鮮明。在藏東有
一個區域,那兒的人太半長得特別高大強壯,超過七呎者比比皆是,都被挑來派往各喇嘛廟擔任
警衛之職。他們墊起肩頭,以增其雄姿,弄黑面孔,以顯其獰猛;手執長棒,用來對付那些來意
不善之輩。
曾經當過僧侶侍衛的老褚,如今卻做了一位小公子的保姆。他跛得非常厲害,不能走太多的
路,旅行時都以馬代步。一九○四年英軍在楊豪斯本上校︵Cobnel Young husband︶指揮
下侵入西藏,造成不少損害。顯而易見,他們以為取得我們友誼的方便辦法是用大砲轟炸我們的
建築,殺害我們的同胞。老褚參加了當時的自衛軍,在戰鬥中使他的臀部被炸去了一大塊。
家父是西藏政府中的領導人物之一。家父和家母的血統,均係出自十大貴族,故而在﹁國事
﹂上,他們都具有相當影響力。關於我們政府的形態,稍後再行略加敘述。
家父是個大塊頭,身長六呎,臂力強勁,他年輕時可以舉起一匹矮種的馬,同時是能與喀木
巨人角力而佔上風的少數力士之一。
西藏人多半有著黑色的頭髮和深棕色的眸子,但家父是少數例外之一:他的曈孔是灰色的,
而頭髮是栗色的,他往往突然大發脾氣,而我們卻看不出原因何在。
我們對於父親的認識太少了。西藏曾經遭逢艱困時期。英軍在一九○四年侵入西藏,達賴喇
嘛逃往蒙古,將統治之權暫交家父及其他閣員代理。一九○九年,達賴喇嘛在去過北京之後返回
拉薩。一九一○年,清廷受到英軍入侵成功的鼓勵,派兵猛攻拉薩。達賴喇嘛再度出走,這回是
到印度。一九一一年,清兵在中國革命期間被逐出拉薩,可是他們卻在撤離之前,遂行恐怖的屠
殺,大肆殺害藏人。
一九一二年,達賴再度返回拉薩。在他離藏期間,那極度艱困的時期,整個西藏的統治責任
又重新完全落在家父以及其他閣員身上。家母常說,自此以後父親的脾氣就變了。當然,他沒有
時間照顧我們孩子,而我們也沒有機會得到他的愛。尤其是我,似乎特別惹他生氣,因而將我交
給極其嚴厲的老褚,並且申言:﹁你若不能使他成人,就折斷他的骨頭。﹂
我的騎術實在太差了,竟被老褚視為一個人的恥辱。在西藏,上層階級的小男孩,在幾乎尚
未學會走路之前就要教以騎馬之術了。在一個沒有車輛運輸之便的地方,凡有旅行都得騎馬,否
則就只有步行,因此騎術極為重要。西藏的貴族,時時練習騎術,天天使用騎術。他們可以站在
奔馬的狹窄木鞍上,先以步槍射擊飛靶,而後改用弓箭。有時候,老到的騎士不但可以排成某種
隊形馳過原野,而且可從這匹馬飛躍到另一匹馬上,以為交換馳騁。年方四歲的我,感覺騎在馬
上真是一件恐怖的事。
我的﹁納慶﹂是一匹多毛長尾的矮馬。牠的小腦袋非常機靈,牠的摔人訣竅,可真不少,其
中一個慣技,是突然向前急馳,而後頓然打住,把頭一低,而在我從他的頸部滑向他的頭部之際
,他會把頭猛然一抬,讓我在栽倒地面之前先來一個空中筋斗,而後以一種心滿意足的神色站在
那兒瞧著我。
西藏人騎馬不走快步:騎矮馬走快步看來有些滑稽。平常只要慢步或緩緩的遛蹄即已夠快,
唯有練習的時侯才會奔馳。
西藏是個行使﹁神權﹂的地區。我們對於外界的﹁進步﹂不感興趣。我們祇要能夠﹁坐禪﹂
和﹁克服肉體的限制﹂即可。我們的智者不但早就看出西方垂涎西藏的富庶,而且早就料到:外
人一來,和平便隨風而去。如今共產黨人來到西藏,證實此話果然不虛。
我家住在環繞拉薩的朝聖大道旁的高級住宅區內,位於布達拉山的陰影之中。路有三圈,朝
山進香的旅客多走外圈的朝聖大道。在我出生的時候,我家的屋子跟拉薩的其他屋子一樣,也是
門向路開的兩層建築。因為任何人都不可﹁高過﹂達賴喇嘛﹁因此建屋的高度只限兩層。但實際
說來,由於這種高度限制每年祇有一次,就有許多人家在他們的平屋頂上搭蓋容易拆裝的木料違
建,每建一次大約可以使用一年之久。
我家的房子是用石頭建造,建築己有多年。屋呈中空四方形,中有一大內院,牲口住在樓下
,人則居於樓上。幸運的是,我家有道石階,從樓下通到樓上:在西藏,多數的屋子,不是使用
一隻木梯,就是像農舍一樣,使用一根刻有缺口的木桿,這對腳脛骨非常危險。這種刻有缺口的
木桿因為久用而變得非常光滑,如被粘有犛牛的手摸過了,不曉得的人會從上面一直滑落地上!
一九一○年,清兵入侵期間,我家的屋子曾經受到部分的損害,內牆被摧毀。家父將它改建
為四層樓房,但它既未高過圓環,而在達賴喇嘛出巡的時候,我們也就不至高過了他,因此也就
相安無事了。
我家向內院的大門頗為厚重,由於年久已薰成黑色。清兵入侵時無法摧折它的堅固門閂,只
好改道拆毀院牆。在這入口的上面,是管家的辦事房,只要有人出入,他都可以看到。他聘請並
解僱工員,督導他們把家務搞好。每當日落西山而各寺院吹起喇叭時,便有拉薩的乞丐來到他的
窗口,接受一餐飲食以度寒夜,所有的高層貴族都為區內的窮人供應糧食。由於西藏監獄很少,
所以常有帶著鐵鏈的罪犯流浪街頭,隨處乞食。
在西藏,犯人很少受到輕視,更不會被人視為賤民。我們明白我們本身多半是未被發覺的罪
人,因此我們對於不幸被人告發的人要慈悲哀憫。
在管家右側的房間裏住著兩位僧侶:他們是每天為我們的行為祈求上蒼保佑的法師。較次的
貴族只有一位法師,而我們的地位則需兩位。在做任何重要事情之前,我們總要求教於這些法師
,請他們代為求神保佑。他們每隔三年輪調一次,時候一到即由寺方另行派人接替。
我家每間廂房裏都有一座﹁小廟﹂,木刻的神壇前面常年燃著一盞油燈。七碗聖水每天洗換
數次,因為神靈隨時會來飲用。法師受到很好的供養,跟家裏人吃一樣的食物,以便他們更能虔
誠祈禱,並面對諸神,說我們的供養不惡。
住在管家左邊的是位法學專家,他的工作是教誡家人奉公守法。西藏人非常守法,而家父尤
得在這方面以身作則。
我們做孩子的||家兄寶爵,家姊雅蘇和我,住在新建的屋子裏,距離馬路最遠。我們屋子
的左首有座﹁小廟﹂,右首有間教室,僕從的子女也在這裏上學。我們的課程長而且多。寶爵不
久就離開他的軀殼了。他身體孱弱,不適於我們兩個都要接受的那種困苦生活。他還不到七歲就
離開我們返回﹁神界﹂去了。他去世時雅蘇六歲,我才四歲。至今我仍記得人們如何前來搬出他
的屍體,依照習俗,將他分解弄成一塊一塊餵鳥雀的慘象。
他死之後,我就成了一家的獨子,而我要受的訓練也更嚴厲了。那時我方四歲,對於騎馬心
不在焉。父親本來就很嚴格,又加身為﹁內閣大臣﹂,不但要我接受嚴格的管教,而且要我成為
﹁人子﹂的模範。
在西藏,男孩的階位愈高,要受的訓練愈嚴。當時已有部分貴族覺得,男孩應該有一段較為
輕鬆的時光,但家父不以為然。他的態度是:無能的孩子沒有前途,因此要在他年幼的時候善加
陶冶。上層人家的男孩有著種種的財物和享受在等著他,因此,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對他嚴格
認真,他將來才能面對艱苦並體諒他人。這個態度也是西藏官方的態度。在這種體制下,弱者難
以生存;但能夠生存的人,則幾乎無所不能。
監工老褚住在樓下靠近大門的一間房子裏。由於他曾當過僧警,見過各色各樣的人物,如今
與世隔絕而獨處一室,未免有些寂寞難耐。他住的地方靠近馬廄,家父豢養的二十匹壯馬和所有
的矮馬以及家用牲口都在那裏。
馬伕們都怕見老褚,因為他喜歡多管閒事,往往干涉他們的工作。每當父親因事外出時,他
就叫六個人武裝護送他。這些人都穿著制服,而老褚對他們總是嘮叨不休,要他們把所有的配備
都弄得整齊停當。
不知為了什麼,這六個人總是騎馬背對著一面牆壁,等到家父一躍跨上馬背之後,他們就一
齊衝向前去迎他。我發現到,如果我從一個貯藏室的窗口伸出手來,即可碰到他們之中的一個。
有一天,由於閒著沒事,我趁其中的一個正在忙著整理裝備之時,悄悄地用一條繩子穿過他的皮
帶,打了一個結,又將繩子的另一端繫在窗內的一隻勾子上。他們忙著,誰也沒有發現我。接著
,我的父親出來了,他們立即向前衝去。但衝去的只有五個人,第六個被繩子拉落下馬,大叫著
說有魔鬼抓他。他的皮帶在一陣忙亂中折斷了,我就趕快把繩收回,偷偷溜開,誰也沒有看到。
這事使我頗為開心,使我以後可以對他說:﹁呀,芮托克,你也不能待在馬上呀!﹂
我們的日子過得可真不易,一天二十四小時要有十八個鐘頭醒著。西藏人相信,天未黑時睡
覺是一件危險之舉,因為會被白天的魔鬼捉走。即使很小的嬰孩也要讓他保持清醒,才能避免魑
魅的擾害。病倒的人也要盡量保持意識清明,如此才能在陰陽交錯的地方踏上正確的道路而不至
迷失方向。
在學校裏,我們要學習兩種語言||藏語和漢語。西藏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普通話和
敬稱語。我們對僕從及下級說普通語,對平輩或上級用敬稱語。高官所騎的馬就須用敬稱語來稱
它!我們的貴族貓,當牠為了某種神秘的任務偷偷走過庭院時,僕人會用如下的說法招呼她:﹁
啊!尊貴的貓貓,可否賞光,嚐嚐這碗薄奶?﹂不論﹁尊員的貓貓﹂如何受到敬稱,除非餓了,
她總是昂首闊步,視若罔聞。
我們的教室很大,有個時期曾被用作雲水僧人的休息之所,但從新屋建成以後,它就被改造
而成我們這個階層的學校。全校共有六十名學生上課。我們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對一張高約十八
吋的小桌或長凳。我們就背對老師而坐,如此才不知道他是否在監視我們。這使我們時時用功,
不敢偷懶。在西藏,紙是用手工做成,非常昂貴,貴得絕不是學童所能浪費得起。我們使用大而
且薄的石版,長有十四吋,寬約十二吋。我們的﹁鉛筆﹂是一種較硬的粉筆,可在祖拉山上找到
,此山比海拔一萬二千呎的拉薩還要高上一萬二千呎。我很喜歡用一種淺紅色的粉筆,但大姊雅
蘇則很喜愛淡紫色的。我們可以得到種種不同色彩的筆,紅色、黃色、藍色,以及綠色。其中有
些色彩,我以為是軟軟的白堊基底上含有金屬礦物之故。且不論其成分為何,反正我們都非常喜
歡它們就是了。
算術可真把我煩死了。設有七百八十三位僧人,每人每天各飲五十二杯糌粑,每杯含量八分
之五品脫,那麼,一個星期的用量,需要多大的容器來裝?大姊雅蘇不但會做,而且認為非常簡
單。可是我呀,我就是沒有那麼伶俐!
但上彫刻課的時候我就來勁了。這不但是我所喜歡的一個科目,而且可以做得相當的好。在
西藏,任何印刷,都是用木板雕印,所以木刻被認為是一種頗為重要的才藝。我們孩子沒有木料
可以浪費。木頭必須一路從印度運來,所以非常昂貴。西藏的木材不但過於堅硬,而且紋理不佳
。我們使用一種滑石做材料,用快刀雕刻,非常容易。有時候,我們還用變質的犛牛乾酪刻印
哩!一件永遠不會忘記的事兒,是背誦﹁規範﹂。這種文句,在我們剛剛入校和快要畢業時,都
要背誦。其部分詞句是:
※以善報善,善來往善。
不跟性情溫和的人打鬥。
讀誦經典,思而行之。
敦親睦鄰,守望相助。
教富人瞭解法律和平等很難。
法律對待窮人要和善同情。
欠債盡早歸還。
這些條規,不但要口誦心惟,而且要刻寫在標語旗幟上,張掛在教室的四面牆壁上。所以,
即便要想忘記,也不容易。
生活並不祇是讀書和冥想;我們遊戲跟讀書一樣努力。所有我們的遊戲和競技,目的都在使
我們能夠堅韌耐勞,以便在溫差極大的西藏氣候中生存下去。在夏天,中午的氣溫可以高達華氏
八十五度,夜間則又降至零下四十度左右,而在冬夜,往往比這還要冷上多倍。
箭術不但有趣,而且可以鍛鍊肌肉。我們用印度進口的水松做弓,有時也用西藏的木料做弩
。我們是佛教徒,從不拿生靈做靶子。便裝的僕人常常張弓搭箭,使得活靶蹦上跳下||我們決
不會做那種事。很多人能夠立在奔馳的馬鞍上射中靶子,我就是沒法立在馬上。跳遠則是另一回
事,其間沒有騎馬的苦惱。我們拿著一根十五呎的長竿拚命奔跑,等到速度跑足了,然後藉著竿
子向前一躍。我曾說過,別人一經上馬之後就好像失去腿力似的,但一向使用腿力的我,倒可真
是能跑善跳哩!渡河實在是一種有趣的運動,看看那些小朋友接二連三地跳下水,跟在我的後面
追來,可真令人開心。
我們的另一種消閒是踩高蹺。我們曾經化裝成為巨人,且往往踩著高蹺角力||誰先跌倒誰
就是輸。我們的高蹺都是家裏自製,我們不會溜到附近的店裏去買這些東西。我們竭力說服倉庫
管理員||多為管家||向他取得適用的木材。木質必須適當,而且沒有節孔才行。然而,我們
還須弄到適合的楔形腳架。因為木材稀貴而不容浪費,所以我們必須等到適當的時機才好開口。
少女和少婦玩一種雞毛毽子。用一小塊木頭,上端鑽以小孔,孔中插以雞毛,使成了毽子,
用腳踢毽子,便它在空中不墜。踢時,女孩都把裙子略略提起,以免妨礙腿腳自由活動,開始後
只許用腳,如用手碰就失去表演資格。一個會踢的女孩,往往一口氣能踢十分鐘之久,才使毽子
落地或以手接住︵案;這也是中國內地普遍的運動︶。
在西藏||至少在衛藏即拉薩一帶||真正的興趣是放風箏,可說是一種全國性的活動。然
而只能在某些季節沉湎一段時間。若干年前曾經發現,如在山中施放風箏,會有傾盆大雨落下,
當時認為是觸怒了雨神,所以,只有秋季才准去玩,因為秋季在西藏是乾季。在一年的某些時候
當中,人們不敢在山間呼嘯,唯恐他們的聲波震動,會便來自印度的過飽和雨雲在不當的地方過
早卸貨而形成暴雨。如今,在秋季來到的頭一天,就有一隻孤獨的風箏,從布達拉宮的屋頂放上
天空。但不到十分鐘之後,就有各種式樣、各種尺寸、各種顏色的風箏跟著出現在拉薩的上空,
在風中上上下下搖頭擺尾。
我不但喜歡放風箏,而且要使我的風箏成為最早上天的一隻。我們都自己動手製作;我們通
常便用竹片作架,而後覆以薄綢。我們不難得到這種質地良好的材料,因為放出一具直上九霄的
風箏是一件光耀門庭的事。我們往往將它做成箱狀,然後配上猙獰矯健的龍頭和龍尾,甚至還有
翅膀。
我們常以風箏打仗,設法把對手的風箏弄落。我們用膠水把玻璃屑塗在風箏線上,希望用它
來割斷對方的線,而後擄獲對方戰利品。
有時侯,我們在夜裏偷偷跑出,把裝有油燈的風箏放上天去,使它的眼睛在黑黑的天空放出
紅光,而腹部則發出各色各樣的色彩。我們特別喜歡在有龐大犛牛隊從洛羅布地區來到時施放出
這種風箏。在天真無邪的童稚時期,我們以為來自偏遠地區的無知土著,不知有風箏這種﹁現代
化﹂發明,所以常常放出風箏去開他們的玩笑。
我們的鬼計之一,是想辦法在風箏上放三個不同的貝殼,以使它們在被風吹時,發出一種怪
異的哭聲。我們使它聽來猶如噴火毒龍深夜吼叫,以此嚇唬行商取樂。我們一想到我們的風箏在
他們的旅邸上空忽上忽下的浮動而將他們嚇得把頭縮進被窩時,就開懷暢笑,樂不可支。
那時我還不知道玩風箏將對我以後的真正放風箏會大有幫助,只當玩風箏是一種非常刺激的
遊戲。我們曾經自己創出一種非常危險的玩法||我們各自製造了一架巨大的風箏,大可七八呎
見方,兩側各加翅膀一隻。我們常把這種風箏放在靠近峽谷的地面上,因為那裏會有一種特別強
勁的上升吸力。我們騎在矮馬身上,將線索的末端繫在我們的腰間,然後策馬儘速飛奔。風箏立
即躍上天空,愈飛愈高,直到遇到這種特別的上昇氣流,如此便會產生一道強勁的牽引,把我拖
離矮馬,離地約有十呎之譜,而後一路搖擺著緩緩降落地面。有些笨蛋忘了把腳抽出馬鐙,幾乎
把自已扯成兩段,而從來不善騎馬的我,則往往弄得跌下馬來,但被風箏舉起總是一件樂事。雖
然十分冒險,但我發現,在風箏把我舉起的當兒猛拉線索,可以使我升得更高:而中途如果繼續
猛拉,更可使我在空中多飛數秒鐘之久。
有一次,我竭力猛拉,碰巧風又助陣,結果使我被拖上一家農舍的平屋頂,那上面堆著冬天
的燃料。
西藏的農家多是一種平頂房子,上面有一道小小的圍牆,其中放著犛牛的糞便,以備晒乾了
當作燃料使用。這種屋子係用乾燥的泥磚而不是一般的石塊砌成,上面沒有煙囪,祗在屋頂上留
一洞隙以作排除室內炊煙之用。我被突然拖上這家屋頂,把上面的牛糞掃去大半,濺落在洞隙下
面倒楣的居民身上。
我不受歡迎。我隨著牛糞經那洞隙一齊降落在這家農舍旁,戶主頗為惱火,將我打了一頓之
後,又把我拖到家父跟前,再加一番修理。那天我趴著過了一夜!
然後,我被指派一件不是味道的工作:到獸欄去收集牛糞,搬到那家的屋頂上,以作賠償。
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當時我還不足六歲。對這件事,倒是,除了我,每一個人都很開心;
其他的孩子笑得合不攏嘴巴,那戶農家有了雙倍的燃料,而家父亦顯示了他是個嚴正無偏的好人
。我呢?我這天又趴著過了一夜,而且也不能抱怨騎馬被摔下來的苦楚!
也許有人認為,這種待遇未免太甚,但西藏沒有﹁弱者生存﹂的餘地。拉薩海拔一萬二千呎
,不是酷寒,就是燠熱。其他地區緯度更高,情況更苦,而弱者極易帶累別人。因此之故,訓練
嚴格,並不是因為任何殘忍意圖。在較高的地區,人們將新生嬰兒浸在結冰的河裏,藉以考驗是
否強壯得足以生存下去。我時常見到一小群人走向一條高度可達海拔一萬七千呎的河流。他們走
到岸旁便行停住,抱著嬰兒的都是孩子的祖母,包括父母以及親友在內的一家人都圍著她。他們
把孩子的衣服脫掉,而祖母彎下身去,將那小小的身體浸入水裏,只有頭部和嘴巴露在水面。嬰
兒在嚴寒中凍得渾身發紅,繼而發紫,接著哀叫的哭聲停止。看來孩子是凍死了,但祖母對於這
類事情頗為老到,她將小傢伙從水中提起,將他擦乾,穿上衣服。如果他活過來了,那是神意;
如果他被凍死了,那就免得在人間遭受更多的痛苦。在這樣一個艱苦的地帶,這真是一種﹁大慈
大悲﹂的辦法。在一個缺乏醫藥照顧的地方,凍死少數幾個嬰孩,總比讓他們變成不可救藥的殘
廢好些。
自從家兄死後,我的﹁學習生存之道﹂就不得不更加努力,因為,等我一經到達七歲年齡之
時,我就應該接受星相家所推薦的任何種類的職業訓練。在西藏,一切皆由星相學決定,包括去
買一頭犛牛到決定一個人的事業,莫不如此。現在,決定的時候終於迫近了,就在我的七歲生日
之前,母親要辦一個盛大的宴會,邀請貴族及其他高級官員前來聆聽星相家的預卜。
家母相當肥胖,面孔圓圓,頭髮黑黑。西藏婦女頭上都戴一種木架,將頭髮挽在架上,盡其
可能地將它打扮得漂漂亮亮。這類木架是一種非常精緻的東西,往往飾以朱漆,鑲以寶石,嵌以
玉器和珊瑚,配以搽油的秀髮,顯得非常光燦華麗。
西藏婦女喜穿漂亮衣服,衣上有紅有黃有綠。她們多半圍一條單色的裙子,上加一道色彩鮮
明、反差極強但卻相當調和的橫條。其次是左耳上面所戴的耳環,大小可因其人的身分高低而有
差別。家母是十大家族之一的一分子,所戴耳環長達六吋有餘。
我們確信男女絕對平等,而家母在管理家務方面並不以此滿足,往往變成一位無可置疑的大
獨裁者,一位要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就有什麼的專制君主。
在呼喝著指揮打掃庭院和準備宴會方面,家母確是有她的一手。她得籌謀規劃,她得發號施
令,還要想出新的計策以使鄰家的宴會顯得相形見絀。她善於此道,由於常跟家父到印度、北京
,以及上海等地廣事遊歷,所可運用的洋玩意多的是。
宴會的日期已經決定,請帖亦由僧侶繕寫員工整寫出,材料係高官貴族之間用以應酬的那種
手製厚紙。每一請帖寬約十二吋,長可兩尺左右。每張上面都蓋有父親的家印,家母出身十大貴
族之一,所以她的印也跟著蓋了上去;除此之外,家父和家母還有一顆聯合印章,連前共計蓋了
三個。這使那些請帖成了一種重要文件。它使我頗為吃驚,以為這一切都是為我而做:我根本不
知道我祇佔次要的地位,此外還有社交事務在我前面。如果有人對我說,這個宴會的堂皇可使我
的雙親得到光耀的面子,對我絕無半點好處,那我也就不會那麼駭怕了。
我們請了特別信差去送這些請帖;每一位信差都騎一匹駿馬,手裏拿著一根開杈的棒子,杈
上夾著一張請帖,棒上還纏著一件我家紋章的複製品,並飾以花花綠綠的印刷禱詞,在風中瑟瑟
波動,煞是好看。在這些信差準備好了一齊出發之時,院子裏發出一陣騷動。隨從人員大聲叫喚
,一匹匹駿馬,嘶嘶悲鳴,而成群的巨大猛犬亦跟著汪汪狂吠。最後是一陣猛喝西藏啤酒的聲音
,接著是放下酒杯的聲音,而後是厚重的大門隆隆地打開,於是,這隊信差便一路呼嘯著奔馳而
去。在西藏,信差不但可遞書信,而且可帶一種內容完全不同的口信。很久以前,西藏盜賊橫行
,往往伏擊信差,並以書信為情報,打劫缺乏自衛能力的家屋或商旅。因此,人們往往寫上一封
可使匪徒上當的假信,以使他們另走他路或落人陷阱。這種傳遞書信兼帶口信的古老風習,乃是
過去的一種求生存之道。直到而今,人們有時仍帶這兩種不同的信息,但不論如何,口信被當作
真信加以接受,則是亳無疑問的事。
在屋內,處處雜沓,事事混亂,一片喧嚷之聲。牆壁擦洗乾淨,重加著色,地板亦刷洗打臘
,直到走來真正可以滑倒蒼蠅。大廳裏的木雕神壇擦得光光潔潔並重新油漆,而許多新的油燈亦
跟著加入使用的行列。這些油燈有些是金的,有些是銀的,但不論是金是銀,都被擦亮得不分彼
此。家母和管家班頭一會兒呵責這兒,一會指揮那兒,把全部僕人弄得暈頭轉向。那時我家有五
十多名僕人,還僱不少人供作即將來到的場合使用。他們全都不息地忙碌,但都一心一意地苦幹
。即連庭院也都擦洗得一乾二淨,使地上的石塊光彩一新,猶如新鋪的一般。石塊與石塊之間的
空隙亦填了彩色材料,以使其產生一種愉快的氣氛。等到這一切都弄得妥妥貼貼之後,所有的僕
人都被叫到家母面前,受命穿上最最清潔的衣裳。
廚房裏亦頗熱鬧,都在準備著大量的食物。西藏是個天然的冰箱,食物經過處理後,幾乎可
以無限期地保存下去。天氣極其寒冷,也極其乾燥。即使是氣溫昇高,乾燥的空氣仍可使貯存的
食物保持不變。肉類可以保存一年,穀類則可存放數百年之久。
佛教徒不殺生,大凡肉類皆係來自跌落懸崖或因其他意外致死的動物。我們的食品室中所藏
的,就是這種肉類。西藏亦有屠夫,但他們都是﹁不可接觸的﹂賤民,比較正派的家庭都不跟他
們交往。
家母已經決定給予來賓一種稀貴的款待。她打算拿醃製的石南花招待他們。在此數個星期之
前,僕人奉命離開庭院,騎馬前往喜馬拉雅山山麓,採取上選的石南花。在西藏,石南樹不但長
得非常之大,而且可有各式各樣的顏色和香味。人們將尚未完全成熟的花採擷下來,加以極細心
的洗滌。其所以要這樣極其細心的洗滌,是因為這種花如有絲毫損傷,醃製便被完全糟蹋。洗潔
之後,將每一朵花放入一隻含有蜜水混合液的大玻璃缸中,小心避免帶入些微氣體。而後將缸封
閉,置於日光之下曝曬數個星期,每天定時轉動,以便它的每一個部分均會受到適度的陽光照射
。花在缸中緩緩生長而充滿蜜水釀成的蜜露。有些人喜歡在吃前將花暴露空氣之中,以使它稍稍
乾脆一些可不失其美味或外形。有些人正在花瓣上撒些糖粉,使其看來猶如著霜一般。家父曾對
這些蜜餞的糜費表示抱怨:﹁你在這些好看的花朵上所化的費用,足夠我們買上十頭帶犢的犛牛
!﹂但母親的答話卻是典型的女人之言:﹁不要傻啦!我們必須﹁作秀﹂,而且,這也是屬於我
這一面的家務之事。﹂
另一種美味是魚翅。此貨來自漢地,切開做湯。曾有人說:﹁魚翅湯是人間最大的口福。﹂
在我看來,這東西的味道極糟;吞它簡直是一種苦刑,特別是它剛到西藏之初,即使此魚的原來
主人也認它不出。說得委婉一點,它確是有些﹁怪異﹂。這對某些人而言,倒是風味絕佳哩。
我所愛吃的東西是美味可口的嫩筍,亦係出自漢地。它可用種種的方法烹製,但我喜歡撒鹽
生啖。我最喜歡的是剛剛展開的黃綠色筍尖。我最駭怕的是許多竹筍由於廚師祇能猜想但不能證
實的原因而弄掉了筍尖!頗為可惜的是,我們的廚師竟也喜歡那樣做。
在西藏,廚師皆由男士擔任:女人對於調酒或調醬都不擅長。女人隨手抓上一把什麼,將之
揉成一團,然後加些佐料,希其可口。男人較為認真,較為細心,故而可以做好廚師。女人善於
打掃、閒聊,當然,此外還有少數幾樣事情可做,||雖然不會調酒。
糌粑是藏人的主食,有些人終身以糌粑和奶茶為生。糌粑是用大麥做成,做法是:先將大麥
烤至金黃清脆的程度,然後使麥粒裂開,露出麥粉,而後再烤。再後將此麵粉放入碗中,加以熱
的奶茶。而後將此混和物加以攪動,使其達到麵團的稠度。加入食鹽、硼砂,以及犛油,以增其
味。如此所得的結果||糌粑||可以捲成石片,做成饅頭,乃至捏成種種形態的飾物。純以糌
粑而言,確是非常單調,但它卻是一種非常密緻、非常濃縮的食物,可以使在任何高度、任何情
況下的人,得以維持生命。
在一些僕人製作糌粑的同時,另一些僕人則製造奶油。我們製造奶油的方法不可從衛生的觀
點加以批判。我們的攪乳器是大型的羊皮袋,毛面朝裏。先將袋中充以犛牛奶或羊乳,然後擰緊
袋頸,翻轉,綑緊,使其涓滴不漏。然後將袋上下撞擊,直至奶油形成而後止。我們有一種特別
的奶油製造臺:高出地面約十八吋的石頭突起部。我們將裝滿奶水的皮袋提起而後丟下,在這些
突起的石頭上衝撞,如此便可產生﹁攪乳﹂的效果。諦視十個僕人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舉、
丟﹂此種皮袋,不免有些乏味?你只聽到袋子舉起的嚥氣聲||﹁呃呃﹂,和袋子丟下時的擠壓
聲||﹁嗤嗤﹂。袋子縫製不佳或過於陳舊,有時會被壓炸。我記得有一位喜歡賣弄氣力的壯漢
,他的工作效力可比別人高上一倍,用力時頸上青筋畢露。有人對他說:﹁戴蒙,你已逐漸衰老
了;你的速度愈來愈慢了;﹂戴蒙聽了非常生氣,立即以他的巨手抓住袋頸,然後高高舉起,接
著使力摜下||他的氣力發生了作用。袋子放下了,但他的手以及皮袋的頸部仍在空中。然後直
直地墮在突起的石頭上,一道已經快要成形的奶油直衝出來,直直衝在他的臉上、嘴上、眼上、
耳上,以及頭髮上面,讓十二到十五加侖的金黃奶漿從頭到腳遍佈他的全身。
家母被一陣鬧聲所引,連忙趕了過來。這是我知道她無言以對的唯一的一次。也許是因為損
失奶油而光火了,要不就是以為可憐的戴蒙被嗆住了,但她扯開那隻破裂的皮袋,在他頭上重重
捶了一下。戴蒙兩腳一滑,跌倒在滿是奶油的地上。
像戴蒙這類笨手笨腳的工人,很容易糟蹋奶油。他們在丟下袋子時如果粗心大意,可使袋裏
的羊毛斷落而與奶油混在一起。人們在吃奶油時挑出幾根羊毛是不會見怪的,但如整塊奶油都是
羊毛的話,那就難免要皺眉頭了。這樣的奶油只有扔在一邊,用於油燈或分給乞丐||乞丐可以
拿去加熱溶解而後用布濾過。把食物丟給乞丏,有時是廚房的﹁錯誤﹂。一個戶主如果想要鄰家
知道他的標準如何之高,他會烹製真正上好的食物,作為廚房的﹁錯誤﹂布施出去。那些逍遙自
在的乞丐吃了之後。會蕩到其他人家誇稱他們吃了多美的東西。如此一來,鄰居們就會讓乞丐們
來一餐很好的飲食以為響應。關於乞丐在西藏的生活,可談的東西很多。他們從不貧乏;他們只
要用些﹁訣竅﹂,便可活得非常之好﹂在東方的多數國家中,乞食並不可恥。許多僧侶就從此寺
一路乞到彼寺。這是一種眾所認可的習俗,不比其他國家的勸募慈善基金更為難堪。供養行腳僧
人被認為是一種善行。乞丐來有他們的規矩。一位乞丐向施主乞食之後馬上走開,要隔若干時候
才會再來。
﹁配屬﹂於我家的兩位法師,對於這件即將來到的大事,也有他們的一份職務要盡。他們走
到食品室中每個動物屍體的前面,為曾經駐守於這些驅體的動物亡魂祈禱。我們的信仰是:人類
如果害死動物並宰而食之,他便欠了那動物一筆債務。這樣的債務可以如此償付:請法師對那些
動物的遺體祝禱,祝牠來世轉生超於牠原有的地位。喇嘛廟和僧院裏也有一些僧侶,以其全部時
間為動物祈禱。除此之外,我們的法師還有一樣工作,就是在作長途旅行之前為我們的馬匹祈禱
,祝牠們不至弄得過於疲倦。以此而言,我家的馬兒從不連續工作兩天。一匹馬如果被騎了一天
,牠第二天就可休息。這個辦法也適用於其他勞作動物。而牠們也都知道此點。如有一匹馬偶然
被選用了,而牠碰巧頭天已被用過,那牠就會定定地站著,拒絕前進。等把鞍子卸去了,牠就會
搖著頭轉身走開,好像在說:﹁啊,我很高興那不公的待遇終於取消了!﹂驢子更絕:牠們會等
著,等把貨物放在牠們身上了,牠們就躺下身去,要在貨物上面打滾!
我家養貓三隻,無不時時盡職。其中一隻住在獸欄裏,對於那裏的老鼠管得很緊。鼠輩必須
非常謹慎才能保持鼠身而不至變成貓食。另一隻貓駐紮在廚房之中。他是一位長老,不免有些昏
庸。他的母親曾於一九○四年受過楊豪斯本遠征軍的砲火之驚,因而使他早出母胎,成為他那一
窩貓中唯一的生存者。他的大名叫做﹁楊豪斯本﹂,倒滿適當。第三隻貓是位非常可敬的太太,
與我們住在一起。她是一位善盡母道的模範母親,盡其最大的努力使她的貓氏家族人口不至降低
。當她離開她的貓兒貓女時,她就跟在家母後頭進進出出,從這房到那房,走個不停。她渾身漆
黑,身材瘦小,雖然食慾很好,但走起路來總像一副活動骨架。在西藏,動物既非寵物,亦非奴
隸,而是對人有益的生靈,與人一樣享有生存的權利。根據佛教信仰,所有的動物,乃至一切造
物,莫不皆有靈魂,個個皆可轉世超生。
不久之後,我家發出的請帖有了回帖了。騎馬的信差舞著帶杈的信桿接二連三地奔到我家門
前。管家不時走下他的辦事房去向貴族的信差致敬。來者取下他的書信,並且喘著氣誦出他的口
信。然後,他會抱著膝蓋蹲在地上,以那種優美的歷史藝術表示他已為了把信送到倫巴府上而竭
盡全副精力。我家的僕從也會扮演他們的角色,嘰哩咕嚕地圍上前去說道:﹁可憐的傢伙,他走
的可真快哩,快得連心臟都要爆了。可憐可敬的傢伙!﹂有一次,我曾使我自己丟了大臉,我說
:﹁啊,他才沒有。我曾見他在外面稍稍休息,以便做一次最後衝刺。﹂對於由此而起的尷尬場
面,最好莫過於假裝默然。
最後,預計的日子終於來到了。那是一個可怕的日子,這天人們為我決定未來的事業,而我
卻毫無抉擇的餘地。當第一道陽光在遙遠的山頂探頭窺視之時,一位僕人急急地衝進我的臥房。
﹁什麼?還沒起啊?星期二||羅桑倫巴呀!唷,你竟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時辰已是四點了,
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起來!﹂我推開毛毯,站起身來。今天是指示我人生途徑的一天。
在西藏,人們有兩個名字,第一個是他出生那天的﹁星期﹂名。因為我是在﹁星期二﹂那天
出生,所以星期二就是我的第一個名字。我的第二個名字是﹁羅桑﹂,是父母給我起的名字。但
是,一個男孩如果出家當了喇嘛的話,那他就會有第三個名字||他的﹁僧名﹂或﹁法號﹂。我
會不會有第三個名字?那只有時間可以知道。七歲時的我,希望做一名船伕,逍遙在四十哩外的
雅魯藏布江上。但且稍待;我可以嗎?船伕是下等賤民;因為他們使用犛皮繃在木架上做成的船
。做船伕?當賤民?不行我要做一名專門的風箏手。這還可以,像空氣一般自在,比拘限在一
隻可恥的小皮船上,漂流在一條惡濁的小溪上好多了。作為一個風箏手,自製有著大腦袋和亮眼
睛的漂亮風箏,這才是我想做的事兒。可是今天,僧侶星相家有話要說了。我還是留待來日再說
吧,我現在還不能爬出窗門開溜哩。即使能溜出來,我父馬上就會派人把我抓回。不行,到底我
是倫巴氏的一個子孫,必須踏著倫巴氏的傳統門階而行。星相家也許會說我該做一名風箏手的。
且讓我等著瞧吧。
第二章 童年結束
﹁哦,尤基,你要把我的頭髮拉掉了!如不停止,我的頭就要像和尚一樣光禿禿了!﹂
﹁安靜些,星期二羅桑。你的辮子必須梳好,好搽油,不然,你的母親大人非剝我的皮不可
。﹂
﹁可是尤基,你可不必這麼粗暴,你要把我的頭扭斷了。﹂
﹁啊,我可顧不了這些,我要趕緊。﹂
我也一樣,坐在地板上讓一個粗手粗腳的男僕為我打辮子!最後,這條可厭的東西終於像條
牛尾一樣堅挺起來,且如月照湖面一般閃爍地發起光來。
母親猶如一陣旋風,忙不迭地轉來轉去,使我感到好像我有幾個母親似的。她在頒布最後一
些命令,做最後一些準備,此外還有許多興奮的話兒要說。比我祇大兩歲的雅蘇,喧鬧忙碌得像
個四十歲的婦人。父親藏在他自己的房裏,聽不到這些擾嚷。但願我能和他在一道!
不知為了什麼,家母安排我們前往拉薩的大教堂||大昭寺。顯然,我們對於以後的程序必
須有一種宗教氣氛。約在上午十點光景︵藏人的時間觀念頗富彈性︶,一道三音的鑼聲響起,叫
我們前往集合地點。我們||我父,我母,我姊,以及其他五、六個人,包括頗不情願的我在內
,全都騎上矮馬。我們在朝聖大道對面轉彎,從布達拉山腳下出發。這兒是一叢建築,高四百呎
,長一萬二千呎。我們經過蕭村,沿著拉薩平原前進,約走半個小時的路,到了大昭寺的山門。
一千三百年來,這座大教堂一直矗立在這兒歡迎前來參拜的香客,裏面的石頭地面,已被無數崇
拜者的腳步踏出了深有數吋的溝槽。香客們沿著內城聖道虔敬地前進,一面轉動著祈禱輪,一面
反覆不停地念誦真言:﹁唵,嘛呢吧咪吽!﹂總有數百遍之多,
已經發黑的巨大棟樑支撐著龐大的屋頂,燃著的香煙不息地裊繞,有如嶺頭的夏日白雲。四
壁供奉著金黃的佛像,像前安有堅固的金屬圍屏,屏上開有粗疏的網孔,既可不礙瞻仰,又可防
阻貪心勝於敬心之鼠輩。比較熟知的佛像,身上幾被祈禱者所獻的珠寶所覆沒。純金的燭臺上經
常燃著蠟炬,而燭光照耀已達一千三百餘年,至今未曾熄過。幽隱處傳來一陣鐘聲、鼓聲、鑼聲
,以及嗚嗚哞哞的法螺之聲。我們依照傳統的規矩做了我們的巡迴膜拜。
我們的獻禮已經完了,我們走上大昭寺的平屋頂。此處,只有少數幾位特殊人物可以參訪;
家父是這兒的監理人之一,因此不時前來。
我們的政府複數形態,頗為有趣,不妨在此一述。
達賴喇嘛身居政教以及最高法院之首,任何人都可向他上訴。所訴或所求的事只要適當,他
就批准:若有不平或冤屈,他會加以糾正或平反。說西藏人人都會毫無例外地愛戴達賴或敬重他
,並非沒有理由?他是一位專制君主;他運用種種權利和力量,但他只是為了西藏,從來沒有為
他自己。他知道共黨即將入侵和自由即將暫時喪失;甚至在此多年以前就已看出倪端了,這就是
我們少數幾個人要受特殊訓練的原因:以便法師的法術不至被人遺忘。
達賴喇嘛下面有兩個委員會,這就是我把﹁政府﹂一詞寫作複數的原因。其一是﹁教務委員
會﹂。它的四名委員都是喇嘛身分的僧侶。他們在至聖之下負責一切有關僧院和尼庵事務。所有
一切有關的教務問題都由他們掌握。其次是﹁政務委員會﹂。該會有四名委員||三名居士與一
名僧人。他們掌理全藏大事,並負責政教的統合和完整。
此外有兩位重要官員,相當於西方國家的首相或內閣總理,擔任兩個委員會之間的﹁連絡官
﹂,並對達賴喇嘛提出意見。他們在少見的國民大會會期當中頗為重要。該會約由五十人組成,
為拉薩重要家族和寺院的代表。他們只有在極其緊急的情況下才舉行會議,如一九○四年英軍入
侵拉薩而達賴出走蒙古之時,即是一例。關於此點,外人有所不知,認為最高領袖動輒﹁出走﹂
他國,未免懦弱無能。但他並非﹁逃走﹂。戰爭在西藏猶如棋局。國王如被擒,棋便輸了。達賴
喇嘛就是我們的﹁王﹂。沒有了他,仗也就沒有可打的了;為了保持﹁藏土﹂完整,他不得不避
到安全之境。那些任意責斥他懦弱的人,實在是不知其實。
國民大會的人數,可以增至四百||假如各州領導人物均皆加入的話。西藏分為五州,首府
拉薩,位於﹁衛藏﹂,日喀則亦在此區。噶大克位於藏西,咯齊︵Cheng位於藏北,而喀木︵
Kham︶與羅布宗則是東部與南部的州郡。若干年來,達賴喇嘛的權力與時俱增,但也在沒有委
員會或國民大會的幫助下做了更多的事情。西藏統治得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大昭寺廟頂四周的景色十分壯麗。拉薩平原向東伸展,其地一片蔥綠,有樹點綴其間,樹間
水泊閃爍,拉薩附近諸河潺潺流入四十哩外的雅魯藏布江。南北兩面突起的崇山峻嶺,包圍著我
們的山谷,也使我們成了似乎與世隔絕的化外之民。較低的平原上矗立著許許多多喇嘛廟,而較
高的陡削山坡上則棲息著小小的茅庵,形勢險絕。西望隱隱可見布達拉和察克波里兩山的遠影,
後者是藥王廟的所在地。西藏之門在這兩山之間,寒冷的晨光之下閃閃發光。藍得發紫的天空,
在遠處山上白雪的反襯下,顯得更加深沉。輕而又疏的雲彩,不時在我們的頭上高處飄搖而過。
近處是拉薩本身,向下俯視,我們可以看到﹁議會﹂倚靠在大昭寺的院牆之北。財政部距離頗近
,它的周圍盡是巿場和商販。可以說要買什麼就有什麼。附近偏東之處,可見一座尼庵擠在許多
葬儀社的旁邊。
在這座大昭寺的廣場上,則是來到此一佛教聖地的遠方香客的永無休止的喃喃之聲,他們帶
著禮品不遠千里萬里而來,為的是祈望獲得聖靈的福祐和加被。有些人還不惜花費所剩無幾的金
錢,從屠夫的手裏,買下待宰的動物去放生。挽救人類或動物的生命可說功德無量,可以獲福無
窮。
當我們佇立在這兒注視這片古老而又永遠常新的景色時,我們可以聽到此起彼落的僧侶頌讚
聲,老僧的深沉低音和沙彌的尖銳高音。這其間還可聽到一陣陣隆隆的大鼓之聲和碰碰的金號之
聲,尖銳的風笛聲和悶塞的心跳聲,聽來令人頗有陷入情網之夢的感覺。
僧侶來來往往,忙著處理他們的雜務。他們有的穿黃袍,有的穿紫袍,更多的是著赤豆色僧
袍,這是﹁一般﹂僧人。還有許多穿金色僧衣的,跟穿櫻色法衣的一樣,是布達拉寺的僧眾。穿
著白袍的沙彌和穿栗色的﹁警察僧﹂,都在跑上跑下地忙碌著。全部或近乎全部的僧人,都有一
個共同的特色;不論他們的袍子多新,幾乎全都有著補釘,此係效法佛陀當年穿著破衣︵所謂﹁
衲衣﹂︶的習俗。曾經見過西藏僧侶或他們照片的外國人,有時會對他們的﹁補縫﹂有所評述。
由此可知,補縫係僧衣的一個部分。已有一千二百年歷史的尼薩喇嘛廟,其中的僧人做得比較適
當,使補縫的色澤顯得較淡!
︵案:袈裟,由許多塊布縫成,布與布間,有連接縫。另外,比丘平時則穿著普通僧袍,勞
動時穿糞掃衣。︶
僧侶依序穿著合乎僧職的僧袍;所用毛料可因染法不同而有種種層次的紅色。從栗紅到磚紅
,這皆是﹁紅﹂。有些受聘於布達拉寺的官僧,可在他們的紅袍外穿上一件無袖的金色外套。金
色在西藏屬於神聖的色澤||真金永不變色,因此亦永遠純淨||是為達賴喇嘛所用的正規色彩
。某些僧人或隨侍達賴喇嘛的高級喇嘛,可在他們的普通紅袍之外罩上一件金色的僧袍。
,在俯視大昭寺廟頂的時候,我們可以見到許多穿著這種金色外套的人物和一兩位高層顯貴。
我們抬頭看見飄動的幢幡和該寺的金色拱頂。天空一片紫色,只有些微鬆散的浮雲,猶如畫家蘸
了白彩在天空的畫布上輕輕抹了幾下,極為美觀。而家母破了禁咒:﹁啊,我們在浪費時間,我
一想起僕人們在做的事情就要發抖。我們得趕緊了!﹂於是,我們走開,跨上有耐性的矮馬,一
路沿著朝聖大道徐徐而行,每走一步,就把以往我所說的﹁考驗﹂帶近一步,而家母卻把這事視
作她的一個﹁偉大的日子﹂。
返回家中,母親將所有已完成的事兒做了最後一次檢查,接著大家好好吃了一餐,藉以應付
即將來到的事務。我們知道,在這樣一類場合,來賓不但很多,而且要善於招待,但可憐的東家
卻要空著肚子。待會我們就沒有時間可以吃東西了。
僧人樂隊帶著樂器的磨擦聲來到了,接著被帶進了花園。他們攜著喇叭、木蕭,以及鑼鼓。
他們將鐃鈸懸在他們的頸下。他們嘰哩扎喇地走進園中,接著啜飲啤酒,藉以培養他們的演奏情
調。再等半個小時,待他們校準他們的樂器時,就要發出鵲噪鴉鳴般的刺耳之聲了。
大院中發生了一陣騷動,第一批來賓像一支武裝騎士般,搖動著旌旗馳了進來。大門已經敞
開,兩行家丁分立兩旁,在歡迎來客。管家帶著兩個助手,讓他們捧著各色各樣的絲巾,餽贈來
賓,以表敬意,此係西藏的一種禮俗。巾有八等,須按身分贈與,否則便有輕慢之嫌!達賴喇嘛
無論接受或贈與,皆屬第一等。我們藏人稱此縣巾為﹁哈達﹂,贈法約如下述:贈者如與受者地
位相當,則伸出雙手遠遠站著,受者亦同。贈者略一鞠躬,上前將此絲巾橫置受者腕部,後者弓
身還禮,將巾從腕上取下、翻轉,以表嘉納,而後遞給身旁僕人。設使獻與地位頗高之人,獻者
必須伸出舌頭︵此係藏人的一種禮法,相當於歐西的舉帽︶跪下,而後將此﹁哈達﹂放在受者的
腳上。受者則將他的哈達置於贈者的頸上。在西藏,大凡送禮,都得配以適當的哈達,就像附以
賀函一樣。政府機關贈送黃色哈達,以代一般白色絲巾。達賴喇嘛如欲對某一個人表示最高榮譽
,不但會將哈達置於此人的頸部,而且還以一條打過一個三重結的紅絲線繫於那條哈達上面。而
他如在這時並將掌面向上展示的話,那就真可說是恩上加寵了。我們藏人相信一個人的一生歷史
都被寫在他的手掌之上,因此,達賴喇嘛如此展手,便是對那人表示至誠的友誼了。在此以後的
若干年中,我曾兩度獲得這項榮譽。
我們的管家站在門口,每邊一個助手。他向新到的人鞠躬敬禮,接受他們的哈達並同時轉遞
給左面的那個助手。而他右面的那個助手則在同時遞給他等級適當的哈達,以為回敬。他拿這種
哈達置於來賓的腕上或頸間︵依照身分地位而定︶。所有這些絲質的哈達都被用了又用。
管家和他的助手愈來愈忙了;來賓的人數愈來愈多了。他們從鄰近一帶,從拉薩市區,以及
從郊外地區騎著馬,沿著朝聖大道一路得得而來,而後轉入在布達拉山山影下的我家私用步道。
跋涉長途前來的女士,都會戴著一種皮製的面具,以使她們的皮膚和面孔免受風砂之苦。繪製大
略相似的面具不時出現。這些女士一到目的地,便將她們的面具和犛皮披風卸去。我對這些面具
上所繪的人像總是非常著迷,佩戴的女人越醜越老,她的面具畫像就越是年輕美麗!
屋內非常熱鬧。坐墊的需要愈來愈多。在西藏,我們不用凳子或椅子,而是盤腿坐在坐墊上
面,大小約兩呎半見方,厚約九吋。這樣的墊子可用數塊拼起,作為睡覺的臥鋪。對我們藏人可
言,坐墊比椅子或高床,實在舒服得多。
來賓到達後即行奉上奶茶,並帶進一間權充休息室的大廳。他們可在這裏選食點心,以待正
式宴會開始。來到的高層婦女,加上她們的侍女,約有四十餘位。其中一些正由家母接待,其他
的則在家中隨處走動,檢視各種傢俱並猜估它們的價值。家中似乎已被各式各樣、各種身材,各
種年齡的女人弄得混亂一團。她們來自各種不甚尋常的處所,亳不遲疑地詢問掠過的僕人;這個
值多少?那個多少錢?簡而言之一句話,她們跟整個世界上的其他女人沒有兩樣。家姊雅蘇穿著
新衣晃來晃去,把她的頭髮梳成她自以為最時髦的模樣,但在我看來真是其醜無比;不過,話說
回來,大凡談到女人的地方,我總不免懷有成見。實在說來,以今天這樣一個日子而言,他們確
是有些礙手礙腳。
而使這種情況變得更加混雜的,是另一群女人;西藏的高層婦女都有著大量的服裝和首飾。
她們須將這些拿出展示,而展示須有種種變化,故而不得不僱用一些特殊女子,亦即所謂的﹁裝
女﹂,擔任服裝模特兒。她們穿著家母的衣服走來走去,一杯又一杯地坐飲奶茶,然後又去穿戴
其他的衣物和首飾。她們與來賓混在一起,而在有意無意之間變成了家母的女助理。在這當中,
她們總得換上五、六次衣裳。
男士較感興趣的,是在園中舉行的餘興節目。為了增加一些生活趣味,我們請了一班特技表
演者。他們裏面的三個人豎起一根高約十五呎的木桿,另一個人爬上桿端,以頭當腳倒立在上面
。接著,下面的三個人突將桿子抽去,讓桿頂那人落下,翻身,而後像貓一樣的跳在地上。有些
小孩看罷之後,立即跑到無人的地方,模仿這種表演。他們找了一根長約八至十呎的桿子,將它
豎起,由最勇敢的孩子爬上桿端,嘗試以頭站在桿上。忽然﹁啊﹂的一聲,跌了下來,正好跌在
其他孩子的頭上。但他們的腦袋都很結實,除了一個個雞蛋大小的疙瘩之外,倒也沒有任何重
傷。
家母帶著女賓們來到花園,先看特技表演,又聽音樂演奏。後者尚稱順利;這時樂師們已被
大量西藏啤酒振奮起來了。
在此場合中,母親總要特別打扮。她穿一條赤豆色犛毛裙子,長可及踝。她的一雙藏氈筒靴
,純白靴面,血紅靴底,且有優美的紅色滾邊。
她那波麗樂式的外套,橙紅色,頗似父親的僧袍,要是在我學醫的時代,我會將它描述為﹁
繃帶上的碘酊﹂!外套裏面穿的是一襲紫綢罩衫。所有這些色澤不但互相調和,而且可以表示種
種階級。
她的右肩披著一條錦緞飾帶,以一隻厚重的金環斜繫在腰部的右側。這條飾帶由肩至腰節之
處皆為大紅,但自此以下直到裙邊,則為從淡檸檬黃到深番紅花等等層次的色澤。
她的頸上圍著一條金索;上繫三個符袋,都是她經常佩帶的。一個是她的娘家所送,一個是
她婆家所贈,其次的一個是一項殊榮,是達賴喇嘛所賜||所有這些,都在她與父親結婚時所得
。她戴的首飾頗多,這是因為西藏婦女必須依照自己的身分地位佩戴首飾和其他飾物之故。做丈
夫的,只要地位昇高,就得去買適合他自己身分的首飾和飾物給他太太。
母親已經忙了好幾天的時間,讓人將她的頭髮梳成一百零八條辮子,每條厚度約如鞭索。一
百零八在西藏是個神聖的數字,頭髮足夠編成這許多辮子的女士,都被認為最為幸運。所有頭髮
以聖母式的樣子分開,繫於一架像帽子一樣戴在頭頂的木架之上。此種架子係用紅漆漆過的木料
所製,上面飾以鑽石、美玉,以及金片。頭髮拖拽其上,猶如攀緣薔薇一般攀附於格子籬笆之
間。
家母的耳下垂著一串珊瑚狀的耳飾,分量頗重,若非在耳上以一紅線繫住,真有墜裂耳垂之
虞;其長幾達腰部,我曾著迷地望著她,看她如何把頭轉向左右!
人們走來走去,有的觀賞花木,有的成群討論社會事務,尤其是女士們,更是論長道短。﹁
對啦,道林夫人最近僱人鋪了新的地面,水泥石子終於打磨得又光又亮了。﹂﹁你有沒有聽說那
個跟拉卡夏夫人待在一起的年輕喇嘛::﹂如此等等。但實在說來,每一個人都在等待著這天的
主要節目來到。所有這一切祇不過是為了這件事情培養氣氛而已,他們要看的是精於﹁星相﹂的
法師卜測我的未來並為我指示人生的路徑。我必須依照他們卜測的結果去抉擇我的終生事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伸長的陰影在地上愈爬愈快,但來賓的活動卻愈來愈緩了。他們已被
點心填飽,但興趣並未稍減。一堆堆的食物愈來愈少,疲乏的僕人自行添上,而後又逐漸消失。
僱來的演員已經困倦,一個個溜到廚房裏去休息,並補充啤酒。
樂師們仍然精神奕奕地在吹著喇叭,打著鐃鈸,擊著皮鼓,仍然興高采烈地在演奏著他們的
樂器。所有這些喧擾和嘈雜,已把小鳥們從它們原來棲止的樹間嚇跑了。而被嚇走的不止是鳥兒
而已,貓兒也早已在第一道客人的鬧聲剛到時潛入了某些安全的庇護之所了。甚至連那些看家的
巨大黑色猛犬,也變得沉默起來了;牠們的深沉吠聲也在小睡中掩住了。牠們吃了又吃,吃到不
能再吃了。
在這片有院牆的花園裏,當天色愈來愈暗的時候,小孩們像守護神似的在果樹之間穿來穿去
,一面搖動著點亮的油燈和冒煙的香爐,一面不時嬉戲著跳進較低的花叢之中。
在這片園地之上,點綴著一隻隻金色的香盆,昇起一縷縷濃郁的煙霧。照顧它們的是一些老
太太,她們滴溜溜地在轉動著﹁祈禱輪﹂,每一轉皆把數以千計的禱告送上天去。
父親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之下!他的圍牆花園向以進口的稀貴植物和灌木馳名全藏。如今,
在他的想像中,這地方就像一座管理不善的動物園一般。他走來走去,不時地絞著手指,每當有
人踩到一棵樹苗或以手去摸觸花蕾時,他就發出一聲小小的呻吟。特別危險的是杏樹和梨樹,以
及小小的盆栽蘋果樹。比較高大的樹如白楊、垂柳、杜松、樺木,以及絲柏等的上面,都點綴著
一串串的旌旗,在柔和的晚風之中輕輕飄動。
最後,這一天的時光終於消逝了,太陽終於落下在遠遠的喜馬拉雅山的群峰之後了。附近各
喇嘛廟傳來一陣喇叭聲,表示﹁是日已過,命亦隨減﹂,接著是數以百計的油燈亮了起來。它們
有的懸掛在樹椏之間,有的搖動在屋簷的尖端,有的漂浮在﹁人工﹂的碧波之上。它們紮根於此
,像小船在沙堵之上,在蓮花叢間,它們由此漂動,漂向在小島附近尋求安身之處的白鵝之群。
忽然一陣深沉的鑼響,每個人都把頭轉過去看那即將來到的儀式。一座巨大的帳篷已在園中
搭起,它的一面完全敞著。篷中有突起的臺壇,壇上放著四個西藏式坐位。現在,儀隊快到臺壇
了。四名家丁舉著木桿,桿端燃著巨大的火焰。接著四名喇叭手以銀色的喇叭吹起一支嘹亮的進
行曲。家母和家父跟在他們後面來到壇前,登上臺去。然後是來自﹁國卜廟﹂的兩位老人,年紀
都很大了。這兩位來自涅真寺︵Ne|Chung︶的老者,是全藏最有經驗的星相家,他們的預測一
向都很靈驗,上個星期他們還曾奉召為達賴喇嘛占卜,現在,他們就要為一個七歲的孩童來做這
種事了。這幾天來,他們早就忙著查看圖表和屈指計算著;他們對於所謂﹁三分一︵對︶座﹂,
所謂﹁黃道﹂,所謂﹁倍半方形﹂,以及這點或那點的相反影響,已經做了很久的探討。關於此
點,留待下面討論。
兩位喇嘛拿著星相注釋和圖表,另外兩位上前扶助那兩個年老的預言家踏上臺壇的階臺。他
倆並排站著,好似一對古老的象牙雕刻。他們所穿漢式的黃緞僧袍,頗可顯示他們的年高德劭。
他們的頭上戴著高高的法師帽,他們那皺起的頸子,好似被它的重量壓縮了一般。
觀禮的人聚到臺邊,坐在家丁預置的坐墊之上。人們突然鴉雀無聲,一個個豎起耳朵去聽那
位首席星相家所發出的那種笛樣的尖銳嗓音:﹁拉德瑞密巧南奇格。﹂︵意謂﹁神、魔與人,其
道不二﹂︶,以使或然的未來可以預測。他以如此低沉的聲調繼續了一個小時之久,而後打住,
作為時十分鐘的休息。接著,他又說了一個小時,說出未來的概況。著迷的觀眾禁不住大聲地喊
道:﹁哈勒﹁哈勒!﹂ ︵好極了﹁好極了!︶
我的未來就這樣﹁預鑄﹂了:
一個七歲的孩子將出家去當喇嘛,吃過一陣難以忍受的苦頭之後,即被訓練成為一位喇
嘛醫生。忍受一連串的艱難困苦,離鄉背井而入異鄉異民之中。喪失一切而後又重頭幹
起,最後終於圓滿成功。
人群逐漸散去。遠來的親友留在我家住宿,次晨離去。其他的人則帶著他們的隨從以火把照
路而行。他們在大院中集合,發出馬蹄踏地的得得聲和嗄啞的呼喝聲。厚重的大門再度敞開,接
著一隊隊的人馬川流而出,遠遠的馬蹄奔馳聲以及騎馬者的嘰喳聲愈去愈遠,愈遠愈微,終而至
於只剩一片寧靜的夜色。
第三章 出家之前
屋裏仍然非常熱鬧。奶茶仍在大量地消耗著,而食物亦在逐漸消失之中,因為末後來到的一
批客人就要以此抵擋即將君臨的黑夜了。每一個房裏都是人,就是沒有讓我容身的餘地。我心裏
酸酸地走來走去,懶懶地踢著腳前的石子以及其他擋路的東西,而這也沒有帶給我任何安慰。沒
人注意我,來賓懶洋洋,而僕人又都疲乏毛躁。﹁馬兒都比他們有感情,﹂我自怨自唉地說,﹁
我要去跟它們一起睡覺。﹂
馬廄頗為溫暖,秣草亦頗柔軟,但一時難以入眠。每當我剛要睡去時,不是一匹馬推我一下
,就是家裏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把我從夢裏驚醍。鬧聲終於逐漸沉寂了下去,我以一肘撐起身體
向外看了一眼,那裏的燈光一一閃爍幾下,終於融入了黑暗。不久之後,只有那藍藍冷冷的月光
,從遠山的雪嶺上面反映過來。馬兒都睡了,有的蹲著,有的側臥。我也入睡了。次日清晨,我
被一陣急躁的搖撼喚醒,一個人聲對我說道:﹁星期二羅桑,我要備馬!你別礙事!﹂於是我爬
起身來,準備到家裏去找東西吃。那裏依然相當熱鬧。人們正在準備辭行,而家母則在人叢中來
回穿梭,與即將離去的人作最後一分鐘的寒喧。家父在談論整修住宅和花園的事情。他對他的一
位老友說,他打算從印度進口玻璃,以使我們有明亮的窗戶。西藏沒有玻璃,從印度進口,費用
實在很高。西藏人家的窗門係用紙糊木架而成,紙上加蠟,也祗得半透明,不能內外通明。窗外
是粗厚的木質葉片,與其說是隔絕乞丐,毋寧說是防阻風砂,此種砂礫︵有時大如細小卵石︶,
每逢強風季候,不但可以鑽入沒有防護的窗戶,且能畫破暴露在外的手和面孔;此時出門旅行,
可說危機重重。住在拉薩的居民,經常注意著布達拉山峰,當它突然黑霧瀰漫時,大家都會立即
奔向掩蔽之處,以免碰上那皮鞭抽打一般的烈風。不僅人類需要警戒,即連畜類也會留心:馬和
狗都爭先恐後地走在人類的前面,這並非難得一見的景象。貓類從未遭遇風暴,而犛牛則可滿不
在乎。
在最後一批來賓告辭後,我被叫到父親的跟前,他對我說:﹁到購物中心去買你需要的東西
。老褚知道你需要什麼。﹂我想了想我將需要的東西:一隻裝糌粑用的木缽,一隻茶杯,以及一
串念珠,茶杯要有三個部分:座子、杯子,以及蓋子。這要銀製的。念珠要木製的,有一百零八
顆打光的珠子,一百零八這個神聖的數字,也指一個僧人需要記住的事情。
我們立即出發,老褚騎他的駿馬,我騎我的矮駒。我們離開家院,右轉,在經過布達拉離開
朝聖路之時,再向右轉,便到了購物中心。我忙不迭地到處張望,好像我是初來此地一般。我真
駭怕那是我最後一次與它相見。店舖裏擠滿了議價的商人,他們剛剛來到拉薩,有的從漢地運來
茶葉,有的從印度購來布匹。我們穿過擁擠的人群,向我們要去的商店走去,老褚不時對他的老
友打上一個招呼。
我需要一件赤豆色的袍子,尺寸必須稍大一些,不僅因我仍在成長之中,而且還有一個同樣
實際的理由。在西藏,一個男人同時可穿幾件袍子,並用腰帶緊緊繫住,以使腰的上部鼓起而成
一個袋子,藉以容納必須隨身攜帶的東西。例如,一個普通僧人,在這個袋中要裝的東西有:木
缽一隻,茶杯一個,刀子一把,護符數枚,念珠一串,炒麥一包,有時還有一些糌粑。但要曉得
的是,作為一名僧人,他所擁有的一切世間財物,都得隨身攜帶。
我要買的東西本來就少得可憐,而老褚又加嚴格的限制,不但只許購買少數幾件不可缺的東
西,而且只許選那合乎﹁貧苦沙彌﹂身分的劣貨,計有:一隻犛牛皮底的草履,一隻裝炒麥用的
小包,一個裝糌粑用的木缽,一隻喝茶用的木杯||不是我所想要的那種銀杯||以及一把刻刀
。所有這些,加上一串必須由我自己磨光的念珠,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我父是一位擁有數百萬
家財的百萬富翁,全藏各地都有他的大筆地產,此外還有許多珠寶以及極多的黃金,而我,作為
他的獨生子,在我接受訓練的時候,在他活著的當兒,祇是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小和尚﹂。
我再度向街上瞧了一眼,看看那些有著突出簷頭的兩層建築。我再度向那些商店注視了一下
,瞧瞧那些陳列在門前攤位上的魚翅和鞍套。我再度聽聽那些快活的商販漫天索價和那些耐性的
顧主就地還錢。這條街看來從未如此動人過,因此我想,那些曾經天天見它而且可以繼續天天見
它的人們多麼幸運啊。
迷失的狗們四下徘徊,這兒聞聞那兒嗅嗅,不時面面相吠一陣;馬兒彼此輕輕地嘶鳴,等待
著它們的主人前來。犛牛們從喉嚨深處發出吟聲,在步行的人群中慢條斯理地向前蕩著。那些紙
窗的背後掩藏著多少啞謎!那些堅實的木門中進出過多少世界奇貨!而那些窗戶,假如可以說話
的話,又有多少迷人的故事可說!
我注視著所有的這些,猶如注視一位熟知的老友。我覺得我再也不會見到這些街道了,甚至
連一瞥也不可能了。我想我要完成的事情,我想我要購買的東西。突然間,我的夢想遭到無情的
打擊。一隻巨大而又逼人的手向我伸來,揪住我的耳朵就是狠狠的一扭,老褚的咆哮之聲讓全世
界的人都聽到了:﹁走啊,星期二羅桑,你的腳被釘住了?我真不知道如今的孩子將會怎樣。我
小的時候一點也不像你這樣。﹂老褚只管揪著我的耳朵,我本人是否跟著他走似乎全不關心。除
了跟他走之外,別無任何選擇。回家途中,他一路在前帶頭,一路嘰哩咕嚕地嘮叨著:﹁現今的
一代都是繡花枕頭,懶惰成性,迷迷糊糊活著。﹂他至少還有一個好處:踏上朝聖大道的時候風
勢頗勁,他那龐大的身軀做了我的擋風盾牌。
回到家中,母親將我所買的東西瞥了一眼。使我遺憾的是,她竟稱讚它們相當不錯。我原希
望她把老褚批駁一頓,對他說我可以買些質料較好的貨色。我要一隻銀杯的夢想又破滅了;我只
好去用在拉薩巿集手推車上碰到的那隻木杯了。
出家前一個星期,我毫無﹁清靜﹂可言。母親將我拖來拖去,要我向住在拉薩的其他世家致
敬,而不是因我感到他們可敬!母親就是喜歡東跑西走,喜歡社交談話,喜歡噓寒問暖,把這些
視為常課。我煩得要死;對我而言,這可是苦刑,因我天性就是不喜愚人自愚。我要在所剩的最
後幾天到曠野裏自娛一番。我要到外面去放我的風箏,玩我的跳竿,練我的弓箭,而不是像一條
得獎的犛牛一樣,成天被牽著向乖張的老太婆展示,她們吃飽飯無事可做,鎮日坐在綢緞繡花墊
上,為了滿足微細的念頭波動而呼婢喚僕。
但使我煩悶無聊的,不僅祇是母親而已。父親也得把我帶到哲蚌寺去拜訪拜訪。哲蚌寺是世
間最大的喇嘛廟,它有許多高聳的殿宇,石砌的屋舍,以及碧落層層的臺地建築,而最聞名於世
的是,它有上萬的僧人。這個社區不但有如一座城巿,而且就是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良好城巿。
哲蚌兩字的藏文原意是﹁米堆﹂,而它那些光爍閃耀的樓閣和拱頂,遠遠看去確也有如一座米堆
。但在那時,我卻沒有心情去欣賞它的建築之美;當時我對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類事情上面感
到非常苦惱。
父親忙著與廟裏的院長及其助手交談,而我則像一頭喪家之犬,迷惘地在四下徘徊。當我看
到一些小沙彌所受的待遇時,我不禁怕得直打寒顫。這座﹁米堆﹂實際上是由七個廟組成,有七
種不同的僧職,七個各別的僧院。它實在太大了,非一個人所能主持,故而設有十四位院長各司
其職,他們都是一些戒律嚴謹的導師。當此一﹁愉快的日光平原之行﹂︵引用家父的話︶終於告
一段落之時,我感到十分高興,而尤其令我高興的是:我既不會被託付給這座﹁米堆﹂,也不會
被送到在拉薩以北三哩的色拉寺。
最後,我待在家中的最後一個星期終於結束了。我的風箏都被拿去送人了;我的弓箭都被折
斷了,這表示我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不再去玩這些東西了。我感到非常心疼,但沒有人重視我的
感受。
黃昏時分,父親著人叫我到他房裏去,他那裏有不少奇妙的裝飾品,四壁都是珍貴的古書。
他坐在祭壇的一邊,叫我跪在他的面前,要我舉行﹁開譜禮﹂。我家幾百年來的史實,都記錄在
一本寬約三呎高約十二吋的大書裏面。這裏面不但記著我們這一系的祖先名字,而且記著他們晉
昇貴族的事蹟,以及我們為國為君所做的勞績。我在這些舊得發黃的頁次之間拜讀我家的歷史。
現在,這部家譜係第二次為我打開,第一次為我打開是記述我的入胎和出生,星相家據以預卜的
詳情都記在這裏,當時所備的圖表亦附於此。而今,我得親自在這譜上簽名了,因為,等到明天
出家時,我就展開一頁新的生活了。
厚實的木雕封面,輕輕地闔好,扣緊那些厚厚的手製杜松紙頁的金色扣子也扣上了。家譜很
重,即連父親,在他起立將它放回金色盒子時,也不免有些蹣跚搖擺。他恭恭敬敬地將它放在祭
壇下面的石窟深處,然後在一小小的銀爐上面將蠟熔化,傾斜在石窟的石頭蓋子上,蓋上他的圖
記,以免宵小侵犯。
他轉身向我,安坐在坐墊之上,用肘碰了碰鑼,一名僕人為他端來一碗奶茶。他沉默了好一
陣子,然後對我敘述一些有關西藏的秘史,一些已有上千年上萬年、比大洪水還古的歷史故事。
他說:西藏古時曾被海水沖掉過,考古發掘已經證實此點。時至如今,任何人,只要在拉薩附近
向下挖去,都可挖出石化的海中動物和奇異的海貝,以及用途不明的金屬物品。探訪過此地某些
洞窟的僧侶,時常發現到這些東西,並將它們帶給家父觀覽。他讓我看了其中的一部分。然後,
他的心情變了。
﹁因為戒律訂有明文,對貴族要求嚴格,對平民應予同情,﹂他說,﹁因此,你要接受一連
串嚴厲的考驗,而後才能入廟修鍊。﹂他囑我無論如何要服從命令。他的結語令人難以安寢;他
說:﹁我兒!你以為我冷酷無情,但我不得不注意家聲。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能通過入廟考驗,
那就不要回到這兒見我,這個家裏的人只當你是個陌生的過客。﹂他說至此,便不再說下去了,
只朝我揮揮手,令我告退。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向家姊雅蘇告別。她感到非常難過,因為我們經常在一起玩耍,而她那
時才不過九歲的年齡,而我要到次日,才算七歲。家母避不見面。她已睡了,我無法向她辭行。
我最後一次獨自走向我的房間,鋪墊作床而臥。我躺下身來,但難入睡。我躺了很久一段時間,
尋思父親當晚告訴我的事情,尋思父親對於我們孩子的不悅,尋思明日我初出家門在外獨宿的苦
境。月亮緩緩橫過天空。窗外有一隻鳥兒撲動窗門。屋頂傳來旌旗撲打旗杆的聲音。我睡著了,
但當第一道微弱的陽光取代西斜的月光時,一名家僕將我喚醒,給了我一缽糌粑和一杯奶茶。正
當我在吃這份可憐的食物時,老褚一個勁衝了進來,﹁好啊,孩子!﹂他說:﹁我們分手了,感
謝老天,我現在可以回到我的馬那裏去了。你要好好珍重你自己,不要忘了我所教你的一切。﹂
說罷這句話,轉身就走。
我當時未能體會,但我現在明白:這是再好不過的告別式。難分難捨的分別必然使我分外難
以遠離。設使母親起來為我送行,我一定會勸她把我留在家裏||絕無疑問。許多西藏孩子都有
相當溫情的生活,但我的生活卻很艱辛,不論以何種標準估量,都是如此,而我的出門無一人送
別,據我事後獲知,係出於父親的命令,以使我及早習知生活規律和堅定意志。
我吃完早餐,將木缽和木杯放進胸前的袍裏,並將另一件袍子和一雙氈靴捲成一個包裹。我
橫過房間,一個僕人叫我輕聲,不要把睡著的家人驚醒。我穿過走廊。在我步下門階踏上馬路之
時,黎明前的黑暗正好掩蓋了原有的一線曦光。就這樣,我走出了我的家。我所面對的是孤獨、
恐懼,以及難忍。
第四章 山門之外
這條路直達西藏醫學中心察克波里寺||一所管教嚴格的學校。我一口氣走了好幾哩路,天
色逐漸明亮,終於來到山門之外,在此遇到兩位也想入學的孩子。我們彼此小心地瞧了一眼,在
我看來,誰也沒有給人太深的印象。我們決定,如果接受同樣的訓練,大家必須好好相處才行。
我們膽怯地敲了一會門,但沒人理會。之後,他倆之中的一個弓身撿了一塊大石頭,紮紮實
實地製造了足夠引人注意的鬧聲。不久,來了一位僧人,他在我們面前揮動著一根大如樹幹的棍
子,把我們嚇了一跳。﹁你們這些小鬼頭來這裏幹嗎?﹂他叫道,﹁你們以為我除了給你們這班
小傢伙開門之外就沒別的事好做是不是?﹂﹁我們要出家為憎,﹂我答道。﹁你們這些猴子,﹂
他說:﹁待在這兒不要動,等沙彌師父準備好了來見你們。憎說罷砰然一聲把門關上,打中另一
個孩子的脊梁,幾乎使他撲倒在地。他粗心大意,站得太近了。我們坐在地面,我們的腿子已經
累得站立不住了。人們來來去去,來到這廟,來了又去。食物的香味從一隻小小的窗口飄向我們
,誘使我們真想大吃一餐,以解愈來愈難忍受的饑渴。食物距離我們如此之近,然而卻又遙不可
及!
山門終於轟然一聲打開,一位高而且瘦的人出現在門口。﹁嗯!﹂他吼道:﹁你們這些不要
臉的無賴來到這兒幹嗎?﹂﹁我們要出家為僧,﹂我們一起回答。﹁我的老天,﹂他叫道:﹁如
今前來出家的可真是一批不成器的廢料!﹂他示意我們進入廣大的廟院。他問我們原是做什麼的
,姓甚名誰,乃至為了什麼出家?我們一看便知;他對我們毫無好感。他對那個原是牧人兒子的
孩子說:﹁快些進來,只要你能通過考試,你就可以留下來。﹂他又對另一個孩子說:﹁你,孩
子。你怎麼說的﹁一個屠夫的兒子?一塊嫩肉?一個犯戒的佛教徒?你為什麼來到這兒?給我快
些滾開,不然我用棍子把你趕到外面馬路上去。﹂說著,他便拿棍來趕,嚇得那小傢伙忘了疲勞
,突然拔腿就跑,一溜煙地向前奔去,只見一陣灰塵在他踏過的地方揚起。
現在,就剩我一個了,孤立無援,在我過七歲生日的這一天,那個可怕的喇嘛將他那兇狠的
視線轉向我了,嚇得我幾乎當場昏倒。他威脅地擺動著他的棍子。﹁還有你呢?你是什麼?哦,
啊!一個有出塵之念的小公子。我的好傢伙,你也得先看你是怎樣的一塊料子。看看你有什麼能
耐;這兒不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所能待的。給我退後四十步,以打坐的姿勢坐在那兒,等到我
再來時給你吩咐,連眼睛也不許眨!﹂說罷掉頭就走。我悽然地撿起我那小得可憐的包裹,倒退
四十步,屈膝,依照指示的方式盤腿打起坐來。就這樣,我坐了整整一天,一動也不動地。風夾
著沙土吹向我,在我﹁結印﹂的掌心形成一個一個的小丘,聚集在我的肩頭,鑽進我的耳裏。太
陽逐漸退隱,饑餓逐漸增加,喉頭乾得發痛,因為,打從天亮以來,我一直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沒有喝過一口水。來來往往的僧人很多,但沒有一個瞧我一眼。遊蕩的狗們偶而停下,好奇地嗅
上一會,而後亦走了開去,一幫小鬼頭在我前面掠過,其中一個漫不經心地向我投來一塊石頭,
恰好打在我的頭上,使我鮮血直流。但我一動也沒動。我心裏非常駭怕。如果我不能通過這種﹁
耐性測驗﹂,家父將不許我再入家門。那時我將走投無路,無法可想。我祇好保持不動,讓每一
條肌肉酸痛,讓每一個關節僵直。
太陽躲到西山那邊去了,天空一片烏黑,群星在這黑色的天幕上閃爍。數以千計的小小油燈
,從廟上的窗戶透出光來。一陣冷風過後,只聽柳葉瑟瑟作響,而在我四周的千萬種微細聲音,
匯流成一種奇異的夜聲。
我依然為了這種怪異的理由端坐不動。我怕得不敢動彈,而我又非常刻板。不久之後,傳來
一陣草履踏過沙路的嘶嘶聲;一位老人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的腳步聲。一個朦朧的影像在我面前浮
現,一位因了久經風霜而變得佝僂龍鍾的老僧在我的眼前映現。他的兩手顫抖,這使我頗為擔心
,因為他的一隻手上端著的茶潑了出來。他的另一隻手端著一小缽糌粑。他將茶和糌粑遞給我。
起初我不敢伸手去接,恐怕犯了禁令。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此他說:﹁拿去吧,孩子,你
不妨在天黑的時辰動動。﹂於是,我喝了那杯茶,然後將糌粑倒進我自己的缽裏。接著,這位老
僧說道:﹁現在睡覺吧,但在太陽出來之前,一定要在原來的地方保持原來的姿勢,因為這是一
種測驗,並不似你想的那般無理殘忍。只有通過這個測驗的人,才有希望達到較高的僧位。﹂說
過這幾句話之後,他收了杯子和缽走了。我立起身來,伸伸我的腿子,然後側身而臥,把糌粑吃
完。這時我真的累了,於是在沙地上面掏了一個凹窩,藉以安放我的臀部,並將那件袍子置於頭
下,作為枕頭,而後躺下身去。
我的七個年頭並不是寫意的歲月。我的父親一向對我嚴酷,嚴酷得非常可怕,雖然如此:但
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獨自在外過夜,而且已有一整天的時間被命令以一種姿勢固定在一個位置上
,又餓又渴,且不許動彈。我既不知明天會有什麼遭遇,對我又有什麼要求,而我此刻卻不得不
在霜天黑月之下獨度寒宵,除了我所恐懼的黑夜和我所駭怕的未來之外,也沒有一個人來伴我。
我彷彿剛剛閉上眼睛,就被一陣喇叭聲吵醒。張開眼睛,只見天色已經微明,東方第一道白
光已經反映在那遙遠的天之盡頭。我連忙坐起身來,恢復打坐的姿式。在我面前的寺院逐漸醒來
,有了生氣,首先是沉睡的氣息,接著是一聲輕歎,好似出自一個大夢初醒之人。這聲音由輕悄
的喃喃而深沉的嗡嗡,猶如來自一群夏日的蜜蜂。時而一陣喇叭的呼喚,猶如遠方小鳥的啁啾
:時而一陣法螺的哀訴,猶如沼澤中的牛蛙之鳴。天光漸增,一個個剃光的喇嘛的頭來回活動在
敞開的||猶如骷髏眼窩的窗孔間。
天色愈來愈亮,我也愈來愈僵,而我不敢活動;我不敢昏沉睡去,因為,假如我動了,或因
睡著而不能通過這次考驗,那我就要走投無路了。父親已經說得非常明白:如果廟裏不收我,他
也不收我。一群群的僧人從各種建築物裏走出,去進行他們的神秘工作。小孩竄來竄去,有時,
不是向我踢來一陣砂土,就是對我說些髒話。因為我始終對他們不理不睬,他們也就改變方向,
去尋較為合作的受害者了。黃昏的殘暉逐漸消逝,廟裏那些小小的油燈再度跳躍著發出光來。不
久,黑暗再度被隱約的星光所更替,因為這是月亮晚出的時候,用我們西藏的話說:﹁月尚年幼
,無法快走。﹂
我心裏怕得要命;他們是不是把我忘了?這是不是又一次考驗?是不是一次剝奪飲食的考驗
?我已有整整的一個漫長的日子沒動一下了,而我此刻已經餓得快要昏過去了。突然間,希望之
火在我的心中亮了起來,幾乎使我情不自禁地跳將起來。一個輕緩的聲音和一個暗色的輪廓向我
趨近。接著我看出那是一隻大大的黑狗在拖著一個什麼東西。牠對我視若無睹,只管進行牠的夜
間任務,對於我的苦境全不理睬。我的希望完了,我真想嚎啕大哭一場。為了避免使我過於虛弱
,我提醒自己:只有女人才那樣愚蠢。
最後,我終於聽到那位老人走來了。這次,他更加慈和的注視著我說道:﹁孩子,吃些喝些
東西吧,但目的還未達到。還有明天要苦一陣子。小心不要妄動,許多人都敗在第十一個時辰。
﹂他說了這幾句話又轉身走了開去。在他向我講話的時侯,我已喝了茶,並將那分糌粑倒入我自
己的缽裏。我再度躺下身來,心裏自然不比昨夜好些。在我躺下的當兒,我對這種事的不公發生
了懷疑;我並沒有想做任何一宗、任何一派,或任何階位的高僧。我毫無選擇,就像一群動物被
趕過一條山隘。於是,我倒下就睡。
次日第三天,我盤腿坐著,感到自己愈來愈虛弱,而且頭昏目眩。在我面前的整個廟宇,猶
如在一種由種種建築、種種有色光線、種種紫色碎片等複合而成的毒液之中游泳一般,其中還點
綴著隱約可見的山水和人影。我下決心努力,設法抖去此種昏眩的襲擊。這使我非常恐懼。惟恐
經過了一番苦鬥之後而毀於現前一念。這時,在我下面的石頭好似生了刀口一樣,它以極殘酷的
方式來折磨著我。在一次稍為輕鬆的時刻,我忽然想到:即使是一隻孵蛋的母雞,也未曾被迫呆
坐著比我還久的時間||那些未曾受逼迫的人實在是非常幸運。
太陽似乎立定不動了;白晝變得無邊無際,但久久之後,天光終於落幕了,而晚風亦在逗弄
有一隻飛鳥抖落的毛羽。那些窗口中的小小油燈再度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願我今夜死掉,﹂
我心裏說:﹁我再也不能堅持下去了。﹂就在這時,沙彌師父的高大影像,在遠方的門口出現。
﹁孩子,過來!﹂他向我叫道。我將身體向前傾去,企圖舉起我那已經麻木的腿。﹁孩子,﹂他
說:﹁如果你要休息,你可在那兒再待一夜。﹂我可不要等待,我趕忙抓起我的包裹,一瘸一拐
地走到他的跟前。﹁進去參加晚課,﹂他說,﹁明早再來見我。﹂
廟裏非常暖和,又有誘人的香味。我那因了饑渴而變得更加敏感的感官嗅到食物就在不遠之
處,於是我跟著一群僧眾向右邊走。果然不錯,那是糌粑和奶茶。我側著身子斜向前去,好像我
已當了一輩子和尚似的。當我在他們的腿間向前擠去之時,有人伸手要抓我的辮子,但白費精神
,因為我在追求食物,誰也無法把我阻住。
肚裏有些食物,感覺好了一些,於是我跟著僧眾前進,到廟的內部參加晚課,我已疲乏得忘
了一切,好在沒人注意到我。等到眾僧魚貫而出時,我在一根巨柱的後面溜了開來,就在石砌的
地面上展開四肢,以我的包裹當枕頭。我睡著了。
* * *
一聲令人失魂的撞擊||我想我的腦袋破裂了||接著是一陣喧嚷的人聲。﹁新來的。一個
小貴族。來呀,讓我們來勒他!﹁沙瀰眾中的一個在抖著那件從我頭下面抽走的袍子,另一個則
拿走了我的氈靴。一塊壓扁的糌粑攤在我的臉上。拳腳交加向我襲來,但我沒有反抗,因為我以
為這是考驗的一部分,看我是否遵守第十六條戒律:﹁以忍辱柔和心,承受痛苦和不幸的打擊。
﹂突然傳來一聲宏亮的咆哮:﹁這裏怎麼了?﹂一個受驚的聲音悄悄說道:﹁啊!老響骨巡視來
了!﹂正當我伸手去抓眼上的糌粑時,沙彌師父蹲下身子,提著我的辮子,令我站起身來。﹁軟
弱無能的傢伙!憑你這樣能做未來的領袖人物?呸!撿起那個!還有那個!﹂說完,給了我一頓
結實的老拳。﹁沒用的弱者,甚至連自衛都不成!﹂拳頭連連打來,似乎沒有止境,隱約中我想
起了老褚的話:﹁好好保重你自己,不要忘了我所教你的一切。﹂我不假思索地轉過身去,就像
老褚所教的一樣運用了一點壓力。師父措手不及,只聽一聲呻吟,由我頭上掠過,栽倒在石砌的
地面,滴溜溜地向前滑去,磨去了鼻上的皮膚,直到他的腦袋﹁砰!﹂地一聲撞在一根石柱下面
,才停止下來。﹁真該死,﹂我心裏在想:﹁但這也結束了我的一切焦慮惶恐。﹂地球似乎停止
轉動了。其他的孩子看得呆了,連氣也不敢喘。這位高而且瘦的師父,忽然大吼一聲站起身來,
血從他的鼻子上直向下流。他在咆哮,咆哮中夾著轟笑。﹁嗯,做﹃小鬥雞﹄還是做﹃絕命鼠﹄
?嗯?讓咱們瞧個究竟!﹂他轉過身去,指著一個長得高大、難看,年約十四歲的男孩說道:﹁
你,昂格旺,你是寺裏最大的打手;看看你這個趕犛牛的兒子,纏鬥起來是不是比一個王公的兒
子更行。﹂
我生平第一次感謝老褚||那位年老的喇嘛警察。他在年輕的時候曾是喀木族的一位柔道冠
軍︵﹁柔道﹂一詞並非西藏的說法。﹁藏名﹂對西方人沒有意義,姑且不用︶。他曾教我此術,
並如他所說的一樣:﹁傾其所有,毫無保留。﹂我確有必要跟完全成熟的人戰鬥,但此道與年齡
或臂力可說沒有關連,實在說來,我已變得非常拿手了。如今,我終於知道,我的前途就看這次
搏鬥的結果如何,心裏感到非常非常高興。
昂格旺是個強壯而又結實的孩子,但他的動作非常醜拙。我可以看出,他慣於胡打混戰,以
力取勝。他向我衝將過來,企圖抓住我,使我動彈不得。此時我一點也不害怕,多虧老褚以及他
那種偶而殘忍的訓練方法。當昂格旺向我衝來時,我只輕輕踏開一步,乘勢扭住他的膀子。他的
兩腳一滑,上身旋了半圈,一個倒栽蔥倒了下去。他趴在那裏呻吟了一會,然後突然起身向我跳
將過來。我蹲下身去,在他從我頭上躍過時伸出一腿,將他絆倒。這次他打了一個轉身,左肩著
地倒下,但他意猶未足。他小心地繞著圈子,然後一跳跳開,拿起一隻厚重的香爐,抓住它的鏈
子旋向我。這種武器用來笨重不便,頗易閃避。我踏步進入他那旋動的雙臂下面,像老褚時常教
導的一樣,用一根指頭在他的頸底輕輕一點,他再度倒身下去,這回像塊巨石倒在山邊,他那沒
有力氣的手放開了鏈子,使得那隻香爐像一枚彈石一般拋向一群觀戰的沙彌與僧眾。
昂格旺昏迷了約有半個小時之久。那特殊的一﹁點﹂,往往用以使得對方魂飛體外,久久不
能甦醒。
沙彌師父向我走來,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幾乎使我栽倒地上,然後說了一些似乎前後矛
盾的話:﹁孩子,你是一名好漢!﹂我頗為大膽地問道:﹁那麼,我是否可以賺到一些吃的,師
父?我已好久沒吃東西了。﹂﹁我的孩子,你可吃個飽喝個足,然後讓這幫阿飛中的一個知道:
你現在是他們的頭目了||做給我看。﹂
曾經兩度送飲食給我的那位老和尚走上前來對我說道:﹁我兒,你已做得很棒了,昂格旺原
是沙彌中以強凌弱的一名打手。現在,你可用﹃和善﹄與﹃同情﹄取代他了。你曾受過良好的教
育,要讓你的知識用到好的方面,不要落入壞人的掌心。跟我來吧,我來給你吃的和喝的。﹂
* * *
當我走到沙彌師父那裏時,他非常親切地招呼我。﹁坐下,孩子,坐下來。我要看看你的學
力是否跟你的體力一樣好。我要嘗試難倒你。那麼,孩子,小心著!﹂他考了我許許多多的問題
,有口試,有筆試。我們面對面地坐在墊子上,前後問答了六個小時之久。末後,他終於表示滿
意。我感到我自己像塊硝製不佳的犛皮,潮濕而又彎曲。他立起身來。﹁孩子,﹂他說,﹁跟我
來。我要帶你到院長那裏去。這是一種殊榮,不久你就知道為甚麼了。走吧。﹂
我跟著他走過許多寬闊的長廊,掠過許多教務辦公室,越過古老內院和課堂。登上樓梯,再
度走過許多曲折的迴廊,經過許多神殿,以及儲存藥草的庫房。最後,更上一層樓,我們終於踏
上平屋頂,走向院長的丈室。我們穿過鑲金的門廊,路過金裝大佛,繞過醫校標幟,進入院長的
丈室。﹁鞠躬,孩子,鞠躬,我怎麼做你怎麼做。﹂他說:﹁大師!星期二.羅桑.倫巴這個孩
子來了。﹂沙彌師父說罷,接連鞠了三個躬,然後趴在地上。我也依樣照辦,氣喘吁吁地急著要
以正當的態度去做正當的事情。院長不動聲色,一面凝視著我們,一面說道:﹁坐下。﹂我們坐
在坐墊上,盤著腿子。
院長默默地注視著我。注視了很久一段時間之後,終於說道:﹁星期二.羅桑.倫巴,我已
知道你的一切了,所有這些早就料到了。你的耐性測驗相當嚴厲,但這並非無理取鬧。關於這一
點,來日你自會明白。現在,你要曉得的是,每一千個僧人中,只有一個適於高等工作,接受高
等教育。其餘的都隨俗浮沉,只可去做日常的普通工作。他們是手工工作者,天天去轉祈禱輪而
不明其所以。這類人我們有的是,我們所缺少的是能在外力侵入時傳揚我宗知識的人。你要接受
非常專門、非常嚴格的訓練,要在短短數年的時間內學到很多的東西,比一個普通喇嘛盡畢生之
力所習的還要多些。此道難行,且往往痛苦異常。強修﹃眼通﹄已經很苦,而做靈體旅行則更要
有不畏一切的膽識和堅如磐石的決心才行。﹂
我盡力諦聽,把所聽到的話全都記在心裏。所有這些,對我而言,實在太難了。我可沒有那
麼大的能耐!接著,他繼續說:﹁你要在這裏接受醫學和星相學的訓練。我們將盡可能給你每一
種幫助。此外,你還得接受有關秘術的訓練。星期二.羅桑.倫巴,你要走的路子我們已經給你
設計好了。你雖祇是一個七歲的孩童,但我把你當作成人訓練,因為你一向是被當作成人來教養
的。﹂說完這話,他低下頭去,沙彌師父立起身來,深深鞠了一躬,我也如法炮製,一齊退出。
我們默不作聲,直至回到沙彌師父那裏,才開口說話。﹁孩子,你要一直用功下去。但我們會盡
力幫助你。現在,我要帶你去剃頭了。﹂在西藏,一個男孩出家當喇嘛時,必須把頭剃光,只留
一綹髮。這綹頭髮,等到受賜﹁法名﹂時就要剃掉,同時,他以前的名字也就廢而不用了。但那
仍需一段時間,始可剃掉。
沙彌師父帶著我穿過許多彎曲的過道,來到一個小小的房間||﹁剃頭店﹂。他們叫我坐在
地上。﹁唐秋!﹂沙彌師父說,﹁把這孩子的頭髮剃掉,把那保留的一部分也一併去掉,因為他
馬上就要奉賜法名了。﹂唐秋走上前來,以右手抓住我的辮子,然後將它直直舉起。﹁啊!我的
孩子,好一條漂亮的辮子!油搽得好,保養得好。將它剪去,真是一件快事!﹂不知從哪裏,他
取出一把大剪刀,頗像我家僕人用以修剪花木的那種。﹁狄西,﹂他叫道:﹁過來提著這根繩子
。﹂他的助手狄西連忙趕來,一把抓起我的辮子,拚命使勁向上提,幾乎把我從地面上舉了起來
。唐秋伸著舌頭,嘴裏不住地咕噥著,費力地操縱著那把鈍得要命的剪刀,很久才把我的辮子剪
斷。剃頭這才開始。狄西端來一缽熱水,往我頭上一傾,燙得我從地上跳將起來。﹁怎麼了,孩
子?燙著了?﹂我答是的,但他卻說:﹁不要在乎,這可使頭髮容易剃些!﹂他拿起一把三面剃
刀,頗似我家用來刮地的那種。如同經過了﹁一劫﹂長的時間之後,我終於覺得我的頭髮離我而
去了。
﹁跟我來,﹂沙彌師父說。他將我帶到他那裏,拿出一本大冊子。﹁現在我們該叫你什麼呢
?﹂他喃喃沉吟了一會,然後說道,﹁啊!有了!自今而後,你就叫做依薩密德.瑪.拉魯。﹂
︵為了方便起見,下面我將繼續使用星期二.羅桑.倫巴這個名字,因為這對讀者比較順當。︶
我被帶到一間課室,感到自己的腦袋猶如一枚雞蛋般的光赤。由於我在家時曾經受過良好的
教育,因此他們認為我比一般的孩子懂得很多,因此把我安插在十七歲那一班的沙彌裏。這使我
感到好似巨人國裏的一個矮子。其他的孩子已曾見我擺平昂格旺的景況,故而他們對我也沒有什
麼麻煩||除了一個愚笨的大個子。他從我的後面跟來,以他那雙骯髒的大手在我這隻痛得要命
的腦袋上拍了一下。我祇是舉起手來,用指頭在他的肘拐上戳了一下,就使他尖叫著跑了開去。
﹁試敲兩塊﹃笑骨﹄看看!﹂老褚教得我果真不壞。在我此後那個星期所遇到的那些柔道教練,
全都認識老褚;他們都說他是全藏最好的﹁柔道高手﹂。自此以後,其他的孩子就沒有敢欺侮過
我。我們的老師||在那孩子用手拍我腦袋時轉身走開的那位老師,不久就得知發生過怎麼樣的
一回事。他大笑一陣,結果讓我們提早放學。
這時差不多已是晚間八點三十,因此,到九點一刻,晚課尚有四十五分鐘的空閒時間。我的
高興為時甚暫;我們正在走出教室時,一位喇嘛向我招手。我走向他,他說:﹁跟我來。﹂我跟
著他,不知又會有什麼麻煩來了。他帶我走進一間音樂教室,那裏約有二十個孩子,都是像我一
樣的新生。三位樂師把弄樂器:一位坐在鼓旁,一位手持海螺,另一位拿著銀色喇叭。那位喇嘛
說道:﹁我們一齊歌唱,好讓我測驗測驗你們的嗓子是否可以加入合唱隊。﹂樂師開始演奏,奏
的是一支非常流行的歌曲,人人都會歌唱。我們提高嗓子歌唱。那位音樂教師皺了皺眉頭,先是
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接著是一副痛苦的模樣。他舉起兩手叫停。﹁停止!停止!這樣唱法即使
是神聽了也要生氣。重新開始,好好唱。﹂我們開始重唱,又被叫住了。這回,音樂教師直接向
我走來。﹁頑皮蛋,﹂他叫道,﹁你想出我洋相。我們叫樂師演奏,由你一個人單獨唱!﹂演奏
再度開始,我亦再度提高嗓門歌唱。音樂教師生氣地揮手指著我。﹁星期二.羅桑,你的才能中
缺乏音樂一項。我在這兒任教五十五年來從未聽過這樣一種不合基調的嗓子。簡直不成調子!你
不要再唱了。到上歌唱課的時候你學別的東西。在做晚課的時候你也不要唱,以免你的不諧毀了
大家。走吧,你這個音樂的破壞者!﹂
我懶洋洋地隨處晃蕩,直到喇叭響起:做晚課的時候到了。昨天晚上||我的老天||我入
寺出家難道祇不過是昨晚的事情?我覺得已有很多年的時光了。我感到猶如夢遊一般,而我的肚
子又在嘰嘰叫餓了。這也許是件好事,假如我飽著肚子的話,也許早就倒頭大睡了。有人抓住我
的袍子,將我懸在半空之中。我轉頭一看,一位看似友好的大個子喇嘛已將我舉到了他的肩上。
﹁快吧,孩子,你要遲到了,抓到要罰。你要錯過晚餐了,你要曉得,如你遲到,你就會覺得你
的肚子像鼓一般空空的。﹂他帶我進入佛殿,蹲在沙彌坐墊的背面,輕輕地將我置於他前面的一
張坐墊之後。﹁看著我,孩子,我怎麼做你怎麼做,但到我唱讚的時候,你||哈!哈!||你
就不要吭氣。﹂我對他的幫助真是非常感激,對我如此友好的人實在太少了;我以前所受的教導
,不是大聲吼叫,就是拳打腳踢。
我想我是瞌睡過去了,因為我猛然發現晚課已經結束了,我已在睡眠中被那位大塊頭喇嘛揹
到餐廳裏來了,他已在我面前擺了奶茶、糌粑,以及一些煮過的蔬菜。﹁孩子,把它吃掉,然後
去睡。我可告訴你睡哪裏。今夜你可睡到明早五點,然後找我。﹂這是我當夜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到了次日清晨五點光景,我被一個前天曾對我表示友好的孩子喚醒,費了好大的勁。我看出我
置身在一間大房裏,睡在三張坐墊上面。﹁明雅唐達普喇嘛叫我五點把你叫醒!﹂我爬起身來,
把坐墊疊好,放在牆邊,我曾見別人那樣做。其他的人已魚貫而出,跟我一起的那個孩子說:﹁
我們必須趕快去吃早餐,然後我要把你帶到明雅唐達普喇嘛那裏。﹂這時我已更加安定了,這倒
不是因為我喜歡那個地方或者想在那裏待下去,而是因為我覺得,既然毫無選擇的餘地,那我就
得挺住到底,安安靜靜地定下心來。
早餐時,讀經師以單調的聲音讀著一卷經||一百一十二卷佛經之中的一卷。他必然看到我
的念頭轉到別處去了,因為他忽然指著我喝道:﹁你,那個新來的小孩,我最後說的一句是什麼
?快說!﹂我靈光一閃,不加思索地答道:﹁師父,你說﹃哪個孩子不好好聽,我要抓住他!﹄
﹂這句話引起一陣轟堂大笑,使我免了一次用心不專的責罰。讀經師微笑了一下|﹁很是少見的
現象||然後解釋說,他問的是關於經句的話,但這回可以饒我一次,下不為例。
每逢用餐,都有讀經師站在讀經臺上讀誦經典。僧人在用餐時,不但不許談話,而且不可想
到食物。他們必須將﹁聖智﹂與食物一起消化。我們全都坐在地面墊子上,在一張高約十八吋的
桌子前面吃東西?餐時不可弄出些微聲音,不可把肘擱在桌子上面。
察克波里寺的僧律可真嚴如鋼鐵。﹁察克波里﹂的藏文意思是﹁鐵山﹂。大多數的喇嘛廟都
缺乏組織,紀律或戒規都很鬆弛。僧人隨心所欲,要工作就工作,不工作就懶散。差不多一千個
僧人中只有一個肯求上進而成為真正的喇嘛,因為﹁喇嘛﹂一詞含有﹁上首﹂、﹁上座﹂或﹁上
士﹂的意思,並不是每個僧人都可使用。以我們的寺風而言,紀律可說非常嚴格,簡直可說非常
激烈。我們將被訓練成為專業人才,擔任我們這個階層的領導人物;因此,秩序和訓練對我們都
絕對不可馬虎。我們這班孩子不許穿著一般沙彌常穿的白色袍子,只准穿著正式僧人所穿的赤豆
色紅袍。我們雖然也有做寺務工作的僧人,但這些僧人都是管理寺內雜務的﹁僕從僧﹂。我們亦
須輪流做些寺務工作,以免變得自高自大。我們必須時時記著一句古老的經語:﹁諸惡莫作,眾
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我們的院長香帕拉喇嘛,是一位像我父親一樣嚴格和要求絕對
服從的住持。他的銘言之一是:﹁讀書寫作為一切專長之門!﹂因此,我們在這方面要做的事奇
多。
第五章 學徒生涯
在察克波里寺,我們的﹁日子﹂是從午夜展開。當午夜的號聲在燈光暗淡的長廊裏面迴響之
時,我們便都睡眼惺忪地捲起坐墊拼成的床鋪,在黑暗之中摸索我們的僧袍。我們全都赤身而臥
,這在不重虛表的西藏乃屬司空見慣的事。我們穿上袍子,將用品塞入胸前的袍裏,立即就走。
我們嘰哩扎喇地走在過道裏,那時的心情總是不太好。我們的部分教理是:﹁與其憤怒時端坐如
佛,不如心平氣和地休息。﹂我往往有個不敬的想法:﹁那麼,我等為何不能心平氣和地休息?
這種午夜的絕招使我憤恨難消!﹂但因沒有人可以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那我也就只好隨眾趕往
祈願堂了。這裏有數不清的油燈,在香煙繚繞的雲霧中掙扎著發射它們的光芒。在燈光閃爍和雲
影擺動中的巨大聖像,似乎在對我們的頌讚點頭晃腦。
數以百計的僧人和沙彌盤著腿子端坐在地面的墊子上,全都坐在與祈願堂等長的行列間。每
兩行對面而坐,因此第一行與第二行面對面,第二行與第三行背對背,如此類推。我們以特殊的
音階諷誦我們的梵唄和聖歌,因為我們東方早就悟知﹁音聲﹂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力。正如某種聲
響可以震破玻璃一樣,多種音調結合起來則可構成一種形上的玄秘力量。除了頌讚之外,還有誦
經。眼見數百位身著血紅僧袍和金色袈娑的僧侶,隨著叮叮噹噹的銀鈴和鼕鼕的鼓聲搖擺合唱,
場面至為感人。藍色的香煙在諸佛的膝部盤旋裊繞,在搖曳的燈光下看來,有時似有某一尊佛像
在向我們凝視微笑。
這個課誦持續約有一個小時,然後我們便回到睡墊上,直到次日清晨四時。另一次課誦約於
四點一刻開始。我們五點吃第一餐:吃糌粑,喝奶茶。而即使在這樣一頓飲食中,不但讀經師要
讀誦他的經文,而訓戒師亦會在他那裏監視著大家。如有特殊命令或消息,也在這一餐會宣布。
這可能是拉薩方面有所指示,於是在早餐時點出需要出差僧人的名字。他們也會奉行特殊任務,
在某一段時間之內離廟,暫免若干修持課程。
我們六點在教室集合,準備上第一堂課。藏律第二條規定:﹁應做宗教儀式,並加以熟習。
﹂在我七歲時的無知腦袋裏,無法瞭解的是:在第五條﹁應尊敬長輩以及貴族﹂已被嘲弄和輕視
的時候,我們為何還要遵守這條法律?我的經驗使我相信:身為﹁貴族﹂似乎有些什麼可恥之處
。不用說,我已為此吃了不少苦頭。那時我尚未明白:一個人是否可敬,不在他的出生是否高貴
,而在他的品格是否高尚。
上午九點我們又做一次禮拜,我們的課程被打斷約有四十分鐘之久。打斷得非常之好,有時
我們非常歡迎,但到九點三刻,我們又要上課了。那時又上另一種科目,而且要到下午一點才能
下課。我們仍然沒空吃東西;先做半個鐘頭的禮拜,然後始可用些糌粑和奶茶。接著是一個小時
的手工勞動,鍛鍊我們的體能,並教我們謙下。我似乎常常去做最骯髒或最為不快的工作。
我們三點魚貫而出,作為時一個鐘頭的強迫休息:我們不可談話或活動,祇可靜靜地躺著。
這段時間最難消受:睡覺嫌它太短,閒混又嫌太長。我們可想一些更好的事情去做!四點鐘,休
息完了,我們再度上課。這是一天當中最苦的時間,接連五個小時不能離開教室,否則的話,必
會受到嚴厲的處罰。我們的老師相當自由,自由地使用他們的手杖懲罰冒犯的學徒,而且相當認
真。當這種情形不可避免之時,只有被逼太甚或極愚憨的學生才會要求﹁原諒﹂。
我們晚上九點下課,去吃這天的最後一餐。仍是奶茶和糌粑。有時候可吃一些蔬菜||但祇
是有時候而已。通常是切碎的大頭菜或者某種豆子,都是生的;但在饑餓的孩子吃來,卻也非常
可口。使我難以忘懷的一次,是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們吃了一些醃製胡桃。我特別愛吃胡桃,在
家時常吃。那時我真愚蠢,竟想跟另一個孩子做個交易:拿我那件額外的袍子交換他的醃製胡桃
。事情傳到了訓戒師的耳裏,把我叫到大廳當中,叫我當眾認罪。二十四小時內不准吃喝任何東
西,以作為﹁貪心﹂的一種處罰。我那件袍子也以對我無用而被沒收,理由是﹁有意拿去交換不
必要的東西。﹂
九點三十分,我們走向睡墊||我們的﹁床鋪﹂。說到就寢,誰也不會遲到!我以為那樣長
的時間會把我累死,我以為我會隨時隨地倒地而斃,或者一睡永不再醒。起初,我和其他新到的
孩子,往往躲在一個角落打個瞌睡。不久之後,我終於習慣了漫長的工作時數,再也不在乎一天
時間的長短了。
有一天,在早晨六點之前,我在那個把我喚醒的孩子幫助之下,來到明雅唐達普喇嘛的門前
。我還沒有敲門,他就叫我進去。他的房間看來非常爽眼,且有許多美妙的壁畫,有些真的畫在
壁上,有些畫在絹上掛著。幾張低矮的桌上供著幾尊小小的佛像,有男有女,有的玉雕,有的金
製,有的鑲著景泰藍磁。一張巨大的五臟功能圖亦掛在壁上。這位喇嘛盤腿坐在坐墊上面,面前
放著一張矮小的桌子,桌上放著許多的書,其中一本在我入廟時曾研讀。
﹁跟我坐在這裏,羅桑!﹂他說,﹁我們有許多事情要一起討論,但先問一個問題,這個問
題對於成長的人非常要緊:你吃飽喝足了沒有?﹂我說我已吃飽喝足了。他說:﹁院長說我們可
以一起學習。我們已經追查了你的前生,非常之好。現在,我們要重新開發你前世有過的本領和
能力。我們要你在短短數年的時間內獲得比一個長壽的喇嘛還多的知識。﹂他頓了一下,以他那
雙非常銳利的眼睛向我注視了好一會工夫。﹁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他自己的道路,﹂他繼續說道:
﹁如果你選擇正道,你將勤苦四十年工夫,但這對你的來世有莫大饒益。邪道可使你今生今世得
享快樂、舒適和財富,但你將得不到極度的開發。好壞只有你自己可以選擇。﹂他頓住望著我。
﹁老師,﹂我答道:﹁家父曾對我說,如果我在廟裏失敗就不許我回到家裏。如果我無家可
歸,我怎會享受快樂舒適?還有,如果我選擇正道,又有誰給我指點?﹂他微笑著對我說道:﹁
你已忘了?我們已經追查了你的前世。如果你選擇邪路,亦即安逸之路,你將會被當作一尊佛的
化身安置在廟裏,要不了幾年工夫,你就會登上方丈的寶座。令尊大人還會說那是失敗嗎。﹂
他說話的態度使我又問了一個問題;﹁你認為那是一種失敗嗎?﹂
﹁對,﹂他說,﹁據我所知,我會認為那是一種失敗。﹂
﹁那麼誰來給我指示迷津呢?﹂
﹁如果你選擇正道,我願做你的嚮導,但選擇在你,沒有人可以影響你的抉擇。﹂
我向他看了一眼,仔細地瞧了一會。他使我看得非常喜歡。他是一個目光銳利的大塊頭。他
有著寬厚的面孔,高高的額頭。對,他使我看得非常入迷。我雖祇有七歲的年紀,但我已經過一
段﹁堅實﹂的生活,見過許多人物,真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善良了。
﹁老師,﹂我說:﹁我想選擇正道,做你的弟子。﹂我略帶哀傷地補充說:﹁但我仍然討厭
勞苦的工作!﹂
他呵呵大笑一陣,笑得非常溫厚。﹁羅桑,羅桑,我們中間誰也不會真的喜歡勞苦工作,但
我們中卻也有少數幾個真的受夠了勞苦工作。﹂他看了看他手中的文件﹁我們不久將在你的頭
部做個小小的手術,藉以助成﹃眼通﹄開發,而後使用催眠的辦法加速你的學習。我們將在玄
學以及醫學兩方面使你進入很高的境地!﹂
又要辛勤學習了,這使我感到非常納悶。我自出生七年以來,似乎就一直辛勤學習,很少玩
耍或放風箏。這位喇嘛似乎知道了我的心事。﹁啊,對的,少年朋友。將來會有很多放風箏的時
候,真正的大風箏,可以載人。但我們必須先把計劃擬妥,以最適當的方法安排這些課程。﹂他
轉向他的文件,翻閱了一會。﹁讓我看看,九點至一點。對,就這樣開始好了。每天九點來這裏
,不必參加禮拜,然後我們看看要討論一些什麼有趣的東西。就從明天開始吧。你有沒有得到你
父母的信息?我今天要去拜訪他們。把你的辮子送給他們!﹂
我感到非常興奮。一個孩子一旦被寺院收為學徒之後,就要剪下辮子剃掉頭髮,由一個小沙
彌將辮子送交他的雙親,表示他們的兒子已被錄取了。而今明雅唐達普喇嘛要親自去送我的辮子
,這表示他已負責接受我作為他的﹁法子﹂了。這位喇嘛是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為人聰明雋智,
在西藏具有令人欽慕的令譽。我深知我在此人的指導下不可能失敗。
那天早晨回到教室後,我是全班最最心不在焉的一個頑童。我的心念紛飛,老師至少有的是
時間和機會,以處罰一個小孩來滿足他的意願!
老師的嚴厲似乎非常難受。但我安慰自己:這正是我來修學的緣故。這是我何以轉世投胎的
原因||雖然我已忘了我必須重學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在西藏,我們確信轉世之說絕非子虛之事
。我們相信,當一個人到達某種進化的階段之後,他就可以自由選擇:繼續去過另一層次的生活
,或再來人間繼續修習,或者濟度其他眾生。這可能是:某位智者在世時有著某種任務,但因某
種緣故壯志未酬而身先死。以此而言,我們相信他可以重返人間,以資完成他的未竟之業||﹁
要他的行為有益於人。很少人能夠追憶他們前生前世,但並非沒有跡象可求,祇因時間和金錢所
限。大凡像我一樣具有若干﹁跡象﹂的人,都被稱作﹁佛的化身﹂,而且都在年幼時像我一般受
到極其嚴厲的處置,但到年長時即成為眾所敬仰的對象。以我來說,我將接受特殊的處理:把神
秘的知識﹁灌輸﹂給我。唉||我那時竟毫無所知!
一陣拳頭打在我的肩頭,使我猛然一驚,返回到教室的現實裏。﹁傻瓜,笨蛋,呆頭!讓心
魔鑽入你這遲鈍的腦殼?真使我沒有辦法!做禮拜的時間到了,算你運氣。﹂這位老師說罷,又
給了我最後一頓痛毆,以補不足之數,然後大踏步走出教室。在我旁邊的一個孩子對我說:﹁不
要忘了,今天下午輪到我們到廚房工作。希望我們有機會塞滿糌粑袋子。﹂廚房工作非常辛苦,
那裏的﹁常備兵﹂常把我們孩子當作奴隸驅使。膳務時間一過,就沒有我們休息的時間。足足兩
個鐘頭的勞苦工作,而後接著返回教室。有時候,我們會被廚房工作耽擱而來不及上課。生了氣
的老師便拿著拐杖等著我們,不給我們任何解釋的機會。
我在廚房工作的第一天幾乎成了我的末日,我們勉勉強強地列隊穿過石鋪的走廊走向廚房。
到了廚房門口,我們碰到一個嗔怒的僧人。﹁快些,你們這班懶惰沒用的無賴,﹂他向我們吼道
:﹁你們前面十個到那邊去燒火。﹂我正好排在第十名。我們跨下一層樓梯。空氣熱得令人難以
忍受。我們看到一片紅紅的火光||一團呼呼燃燒著的火光。大堆大堆的牛糞攤在四周,它們是
燒爐用的燃料。﹁去拿那些鐵剷添置燃料,﹂負責燒火的僧人叫著。我在班上祇是一個七歲的小
孩,他們當中最小的也還比我大上十歲。我幾乎連鐵剷都舉不起來,因此在竭力添置燃料的時候
,潑了一些牛糞在那僧人的腳上。他怒喝一聲,扭著我的頸子,左右四下搖擺,而後用力將我一
推,使我倒退好遠。一陣劇痛穿透我,接著是一道肌肉燒焦的氣味,我被推撞在一根突出鍋爐外
面的鐵棒尖端。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四下都是灼熱的灰燼。那根燒紅的鐵棒刺入了我的左腿上
端,直到腿骨裏面,幾乎燒壞了我的關節。時至今日,我不但仍有一塊慘白的疤痕,有時甚至還
會使我感到伸屈不便。後來的日軍之所以能夠認出我,就是以這塊疤痕來鑑別。
當時一陣混亂。僧侶們從四面八方奔了過來。我仍趴在熱灰裏面,但很快就被拉了出來。我
的體表大部受到燒傷,以腿部最為嚴重。他們連忙將我送到樓上的一位喇嘛那裏。他是一位醫生
喇嘛,立即負起治療我腿傷的任務。那根鐵棒已經生銹,在刺入我的腿部時將銹屑帶了進去。他
必須四下探測,取出裏面的銹片,直到創口完全清潔。他用一條塗有藥粉的壓迫繃帶,將它緊緊
包住,又用一種草藥浸劑,塗擦其餘部分,使我減少了不少火傷的痛苦。我的腿子不息悸動,我
想我再也不能走路了。等到這一切完成之後,他叫一個僧人將我帶到一間小小的療房,把我放在
睡墊的上面。來了一位老和尚,坐在我的一邊,開始為我喃喃誦念禱詞。我以為在這件意外發生
之後為我的安全祈禱是件好事,我在心裏如此想。並且,我還決定去過一種良好的生活,因為這
時我對﹁火魔﹂折磨我的感覺已經有了切身的體驗。我想到一幅我曾見過的圖畫,其中畫著一個
魔鬼,在一個像我被灼的地方作弄一個不幸的犧牲者。
也許有人以為,和尚都是一些可怖的人物,但絕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但所謂﹁和尚﹂,其
意為何?我們都把這一詞的意思解作在喇嘛禮拜儀軌中討生活的男人。在西藏,幾乎人人都可做
和尚。一個孩子往往毫無選擇地被﹁送去當和尚﹂。一個人如果覺得他牧羊的生活受夠了,而在
零下四十度的情況下要找一個安身之所的話,他就可以去當和尚||祇是為了他的肉體安適而非
宗教信仰。喇嘛廟裏拿這些﹁和尚﹂當作他們的家僕、勞工、清道伕和建築工。他們在這個世界
的其他部分,則被稱為﹁僕從﹂或其他諸如此類的什麼。生活在一萬二千至兩萬呎的高地實非易
事,故而他們泰半有過艱苦的日子,而他們之所以往往對我們孩子過意不去,祇是因為缺乏思考
與體諒。對我們而言,所謂﹁和尚﹂即是﹁人類﹂。我們對身在教職的人們有不同的稱呼。﹁契
拉﹂︵chela︶是男性學徒,亦即沙彌或俗稱的小和尚。與一般所稱的﹁和尚﹂最為接近的是﹁
屈巴﹂︵trappa︶,在喇嘛廟中佔最大多數。﹁喇嘛﹂︵lama︶是被濫用得最甚的一個名詞。假
設﹁屈巴﹂是沒有軍籍的士官的話,那麼,﹁喇嘛﹂便是已有任命的軍官了。如果照西方多數人
所說所寫的東西來說,那真是官多於兵了!照我們的解釋,喇嘛是﹁古魯﹂︵guru︶,也就是宗
教方面的教師。明雅唐達普喇嘛將要作為我的﹁古魯﹂,而我將是他的﹁契拉﹂。喇嘛的上面是
院長或住持,但並非全都主持寺務,擔任一般高級行政職務或隨處遊方者亦大有人在。在某些情
況下,一個特殊喇嘛的地位有時可以高於院長或住持,這全視他所擔任的工作為何而定。像我一
樣被證明為﹁佛的化身﹂的人,可在十四歲的小小年紀當上住持或院長,問題祇在是否能夠通過
嚴格的考驗而已。屬於此一集團的僧侶,大都嚴格而又嚴肅,他們不但不至殘忍無情,而且永遠
公平正直。有關﹁和尚﹂的另一個例子,可從﹁警察和尚﹂一詞見出大概。他們唯一的任務是維
持秩序,對於廟裏的禮拜儀式並不關心||除了出來使得那兒一切井然有序。如前所述,警察和
尚往往非常殘忍,雜役和尚亦然。我們不可因為教主屬下的園丁行為不善而苛責教主本人。同樣
的,我們也不能因為園丁為教主工作而期望園丁是一個聖者。
廟中有一監房。那並不是一個好地方,被禁其中的人也不會喜歡。我對此事的一次經歷,是
去治療一個患病的犯人。我奉召到監房去的時候,幾乎已經準備好了出去。後院有許多高約三呎
的圓形胸牆,全由巨石構成,寬與高等,其上覆以石欄,每塊約有人股那麼厚。它們遮著一個直
徑約有九呎的圓孔。四名警察和尚抓著中心欄杆,將它拖在一邊。其中一人拿起一條犛毛繩,繩
端有一看似不牢的圈圈。我悶悶地看了看:將我自己交給它麼?﹁好了,尊貴的醫生喇嘛,﹂那
人說道:﹁如果您踏在這兒,把腳放進繩圈,我們就將您放下去。﹂我悶悶地表示同意。﹁您需
要帶一支火把,大人!﹂那人說道,遞給我一支灼燃的棉紗牛油火炬。我就更加納悶了;我一面
要抓住繩子,一面要抓住火把,既要避免讓火燒著我自己,又要避免讓它燒斷那根脆弱的繩子。
但我終於降下去了。深約二十五到三十呎的樣子,四面是閃著水光的牆壁,我終於落到骯髒的石
頭地面。我憑炬光照看到一個看似邪裏邪氣的傢伙靠著牆壁蹲在那裏。我只瞧一眼就看出了:他
的周身沒有一點靈氣,亦可說是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我為這個徘徊於生死之間的生靈做了一個
禱告,替他把那雙瘋狂瞪視的眼睛閉起,然後叫把繩子拉上去。我的任務到此為止,剩下的事要
交給屍體分解人去辦了。我問此人犯了何罪,他們說他原是一名流浪乞丐,來到本寺乞求飲食和
安身之所,後來,在一個夜裏為了搶奪一個和尚的幾樣東西而犯了人命。他在逃亡途中被捕,被
押到犯罪現場,供認不諱。
但這是題外枝蔓,且讓我言歸正傳,回敘我初做廚房工作所出的意外事件。
話說那種清涼的藥水效果逐漸消失,我感到我的皮膚猶如被燒焦得脫離了我的身體一般。腿
中的那種悸動亦愈來愈兇了,看來好像就要爆炸似的;在我的譫妄幻想中,那個創孔裏面硬似燃
燒著一把灼熱的火炬。時間拖著腳步前進,度日如年;全寺人聲鼎沸,有些為我熟知,有些素昧
平生,疼痛像巨大的火球一般掃遍我的全身。我俯身而臥,但我前胸亦有熱灰的灼傷。我感到一
陣輕微的窸嗦聲,有一個人坐在我的身旁。一個溫和慈愛的聲音||明雅唐達普喇嘛的聲音:﹁
我的小朋友,這太過分了,睡一睡吧!﹂輕柔的手指抹過我的脊柱,逐漸逐漸地,我終於一無
所知了。
一道蒼白的陽光射進我的眼裏。我眨眨眼睛醒來,剛剛恢復的最初一個意識,以為有人在責
備我||說我睡過頭了。我想跳將起來去參加早課,但又痛苦地跌了回去。我的腿!一個撫慰的
聲音說道:﹁繼續靜養吧,羅桑,這是你休息的日子。﹂我困難地轉過頭來,結果驚異地發現,
我竟在那位喇嘛的房裏,而他亦正坐在我的身邊。他看了看我的神情,微笑著說道:﹁為何驚訝
?兩個朋友病了一個,另一個陪著他,有什麼不對?﹂我略帶眩惑地答道:﹁可是你是一位大喇
嘛,而我祇是一個小孩子。﹂
﹁羅桑,我們前生前世因緣深厚,只是到了今生你已忘了,但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在前世
轉生時曾經非常要好。但你現在得好好休息,早日恢復你的體力。我們將會挽救你的腿,儘管放
心好了。﹂
我想到﹁生死輪迴﹂,我想到佛經中的至理名言:
慷慨施捨常得福,吝貪之人永貧窮。
富人布施有求者,願他得見生死路;因為財富如車輪,彼此輪轉無休止。
今為乞丐明王子,王子亦可成乞兒。
縱使是在那個時候我也明白,這位現今做我導師的喇嘛是個大好人,因此我要竭盡所能地追
隨他。顯而易見的是,他對我知道得非常之多,比我自知的東西還要多很多。我已在期待著跟他
學習。我下定決心要做他的一個最好的弟子。我可以清楚地感到,我倆之間具有一種強烈的親切
關係、我對使我受他照顧的命運安排,感到驚異不已。
我轉頭向窗外瞧去。我所睡的床墊鋪在一張桌上,使我得以向外張望。睡在離地約有四呎的
空中,感到似乎非常奇怪。我的稚氣的想像將我比作棲息樹上的一隻飛鳥!可見的東西可真不少
。在窗下那些較低屋頂的遠處,是伸展陽光之下的拉薩。那些由於距離而顯得矮小的屋子,看來
猶如淡雅的蠟筆畫一般。祈河的水蜿蜓曲折地流過平坦無垠的谿谷,兩岸都是蒼翠碧綠的青草,
遠方的山嶽青得發紫,頂上覆著閃閃發光的白色雪帽。附近的山側,這兒那兒到處點綴著覆蓋金
色屋頂的廟宇。左首是雄偉的布達拉宮,它的龐大身軀猶如一座小山。在我們略右的那面有一座
小小的樹林,一些廟宇和學校在那裏向我們窺視。那是西藏占卜院,一位重要的紳士在那兒主持
其事,他惟一的任務是試圖把物質世界與非物質世界連結起來。下面在寺前的院子裏,有各個階
層的和尚在那裏來來去去。有些穿著深棕色僧袍,他們是擔任打工的和尚,一群穿著白袍的孩子
,是來自較遠寺廟的學僧。穿著血紅和紫色僧袍的,是階位較高的僧侶;他們中亦有加披金色袈
裟的人,與高層行政有關。就中有不少人以駿馬或矮馬代步;騎雜色馬的多為俗人或在家居士,
只有法師或喇嘛才騎白馬。但所有這些,都把我從現前的當下一念引開,而我此時比較關心的是
趕快康復,以便能夠再度自由活動。
有人認為,我最好能在三天後起來走動走動。我的腿不但非常僵硬,而且極其疼痛。整個創
部都發炎了,未能取出的鐵銹導致了不少膿液。由於我無法獨力行走,就做了一副丁字拐杖,一
步一瘸地向前跳進,頗似一隻受傷的鳥類。我的身上仍有一塊灼傷以及許多由於熱灰所燙的水泡
,但整個說來,最痛的部分仍是腿部。由於無法坐下,只能右側或俯面而臥。顯然我無法參加禮
拜或去上課,因此我的導師明雅唐達普喇嘛幾乎成天教我。他教的東西跟我幾年來力學而得的程
度頗為相合,但他說得非常之好:﹁這裏有不少東西是你在不知不覺中憶自你的前生前世。﹂
第六章 寺院生活
兩個星期的時間過後,我身上的燒傷終於好了很多。我的腿傷仍未痊癒,但總算正在進步之
中。我問他們,我是否可以恢復常規生活,因為我想多多活動。他們同意了我的請求,但只准許
我坐著或者伏臥。藏人用我們所說的蓮花式的盤腿而坐。但我的腿已不容許我那樣坐了。
在我恢復常規活動的第一天下午要到廚房工作。我的任務是以一塊石版查對拿去烘烤的大麥
袋數。我們把大麥展開在一片熱得冒煙的石頭地板上,地板的下面燒著我被燒傷的那種大火爐。
大麥均勻展佈之後,即將爐門關上。在這批大麥烘烤的時候,我們魚貫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個
房間,碾磨先前烤過的麥子。那裏有一隻圓椎形的粗糙石盤,最寬的部分直徑約有八呎光景,裏
面鑿有凹槽和斲痕,以容麥粒。另有一塊石頭楔入其中,亦為椎形。中有一條磨光的槓桿貫穿其
間,另有若干較小的槓桿安插其上,猶如一隻沒有輪緣的輪輻。烤過的麥子傾入石盤之後,即由
和尚和沙彌拽動輪軸,藉以轉動那塊重達數噸的石頭。此石一旦發動以後,工作便較容易,此時
我們即可繞轉歌唱。我可在此歌唱而不至受到申斥!發動那塊石頭是件煩事,每個人都要使盡他
一臂之力。因此,一旦發動之後,便要努力使其轉動不息。碾碎的顆粒不斷落入石盤的底部,而
烤過的麥粒則不時由上面傾入。所有碾碎的麥粒都要取出,再度鋪於那片熱石之上,重新烘烤,
這就是糌粑的主要成分。我們每一個孩子都要攜帶一週的糌粑,也就是經過碾烤的麥片。用餐的
時候,我們從皮袋中倒出一些在碗裏,然後加入奶茶,以指攪拌,使它成為一塊麵團樣的東西,
而後吞食。
第二天,我們必須協助煮茶。我們走到廚房的另一部分,那兒有一口巨鍋,容量一百五十加
侖。此鍋已用砂子擦洗乾淨,光潔如新。其中早經注入半鍋冷水,這時已經燒開,熱氣騰騰。我
們搬來茶磚,將它弄碎。茶磚每塊約重十四到十六磅,係從漢地和印度翻山越嶺而來。弄碎的茶
磚投入滾滾的沸水。一個僧人加入大塊的鹽巴,另一個放入相當的蘇打。等到這些東西再度沸騰
之時,便將一鏟一鏟的澄潔牛油和入摻勻,然後繼續煮沸至數小時之久。此一混合物具有很好的
營養價值,加上糌粑便足以維持生命。這種茶經常保持滾燙,一鍋用完再煮一鍋,源源供應。煮
茶最糟的工作是燒火。一塊塊晒乾的犛牛糞,用以代替木柴作燃料,數量之多,可說用之不竭。
這種糞置於爐中燃燒時,可以產生一陣陣其臭無比的刺激性煙霧,同時煙霧所熏及的每樣東西逐
漸變得烏漆墨黑,並使長時暴露煙霧中的人面毛孔充滿煙塵,變成洗刷不掉的污斑。
我們必須協助去做所有這一類的賤役,這倒不是因為那裏人手不夠,而是為了減低太大的階
級差異。我們相信唯一的敵人就是你所不如的人;與一個人共同工作,跟他交談,認識他,他就
不再是一個敵人。在西藏,大凡當權的人物,每年總有那麼一天,放開權位,讓任何部屬說他心
裏想說的話。如果他是一位方丈或住持,在這一年中待人有過於嚴厲或苛刻之嫌,他就得聽聽屬
下的意見,只要批評公平合理,他就不能公報私仇。這是一種頗為有效的制度,被人濫用的情形
少之又少。這不但可作為一種伸張正義的辦法,而且可給低層人士一個有權發言的感覺。
課堂裏要學的東西很多。我們成排地坐在地上,老師講授或寫牆板都在我們的前面。但當我
們做練習時,老師則在我們的背後來回巡視,因此,我們必須時時刻刻勤勉用功,因為我們誰也
不知道何時被他捉住!他拿著一根堅實的拐杖,可以毫不遲疑地將它用在我們身上的任何一個部
位。肩頭、臂上、背部,或較正統的地方||無論哪裏,對他都沒有兩樣,毫無軒輊。
我們所習的﹁數學﹂很多,因為那是與﹁占星學﹂具有重要關係的一個科目。我們的星相學
決非馬馬虎虎的事情,而是根據﹁科學原理﹂加以精密計算的學問。我的腦中塞入不少星相學的
東西,因為醫務工作必須用到它。治療一個病人,與其開出一種偶然有效的藥方,不如依照他的
星相類型加以處置。牆上掛著巨大的圖表,有的與星相有關,有的畫著各種藥草。後者每週更換
,以使我們對於各種植物能有一個全盤的認識。將來我們將作遠行,去採集和調製這些藥草,但
這要到我們有了更深的瞭解且可受託採集適當的種類之時始可成行。此種﹁採藥﹂之行多在秋季
進行,從寺院生活的嚴格常規來看,可說是一種很受歡迎的休閒活動。此種行程往往需時三個月
左右,要到一個海拔兩千乃至兩千五百呎冰天雪地的高原地帶,進入一個因有溫泉溶解冰雪而呈
一片綠色河谷的地方。人到此處會有一種可說舉世無匹的感受:在為數五十碼的活動範圍內,氣
溫可從華氏零下四十度,到零上一百或一百餘度的差異。此種地區,除了我們少數幾個僧侶之外
,可謂人煙絕跡。
我們的宗教教育相當熱切,每個早晨都要誦習律儀和中道進階。下面是基本的戒律:
一、敬信本寺及國家領袖。
二、嚴守戒律並勇猛精進。
三、孝敬父母。
四、尊敬德者。
五、敬重長輩及貴族。
六、襄助國家。
七、凡事盡忠職守。
八、照顧親戚朋友。
九、善用食物財富。
一○、以善人為楷。
一一、感恩圖報。
一二、凡事要有分寸。
一三、不嫉妒。
一四、不妄語。
一五、言行溫和,不傷於人。
一六、以耐心柔和心承受痛苦與不幸。
我們經常聽說,如果人人皆守這些戒律,世間便無鬥爭傾軋之事。我們的廟宇向以紀律嚴厲
和訓練嚴格著稱。不少僧侶來自其他寺院,但不久即去尋求比較溫和的環境。我們視他們為敗類
,自視為上選。許多其他寺院不做夜間禮拜,其中的僧人天黑就寢,一覺睡到天明。在我們看來
,他們似頗軟弱無能,我們雖然牢騷滿腹,但如將我們的時間表加以更改,使我們降至無能的水
準的話,我們定會更加怨氣沸騰。第一年特別嚴格,接著便要淘汰庸劣失敗之人。只有強中的強
者才能活著到冰凍的高原去尋藥草,而察克波里寺的我們,乃是唯一能到那兒的人選。我們的領
導階層決定刪除那些不適生存的人,以免他們到時候拖累他人,自屬明智之舉。在頭一年當中,
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消閒、娛樂或遊戲可言,學習與工作佔據了睡眠以外的每一寸時間。
使我至今仍然感激的事情之一,是教我們學習記憶的辦法。藏人大多記憶良好,但要訓練成
為﹁醫僧﹂的我們,不僅要牢記許多藥草的名稱和正確的配方,而且要知道它們之間的配合和禁
忌。我們不但要曉得很多星相學的東西,而且要能背誦我們的全部聖書。這種訓練記憶的方法已
經進行了許多世紀之久。我們想像我們身處一間中有上千上萬抽斗的秘室之中,每一隻抽斗上都
有明確的標箋,上面的文字都可從我們站著的地方清楚地看出。我們所學的每一事項都要經過分
類,我們依照教示想像我們打開適當的抽斗,將我們習得的事項分別放入其中。我們必須將這一
事件觀想得一清二楚,就像我們正在做這件事一般,把這一﹁事件﹂及其﹁抽斗﹂的正確位置看
得明明白白。只要稍加練習,我們即可進入那個房間,打開適當的抽斗,取出需要的以及與之相
關的每一事件,極其容易。
我們的老師不厭其煩地反覆強調良好記憶的需要。他們突然向我們發出問題,目的祇是為了
測驗我們的記憶能力。所問的問題往往彼此不相關連,以使我們沒有線索可尋,故而也無巧可取
,無機可偷。所問往往出於聖書中的隱晦之處,特別是與藥草有關的疑難問題。﹁健忘﹂所受的
處罰非常嚴厲;﹁遺忘﹂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往往以嚴厲的鞭打予以處罰。老師不許我們常沿著
嘗試回憶。他也許會說:﹁你,孩子,我想知道大藏經第七卷第十八頁第五行說些什麼,你打開
抽斗看看,究竟是什麼?﹂除非你能在十分鐘內提出答案,否則便不算是答覆。因為,假如你支
吾其詞,倘若稍有差誤,便有更大的苦頭要吃。誠然,這是一種良好的辦法,確可訓練記憶。我
們無法隨身攜帶記錄事項的簿冊。我們的書本通常寬約三呎,長約十八吋,活頁裝於木製的封底
面夾層裏。不用說,我已習得了極強的記憶,在以後的歲月中發揮了重大的價值。
在最初的十二個月當中,我們不許走出本寺的範圍以外。凡是離開那個區域的,都不准返回
。這是察克波里寺的一項特殊規定。其所以如此之故,在於那裏的管教極嚴,唯恐我們獲准出去
後,一去便不復返。我承認,我假如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的話,我定會投奔不誤。過了第一
年之後,我們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第一年我們不准做任何遊戲,只可勤勤勉勉地用功學習和工作,而這種辦法極其有效地淘汰
了那些脆弱不堪的孩子。過了起初這些艱苦的月份之後,我們發現我們幾乎完全忘了如何耍子了
。我們所做的一些運動和體操,目的祇在鍛鍊我們的體格,而這在以後的生活方面確也有些實際
的效用。我保留了幼年踩高蹺的興趣,如今我仍可用些時間在它上面。我們起初使用跟我們身高
相當的高蹺,等到逐漸習慣了,就用更高一些的高蹺,通常高約十呎左右,我們踩著這樣的高蹺
在院子裏高視闊步,窺視人家的窗戶,多半遭人討厭。我們不用平衡桿;如欲停留在一個地方,
我們得就地踏足,好像踩拍子。這可使我們保持平衡和原位,只要相當機警,就無跌跤的危險。
我們在高蹺上戰鬥。我們分成兩隊,每邊通常十人,距離約三十碼,然後一聲令下,我們便互相
衝鋒,彼此發出狂熱的呼喊,藉以嚇走天魔。如前所述,我係被編在一個年紀和個子都比我大很
多的班級裏面。這在進行高蹺戰鬥時給我一個方便之處。其他的孩子都笨手笨腳,我可突進他們
當中,這兒拖一隻高蹺,那兒拉一隻高蹺,弄得他們搖搖擺擺,跌跌斜斜,陣勢大亂,上了馬背
,我可就沒有這麼行了,但當我必須立定或跌倒時我仍可有我的一套。
對於我們孩子而言,高蹺的另一種用處,是渡河。我們可以涉水而過,直達對岸淺灘而不必
大繞圈子。記得有一次我踩著一副高約六呎的高蹺漫步。前有溪流擋道,我想涉水過去。河水陡
深,沒有淺處可尋。我坐下在河岸旁邊,將穿著高蹺的兩腳放下水去。水齊膝蓋,走到河中時,
水面昇至腰際。就在這時,我聽到奔跑的足步聲,轉頭一看,只見一個人匆忙趕來,見我從容而
過,以為水淺,便不假思索地跟蹤而來。只聽撲通一聲響,那人忽然消失不見了。不久,冒出一
陣水花,接著探出頭來,伸手搭著河岸,爬了上去,迸出一陣咒罵。他的話可真不堪入耳,而他
所說的報復威脅,真使我有些不寒而慄。我急忙趕回對岸,待我上岸之後,我才發現我踩高蹺走
路,從來沒有這樣快過。
踩高蹺的一個危險是風,風在西藏似乎一年刮到頭,我們在院中踩高蹺玩耍,玩到興頭的時
候往往忘了風會作怪而不經意地跨過擋風的院牆。如此,便有一陣狂風吹開我們的袍子,使我們
來個大翻身而弄得手腳與高蹺糾纏不清,亂做一團。傷亡是難得一見的事。我們的柔道訓練教導
我們跌而不傷的妙訣。當然,我們常有一些碰傷和擦傷,但對這些小事我們總是不睬不理。不用
說,有些笨手笨腳的孩子,從未學過跌倒之術,往往亦有因為栽倒而嘗到斷臂折腿之苦。
我們中有個孩子,可以踩著高蹺打觔斗。他似乎是抓住高蹺的末端,把腳從踏腳處抽開,然
後扭動身體打一個十足的圓圈。他的腳會上昇繞過頭部,然後落在踏腳上面,十分準確。他時常
如此耍著,幾乎不曾有過失誤或打破行走的節奏。我可跳上高蹺,但第一次如此做時重重地跌了
一跤,由於兩個踏腳分開而使我落了空。自那以後,我就小心將兩個踏腳加以繫妥。
在我八歲生日的前夕,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說,星相家已經預測,生日後的那天是開﹁第三
眼﹂的好日子。這使我並未感到不快,因為我知道他會在場,而我對他具有十足的信心。正如他
常告訴我的一樣,只要這﹁第三眼﹂開了,我就可以見到﹁人的本來面目﹂了。就我們佛教徒而
言,我們這個軀體祇是由﹁大我﹂發動的一副皮囊而已;當我們睡著或離開這個人世時,這副軀
殼便由非我的﹁超我﹂接手了。我們相信人在這副脆弱的身軀中可以修行精進。人在睡著時便回
到另一種不同的生存境界。人躺下休息時,精神便脫離肉體而在睡著時飄浮開去。靈魂以一條﹁
銀帶﹂跟肉體保持連繫,這條銀帶直到死亡時刻來到都存在著,我們的夢境是在我們睡眠的精神
境界中所得的經歷。當靈魂返回肉體之後,甦醒時的震擊便扭曲或擾亂了夢的記憶,除非我們受
過特殊的訓練,否則的話,此種﹁夢境﹂對覺醒時的我們便顯得令人難以置信。關於此點,待談
到我自己的親身經驗時,再做比較詳細的說明。
環繞人體的靈氣,祇是生命力在體內燃燒的一種反應,在適當的情況下,任何人都可經由學
習而發現。我們相信此種生命力是﹁電力﹂作用,跟閃電的電,略相彷彿。如今的西方科學家,
已能測度和記錄﹁腦電波﹂和﹁心電波﹂了。譏嘲這類事象為迷信的人們,應該記著此點以及所
謂的﹁日冕﹂現象。火焰在此突出於日盤數百萬里之外。平常肉眼無法看見這種太陽的﹁榮冠﹂
,但在日全蝕時,則任何人都可望見||假如他想看的話。信與不信,都沒關係;日冕不會因為
人們不信而失其存在的事實。它仍在太陽的四周,正如靈氣在人的周圍一樣。待我開了第三眼後
,我便能夠看出許多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人體周圍的靈氣祇是其中之一而已。
第七章 開第三眼
我的生日終於到了,這天我可自由自在,既不須上課,更不必去參加禮拜。這天清晨,明雅
唐達普喇嘛對我說,﹁羅桑,好好去玩一天吧,我們黃昏時分來見你。﹂啥事不做,只是懶洋洋
地躺著曬太陽,可真非常寫意。在我下方,我可見到布達拉宮以其金色的屋頂在那裏微微發光。
在我後面,那布林卡寶石公園的藍色漣漪使我遐想紛飛,恨不能弄一隻皮舟到那兒去隨波蕩漾。
向南方,我可看到一群商旅在橫渡拉薩河。時光如飛,這一天的日子過得實在太快了!
白晝已逝,黃昏來臨,於是我回到我所待的那間小房裏去。門外傳來一陣柔軟氈靴踏著石地
前進的嘶嘶聲,接著走進來三位高階喇嘛。他們在我頭上安置了一個草藥罨包,並用繃帶緊緊繫
住。到了晚上,包括明雅唐達普在內的三位喇嘛再度來到。他們將我頭上的罨包輕輕移去,把我
的前額擦拭乾淨。一位孔武有力的喇嘛坐在我的背後,將我的腦袋夾在他的兩膝之間。另一位喇
嘛打開一隻盒子,取出一把閃閃發光的鋼製儀器,頗似打孔鑽,但它的尖端是U字形而不是圓的
,且其U形邊緣的四周有著許多細齒。這位喇嘛拿著這把儀器看了一會,然後在燈焰上來回過了
幾下,作為消毒。明雅唐達普喇嘛拉著我的手說:﹁羅桑,這手術相常疼痛,而你要完全清醒才
能完成,因此你要盡可能地保持鎮定。﹂我見到種種不同的儀器和一些草藥溶液被擺出來,於是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啊哈,羅桑,我的好傢伙,他們要以某種方式結果你了,而你完全一籌莫
展||只得保持安靜!﹂
手持這把儀器的喇嘛向其他兩位看了一眼問道:﹁準備好了?我們現在開始吧,太陽剛剛落
山。﹂他將那把儀器向我的腦門當中頂住,並轉動它的把柄。有一陣子,我感到好像有人在用刺
扎我一樣。這時,我覺得時間好似定住了一般。當它穿過我的皮膚和肌肉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特
別的疼痛,但當它抵達腦骨時,則可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他愈來愈用力,並輕輕搖動那把儀器
,以使那些細齒磨穿頭骨。疼痛並不十分尖銳,祇是一種壓迫和鈍痛。在明雅唐達普喇嘛照顧下
,我一動也沒有動;我寧願死掉也不動一下或叫一聲。他對我像我對他一樣有信心,而他所說或
所做的一切無不適當。他極其密切地注視著,口角旁的一疊肌膚顯得相當緊張。突然間,只聽得
﹁嘎吱﹂一聲,那把儀器穿過了骨頭,非常機敏的手術者立即停止鑽動。他緊緊地穩住那把儀器
,明雅唐達普喇嘛遞給他一根經過火焰和藥水處理的非常堅硬、非常清潔的木條。他將這根木條
插入那把儀器的U字穴裏,使它向下滑落,恰好進入在我頂門上所鑽的那個洞孔之內。這位主持
手術的喇嘛稍向旁邊移動了一下,讓明雅唐達普喇嘛也到我的面前來。接著,後者點了點頭,前
者便極其小心地將那根木條逐漸向下推送,愈推愈深。突然間,我感到一陣麻麻癢癢的感覺,似
乎是在我的鼻梁之內。此感逐漸消失,隨後我又覺到一種難以辨識的香味。這又逐漸消失,代之
而起的感覺,好似我在推向或被推向一道富於斥力的幃幔。突然出現一道耀眼的閃光,就在這時
,明雅唐達普喇嘛立即喊了一聲:﹁停!﹂有一陣子疼得非常劇烈,猶如熾烈的焰火燒灼一般。
此痛逐漸減輕、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道道螺形的色彩,以及一球球白熱的煙霧。那位喇嘛小心
地將那把金屬儀器取了出來。那根木條留在我的前額,它將留在那兒二至三個星期的時間,直到
除去那天,我就只好待在這個幾乎一片漆黑的小房之中。除了這三位喇嘛天天來繼續給我教示之
外,不許任何人前去看我。直到木條移去那天為止,我祇能得到最最基本的需要||吃和喝。他
們將這根木條緊緊地綁在我的頭上,使其固定不動之後,明雅唐達普喇嘛轉過身來對我說道:﹁
羅桑,從現在起,你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了。而今而後,你將像我們一樣可以見到人們的﹃廬山真
面目﹄而不是他們偽裝的樣子了。﹂看見這些人裹著一團金色的火焰,我感到非常奇異。直到後
來我才明白,他們周身所現的那種靈氣之所以金碧輝煌,乃因他們所過的生活純真絕頂之故,因
此大多數人的靈氣看來就與他們大為不同了。
我這種﹁新感官﹂在幾位喇嘛的熟練指導下逐漸發展,終於使我能夠看出,除了這種最內層
的靈氣之外,尚有其他許許多多的﹁發射物﹂存在著。待到適當時機,我將可從此種靈氣的色澤
和強度斷定一個人的健康狀況。並且,我還可從色彩波動的情形看出人們是否正在說謊。但第三
眼要見的對象不僅是人體而已。他們給我一塊水晶︵此物至今仍在身邊︶,並教我作了許多運用
的練習。凝視水晶實在並沒有什麼神奇可言,它們祇不過是一種儀器罷了。正如顯微鏡或望遠鏡
之運用自然定律使平常不可見的東西進入視域一樣,水晶球亦復如此。它不過祗是作為﹁第三眼
﹂的一種焦點,使人藉以透視任何人的下意識並保留其所蒐集的事實記錄而已。此種水晶必須與
使用者的習性相合才行。有些人善用水晶礦,有些人喜用玻璃球,此外,使用一碗水或一塊烏黑
的圓盤,亦大有人在。不論他們運用什麼,所取的原理總是一樣。
第一個星期,房裏幾乎一片漆黑。第二個星期,起初祇有一線朦朧的微光,其後,等到這個
星期快要終了時,光量逐漸增加。到了第十七天,房內完全明亮,三位喇嘛齊來移除那根木條。
手續非常簡單。頭天夜裏,他們在我的前額塗了一些藥水。次日清晨,三位喇嘛來到,其中一個
用膝蓋夾住我的腦袋,這跟以前沒有兩樣。主持手術的那位喇嘛則以一把儀器夾住那根木條的突
出端。我只感到一陣急遽的牽引此外什麼也沒有覺到,那根木條已經取出了。明雅唐達普喇嘛在
取掉木條的地方放了一個藥包,並將那根木條給我看了一眼:它已在我的頭裡變得像烏木一般漆
黑了。主持手術的喇嘛轉向一具小小的香爐,將那根木條與各種香類一齊放入其中。當這些東西
燃燒而出的一股混合煙霧繚繞而至天花板時,此種秘法傳授的初步儀式也就完成了。當夜睡著時
,腦海一片混亂;我的視力不同了,老褚看來會將怎樣?家父和家母他們又將如何?而我對於這
些問題仍然無法找到答案。
次日清晨,三位喇嘛再度來到,為我做了一番精細的檢查。他們說我可以出去與其他孩子一
道了,但又要我以一半的時間與明雅唐達普喇嘛共處,他將以密集教育法教導我。我的另一半時
間要用於上課和禮拜,並非為了教育的一面,而是給我一個混融均衡的發展。此外,我還要接受
以催眠法施行的教育,但以當時而言,我的主要興趣在於飲食。因為,在過去十八天來,我祇能
吃到少量的食物,現在我要把它彌補起來。我匆忙走出門來,念頭只在食物上面,迎面而來的是
一個渾身隱在濃煙裡的形象,不斷地發散著怒紅色的斑點與火花。我不禁﹁啊﹂地一聲;衝回了
我的房裡。有人看到我的驚恐表情,問我原由,我說:﹁走廊裡面有個人好像著了火一般。﹂明
雅唐達普匆忙趕來,看了笑道:﹁羅桑,那是一個﹃怒火中燒的打雜憎﹄。他的靈氣像一股濃煙
,是因為他沒有進一步昇華;他的紅色斑紋,祗是脾氣發作的結果。現在,你可以再去找你急需
的食物了。﹂
會見非常熟悉但又不甚了然的孩子,已是一件頗為有趣的事情。現在,我可在瞧著他們的當
兒看出他們真正內心的印象了:有的真正喜歡我,有的非常嫉妒我,有的對我漠不關心。這不祇
是看見色彩和其大概而已,我還要接受更進一步的訓練,以便瞭解這些色彩所顯示的意義。我的
導師帶我坐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注視那些來來往往從大門出入的人。明雅唐達普喇嘛帶我一面看
一面解釋說:﹁羅桑,這兒來的一個,你看到那根彩線在他心臟上面振動嗎?那根彩線和它的振
動作用,顯示他患有肺病。﹂然後,又指著一位逐漸接近的商人說道:﹁瞧瞧這個,瞧瞧那些變
動的色帶,那些時隱時現的斑點。我們這位商人兄弟在想他也許可以騙騙一些笨和尚;羅桑,他
正在憶起他曾騙過的一次。人們為錢低三下四可真卑鄙齷齪之極!﹂等到一位年老的和尚來到時
,他對我說:﹁羅桑,細心觀察這個。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聖者,但他拘泥經文,法執未除。你
看到黃色背光裏面的那些污點嗎?這表示他還沒有進步到足以自信的地步。﹂我們就這樣一天一
天地繼續觀察下去。我們特別將﹁第三眼﹂的能力用於患者||肉體或精神有病的人。一天晚上
,我的導師喇嘛對我說:﹁稍後我將教你如何閉上第三眼的方法,因為你總不能時時刻刻總是看
著人家的缺陷。那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負擔。目前暫且如此使用你的第三眼,就像你用你的肉
眼一樣。稍後我們再教你﹃要睜即睜要閉即閉﹄的辦法,就像你使用其他眼睛一樣隨意自在。﹂
據說,久遠以前,所有的人,不論男女,都可使用這﹁第三眼﹂。那時,諸神在地上行走,
與人不分彼此。後來,人類有了野心,企圖取代諸神而欲加害,他們不知道人能見到的事物,神
能見得更為深遠。於是,因果報應的結果,人類的第三眼被封閉了。曠劫以來,仍有少數幾個人
天生就得有眼通;天生得有﹁眼通﹂的人可用適當的方法使其能力增加千倍,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例子。作為一種特殊的能力而言,它必須以審慎鄭重的態度對之。有一天,院長把我叫去對我訓
示說:﹁我兒,你現在獲得這種能力了。這是絕大多數人都難以得到的能力。你要將它用於善的
一面,祇是用於善的一面,千萬不要為了利己而用它。當你浪遊異國時,你會遇到一些人,要你
在巿集上扮演魔術師的角色。他們會說:﹃給我們查驗這個,給我們證明那個。﹄但你要牢牢記
住,這種事千萬不可去做。這種能力祇能使你幫助他人,不可以它貪圖己利。使用第三眼,不論
你見到什麼||你將可見到很多很多!||凡是可以危害他人或有礙其人正道的事物,都不要﹃
開眼﹄去看?因為,人必須選擇他自己的道路,因此,我兒,你只要告訴他應走的道路,以使他
繼續他自己的前程。幫助病人,救苦救難,但千萬別說改變人家正道的話。﹂這位院長不但是一
位非常博學的人,同時還是侍候達賴喇嘛的醫生。他在結束這次訓示之前,向我透露:達賴喇嘛
要在這幾天內召見我。我將跟明雅唐達普喇嘛到布達拉宮作為時數個星期的參訪。
第八章 布達拉宮
一個星期一的早晨,明雅唐達普喇嘛告訴我;我們參訪布達拉宮的日期已經排定了。時間是
在那一個星期的週末。﹁羅桑,我們必須好好演習一番,以使我們的覲見恰到好處。﹂我將被引
見達賴喇嘛,我的﹁朝覲﹂必須完全合乎儀式。在我們課室的附近,有一座不太為人注意的小廟
,其中供著達賴喇嘛的聖像,大小與其本人略相彷彿。我們走到那裏,假裝我們即將入宮謁見。
﹁羅桑,你先看我怎麼做。像我這樣,把視線放低,進入廳內。走到那裏,距離達賴約有五呎的
樣子。伸出你的舌頭,屈膝敬禮。現在,注意看著;這樣伸臂,弓身向前。一叩首,二叩首,然
後三叩首。跪著,低頭,然後將哈達橫置他的腳上,像這樣。恢復原位,低著頭,以便他將一條
哈達置於你的頸上。在心中數數,由一至十,以免過遲過速而失度,然後起身,退回到一條最近
的坐墊。﹂這位喇嘛已經熟能生巧,做得非常從容自然,我則亦步亦趨,向他學習。他繼續說道
:﹁這裏有一點需要小心,在向後退回之前,儘速瞥視一下那個最近坐墊的位置,神情要自然,
不可失態。我們不希望你的腳後跟絆到坐墊,以免跌倒。人在興奮的時候頗易絆倒。現在你做給
我看看,希望你做得跟我一樣好。﹂我退出室外,他拍手作為令我進入的信號。我連忙走了進去
,結果被他止住了。﹁羅桑!羅桑!難道你是賽跑進來?現在走慢些;以唵|嘛|呢|吧|咪|
吽|打你步伐的拍子!這樣,你走進來的時候就會像一位莊重的青年法師,而不是一匹在藏布平
原奔馳的賽馬。﹂我再度退出室外,這回我以極其沉著的神態進入並向聖像走去。我以西藏的禮
式屈膝伸舌,表示致敬。我的三叩首做得非常之好,可說是完美的典型,使我頗感自豪。可是,
我的老天!我竟忘了哈達!於是我又退出,從頭來了一遭。這回我做對了,並將那條絲巾置於聖
像的腳上。我向後退回,小心盤腿坐下,沒有絆倒。
﹁現在,我們進行下一個步驟。你必須將你的木杯安在你的左手衣袖之間。你坐下後將有人
給你倒茶。杯子的拿法像這樣,安置在衣袖和前臂上面。只要你相當小心,它就會保持安定。讓
我們來練習一下木杯置放袖上的方法,同時,不要忘了哈達。﹂那個星期的每個早晨我們都勤加
演練,以冀熟能生巧,習慣自然。起初,杯子總會在我弓身的時候掉落地上,發出卡嚓卡嚓的聲
音,但不久之後,我終於摸著了它的竅門。到了星期五,我必須到院長面前實地演示我的熟練技
巧。他頗為嘉勉,說我的表演是﹁對我們明雅唐達普兄弟的訓練,做的一種頗有價值的獻禮。﹂
第二天︵星期六︶早晨,我們步行下山,前往布達拉宮。我們的廟宇本是布達拉宮組織的一
部分,但位於靠近本山的另一座小山上面。我們的寺院以﹁藥王廟﹂和﹁醫學校﹂稱名於世。我
們的院長是達賴喇嘛的唯一醫生,這個職位並不完全為人嫉羨,因為他的工作並非治療疾病,而
是使得病人保持身心康泰。這位病人如有任何病痛或不適,都被視為這位醫生的失職。但我們這
位院長卻不能隨意去檢查他的患者,要等到諭旨召他去時他才能去,而那時他的病人已經病了!
但這個星期六我管不了這位醫生的煩惱,我自己的麻煩已夠我受的了。我們從察克波里的山
腳下轉向布達拉宮,穿過一群群熱切的觀光客和朝山者。這些人來自西藏各地,祇是為了來看至
聖︵亦即我們所稱的達賴喇嘛︶的居處。他們如果有幸瞥他一眼,就會感到無限安慰,足可補償
長途跋涉之勞。有些人為了朝拜此一至聖之所,一連步行數月之久,這兒有農民、來自邊遠地區
的貴族、牧人、商人,及以前來拉薩療疾的病人,全都簇擁在這條大道上,在布達拉山腳下作長
可六哩的巡行。有些人爬著前進,有些人一步一匍拜,還有一些人,病患和老弱,則在親友的扶
持或拐杖的支撐下,一瘸一拐地向前挪進。小販隨處可見,有挑著鍋爐賣熱茶的,有賣各式各樣
食品的,有賣符咒和護符的,還有老年之人,多賣與星相占卜有關的圖表。不遠處,有一群精神
蓬勃的人,在賣布達拉宮的一種紀念品:手推祈禱輪。文書員亦到處可見,他們為人填寫證明,
證明某人曾到拉薩以及附近聖地遊覽,以此賺些外快。我們對於這些全無時間分心,我們的目標
在布達拉宮。
達賴喇嘛的住所,位於這座建築的頂端,無人可以住得比他更高。在這幢建築的外面,有一
道寬大的石級,直達其上,長而且高,猶如一條石級之街。很多高級官員,為免徒步之勞,多騎
馬而上,我們攀登時就曾碰見不少。到了高處的某一點,明雅唐達普喇嘛停住並以手指著說:﹁
羅桑,那兒是你的俗家,僕人們正在院子裏忙著哩。﹂我看了一下,內心感慨萬分,但我覺得,
還是不提為妙。家母正帶著她的貼身僕人騎馬外出。老褚仍在那裏。啊,罷了,我那時的思想不
可奔馳外逸。
布達拉宮位於一座小山之上,是個獨立自主的山城,所有西藏的一切僧俗事務,都在這兒推
行。它||這座或這組建築||是全藏的心臟,一切思想和希望的焦點。院牆之內皆是寶庫,中
有一塊塊的金磚,一袋袋的寶石,以及自古傳下來的珍奇古玩。這組建築至今雖然祇有三百三十
年的歷史,但係建築在一座更古的故宮的地基之上。在此很久以前,山頂上面曾有一座要塞。在
這座山︵原本是座火山︶的下面深處,有一個巨大的洞穴,中有許多小徑向四面八方散開,其中
一條的末端有一湖泊,只有極少幾個特權人物到過那裏,或僅祇聞其說而已。
但它的外面,在清晨的陽光下,我們正在拾級而上。到處可聞﹁祈禱輪﹂的轉動之聲||這
在西藏是唯一的輪狀之物,因為藏人有句古老的預言說:﹁輪子入和平出。﹂最後,我們終於到
了頂端,那些巨人般的警衛一見他們所熟知的明雅唐達普喇嘛來到,立即將那黃金的大門推開。
我們繼續前進,直到屋頂的極頂之處||達賴喇嘛前生前世的墳墓及其現世的私宅都在這裏。入
口掛著一面巨大的栗色犛毛簾幕,我們到達時有人將它拉開,讓我們進入一個有青色瓷龍守護的
大廳,四壁掛著許多描寫宗教場面和古代傳說的掛氈。幾張低矮的桌子上,擺著許多可使古玩家
賞心悅目的物品,各色各類的神話人物,以及景泰藍製的飾物。靠著一個有幃幔的門口旁邊書架
上,放著那冊貴族系譜,我真恨不能將它打開,看看我家的姓氏,使我確認:我在此時此地感到
我非常渺小卑微。我在八歲之年不但沒有幻想可言,甚至連此上至尊何以召見,我亦不知所云。
但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將來必有更甚的苦事或艱辛在等著我去忍受。
一位身著櫻紅僧袍,上披金色袈裟的喇嘛,在和明雅唐達普喇嘛交談著,後者在此以及其他
每一個我曾走過的地方,似乎都很知名。我只聽那人說道:﹁至聖頗感興趣,要跟他單獨私下談
談。﹂我的導師轉身對我說道:﹁羅桑,你該進去了,我先帶你到那門口,然後你單獨進去,只
當又在演習一般,就像我們一個星期以來所做的一樣。﹂他以一隻臂膀環著我的肩頭,帶我走到
一個門口,悄悄對我說道,﹁不必擔心掛慮||進去吧。﹂他輕輕用力一推,促我進去,但他仍
然站在那兒望著。我進入那門,那西藏的﹁至聖﹂達賴喇嘛就在那兒,在一間長房的遠端。
他坐在一隻番紅花色的綢墊上。他的穿著與普通喇嘛沒有兩樣,唯頭戴一頂黃色的高帽,上
有垂飾垂至肩上。我進去時他正放下一本書。我低頭向前走去,直至距他五呎之遙,然後屈膝、
伸舌、作三叩首。在我剛要進入之前,明雅唐達普喇嘛已將﹁哈達﹂遞給我,現在我就將它置於
至聖的腳上。他傾身向前將他的哈達橫置我的腕上,而不像通常那樣圍在頸上。這時我感到有些
尷尬,我必須退回到最近的一隻坐墊上,但我看出它們都距離很遠,靠牆很近。達賴喇嘛開口說
道:﹁那些墊子對你太遠了,不易退回,你可以轉身去拿一隻到這兒來,好讓我們一塊兒談談。
﹂我遵示拿來一隻坐墊,他說:﹁放在這兒,在我前面,坐下。﹂待我坐下後,他說:﹁好,年
輕人,我已聽說一些關於你的妙事。你本身原是一個有眼通的人,後因開了第三眼而使這種能力
大為增加。我有你﹃前世轉生﹄的記錄,也有星相家的預言。你開始時將有一段艱苦的歲月,但
最後必將獲得成功。你將到達人間許多國家,一些你尚未聽說過的國家。你將目睹死亡、毀滅和
冷酷,都是你現在想像不到的。前途雖然遙遠艱辛,但你將一如預測一樣獲得最後成功。﹂我不
知他為何對我提起這些,因為,所有這一切,我不但早有所知,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我早就知
道我將先在西藏學習內外科醫學,而後再到漢地重頭再習一遍。但至聖仍在說著這些事情,並且
一再警告我,待我到達西方時,千萬不要舉證任何超常能力,千萬不要談及自我或靈魂。﹁我曾
到過印度和中國,﹂他說:﹁在這些國家可以談論真如實相,但在那裏我也遇到不少西方人。他
們的價值觀跟我們的不同,他們崇拜商業和黃金。他們的科學家說:﹁指給我們看看靈魂是個什
麼樣子。將它拿出來,讓我們摸摸看、稱稱看,用化學藥品化驗化驗看。將它的分子結構和它的
化學反應告訴我們。證明、證明,我們要有證明才能相信!﹂豈不知他們的懷疑否定態度抹殺了
每一種可以得到那種證明的機會。但我們得喝些茶了。﹂
他輕輕敲了一下鑼,吩咐了前來聽候差遣的喇嘛,後者不久便端來了奶茶和從印度進口的特
殊食品。我們一面吃著東西,至聖一面對我談著關於印度和中國的事。他要我認真用功學習,他
說他將為我挑選特別的老師。我不禁脫口說道:﹁啊,沒人比我的師父明雅唐達普懂得更多了!
﹂達賴喇嘛朝我瞪了一眼,然後仰面朗笑了起來。也許是從未有人如此對他說話過,自然更沒有
過一個八歲的孩子對他如此說話。他似乎很欣賞這句話。﹁那你認為明雅唐達普很好了,是不是
?說說你對他的真正看法,你這隻小鬥雞!﹂﹁聖上!﹂我答道:﹁你曾說我有異常的眼通能力
。明雅唐達普喇嘛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最好的一個。﹂他再度大笑起來,並在他身旁的鑼上敲了一
下。﹁叫明雅進來!﹂他對前來聽候差遣的喇嘛說道。
明雅唐達普喇嘛走了進來,向至聖叩首行禮。﹁明雅,拿隻墊子來坐下,﹂達賴喇嘛說道。
﹁你的這位少年朋友剛剛說了你的好話,那是一句我完全同意的評價。﹂明雅唐達普喇嘛在我一
邊坐了下來,達賴喇嘛繼續說道:﹁你已承擔了訓練羅桑倫巴的全部責任,按照你的意願去做計
劃,如有需要任何文件之處,可以找我,我要時常見他。﹂接著,他又轉身向我說道:﹁年輕人
,你選對人了,你的導師是我過去的一位老友,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秘術大師。﹂此外又說了一
些別的話,不久我們起身、叩首、告退。我可看出,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和別人給與他的佳評頗
為暗自歡喜。﹁我們將在這兒待上幾天的時間,探視這座建築中一些少為人知的部分。﹂他說。
﹁底下若干過道和房屋已有二百年沒有開放了,你將可從這些房間習知更多的西藏史實。﹂
其中的一位侍者喇嘛︵在達賴喇嘛寢宮中服務的侍者,沒有一個低於喇嘛級的︶走來表示,
我們兩個可在這兒屋頂上各住一個房間,說著就將我們帶到了那兩個房間之中。我看了下禁吃了
一驚||正好面對拉薩,恰好面對平原。這位喇嘛說:﹁聖上有吩咐:你們可以自由來去,不受
限制。﹂
明雅唐達普喇嘛叫我躺下來休息一陣子。我左腿上那個創傷仍未痊癒,仍然痛得我一瘸一拐
地走路。有一個時候,我真怕我要成為一個永久的跛子了。我休息了一個鐘頭之後,我的導師帶
著茶和食品走了進來。﹁羅桑,填洞的時候到了,洞在這裏食慾很佳,讓我們好好利用吧。﹂說
起吃東西,我也不再需要鼓勵了。吃罷之後,明雅唐達普喇嘛帶我走出我住的房間,走進這平屋
頂另一端的另一個房間。這裏使我深為訝異的是,窗子上面竟然沒有油布,祗是充以僅可目睹的
擋風狀的細緻物質。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這僅可目睹的細緻物。使我更為驚訝的,它是冰
涼冰涼的,而且滑溜滑溜的!接著,我忽有所悟:玻璃!以前我從未見過一張一張的玻璃。我們
曾經在風箏上用過粉末的玻璃,但那種玻璃濃度很厚,眼睛難以看透。那是有顏色的,而這種玻
璃卻澄清如水!
而奇事尚不僅此。明雅唐達普喇嘛打開一扇窗門,拿起一隻裹著皮革的銅管,看來好似喇叭
的一部份。他將這隻銅管拉開,現出它的四個部分,一個套著一個。他看了我的表情不禁笑了一
陣,然後將那個管子的一端伸出窗外,而把它的另一端舉向他的面部。啊!我在心裏想,他要吹
奏一種樂器了。可是他卻將它的這一端伸向他的一隻眼睛,而不是放進他的口中。他轉動了那個
管子,然後說道:﹁羅桑,從這兒瞧瞧看,閉起你的左眼,用你的右眼。﹂我看了一下,幾乎嚇
昏了頭。一個人騎著馬衝著管子奔向我!我向一邊跳開,朝四下裏看了一眼。房裏除我之外,只
有明雅唐達普喇嘛一個,而他正在笑得前俯後仰。我懷疑地瞧著他,心想,他已把我蠱住了。﹁
聖上說你是位秘術大師,﹂我說,﹁但你何必拿你的弟子開玩笑?﹂他笑得更加厲害了,示意叫
我再看一次。我以相當的疑慮接過那隻管子,而他則幫著略為轉動了一下,好讓我觀看另一個景
象。我明白了:望遠鏡上我以前從未見過。但我對一個人騎馬從這管子裏躍向我的那種印象怎麼
也不會忘記了。每當一個西方人對某種秘術爆出﹁不可能!﹂三個字時,總會讓我回想起望遠鏡
,當初對我而言也是﹁不可能﹂的事。達賴喇嘛去印度時,帶回了不少望遠鏡,因為他非常喜歡
觀察四周的鄉野景色。此外,生平第一次,我還在這兒照了鏡子,自然也沒有認出鏡裏的那個怪
物究竟是誰。我只見一個面色蒼白的孩子,他有一個顯著突出的鼻子,而他的頂門當中還有一個
大大的紅疤。我以前曾在水中見過我的影像,但那相當模糊,而這實在太清楚了。自此以後,我
對鏡子也就習以為常,不再大驚小怪了。
也許有人認為,這個沒有玻璃、沒有鏡子或望遠鏡的地方,未免太怪了,但他們實在不曉得
,我們根本不需要這類東西。同樣的,我們也不需要車輛。車輛係為速度以及所謂的文明而製造
。我們早就明白,在匆忙緊張的商業生活中,根本沒有時間用以修心養性。我們的物理世界向以
閒逸的步調前進,以使我們的秘教知識得以成長和擴張。我們得悉﹁千里眼﹂和﹁他心通﹂的真
際,以及有關秘學的其他項目,已有數千年的歷史。雖然,我們有不少喇嘛,確可赤身坐在雪中
,僅憑﹁意念﹂融化周遭的積雪,但他們卻無暇為了純粹尋找刺激的人而演示這類能力。有些可
稱為秘術大師的喇嘛。確可騰身虛空,但他們決不為了娛樂幼稚的觀眾而表演他們的功夫。在西
藏,這類導師總要把他的學生人品道德弄個清楚,可堪傳授始予傳授,否則寧缺勿濫。由此可見
,老師既然重視學生人格的完整,不收邪道門徒,此種秘術能力也就不至被人濫用。此類能力決
非障眼魔術,而是純粹運用自然法則的結果。
在西藏,有些人適於隨眾進修,有些人必須獨自清修。後者前往偏遠寺院,進入關房苦修。
所謂關房,乃是一種封閉的小房間,多半建於山邊。石牆頗厚,厚可六呎,以免音響透入。行者
入關,進口即行封閉,完全出於自願。其中沒有任何光線,沒有任何傢俱,有的只是一個空空的
石室。食物經由一個防聲避光的窗口送入,每天一次。行者閉關其中,起初三年三月三天。他思
維生命的本質以及人的自性。他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使他的肉體離開那個關房。等他待到最後一個
月時,便在屋頂上開一細孔,以使一線微光進入其中。此孔逐漸放大,以使行者的眼睛能夠再度
適應一般光線,否則的話,陡然出來,可能失明。這些人出關後,往往只待數個星期的時間,即
行返回關房,且畢生不再出來。這種生活方式,並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毫無價值地虛度時光。
人是一種精神,是另一個世界的產物,一旦擺脫肉體的牢籠之後,即可任意逍遙,以他的﹁念力
﹂慈悲度人。所謂念力,正如我們藏人所熟知的一樣,即是﹁能﹂的波動。物質是濃縮的能力。
經過謹慎指導和適度濃縮的意念,可以﹁隨意﹂移動物體。意念經由另一種方式控制,可以造成
﹁他心通﹂,可使某一距離以內的某一個人採取某一種行動。在濃霧瀰漫,飛行員不見地面的情
況下,由一個人對著發話器講話,指導飛機著陸的時代裏||在視此類情形如家常便飯的這個世
界裏,難道這還說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兒麼?只要有一些訓練,有一點信心,人就可以用他心通
或傳心術去做這些事情,而不必運用那些信度薄弱的儀器。
我本人的秘術開發,沒有採用這種長久與世隔絕的辦法,那是絕大部分想做隱士的人所不採
取的法門。我的訓練係以一種特殊的旨趣為目標,直接聽命於達賴喇嘛,以另一種方式以及催眠
術學習這些事項,這是非常專門的學問,不是這本書所能盡述。現在,我只要在此概括一句,也
就夠了:我所得到的啟悟,比之一般隱者盡畢生之力所能獲得者,可說只有超過,而無不及之處
。我之參訪布達拉宮,也就與這種訓練的最初幾個階段具有密切的關係,而到後來,關係更不止
此。
我對那隻望遠鏡頗為著迷,用它觀察了不少我所熟知的地方。明雅唐達普喇嘛為我詳細地解
說它的原理,以使我徹底明白,除了一般的自然法則之外,其間並無任何神奇之處。
他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不僅是關於望遠鏡而已,連某些事情何以發生的道理,也都做了一
個所以然的說明。如果不把其中的原理解釋清楚,我決不可說:﹁啊!這是魔術!﹂在這次參訪
期間,我曾被帶進一個漆黑的房間,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說:﹁羅桑,你且站在這兒,注視那面
白牆。﹂接著,他把油燈熄掉,然後在窗檯上做了一些什麼手術。不久,在我面前的牆上出現了
一幅拉薩畫景,這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它完全顛倒!我看著那些男男女女以及牛馬來來往往
的情景,驚奇得禁不住叫出聲來。那幅畫閃動了一下,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有關﹁屈折光線﹂的
解釋使我迷惑之極;光線怎可屈折?我曾見人對我示範以一下無聲的口哨斥裂瓶子和罐子的方法
,但那頗為簡單,不值深思,可是這﹁屈折光線﹂就不那麼簡單!直到從另一個房裏搬來一套儀
器︵其中包括一盞燈,它的光由種種石片遮掩著︶,做了一番實地使用和說明,讓我親眼見到光
線的屈折及其﹁屈折的原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也非常簡單!自此以後,我對這類事情,
再也不會引以為怪了。
布達拉宮的庫房裏塞滿著奇妙的雕像、古傳的圖書,以及極其美麗的宗教壁畫。在見過這些
東西的西方人中,不把它們看成黃色作品的人,可說少之又少。它們雖然描寫一男一女的精神互
相擁抱,但這些畫像的意圖卻絕無半點猥褻之處,從來沒有一個西藏人有過此種觀感。這兩個互
相擁抱的裸體人像所表現的意旨,在於傳達智慧與正道結合後的忘形或歡喜之狀。我可承認,當
我初次見到基督教徒把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當做他們的偶像加以崇拜時,我曾感到難以形容的
驚駭。我們都以一己的標準批判他方的人民,說來實在可憐可憫。
若干世紀以來,來自世界各國的禮品,源源不斷地湧向布達拉宮,獻給當時的達賴喇嘛。所
有這些禮物,幾乎全都存在庫房裏,使我有了一段奇妙的時光,查尋心理測量的印象:首先,人
們奉送這些東西,原因畢竟何在?這誠然是一種動機的教育。接著,待我將我對這些東西所得的
印象做了一番陳述之後,我的導師便去查看一本書,將與它們有關的史實以及其後所發生的事象
告訴我。我對這些的興趣愈來愈濃了。﹁羅桑,你很對,你做得真的非常之好。﹂
在離開布達拉宮之前,我們參觀了一條地下隧道。我奉諭只可參觀一條,其餘的留待來日。
我們拿著炎炎的火把,小心翼翼地爬下那些似乎是永無止境的階級,沿著光滑的石壁過道逐漸前
進。據說,這些地道在不知多少世紀以前因為火山的作用而形成。壁上刻畫著種種奇異的圖案和
頗為少見的景象。我的較大興趣在於親見那面湖,聽說它從一條甬道的末端延伸開去,不知有多
少哩的面積。我們終於進入了一條隧道,它愈來愈寬愈大,直到它的上面突然消失了||在火把
的光線照臨不到的地方消失不見了。由此繼續前進,約走百餘碼的光景,我們便到了一處水邊,
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它一片烏黑而且寂然不動,黑得幾乎使它難以目睹,與其說它是一面湖
泊,不如說它像個無底深坑。水面沒有一絲漣漪,空中沒有一點聲音打破它的寂靜。我們腳下的
岩石也是烏漆墨黑,只在火把的照耀下發些微光,但在旁邊的牆上卻有一個發亮的東西。我移步
向它走去,只見岩石中有一條寬厚的黃金,約有十五到二十呎長,其闊可從我的頸部到膝際。看
來曾有高溫使它開始融化,而後冷卻成塊,好似流下的金色蠟油一般。明雅唐達普喇嘛打破了這
片沉寂:﹁這湖流向四十哩外的藏布江。距今許多年前,有一群愛好歷險的和尚,做了一隻木筏
和一些用以划動它的槳櫓。他們在木筏上裝了火把,離岸而去。他們一哩又一哩划著探測,接著
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地方,不但不見岩頂,連石壁也看不到了。他們一邊緩緩地划著,一邊隨流
漂蕩,可真有些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我豎著耳朵諦聽著,心裏活神活現地想像著。明雅唐達普喇嘛繼續說道:﹁他們迷失了方向
,不知哪是向前哪是後退。突然間,木筏歪向一邊,接著是一陣疾風,吹熄了他們的火把,使他
們處於一片漆黑之中,感到他們的木筏落入了水怪的魔掌之間。他們只覺天旋地轉一般,感到眩
昏欲噁。他們緊緊地攀著木筏的繩子。小小的波濤以極大的動力衝過他們的腦袋,使他們一個個
都成了落湯之雞。他們感到速度愈來愈快,好似落入了無情的巨人的掌握之中,被送上毀滅的途
程。他們究竟走了多遠?這個問題實在無法回答。那裏沒有一絲光線,整個漆黑一團,伸手不見
五指,可說是地球表面從來不曾有過的黑。他們只聽得吱吱嘎嘎的磨擦聲,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以及令人五臟迸裂的壓力。他們被拋出了木筏之外,旋入到水的下面。有些人祗有剎那的喘息機
會,有些人連這點幸運也沒有。光線出現了,綠陰陰地很不穩定,亮度愈來愈大。他們被扭折拋
擲了一陣子,然後突然被拋入了燦爛的陽光之中。
﹁他們中的兩個人竭力掙扎到岸,已被淹得死去活來,而且遍體鱗傷,血流如注。另外三個
人全無蹤跡。他倆半死半活地躺了好幾個鐘頭的時間。最後,他倆中的一個終於有了一些氣力,
足以爬起身來看了看周遭的情況。不看也罷,這一看幾乎驚得他再度倒下身去。在遠遠的遠方竟
是布達拉宮!他們四周盡是碧綠的草地和在吃草的犛牛。起初,他們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人間,
而這便是西藏人仰望的天堂。不久,他們聽到身旁來了一陣足步聲,接著是一個牧人在向他倆俯
視。此人曾經遙見那隻破爛的木筏漂下,特地趕來撿起留為自用。最後,這兩個和尚費盡口舌,
終於使這位牧人相信他倆是出家僧侶︵因為他們的僧袍已被扯得光光︶,答應到布達拉宮請人帶
擔架來抬他們回去。自從那天以後,這湖一直很少有人敢於探測,不過,已有人知道,在我們的
火把照臨不到的地方,確有一些島嶼存在其間。其中的一個島嶼已經有人探查過,究竟發現了一
些什麼,待你入門後自見分曉。﹂
我將這件事想了又想,只恨我沒有木筏探它一下。我的導師一直看著我的表情,見了我這副
模樣忽然大笑起來,說:﹁對,去探險是一件有趣的事兒,但我們何必在我們可用﹃星相探究﹄
的時候去浪擲我們的肉身呢?羅桑,不用幾年的工夫,你就可以了。那時你將有能力和我一起來
探索這個地方,把我們所得的知識加在前人的業績之上。至於目前,孩子,用功吧,好好用功,
為了我們兩個。﹂
我們的火把閃爍不定,火光愈來愈小了,我感到我們不久就要在黑漆中盲目地摸索前進了。
當我們從湖邊轉開的時候,我心下想道:我們沒有多帶一些火把,真是愚蠢!就在這時,明雅唐
達普喇嘛走到遠處牆邊,摸了一會,從某個隱藏的凹處摸出了幾隻火把,在已經快要熄的火把上
,把火點了過來。
﹁羅桑,我們在這裏放了幾隻火把,以備不時之需,否則在黑暗中很難摸出去,走吧。﹂
上坡路頗為吃力,我們不時停下來喘口氣兒,就便看看牆上的某些圖畫。我看不懂它們畫的
是些什麼,看來好似一些巨人,還有一些似乎是些機器,奇怪得完全出乎我的想像和理解之外。
瞧瞧我的導師,顯而易見,他對這些圖畫似乎頗為熟悉,而這些隧道亦復如此。我期望將來重遊
此地,其間頗為神秘,而我一經聽到之後,要想下去探個究竟,實在很難。在有機會尋根究底的
時候把大好的歲月虛擲在猜摸之上,我是無法忍受的,但是,只要能夠親自看個水落石出,即使
去冒相當的危險,我也願意。忽然,我的思緒被打斷了:﹁羅桑!你像個老太婆在嘰嘰咕咕。我
們再登一程階級、不久又是白天了。我們要登上屋頂,用望遠鏡找出從前那些和尚流出地面的那
個舊址。﹂
當我們登上屋頂用望遠鏡觀察的時候,我不禁懷疑:我們何不騎馬走四十哩去實地看個清楚
?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說,那裏沒有什麼可看的,凡是可看的地方望遠鏡也可看見。那面湖的出
口顯然是在很深的水平以下,除了達賴喇嘛前生前世命令種植的一叢樹木之外,可以標示那個地
點的東西一樣也沒有。
第九章 薔薇籬畔
次日早晨,我們輕輕鬆鬆地準備返回察克波里寺。在離開之前,我拿了望遠鏡奔上屋頂,將
鄉野的風景作了最後的一瞥。我從望遠鏡中看到,在察克波里的屋頂上,有一個小沙彌躺在那兒
看書,偶而向下面院子裏的和尚頭上投出一兩粒小小的石子。經過透鏡的作用,我可清楚地看到
,在他縮頭避開下面發呆的和尚底視線之時,他的臉上現出一股頑皮的神氣。這使我感到頗為不
安,因為我已由此得知,達賴喇嘛必然亦曾見我做過這樣的鬼把戲。我下定決心,將來我要把工
夫用在布達拉宮那些隱秘建築的一面。
可是,離開的時間到了。我們該向那些使我們有賓至如歸感覺的喇嘛道謝了。其中最好的是
管理﹁印度食品﹂的那位侍者喇嘛。他對我的印象大概不壞,因為他為我做了一件臨別禮物,使
我見了欣然領受。嚼罷東西之後,我們便步下一道道的石階,踏上返回﹁鐵山﹂的道路。我們剛
剛走了一半,忽聽有人大聲呼叫,同時,過路的僧人也向我們後面指手。我們停下步來,一個氣
喘吁吁的和尚奔來向明雅唐達普喇嘛報了一個口信。
﹁羅桑,待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我的導師說罷,立即又拾級而上。我信步閒蕩,欣
賞附近的景色,並觀察了我的俗家。我想了想我的家,轉過身來,幾乎向後跌倒下去,因為我看
到了家父正策馬向我馳來。我向他瞧著,他也向我瞧著;而當他認出了我時,他便將下顎稍稍低
了一下。然後,使我感到極度痛苦的是,他竟掉頭離我而去。我注視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爸
爸!﹂他睬也不睬,只管繼續前進。我的眼睛感到一陣熱辣,不禁渾身開始顫抖起來,我想我要
在布達拉宮的石級上面當眾出醜了。我以極大的自制力挺起胸膛,抬頭向拉薩瞧去。
約隔半個小時之後,明雅唐達普喇嘛騎馬踏下石階,手裏並牽了另一匹馬。
﹁上馬,羅桑,我們得儘快趕到色拉寺去,那裏的一位方丈發生了嚴重的意外。﹂
我看到每隻馬鞍繫著一隻提箱,猜想裏面裝的是我導師的儀器。我們沿著朝聖大道奔馳,掠
過我的俗家以及疏疏落落的香客和乞丐。我們不久就到了色拉寺。那裏早有僧徒在迎候我們了。
我們跳下馬來,各攜一隻提箱,由一位住持將我們帶到那位老僧躺臥之處。
他的面色灰白,奄奄一息,猶如風中殘燭。明雅唐達普喇嘛叫把開水端來,在裏面放了一些
草藥。在我攪動藥水的當兒,他則檢查那位老僧,後者因為摔倒而使腦蓋骨折。一塊骨片凹了進
去,壓迫著裏面的大腦。待藥水冷到相當程度後,我們即以它塗擦老僧的頭部,我的導師更以它
清潔手部。他從箱中取出一把鋒利的刀子,迅即在肌肉間作了一個U字形切口,直達骨部。藥有
止血作用,因此出血甚少。又塗一次藥水,並將切開的肉瓣翻開,使與骨骼分離。明雅唐達普喇
嘛極其輕緩地檢查創部,發現頭骨已被撞凹進去,且低垂於正常水平以下。他在一碗消毒水中放
了許多儀器,然後從中取出兩隻銀棒,此棒一端扁平,扁平處含有鋸齒。他極其細心地將最薄的
邊緣插入骨折的最寬部分,非常非常輕柔地撬起那枚骨片,以使它恰恰高於正常的水平。他在此
處楔入一根銀棒,接著說道:﹁羅桑,把那藥水碗遞過來。﹂我以手端著,好讓他要什麼拿什麼
,而他拿了一隻銀釘,祇是一種三角形的小楔。他將這支小楔推入正常頭骨與已稍稍撬高的骨折
邊緣之間的縫隙當中。他緩緩地推壓骨頭,骨頭稍稍移動一點,他就稍稍推壓一些。現在,這條
水平恢復正常了。﹁它將會結合起來,而這根銀釘是一種固定金屬,可以不至引起麻煩。﹂他再
度用藥水塗擦創口,然後又極細心地將那塊U形肉瓣撥回原處。他用煮過的馬尾毛將此肉瓣縫合
,並在手術部位用了一道藥糊,外加消毒過的紗布包紮起來。
腦部的壓力消除之後,這位老方丈的生命力也就逐漸強盛起來。我們用坐墊將他撐起,使他
處於半坐半臥的狀態。我用重新煮沸的藥水洗滌了儀器,並用消毒紗布將其拭乾,把每一樣東西
都細心裝回兩隻提包裏面。我正在洗手的當兒,這位老人的眼睛眨了眨睜了開來,並在明雅唐達
普喇嘛俯身去看他的時候發出一陣虛弱的微笑。
﹁我知道只有你可以救我,﹂他說:﹁所以我向頂峰發出﹃心靈信息﹄,我的任務尚未完了
,所以我還沒打算離開這副軀殼。﹂
我的導師細心地瞧瞧他答道:﹁你不久就會康復。有幾天不適的時間,一兩次的頭痛,然後
你就可以做你的事了。這幾天睡覺的時候,你必須有人陪著,以免趴著睡。過了三四天之後,你
就不必焦慮了。﹂
這時我已走到窗口向外張望了。觀察另一座大廟的情況,是一件頗饒趣味的事。明雅唐達普
喇嘛走來對我說:﹁羅桑,你剛才做得很好,我們以後可以合作了。現在我要帶你到這一帶走走
,這裏跟我們那裏大為不同。﹂
我們將那位老方丈留給一位喇嘛照顧,接著便走出房間進入到走廊裏面,這個地方既沒有察
克波里那麼整潔,似乎又沒有什麼嚴格的紀律。僧侶們要來即來要去即去,似乎非常自由。與我
們的寺院比較而觀,這裏似乎照顧不善,即使香煙亦難聞得多。一群群的孩子在院子裏面嬉戲玩
耍,若在察克波里,他們只有辛勤工作。祈禱輪多半無人轉動,雖有零零落落的少數幾位老僧在
那兒轉動,但連一般的秩序、整齊,和規矩都沒有。我的導師說:﹁嗯,羅桑,你要不要待在這
兒過他們這種閒逸的生活?﹂
﹁我才不要,﹂我答道:﹁我認為他們這一批人是未開化的野蠻民族。﹂
他笑了起來。﹁他們有七千之眾哩!使得絕大多數清眾蒙羞的,總只那少數幾個害群之馬。﹂
﹁也許是,﹂我答道:﹁但他們稱這兒為薔薇籬,可是我卻看不到我要稱呼它的東西!﹂
他微笑著瞧著我:﹁我想你會願意接管這兒僧紀的工作。﹂
實際說來,我們的廟有著最嚴格的紀律,其他的廟,大都非常懶散,因此,那些和尚如要懶
散,他們就可懶散,誰也不去管它。色拉寺︵真正的名字是薔薇離︶距離布達拉寺約有三哩的樣
子,是所謂﹁三寶座﹂的三大寺院之一。哲蚌寺是三大寺院之中的翹楚,有僧不下萬人。色拉寺
的地位僅居其次,有僧約七千五百之眾,甘丹寺最小,只有六千而已。每座大寺皆如一個完全的
城巿,有街道,有學校,有殿堂,城巿通常都有的任何建築它們都有。街道上皆有喀木人巡邏。
而今天,毫無疑問,巡邏它們的,已是中共的軍隊了!察克波里是個較小的社區,但地位可算不
小。它是醫廟,佔有﹁醫學寶座﹂的地位,並且,它在政府會堂中亦有足夠的代表。
在察克波里,我們學習我所謂的﹁柔道﹂。此詞是我所能查到的最為切近的一個用語,藏文
的描述語﹁松塞羅克容巴杜德披勒拉寶﹂,無法翻譯。我們的﹁技術﹂用語﹁阿馬利﹂亦復如此
。﹁柔道﹂是藏系運動中一種非常基本的方式。並非所有的喇嘛廟都有這種訓練,但我們在察克
波里學習這種工夫,以使我們能夠自制,並使我們可以消除其他意念而便專心醫學,更使我們能
在蠻荒地帶安全旅行。身為醫生喇嘛,出門旅行是常有的事。
老褚曾經當過此道的老師,也許可以說是西藏的一名好手,把他所知的一切都全部傳授給我
||祇為了心滿意足地把一件工作做好。在西藏,大多數的男子和男孩都會一些基本的擒拿和摔
角方法,但我才四歲的時候就會這一套了。我們認為,此道應該用於自衛和自制,不可用於懸賞
比賽。我們有一種看法,就是,強者溫文和善,弱者自吹自擂。
有一種點穴可以用於令人喪失意識||用於接骨或拔牙等等手術時||既不疼痛,又無危險
。它可以在一個人尚未知道受擊之前使他昏迷過去,而在數個小時乃至數秒鐘的時間之內完全恢
復清醒,絕無任何不良後果。說來奇怪的是,它可使一個正在說話的人忽然打住而在清醒時完成
那個未完的句子。由於此道具有明顯的危險性,故而這種﹁瞬間﹂催眠術,祇可傳授通過嚴格考
驗的生徒,以免貽害於人。
在西藏,喇嘛廟不僅是一個專供僧侶修行的場所,同時也是一個自給自足﹑一應具全的小鎮
。我們有優良的劇院為我們演出宗教劇和傳統劇,有其他社區所無的樂師為我們演奏優美的音樂
。有錢的僧人可以到店舖裏購買食物、衣服、書籍,乃至奢侈品。有意儲蓄的人,可以把錢存到
僧院的錢莊裏。所有的社區,不論是在這個世間的哪一部分,無不存在﹁違法犯法﹂的人,這在
西藏則由僧警逮捕,送交法庭,予以公平審判,有罪即交監牢服刑。我們有種種不同的學校,配
合種種層次的心智發展,幫助聰明的男孩力求上進,但除了察克波里寺之外,其他的僧院多讓懶
散的人在睡夢之中虛度生命。我們的觀念是:一個人難以改變另一個人的生活,因此,就只好讓
他在來世迎頭趕上。察克波里不是這樣,如果一個人不能精進努力,那就請他另覓棲身之所,到
僧紀不太嚴格之處去混。
我們的病僧可得到良好的治療;我們廟裏有一座醫院,由受過內科和一般外科訓練的僧人擔
任治療工作。比較嚴重的病例則由專科醫師處理,例如明雅唐達普喇嘛即是其中之一。自從離開
西藏以來,我常對西方人對於﹁藏人認為男人心臟在左,而女人心臟在右﹂所作的報導感到好笑
。我們看了不知多少屍體解剖,足以認識其中真相。此外,對於他們所說的﹁藏人污穢不潔,花
柳遍佈﹂,我也感到頗為有趣。寫出此等陳腔濫調的人,顯然沒有到過英美那些﹁方便﹂之地,
那兒的當地居民可以得到﹁免費的檢查治療﹂。我們確是有些污穢;例如,有些女人把臉塗得厚
厚的,必須劃出口唇的位置,才不至使人弄錯地方。她們經常在頭髮上擦油,使其明亮或改變其
色澤。她們甚至拔眉毛、染指甲||不用說,這些都是西藏女人﹁污穢下賤﹂的跡象。
此是閒話,且讓我們言歸正傳,回到我們的喇嘛社區;我們常有來客,他們不是商人就是僧
侶。他們可在喇嘛客舍中獲得住宿設備。他們也要為此付出費用!並不是所有的﹁僧人﹂都抱獨
身主義;有人認為﹁單身生活﹂並不能獲得正當的禪定心境。歸依﹁紅帽﹂一派的僧侶,可以結
婚;他們是屬於少數的例外。﹁黃帽﹂派僧人全是獨身主義者;他們是宗教生活方面的統治階層
。在﹁結婚的﹂廟裏,男僧和女尼可在秩序良好的社區之中並肩工作,其﹁氣氛﹂或﹁情調﹂多
半不似純粹男性社會那麼嚴格艱苦。
有些喇嘛廟裏自設印刷廠,可以自行印書,紙張亦都自製。製紙是一種不太衛生的工作,此
是由於用於製紙的某種樹皮中含有高度的毒性。這不僅使得各宗派避免造紙,且對僧人具有一種
不良的影響:大凡從事此種工作的人,多數有嚴重頭痛等等的症候出現。西藏不用金屬印模。我
們將書頁畫在適當的木板上面,然後去掉其餘部分,以使印刷部分浮凸而出。在這些印版中,有
的寬可三呎,長至十八吋,其中細節,頗為繁雜。凡有些微錯誤的印版,都不取用。西藏書頁不
同本書;後者縱長,前者反之,且不裝釘,多置於木刻的木質函筴之間。印刷時,先將刻好的印
版放平,接著由一僧人將沾有油墨的滾筒碾過整個版面,使其分佈完全均勻,然後由另一僧人取
紙一張,迅即展佈其上,第三位僧人緊跟著以一較重的滾筒將紙壓下,最後由第四名僧人將印好
的紙頁取下,交由學徒轉放一旁。印壞的不多,有亦不用於書,祇給學徒練習之用。我們察克波
里寺有高約六呎,寬約四呎的印版,其上雕有人體和各部器官圖像。我們用這些印版印製掛圖,
以此著色,除了人體圖之外,我們還有星相圖。以之奠立﹁天象圖﹂,其大約為兩平方呎。實際
說來,它們祇是一個人託胎和出生之時的﹁天體位置圖﹂。我們在此圖的空白處插入從我們印行
的數理表上小心查到的資料。
我們對著薔薇籬俯視了一番,我覺得它跟我們察克波里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接著,我們返回
那個房間,探視那位方丈和尚。他已在我們離開的兩個小時之間有了大大的進步,此時他對周遭
的事物已經有了較大的興趣,尤其是對他所非常仰賴的明雅唐達普喇嘛特別關心。我的導師對他
說道:﹁現在我們必須走了,不過這兒有些藥粉留給你。走時我將對你的當值法師詳細說明。﹂
說罷,他從提包裏面取出三個小小的皮袋遞將過去。對一位老人而言,這三個小袋子。當有起死
回生之效。
到了前院,我們看到一位僧人牽著兩匹活潑可愛的矮馬。它們已經吃、喝、休息夠了,現在
就要準備上路奔馳了。我可不要奔馳。所幸的是,明雅唐達普喇嘛頗願漫步。薔薇籬距離朝聖大
道約有三千七百碼之譜。我不急於掠過我的俗家。我的導師顯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因為他說:﹁
我們可以越過馬路到商店街去。我們大可不必匆忙;明天是一個尚未到的日子。﹂
我極想看看漢人所開的那些店舖,聽聽他們討價還價時的那種尖聲喊叫。這條街的側面有一
座象徵自我不朽的靈塔,塔後為一閃閃發光的廟宇,謝德寺一帶的僧人正川流不息地向那兒前進
。只數分鐘的騎程,我們便進入了那些喧嚷的街巷,這裡的屋子櫛比鱗集地聚居著,好似尋求大
昭寺的蔭蔽一般。﹁啊!﹂我在心裡說:﹁上次我來這裡時,我還是一個沒有出家為僧的自由人
,但願這是一場大夢而我終有醒來的一天!﹂我們漫步蕩上大路,右轉踏上通往剛玉橋的路。這
時,明雅唐達普喇嘛轉頭向我說道;﹁你還是不想當和尚嗎?你曉得,當和尚是一種很好的生活
。到了這一週的週末,一年一度的遠征隊就要上山採藥了。這回我可不要你去。相反的,我要你
跟我一道學習,以使你到十二歲時可以參加醫僧考試。我已計劃帶你跟一個特別高原探險隊去採
一些非常罕見的藥草。﹂此時,我們已經到達小村的盡頭,就要來到拉薩山谷的西門巴果卡林了
。一名乞丐閃避在牆邊,說道:﹁呵!神聖的醫生喇嘛,請不要治好我的病,不然我的生計就要
完了。﹂待我們穿過構成大門的靈塔時,我的導師惻然說道:﹁羅桑,這麼多的乞丐,實在大可
不必。使我們在外國惡名昭彰的就是他們。在我跟隨至尊到漢地和印度去時,曾聽那兒的人談到
拉薩的乞兒,但他們不知道有些乞丐非常富裕。啊,啊,鐵虎年︵一九五○年︶預言︵共黨侵入
西藏︶應驗後,這些乞兒也許就要被迫做勞動工作了,羅桑,你和我都將不會在這兒目睹此事。
因為,那時你流浪異國,而我亦將返回天界。﹂
一想到我最敬愛的喇嘛即將離我而去另一個世界,我就感到無限的悲哀。因為那時我還沒有
悟到人生在世祇是一種幻境,祇是進入一所學校,接受一種考驗而已。對於人處逆境時的行為舉
動,我還毫無所知。直到現在,仍然茫無所知哩!
我們左轉踏上朝聖大道,掠過功德林,復行左轉登上前往鐵山的馬路。對於那些巖壁石刻,
我永遠看個不厭,他們構成了我們鐵山的一面,整個崖面都刻著神像。但時間已晚,我們亦無暇
留連了。我在我們策馬上行的時候想到那些採藥人。察克波里寺每年都要派一個遠征隊入山採取
藥草,曬乾,裝入密不通風的皮囊裡面。那裏的山上是一座巨大的天然藥庫。曾經親到那些高原
地帶的人,為數實在少之又少,而那兒的東西亦奇異得難以筆述。對,我在心裡說,我大可放棄
今年的高山之行,以便用功學習,以期將來能夠適於參加高原遠征||到明雅唐達普喇嘛認為我
適於參加之時。星相家雖曾說我將可一舉通過大考;但我知道我必須努力用功才行;我知道那個
預測含有一個假設:假使我刻苦用功!我的心智發展至少相當於十八歲的少年,而我亦經常與比
我大得多的人混在一起,因此必須使自己能夠自立自強,獨立自主才行。
第十章 藏人信仰
在此一述我們的生活之道,也許不無趣味。我們的宗教是佛教的一種,但沒有適當的字眼可
以直譯。我們稱我們的生命之道﹁宗教﹂,稱信奉我們宗教的人為﹁內道﹂,稱信奉其他宗教
的人為﹁外道﹂。已為西方人所知的一個接近字眼是﹁喇嘛教﹂︵Lamaism︶。它與佛教似乎有
些背離的地方在於:喇嘛教是一種希望的宗教,相信人類有未來;佛教表面看來是一種絕望的宗
教,似乎有些消極。當然,我們不以為有一位無所不見的天人隨時隨地在監視和衛護著每一個人。
案:佛教教眾生徹底懺悔罪障,守五戒、行十善、修六度萬行,積極地改惡修善,以出世的精神
做入世的事業,絕非消極以為一錯即永劫不復而絕望墮落,它帶給眾生皆可成佛的永恆希望。
已有不少博學的人士對我們的宗教作了博學的評述,有的因了被他自己的信仰所蒙蔽而不見,
其他的觀點卻指責我們,有的甚至因為我們的道與他們不同而稱我們為﹁魔﹂。所有這些人的批
評,不是以道聽途說為根據,就是以他人的著述為依憑。其中或有少數幾位曾花上幾天工夫研究
我們的信仰,便自以為無所不知,足夠以此著書立說,對我們的﹁上智﹂費畢佳之方始有所見的
東西加以闡述和宣揚。
試想一個佛教徒或印度教徒,才不過翻閱了一兩個小時的基督教聖經就想闡釋全部基督教的
奧義,是何等的輕率!所有這些評述喇嘛教的著者,沒有一個曾經自動在喇嘛廟裡當過和尚,讀
過喇嘛聖典。這些聖典都是秘不示人的奇書;其所以秘密的原因,是不讓那些急功近利,希冀不
假修行而得超脫的人得以接近。如果有人想從某些儀式得些安慰,藉以獲得某種催眠效果,當然
無人反對,但這並不是內在的真實,祇是幼稚的自欺。對於某些人而言,認為罪過不妨接連去犯
,等到良心實在不安時,就送一份禮物到附近的廟裡,冀以感動神祇而立即赦免,然後又可重新
再犯,這種想法,實在非常幼稚,但事實並不這麼簡單。世間確有神明||一種無上的存在。我
們不論稱它什麼,其實皆無關緊要,﹁神﹂是一種實際。
大凡研究過真正佛教的藏人,除了祈求人的正義之外,從不祈求佛的慈悲或寵惠。作為正義
精神的無上存在,不能厚此薄彼,否則便與正義相違了。祈求慈悲或寵惠,應許黃金或好香,如
果所求得遂的話,那麼這便表示:出價最高者可以得救。上帝缺乏金錢時,可被﹁收買﹂了。
人可對別人慈悲,但非常少見;無上的存在只可顯示正義。我們都有不朽的靈魂。我們的禱
詞是:
﹁唵!嘛呢吧咪吽!﹂
這句咒語︵六字大明咒︶,往往被直譯為﹁敬禮連中
寶!﹂我們稍稍深入的人都知道它的真義是﹁敬禮人的大
我!﹂死亡是沒有的事。正如人在晚間脫衣睡覺一樣,靈
魂在肉體睡覺時離體而去。正如衣服穿破了需要丟棄一樣
,靈魂在肉體不堪使用時丟開軀殼。死就是生。死亡祇是
再生於另一生命層面的活動。人或其精神是永恆不滅的。
肉體祇是覆被精神的暫時衣服,其質料祇依現世工作的性
質而定。外在的樣子無關緊要,內在的靈魂不可忽視。偉
大的先知可以乞丐的姿態出現︵我們如何能從外表判定別
人的善惡︶。而前生犯罪的人今生可能生於富豪之家,看
他在沒有貧窮的驅使下,是否仍會犯錯。
所謂﹁生命輪﹂,即是我們所說的﹁投胎||生存於
某世界;死亡||恢復精神狀態,屆時再出生於另一種環
境和狀況之中,如此輪轉不息﹂的一種活動。一個在一生
中吃了許多苦頭的人,這並不一定表示他前世都十惡不赦
;這也許是他學習某些事物的至當至快的辦法。﹁實際經驗﹂總是比道聽途說更為真實可靠!自
殺的人,也許會再生把未盡的陽壽過完,但這不表示所有一切早夭的人都是自殺者轉生而來。這
種﹁生命輪﹂適用於一切人類:乞丐與國王、男人與女人,白人與有色人,一律平等。當然,這
裏所謂的﹁輪﹂,祇是一種象徵的說法,但可給沒有時間從事長期研習的人一個清楚的概念。我
們無法用一兩節文字把藏人的信仰說個明白;涉及此點的﹁康嘉﹂或藏文大藏經,有一百餘冊之
多,而即使讀了這一百餘冊的經典亦未必得到透澈的認識。有不少經書深藏於深山僻野的寺院之
中,祇有登堂入室的人才能一睹究竟。
東方人得知種種﹁神秘勢能﹂和法則,並知其為自然之理,已有不知多少世紀的時間。東方
的科學家和研究人員不但不以這些﹁勢能﹂不可稱量或化驗而否定其存在,相反的,他們卻不斷
努力增進駕御此等自律法則的能力。舉例言之,我們對﹁眼通﹂的興趣不在它的機械力學,而在
修習的成果。有些人對眼通抱持懷疑不信的態度;這些人猶如天生的瞎子,由於不能親睹光影為
何物,而說視力為子虛,由於不能明白何以能﹁千萬里之外見物﹂的原理而說眼通為虛構!
人身周圍具有種種光色的靈氣,深於此道的人可以憑其色澤的強度推斷其人的健康狀況、心
理健康與否,以及一般的造化情形。此種靈氣係由內在生命、自我或神識所放射的一種光熱。人
頭的四周有﹁榮光﹂或後光,也是生命力的一部分。人死之時,自我離開肉體遊行至另一種生存
階段,此種﹁榮光﹂即行褪失。人死變﹁鬼﹂,稍事飄流,也許是因突然解除肉體的束縛而嚇昏
,也許不能完全明白發生何事。這也就是何以要喇嘛照顧臨終之人,以使亡者曉知其必將經過的
階段之故。倘使忽略此點,亡靈也許即被慾念所牽或被不得超脫的塵緣所拘繫。法師的責任,就
是打破此種繫縛。
我們不時為引導亡靈而作佛事。藏人對死並不恐懼,但我們相信,如作若干警戒,從此轉生
來世的過程當較輕易得多。亡者必須明白某些路徑,憶念某些路線。此種佛事多在佛殿中舉行,
約有三百僧人參與其間。佛殿中央有五位得有﹁他心通﹂的喇嘛,面向中心圍坐一圈。這些喇嘛
在方丈帶領眾僧諷誦經咒之時,嘗試與苦惱的亡魂保持心通的連繫。藏文禱詞難作完全通達的翻
譯,下列各節祇是一種嘗試:
諦聽,所有你們流浪在陰陽界間的亡魂,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生者與死者所住的世界兩不相混。他們的
容貌從何可見?他們的聲音從何可聽?這第一炷香燃來召喚一個可以引導的亡魂。
諦聽,所有流浪而無引導的亡魂,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山嶽朝向蒼天,但無聲音可聽。清風弄水,花仍
開放。你走近時鳥不飛走,它們對你不見不聞。這第二炷香燃來召喚一個可以引領的亡魂。
諦聽,所有你們流浪的亡魂,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此世虛幻,此生一夢。有生必然有死,唯有佛道通達
不生不滅。這第三炷香燃來召喚一個可以引導的亡魂。
諦聽,所有你們曾有權勢的人們,所有你們曾經登極統治山河的人們,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你們的王朝
祇不過持續了一瞬時光,而你們人民的哀怨卻從未止息,大地血肉橫流,被壓迫者的哀歎撼動樹葉
。這第四炷香燃來召喚可以引導的國王和獨裁之靈。
諦聽,所有你們曾經侵略、殘害、殺戮的武人,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你們的軍隊而今安在?大地一片呻
吟,戰場野草橫生。這第五炷香燃來召喚將軍和諸侯的野鬼孤魂,以為導引。
諦聽,所有的畫家和文士,所有你們曾經繪畫寫作的人們。你們竭盡目力,磨穿硯盤,枉費精神。人們對
你們亳無所憶,而你們的靈魂卻須繼續前進。這第六炷香燃來召喚畫家和學者的亡魂,以為指引。
諦聽,美麗的少女和尊貴的婦人,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你們的青春曾如春晨一般清新,一度情人的擁抱
之後傷心斷魂。秋去冬來,花木凋謝,美亦如是,盡皆化為骷髏。這第七炷香燃來召喚少女和貴婦
的遊魂,將她們引開世間的牽絆。
諦聽,所有你們乞丐、竊盜,以及危害他人而不得安息的人們,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你們的靈魂流浪在
人間,外無友情,內無正義。這第八炷香燃來召喚曾經犯罪而今飄零的遊魂。
諦聽,妓女們、賣笑的女子們,以及曾經犯罪而今飄零陰界的亡魂們,諦聽我們的靈魂之聲。這第九炷香
燃來召喚她們接受指引,以便脫離世間的束縛。
在香煙瀰漫的寺廟中,閃爍跳躍的油燈,可使活人的影子在金色佛像的後面搖晃舞動。此種
氣氛可在有心通的僧人集中精神勞力與已經離開人世但尚未脫離人間纏縛的幽靈保持連繫之時,
愈來愈為熱烈。
穿著赤豆色僧袍,面對面成行地坐著的僧侶,抑揚頓挫地誦唱著薦亡禱詞,而深藏著的巨鼓
則擊出令人心顫的韻律。而該寺的其他部分,則傳來一陣陣內臟的嘈雜聲,體液的瑟瑟聲,肺氣
的喘息聲,猶如活的人體一般。此等人體內部聲響的節奏,將隨著儀式的繼續進行而逐漸變慢變
緩,直到最後終於傳出靈魂離開肉體的聲音。接著是一陣瑟瑟聲,一陣顫動的喘息聲,而後是一
片沉寂||一片隨著死亡而來的沉寂。這陣沉寂中帶著一種即使最低的靈覺也能覺知的觸悟:周
遭有著人類以外的眾生在環伺著、諦聽著。當此心靈感通的指引繼續進行之際,其緊張度將隨著
不安的亡靈繼續走向下個行程而逐漸逐漸放鬆開來。
我們堅信我們世世轉生,且不僅生於此世而已。我們知道世界有恆河沙數,其中多半居有種
種不同形態的生靈,有些且可優於人類。我們藏人從不認為人類是最尊最貴的進化之靈。我們相
信他方世界向有更高的生命類型,但他們決不至於投擲原子炸彈。在西藏時,我曾看過有關太空
飛碟︵幽浮︶的記錄,記述著一般人所說的﹁諸神的戰車﹂。明雅唐達普喇嘛曾對我說,已有一
群喇嘛跟這些﹁神祇﹂建立心靈的交通,後者表示他們正在監視著我們的地球,恰如我們人類在
動物園中監視著危險的野獸一般。
關於輕身術已經有人寫下不少東西。據我不時所見,此道非不可能,但需經過長期鍛鍊。修
習此道實在無味,因為此外尚有一種較為簡便的辦法可行:﹁靈體旅行﹂比這還要容易,還要確
實。大多數的喇嘛都會此道,不論何人,只要稍有耐心,都可潛修此種實用而又有趣的技能。
當我們清醒世間的時候,我們的自我拘限於肉體之內,除非受過特殊訓練,要想將自我與肉
體分開,勢不可能。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只有肉體需要休息,精神則游離開來,進入神識境域,
頗似學童放學回家。自我與肉體之間由一條可作無限延伸的﹁銀帶﹂連繫著。只要這條銀帶不斷
,肉體便可繼續生存下去;人在死亡時,這條銀帶則因生命出生於另一精神世界之中而分開;恰
如嬰兒的臍帶剪斷而與母體分開一樣。以嬰兒而言,誕生即是死亡||結束他在母體裏面所過的
那種屈隱的生活。以精神而言,死亡即是誕生||再度進入自由自在的生命世界。這條銀帶未斷
之時,自我則在肉體睡眠之際自由遊蕩,但如受過特殊訓練,自我則可在清醒時遊歷。精神的遊
蕩產生夢境,夢境係由銀帶傳達的印象。此等印象傳達意識時即被﹁合理化﹂,以投合吾人之人
間信仰。精神世界中沒有時間這種東西||﹁時間﹂祇是一種純粹的物理概念||因此我們可在
一剎那間得到漫長而又複雜的夢境,此例甚多。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見自己
與一個距離遙遠︵也許遠隔重洋︶的人晤面交談。夢中如果曾經發生某種信息,醒來時通常會有
一種強烈的印象,覺得有某件事情不可遺忘。在夢中會見一位遠方的朋友或親人,往往能夠記得
,而在短期內聽到那人的消息,更是屢見不鮮。對於缺乏訓練的人而言,此種記憶往往因為受到
扭曲而成一種不合情理的夢境或夢魘。
在西藏,我們不但常以靈體投射法︵而非輕身術︶旅行,而且能夠控制其中的全部過程。我
們使自我離開肉體,但仍以銀帶與之連在一起。我們不但可以隨意遊歷,而且想到哪裏就到哪裏
,其速如電。大多數的人都有從事靈體旅行的能力。實際說來,不少人已有很好的開始,但因缺
乏訓練而大吃一驚。差不多每個人都曾有過這樣一種感覺:有剛剛飄然入睡的時候,突乎其然地
被一陣猛烈的牽引所驚醒。此係由於自我的外展過速,肉體與靈體的分離太急所致,致使銀帶收
縮而將靈體抓回到肉身之內。已出體旅行而被迫返回,是一件頗不愉快的事情。靈體飄浮於肉體
上空許多呎處,猶如汽球浮於線端。某種東西,也許是某種外在的噪音,可使靈體急遽地返回肉
身之中。這使肉體頓然驚醒;先有一種跌落懸崖的可怖感覺,而後忽然驚醒。
在完全的控制之下,在完全清醒的時候從事靈體旅行,幾乎可帶任何人作伴。這需練習,但
最重要的是,早期階段必須斷絕俗務,隱身潛修。此道既無課本可供模擬,更無課堂可供研習,
但應在此強調的是,除非找到一位適當的老師,否則難題重重,無處問津。這雖沒有什麼實際的
危險,但也要冒些震驚和情緒紊亂之虞||假如讓靈體以相位或偶合的情況出入肉體的話。心臟
衰弱的人應該禁絕從事靈體投射的訓練。此種投射的本身並無危險可說,但對心臟衰弱的人卻也
有另一種更大的危險||假如此時有人闖進室內擾亂肉身或銀帶的話。這可導使致命的震驚而引
起極度的不安,假如如此的話,自我必須轉生過完它的陽壽,而後才能進至下一個階段。
我們西藏人相信,在人類墮落之前,每個人都有靈體旅行、﹁眼通﹂見物、﹁心通﹂知人、
以及﹁足通﹂輕身的本領。我們墮落的樣子是濫用這些本領,只為一己的利益而不顧整個人類的
發展。人類早先可以用心靈感應互相交談。某些地區的土著有其特有的聲語,只可用於他們本身
之間。不用說,心語不但可用心念交談,而且可以用於整個人類,不受方言土語的限制。待到心
通的能力由於濫用而喪失之後,那就黔驢技窮,枉造通天之塔!
我們沒有所謂的﹁安息日﹂、我們有的是﹁節慶日﹂,待每月初八與十五兩日。其次尚有特
殊的禮拜,禮拜日通常不做工作。我們的節日據說與基督教的節日略相彷彿,對於後者我所知有
限,不便妄加評述。我們的節日有:
元月︵約當於西曆或陽曆二月︶初一至初三,我們慶祝﹁樂薩﹂,亦即西方所稱的﹁新年﹂
。這在遊樂和宗教禮拜方面都是重大的日子。我們每年一度的一個最大儀式,是從初四到十五,
可以稱作﹁拜懺日﹂,藏人稱為﹁蒙蘭﹂,在宗教年和俗世年兩者方面都是一個高潮。這月十五
日我們慶祝佛陀託胎日,此非嬉戲遊樂而是真正感恩之日。這月的最後一個節慶,是半宗教半神
秘的﹁聖劍出巡﹂,定於這個月的二十七日。過了這一天,元月份的節慶便算過完了。
二月︵約當於陽曆三月︶節日頗少。該月二十九日有一個驅除倒楣鬼的儀式。三月︵陽曆四
月︶亦少節日。該月十五日為悟道紀念日。
到了四月︵西曆五月︶八日,我們舉行佛陀出家紀念日。據我所知,這個日子略似基督教的
大齋︵四旬齋︶日。在這大齋日的幾天當中,我們得過更為嚴肅的生活。此月十五日是佛陀涅槃
紀念日。我們將這一天視為所有亡者的紀念日,相當於西方的﹁萬靈節﹂。我們在這天燒香召喚
飄零而不得超脫世間的亡靈。
必須在此說明的是,所有這些祇是若干重要節日,此外尚有許多次要節日和儀式需要注意和
舉行,唯其重要性不足在此加以一一列舉。
六月初五日是我們﹁醫生喇嘛﹂到其他寺院參加特別儀式的一天。我們所要慶祝的是感謝醫
道僧侶的救助,而佛陀則是醫生僧人的創始者。這天我們不可犯過,但過了這天之後,我們會被
叫起報告我們對想像的師長做了一些什麼!
佛誕日就是﹁浴佛節﹂,定於六月︵七月︶初四日。接著,我們還要舉行儀式,紀念佛陀初
轉法輪。
收獲節定於八月︵陽曆十月︶初八日。由於藏地乾旱少雨,仰賴河流的程度甚於其他地區,
故而收獲節與河水節合併舉行,此蓋基於沒有河水即無收獲可言之理。
九月︵十一月︶二十二日是佛陀自兜率天降世紀念日。次月︵九月︶二十五日我們慶祝﹁燈
節﹂。
一年一度的最後宗教活動,舉行於十二月二十九到三十日兩天︵約當於西曆或陽曆一二兩月
的交接點︶,是我們除舊佈新的日子。
我們的日曆與西方的日曆︵或陽曆︶頗為不同;我們所用的是六十年一循環的六十甲子,每
年都由十二種動物︵生肖︶和五大元素︵五行︶作種種不同的配合運用加以指導。新年介於西曆
二月間。下面所錄是一張從一九二七年開始的年曆:
一九二七|∣火兔年
一九二八||土龍年
一九二九||土蛇年
一九三○||鐵馬年
一九三一||鐵羊年
一九三二||水猴年
一九三三||水鳥年
一九三四||木狗年
一九三五||木豬年
一九三六||火鼠年
一九三七||火牛年
一九三八||土虎年
一九三九||土兔年
一九四○||鐵龍年
一九四一||鐵蛇年
一九四二||水馬年
一九四三||水羊年
一九四四||木猴年
一九四五||木鳥年
一九四六||火狗年
一九四七||火豬年
一九四八||土鼠年
一九四九||土牛年
一九五○||鐵虎年
一九五一||鐵兔年
一九五二||水龍年
一九五三||水蛇年
一九五四||木馬年
一九五五||木羊年
一九五六||火猴年
一九五七||火鳥年
一九五八||土狗年
一九五九||土豬年
一九六○||鐵鼠年
一九六一||鐵牛年
||以下依此類推,以至無窮。
未來可以預卜,是我們信念的一個部分。在我們看來,不論以何種方式從事占卜,不但都是
一門科學,而且都是一門精確的科學。我們相信﹁占星學﹂。在我們看來,所謂﹁星相影響﹂,
祇不過是因為體性反映地球而﹁著色﹂或改變的宇宙射線而已。任何人都可同意的一件事情是:
我們可用照相機和白日光線攝取某種東西的照片。將種種不同的濾色鏡置於照相機的鏡頭上,可
以設法使攝得的照片產生若干不同的效果,例如正色照片、全色照片、紅外線照片,如此等等,
種類甚多,此處祇舉二三,以見一斑。同樣的,人亦可因宇宙射線射到自己化學的和電氣的身上
而受影響。
佛陀有言:﹁星相占卜,算命打卦,預測吉凶好惡運道,皆在禁止之列。﹂但後來又在我們
的一本聖書之中宣布說:﹁此種少數得天獨厚,令使用人因此受苦的能力,可以使用。此種精神
能力不可用於牟取己利,不可用於世間野心,不可用於證明此等能力。唯有如此,無此天賦者始
可得到保護。﹂我因開第三眼曾經飽受痛苦,但也增進了我的這種天賦能力。關於開眼問題,容
後再述。此處較宜略作詳述的是星相學以及曾見某一星相預言應驗的三位英國要人。
在西藏,自從一○二七年以後,所有重大決定,都以星相學為輔助工具。一九○四年英軍入
侵我土,曾有準確的預言,試將其翻譯如下:﹁時在木龍之年。是年的第一部分保衛達賴喇嘛,
戰後盜賊紛起。敵人甚多,武器引人愁惱,人民即將奮戰。年底有調人出面終止戰爭。﹂此一預
言寫於一八五○以前,所言為一九○四,亦即﹁木龍之年﹂的事。楊豪斯本上校主持英軍入侵之
事,曾在拉薩見過此一預言。一位亦屬英軍的華德爾先生,曾於一九○二年見過此項預言的印刷
品,其後前往拉薩的貝爾先生亦曾見過。曾經預言確實的其他一些事件尚有:一九一○年,清兵
進入西藏;一九一一年,漢人革命,成立國民政府;一九一一年後期,清兵退出西藏;一九一四
年,英德戰爭;一九三三年,達賴喇嘛過世;一九三五年,達賴喇嘛再現化身;一九五○年,﹁
邪力將侵西藏﹂。共產黨於一九五○年十月進入西藏。其後受封爵士的貝爾先生曾在拉薩見過這
些預言。以我自己來說,所有有關我本人的一切預言均皆一一應驗,特別是關於我的艱辛,尤其
真實。
占星之學是一門科學,實非本書少數幾頁篇幅所能盡述。簡要言之,包括繪製一張天文圖,
呈示當事人託胎與出生時的天體關係位置。正確的出生時辰,不但必須清楚明白,而且要換算成
為﹁星時﹂,此一地球各帶的時間頗為不同。地球在軌道中運行的速度每秒有十九哩之巨,由此
可見,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實非虛言。以赤道地帶計算,地球的旋轉速度每小時約為
四十哩。地球在旋轉中傾斜,如在秋天,北極可比南極超前約三千一百哩,春天則反是。因此,
出生地的經度非常重要,不可忽視。
這種圖表一經繪成之後,大凡受過基本訓練的人,都不難解釋其中的意義。每一個星座與星
座之間的相互關係必須測度出來,而其對於當事人的影響亦須計算清楚。我們製備一種﹁託生表
﹂,藉以明白勢能對於一個人出生之初所生的影響。出生圖則呈示勢能在當事人進入一個實際世
界之際所生的影響。為了知道未來,我們製備一種時間圖,加以標示並以之與出生圖比對而觀。
也許有人問:﹁你果真能夠預測在賽馬中,誰贏二、三嗎?﹂答話是:﹁不能!||除非為了與
賽有關的每一個人、每一匹馬,以及每一位馬主都造一張命運圖。以此而言,閉上兩眼以針戳﹁
起始表﹂,是再好不過的方法。我們可以預卜一個人是否可以康復或湯姆是否會娶瑪麗以及婚後
是否幸福,但這裏要算的是個人的命運。此外,我們還可以說,英美兩國如果不能遏阻共產黨的
擴張,﹁木龍年﹂將有戰爭發生,這在六十甲子裏面是一九六四年的事。那麼,本世紀之末將有
一場動人的焰火展示,招待火星或金星上的任何觀眾||假定共黨仍未受到抑制的話。
使得西方人往往感到大惑不解的一個問題,是追溯一個人的前生前世的事。不明此道的人說
這是胡說八道,正如一個全聾的人說:﹁我聽不到聲音,因此世上沒有聲音。﹂追溯前生前世的
事是不可能的事。一個人可以站在飛機場,為了不知剛剛到站的飛機為何遲降而疑惑。過路的人
也許可以猜估一下,而管制塔上的人員則可以其專門的知識說個明白。一個普通的觀光客,只要
有一張飛機編號表和一份準確的進出時間表,即可查出剛才進站的飛機是那一班次。我們對於前
生前世的事亦復如是。要將此中過程說個清楚,至少非有一本書的篇幅不成,因此,即使我們現
在就向下挖去,也是無能為力的。說說西藏星相究有哪些項目,也許不無趣味。我們以十九個符
號用於十二宮中。這些符號所指的事項有:
*本人與本身利益。
*經濟,金錢得失。
*親戚,短程旅行,心智與寫作能力。
*晚年的財產與生活狀況。
*子女,娛樂與默想。
*疾病、工作,以及小動物。
*伴侶、婚姻、怨敵與訴訟。
*遺產。
*長途旅行與精神事項。
*職業與榮譽。
*友誼與雄心。
*困擾、禁制,以及隱憂。
此外,對於下述事項,我們亦可算出發生的大概時間或在何種狀況之下發生:
*愛情,其人的類型與邂逅的時間。
*婚姻,何時以及如何實現。
*激情||﹁狂熱﹂的戀情。
*災難,及其如何發生或是否發生。
*不幸。
*死亡,何時以及如何。
*牢獄,或其他拘禁。
*不和,通常為家庭或事務爭吵。
*精神,進步的程度。
我雖常做占星工作,但我發現精神測定和﹁水晶觀注﹂不僅較為快速,而且同樣準確;並且
,對於拙於數字的人,亦較簡易得多!精神測定術是從一篇記述文字中蒐集往事的模糊印象。當
人們進入一座由於年代久遠而顯得神聖莊嚴的教堂或廟宇時,他們會說:﹁氣氛多麼清淨!多麼
安詳!﹂而當他們進入一個兇殺案的遺址時,他們會驚叫道:﹁啊!這裏好怪異,令人毛骨悚然
。咱們趕快離開這裏吧,我不喜歡這裏。﹂
水晶觀注稍有不同。如前所述,那塊﹁玻璃﹂祇不過是﹁第三眼﹂射線的一個焦點而已,頗
似X光射線集中於一面隔板之上,呈現一幅螢光的圖像,其中絕無半點神秘之處,祇不過是自然
法則的一種運用罷了。
在西藏,我們有合乎﹁自然法則﹂的紀念碑。我們的靈塔︵其高約有五呎到五十呎不等︶,
是與耶穌受難像或一般聖像相當的象徵物,西藏隨處可見。在一幅拉薩略圖中,繪有五座這種靈
塔,就中以西門巴果卡林最大,形成該巿的城門之一。靈塔的形狀約如圖所示。其下的方形基底
表示堅固的﹁地基﹂,其上為﹁水球﹂,再上為﹁火錐﹂,再上為﹁氣托﹂,最上為波動的精神
或待脫離物質世界的靈氣。每一元素︵大種︶皆由趣悟階路而登達。這整個東西全是藏人信仰的
象徵。我們出生時降生於地,自此而後,畢生努力經由趣悟的階路向上攀登,最後,一口氣不來
,便進入精神世界。然後,經過一陣長短不等的安
息之後,再度轉生,接受又一次的教訓。所謂生命
之輪,就是象徵出生||生活||死亡||精神|
|出生||生活||死亡||精神::這種永無窮
盡的輪迴。不少熱情的學生犯了嚴重的錯誤,認為
我們相信有時繪在生命輪上的那些可怖的地獄變相
。孤陋寡聞的野蠻人或許相信,但已有契悟的人則
否。基督徒真會相信他們命終時撒旦即忙於拿他們
燒烤鞭笞麼?他們真的相信他們在往﹁他方﹂時會
穿著睡衣坐在雲端學習彈琴之藝嗎?我們相信我們
在地上︵人間︶學習,也在地上︵人間︶接受燒烤
鞭笞的苦刑。所謂﹁他方﹂,在我們看來,就是我
們在離開肉體時所去的地方,就是我們會見亦為脫
離肉體的靈體要去的地方。這並不是﹁唯靈論﹂或
﹁關亡術﹂,而是一種信念:在我們入睡或死亡之
後,我們便自由自在地悠遊於靈的層面之間。我們用於表達此種層面之較高境界的一個術語是:
﹁金光之地﹂。我們確信,當我們死亡或睡著之後到達靈界時,我們便可會見我們所愛的人,此
蓋由於我們與他們彼此調和,互有親和之力。我們不會遇到我們所厭惡的人;因為那種情況不太
和諧,彼此相斥而乏引力,因此故亦不會為﹁金光之地﹂所有。
所有上述各點,皆已由時間加以證實,但殊為可惜的是,西方人一直不願取信,而讓﹁唯物
論﹂阻礙了這門科學,使它未能得到適度的探究。他們起先不知嘲笑了多少東西,而後終於被證
明為真實不謬,像﹁電話、廣播、電視、航空﹂以及其他許許多多東西,皆是此中一例。
第十一章 醫僧考試
我少年的決心是一舉通過大考。我在我的十二歲生日接近時逐漸放鬆我的學科研究,因為大
考的日期就在我的生日次一天,而以往的幾年時間已經熱切的學習了諸如:星相學、草藥學、解
剖學、宗教修身學,乃至詳確的香科配製,應有盡有。藏文和漢語,特別是書法和數學,尤為吃
重。遊戲少之又少,唯一的﹁遊戲﹂是柔道,因為我們在這方面需要通過一項嚴格的考試。在此
三個月前,明雅唐達普喇嘛就曾對我說過:﹁羅桑,不要做太多的複習,太多的複習只有把記憶
攪混。但要鎮定沉著,就像你現在這樣,知識不會跑掉的。﹂
考試的日子終於來到了。清晨六點鐘,我和其他十五名考生一齊來到考場。我們做了一次簡
短的禱告,以使我們的心情不至過鬆或過緊,接著,為了查看我們有沒有夾帶舞弊的事情,我們
奉命脫光衣服接受搜查,而後換上乾淨的袍子。主考將我們從小小的考場送進封閉的密室。此種
密室係石砌的小屋,寬約六呎、長十呎、高八呎,外面經常有警察僧巡邏。我們每個人都被帶到
一間密室門前,奉命進入其中,而後被關上,鎖起,並加封條。待我們全部都被封進一間間的小
小密室之後,便有服務僧人將書寫用具,及第一組問卷帶到牆上的一個小小的活瓣門之前。此外
,他們還給我們端來奶茶和糌粑,並向我們表示,糌粑每天可吃三頓,奶茶隨時可喝。而後,他
們便將我們留在密室之中與第一批試題搏鬥。每科要考一天,六科共考六天,從早晨天剛微亮開
始,直到夜深不見五指為止。我們的小室沒有屋頂,因此,我們的光線係從總考場而來。
我們一直待在各各分開的密室之間,不論任何理由都不得外出。一到天晚光線消失之後,便
有一位僧人來到牆上的活瓣小門之前,向我們收取考卷,接著,我們躺下睡覺直到次日天明。以
我自己的親身經驗而言,我可以說,每科一份考卷費十四個小時作答,確可考驗我們的學識和膽
力。到了第六天的晚上,這些筆試科目即行告一段落。但我們仍須待在密室之中過夜,因為,到
了次晨,我們必須把它打掃乾淨,一如我們剛來之時。這一天所剩下來的時光便由我們自己隨意
支配。事隔三天之後,我們的考卷已被校閱,而我們的錯誤亦被發現之時,我們便逐個被叫到主
考人員之前。他們只照我們的弱點詢問,但他們的問話要佔整整一天的工夫。
到了次晨,我們十六個人要到我們學習柔道的那個房間裏面。這次我們被考的問題,是與勒
頸、揪扭、跌落、摔倒,以及自制等相關的學問。我們每一個人都得與其他三名考生交戰,失敗
即被淘汰。最後,所有其他的人都一一落選了,單單只有我一個留了下來,全虧我幼年在老褚手
裏所受的訓練。至少,我總算通過了柔道高手的考驗!而這祇出於我幼年所受的訓練,那時我曾
認為它是一種殘忍不公的玩意。
第二天我們獲准休息,以恢復考試的疲勞,次日我們聽到了考試的結果。我與其他四人通過
了。我們要成為﹁屈巴﹂或醫生教士了。明雅唐達普喇嘛自從考試起一直與我未曾見面,這時他
著人把我叫到他那裏去。我剛一進門,他就興高采烈地對我說:﹁羅桑,你做得很好||你名列
前茅了。院長已向﹃至聖﹄呈上一份特別報告。他要建議讓你立即升為﹁喇嘛﹂,但我表示反對
。﹂他看了看我的苦臉,隨即解釋道:﹁最好還是自己用功,憑自己的本領爭取。接受賜予會錯
過很多的訓練||將來你會感到頗有用處的訓練。不過,你不妨搬到我隔壁那間房裏去,因為時
候一到,你就可以通過考試了。﹂
這對我似乎相當公平;我很願意聽我導師的指導,只要他認為那樣最好就好。使我頗感驚恐
的是,我明白到我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要以我為榮,要訓練我各科全獲最高成績。
這個星期還沒過完,有一位信差,氣喘吁吁,伸出舌頭,就像快要死了一般||顯而易見,
從﹁至聖﹂那兒帶來一通信息。信差們慣於運用他們的表演才能,總是想給人一種強烈印象,表
示他們的信送得多麼快速,路走得多麼艱辛。由於布達拉宮距此地不過一哩之遙,因此我認為他
的﹁演出﹂未免過火了一些。
﹁至聖﹂賀我通過大考,然後表示即日起視我為喇嘛,讓我穿著喇嘛服裝,享受喇嘛所有的
權利和優惠。他同意我導師的意見,讓我到十六歲時參加晉階喇嘛的考試,﹁因為這樣,你就可
以被誘導著學習免試所無法學到的東西,而使你的知識因此大為增加。﹂
現在,我既然被視為一名喇嘛了,我就有更多的自由力求進步而不至受﹁班級進度﹂的影響
了。並且,這也表示,任何學有專長的人都可當我老師,因此,我也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儘快學
習了。
我必須儘早學習的一件事,是﹁心身放鬆之術﹂,不懂此道,真正的佛學便不得其門而入。
一天,我正在看書的時候,明雅唐達普喇嘛走了過來。他朝我瞧了一眼,然後說道:﹁羅桑,
看來你相當緊張。除非你放鬆身心,否則你在靜修方面便得不到進步。我要讓你看看我是怎麼做
的。﹂
他教我先學躺下,因為儘管放鬆之道可以坐著進行,甚至站著進行,但最好還是先從仰臥開
始為宜。﹁想像你已跌落一片懸崖,﹂他說:﹁想像你已跌落崖下的地面,成了一個不成人形的
形骸,全身的肌肉都放鬆了,四肢微微屈曲,嘴巴微微張開,唯有這時臉部的肌肉才能舒緩下來
。﹂我手忙腳亂地忙了一陣,終於完成了他所要求的姿式。﹁現在,想像你的膀子和腿裏充滿了
忙碌的小人,在牽動你的肌肉使你工作。叫那些小人離開你的腳,以使那裏沒有任何動作,沒有
任何拉力,沒有任何感覺。讓你的心靈查察你的腿部,使那兒不要使用肌肉。﹂我躺下身來,努
力觀想那些小人。我想到了老褚在裏面扯動我的腳趾!啊,我很願意將他趕走哩!﹁然後再做你
的腿部。你的腳肚包。羅桑,你一定有不少小人在那裏工作。他們在你今晨跳躍時曾經拚命工作
。現在,給他們休息一下。將他們趕向你的頭部。他們全部出去了?你可確定嗎?以你的心靈查
看一番,叫他們不要牽動肌肉,以使它們完全放鬆。﹂突然間,他打住指道:﹁瞧!﹂他說:﹁
你忘了你的大腿還有一個小傢伙在那兒。那兒有四個小傢伙在抽緊你大腿裏面的一條肌肉。將它
趕走,羅桑,將他趕走!﹂最後,我的兩條腿終於放鬆到了使他滿意的程度。
﹁現在,再做你的膀子,﹂他說:﹁先從你的手指開始。叫他們滾開,經過腕部,將他們趕
到肘部,趕到肩部。想像你在把那些小人全部支遣開去,以使那兒沒有任何牽扯,沒有任何緊張
,沒有任何感覺。﹂待我做到這裏之後,他又說道:﹁現在輪到軀幹本身了。想像你的肉身是一
座廟宇。想像裏面的和尚都在牽動你的肌肉使你工作。叫他們滾開。待全身肌肉放鬆之後,叫他
們先行離開你的下半身。要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走開。要他們放開你的肌肉,放開你的所有肌肉
,以使你的全身只有皮囊包著,以使一切的一切完全放鬆,放下,放開,均皆各得自在。如此,
你的身體便放鬆了。﹂
顯而易見,他對我的進步已感滿意,因為他繼續對我說道:﹁頭部是最需要放鬆的部分。看
看我們能對它做些什麼?看看你的口部,每個口角皆有一條抽緊的肌肉。使它放鬆。羅桑,使兩
邊均皆放鬆。你既不說話又不飲食,所以不必緊張。你的兩眼擠成一團了。這兒又沒有強光刺激
它們,所以你只要微微閉起就行了,沒有任何緊張。﹂他轉身瞧向窗外。﹁我們最好的﹃放鬆模
式﹄正在外面曬太陽。你可從貓的放鬆姿式學牠一課,牠在這方面做得比誰都好。﹂
寫下這段文字,費了不少時間,而讀來亦不見得明白易曉,但於此道,只要稍加練習,即很
簡單,不費一秒鐘的工夫,便可完成。此種放鬆之道可謂萬無一失。大凡焦心文明的人,只要依
照此處所述方法以及下面所述心理法門加以練習,都可做得很好,對於心理法門,我奉教以另一
種稍微不同的方式進行。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表示:﹁如果心理緊張,身體放鬆便亳無益處。在
你躺下把身體放鬆時,且讓你的心靈在你的思慮上逗留片刻,懶懶地追隨那些意念,看看它們究
竟是一些什麼。看清它們是多麼的瑣屑,多麼微不足道。然後打住它們。不許再有任何念頭流動
。想像一個黑色的方塊,裏面空無一物,只有心念從這一面跳向那一面。起初,會有若干念頭跳
躍而過。那就追趕它們,將它們抓回,使它們倒轉跳過那片黑色的空間。你只要好好的想像,切
實地觀想,不消多少時間,你就會毫不費力地﹃看清﹄那片黑色而享受到徹底的心身放鬆之樂了
。﹂這兒不但又是說比做難,而且難得很多。實際說來,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事情,只要稍加練
習,即可獲得放鬆之樂。許多人向來念念不停,與日夜不息奔跑的人幾乎沒有兩樣。一個人如果
不眠不休地走路,不消幾個日夜的工夫即行崩潰,然而頭腦和心靈卻不休息。對於我們而言,每
一件事都可訓練心腦。我們學習柔道學到很高水準,祇是作為鍛鍊自制能力的一種實習。教導我
們柔道的那位喇嘛可以同時擊退和打敗十個攻擊者。他不但喜愛柔道,而且要使它成為一門儘可
能有趣的學問。對於西方人而言,﹁揪扭﹂這種動作也許顯得野蠻而又殘忍,但他們如果有這種
印象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如前所述,我們對一個人的頸部只要輕輕一點,便可使他當下喪失
意識而不自知。這輕輕的一點可使頭腦痲痺,但不至留下不良的後果。西藏沒有麻醉藥,我們往
往以此一點用以拔牙或接骨。患者毫無所知,自無痛苦可言。此法亦可用於開竅||在自我脫離
肉體去作靈體旅行之時。
有了這種訓練,我們幾乎從不﹁跌倒﹂。柔道的一部分就是學習如何跌倒而不會受傷的妙訣
,此係我們男孩在遊戲時跳過十或十五呎高的牆時所做的一種普通訓練。
每隔一天,在開始做柔道練習之前,我們總要背誦一下作為佛教要義的﹁正道階石﹂:
一、正見||見﹁苦、集、滅、道﹂四諦的真理而明了,以無漏之慧為體,是八正道之主體
。︵案:諦便是真理之義。︶
二、正思惟||既見四諦之理,當思惟而使真智增長,以無漏之心為體。
三、正語以真智修口業,不作一切非理之語,以無漏之戒為體。
四、正業||以真智除卻身業之一切邪行:住於清淨之身業,以無漏之戒為體。
五、正命||清淨身口意三業,順於正法而活命,離五種之邪活法︵謂之五邪命︶,以無漏
之戒為體。
六、正精進||發用真智而強修涅槃之道,以無漏之勤為體。
七、正念||以真智憶念正道而無邪念,以無漏之念為體。
八、正定||以真智入於無漏清淨之禪定,以無漏之定為體。
我們之中,不論何人,只要違背此等﹁正道階石﹂,就得橫著趴在廟門入口之處,讓每一個
進門的人跨越而過,從黎明直到黃昏,不得動彈,不得飲食。一般認為這是一種奇恥大辱。
這時我已是一名喇嘛了。而喇嘛是此一社會的中堅,是一名﹁人上之人﹂,聽來頗為美妙。
但這其間仍然陷阱重重:在此之前,我必須遵守三十二條比丘大戒,這已使我膽顫心驚了,而受
任喇嘛更使我戒懼惶恐;我發現總共計有二百五十三條之多!而在察克波里,有大智慧的喇嘛,
任何一條也不違反!在我看來,這個人間似乎充滿要學的東西,真使我感到我的腦袋要爆炸了呢
。但坐在這兒屋頂上望著達賴喇嘛來到下面的那布林卡,卻也十分寫意。但當我這樣瞭望至尊之
時,我必須藏身掩影才行,因為在高處俯視他,是一件禁忌的事情。在我們鐵山的另一邊的下面
,我可以看到兩座美麗的公園:其一是卡蒂林卡,另一是卡林河那邊的杜巴林卡。﹁林卡﹂含有
﹁公園﹂之意,至少依照西方的拼讀法,含義最近。再向北去,我可以注視西門||巴果卡林。
這座巨大的靈塔橫跨在從﹁哲蚌﹂,過蕭村而至市中心的那條大路之上。再近,幾乎位於鐵山腳
下的,是我們的歷史英雄人物之一﹁克沙爾王﹂的紀念塔,他生於佛前戰亂時代,但為西藏帶來
了和平。
工作嗎?我們的工作太多了,但我們也有我們的補償,以及我們的樂趣。跟明雅唐達普這一
流的人物交往,就是一種充分有餘的補償。他們唯一的念頭是﹁和平﹂,以及濟助他人。此外,
能夠飽覽這座碧綠青蔥,遍植嘉樹的山谷,也是一種補償。看那些清澈的河水曲曲折折地流過兩
峰間的土地,看那些閃閃發光的靈塔,美麗如畫的寺廟,以及棲於懸崖絕壁之間的茅舍,以虔敬
的心情瞻仰與我們如此之近的布達拉宮的金色拱頂,以及稍稍偏東的大昭寺的燦爛屋脊,與他人
同修,與小僧為友,以及在附近寺院飄渺的香煙之氣||所有這些,都是我們生活中的可貴要素
,因此,這是一種值得一活的生涯。艱苦嗎?對,苦處不少。但這苦多麼有代價!任何社區都有
缺乏認識、缺乏信心的人,但在察克波里,他們祇是少數中的少數。
第十二章 藥與風箏
時間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飛逝而去。要做、要學,以及需要規畫的事情很多。現在,我可以
深入地探究﹁密教﹂問題並接受特殊訓練了。時在八月上旬的一天,我的導師對我說道:﹁今年
我們要跟採藥隊一齊去。你將可獲得更多的藥學知識以及它們的自然生態,而我們將把真正的風
箏放法介紹給你!﹂一連兩個星期的時間,每個人都在忙著縫製新皮囊,洗滌舊皮囊,檢修帳蓬
,檢查動物,看牠們是否勝任長途旅行。我們的採藥隊將有為數兩百的僧人,以古老的屈葉巴寺
為基地,每天分頭到附近搜尋藥草。我們於八月底在一片喧嚷聲中出發。被留在後面的人三五成
群地聚在廟外,嫉羨每一個去度假和獵奇的人們。此時我身為喇嘛,騎了一匹白馬。我們少數幾
個人攜帶最少的裝備兼程趕往,以便能早幾天在其餘人之前趕到屈葉巴。我們的馬每天可走十五
到二十哩的路程,但犛牛每天很少超過八至十哩。我們所載不多,只有起碼的裝備,以期儘早先
到。在後跟隨的犛牛車隊更慢,每頭通常都要負載一百二十磅的東西。
非常高興的是,我們一行二十七個打前站的人,只不過費了幾天的工夫,就到達了那座古廟
。路很難走,而我又不善騎。但我這時即使是在馬兒奔跑時也能安之若素了,不過,我的騎藝也
就盡止於此了。我總是無法像某些人一樣站在馬鞍之上:我祇抱鞍坐著,不過,這雖不甚雅觀,
但總還算是安全。我們在到達那兒山腰時已被看到,因此,常住在那裏的和尚已為我們準備了大
量奶茶、糌粑,以及蔬菜。這並不是他們完全沒有私心,因為,一方面,他們等不及地要聽聽拉
薩的消息,另一方面,亦可從我們得些習見的禮品。在這座古廟的平屋頂上,有一陣陣濃烈的香
煙,從爐裏升向空中。我們策馬進入院中,因思此行告一段落而精神興奮。其他的喇嘛多半有老
友在此晤面。似乎每一個人都認識明雅唐達普喇嘛,一陣歡迎的人潮將他從我面前掃了開去,我
想我又孑然於世了,但不到數分鐘之後我就聽到叫聲:﹁羅桑,羅桑,你在哪裏?﹂我立即答應
一聲,但我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那群人忽然散開,隨即將我圍得幾乎水洩不通。我的導師在
與一位長老院長談話,後者轉過頭來說道:﹁這就是他?好啊,好啊,好啊,他很年輕哩!﹂
像往常一樣,我最掛心的是飲食,但每一個人都急不可待地走向餐廳,在那裏坐下,靜靜地
吃著,亦如我們仍在察克波里一般。有人想到,察克波里也許是﹁屈葉巴﹂的一個分院,但無可
置疑的是,兩者都是西藏最古老的寺廟。屈葉巴以擁有真正珍貴的有關草藥療效的手稿知名於世
,而我不但可以拜讀,且可依照需要大做筆記。其中還有一篇報告,描述最初遠征羌坦高原的情
景,而其執筆者亦為參與此行的十個人。但此時使我最感興趣的是附近的平坦臺地,因為我們可
在其上大放風箏。
這裏的土地非常奇特。巨大的山峰突出於逐漸昇起的地面之上。平坦的臺地像陽臺花園一般
,猶如寬敞的階梯。從山峰的腳下拾級而上,而在那些較低的臺階上,則長滿了藥草。其中有一
種苔蘚,所具的吸收性,比水苔或水蘚要大很多。這兒有一種結有黃色漿果的小植物,具有驚人
的鎮痛作用。僧人和沙彌採集這些藥草,並將它們攤開晒乾。此時已經成了喇嘛的我,雖可負責
監督他們,但對我而言,此行主要的目的,在於承受明雅唐達普喇嘛和草藥專家們的實地教學。
但以我在此東張西望時所想到的事情而言,我心中唯一的念頭祇是風箏||可以載人的風箏。在
我後面的廟裏,藏著一根根來自遠方國家的檜木︵西藏沒有這樣的木材︶,因其質輕而又堅韌,
所以被認為是做風箏的理想材料,即使遭遇重大撞擊,亦不容易折斷。風箏用過之後,木架仍可
收藏起來,留待下次再用。
我們在這裏的紀律並未過於鬆弛,我們不但仍做午夜禮拜,其他佛事也定時舉行。我們只要
稍想一下,就知道這是一種明智之舉,因為,假如我們此時放鬆的話,將來我們就難以做時間較
長的功課了。我們全部上課的時間都用在採藥草和放風箏上面。
在這兒攀附山腰的這座古廟之中,我們仍在明亮的白晝之下,但在底下的地面,已被紫色的
陰影所籠罩,而夜風隱約可聞,呼呼嚕嚕,吹過疏落的草木。接著,太陽落入遠峰的背後,我們
亦陷入了黑暗寒幕。在我們下面的原野,看來猶如一片黑湖,沒有一個地方有一線燈光,沒有一
個地方有一頭動物||除了在我們這兒廟中的一群生命。紅日西沉,夜風升起,諸神開始打掃他
們世界的每一角落。當它掃過下面的山谷之時,被龐大的山腰攔住,繼而穿過岩石的斷層,帶著
沉鬱的呻吟湧到我們這兒上面,像隻巨大的法螺在召集人們去做法事。我們周圍盡是岩石移動和
收縮的吱吱嘎嘎和劈劈啪啪之聲,白天的高溫已經消退。星星在我們頭上的黑色夜空之中閃爍發
光。前輩的人物常說:克沙爾王的軍團已在佛陀的呼喚下,把他們的刀槍劍戟放在天堂的地上了
,而那些星星祇是天宮明燈照過洞穴所現的反射光芒。
突然間,又一陣聲音從漸強的風聲中探出頭來,廟裏的喇叭響了起來,又一天的日子告終了
。我探首張望,只見屋頂上隱約有些僧人的側影,他們的僧袍在他們執行僧職的當兒隨風飄動。
對我們而言,這些號聲表示就寢的時間到了,我們可以睡到午夜。佛殿和僧堂外面都是僧人,他
們三五成群地在談論著拉薩以及這個世界以外的事情,談論著我們敬愛的達賴喇嘛,任何一世達
賴喇嘛的偉大化身。他們在聽到這一天終了的號音時,逐漸散去,各各走向各自的寢臥之處。廟
裏的人聲終於逐漸止息,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寧靜安詳的氣息。我仰身而臥,從一扇小窗向外凝視
。因為,這一夜我不是興奮得不能入睡,就是不想入睡;星在天空,而我整個的一生都在跟前。
我對我的一生,對那些已經預言的事情,知道得實在太多了。未經說明的事也不在少數。例如,
說到關於西藏的預言,我們為什麼非被侵略不可?我們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除了修養性靈之
外,別無其他野心。可是,我們究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其他國家為何總是垂涎我們的土地
?我們除了保有我們自己的東西之外別無所求,那麼,其他民族何以總要征服、奴役我們?我們
所求的祇是清淨自處,遵行我們的生活之道。而我們卻要到即將侵略我們的人群之中去治療他們
的病人,救助他們在一場尚未發動的戰爭中所造成的傷患。我不但已知這些預言的內容,而且已
知其中的每一事件和高潮。然而,我卻得像一頭負重的犛牛,雖知所有的驛站和宿處,以及何處
水草難以下口,還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一個已知的目的地。不過,我也許是一頭已經挨過﹁
參拜嶺﹂的犛牛,認為此行還是值得一走,因為聖城已經在望::。
廟中法鼓的鼕鼕聲將我驚醒了過來。我竟不知我已睡著了!心裏有著雜念,我慌慌忙忙地站
起身來,伸出睡麻了的手去摸索一件摸索不著的僧袍。午夜了麼?我再也不能保持清醒了,但願
我不至栽倒在石階上。啊!這個地方好冷!作為一個喇嘛,要守二百五十三條大戒麼?不幸,這
兒我已經犯了一條,因為我由於突然的驚醒而犯了思想過激之愆。我跌跌撞撞走出寢室,加入那
天同來的人們,他們也有些瞌睡哩。我們進入佛殿,加入那裏的唱誦和對誦。
曾有人問:﹁你既然已經知道預言的艱難命運和困苦,為什麼不能加以避免?﹂最乾脆的回
話是:﹁假如我能避免這些預言的話,那麼,預言之事不再發生,你如何印證預言之不虛呢?﹂
預言的事項祇是一些可能的概率,並不表示人類沒有自由的意志。舉例來說:一個人可以從大吉
嶺到華盛頓。他知道他的出發點和目的地。如果他不嫌其煩,查考一幅地圖,他可看出,經過某
些地點在正常情況,他就可到達他要去的地方。避免某些地點雖屬可能之事,但那樣做是否明智
,亦頗成問題;也許會使旅程延長,也許會使旅費增加。同樣,我們可從倫敦駕車前往殷山尼斯
。聰明的駕駛會查看一張地圖,並從一家汽車公司弄來一份路線圖。如此,他便可以避開不良的
道路,設或難以避免,他亦可有所準備,把車開得慢些。對於預言之事,情形亦然。它並非永遠
留意於安逸之道。身為一名佛教徒,我相信﹁輪迴轉生﹂之事;我相信我們係為學習而託生世間
。我們入校就學,似乎頗為辛苦。所有歷史、地理。數學等等課程,不論情況如何,未免都有一
些沉悶乏味,大可不學。我們在校的感覺就是如此。待我們離開學校之時,我們也許會對優良的
母校依依不捨。我們也許因它自豪得佩帶一枚紀念性的徽章或領帶,甚至在我們的僧袍上弄上一
種識別的標幟。人生亦然。艱難而又困苦,而我們必須修習的課程又都為了考驗我們而設計。但
當我們離開學校或﹁此世﹂之時,我們也許仍會自豪地佩上我們的校徽。不用說,將來我定會神
氣十足地帶著我的榮光!可怖嗎?佛教徒不會。死亡祇不過是離開我們的破舊皮囊,轉生而入一
個更好的世界罷了。
我們黎明即起,急於探測。年長的人要會見昨夜未能會見的老友,我最想看到的是這些久已
聞名的載人風箏。首先,我們得參觀一下四周的景況,以便熟悉這兒的地形地物和路徑。我們登
上高高的屋頂,仰望那些聳拔的山峰,俯視那些可怖的峽谷。遠遠地我看到一條盈盈的河流夾帶
著黃色的泥沙,而在較近處則是一條條碧波蕩漾的溪水。在靜寂的剎那,我可聽到一條小溪在我
們的背後發著悅耳的潺潺聲,輕快地奔下山腰,急著要加入那些滾滾的洪流,要到印度化為雄渾
的布拉馬普得拉河,而後匯入神聖的恒河,流入孟加拉海灣。太陽已經爬上山頭,寒冷的空氣迅
即消隱。遠遠地我們見一隻孤獨的兀鷹從天空撲將下來,在搜索一天的早餐。在我身旁,一位可
敬的喇嘛指出了趣味的所在。其所以﹁可敬﹂,乃因為我是眾所愛戴的明雅唐達普喇嘛的一個被
保護人,乃因為我已開了﹁第三眼﹂,且是一個﹁經查屬實﹂的﹁再來人﹂,亦即我們所謂的﹁
土爾古﹂。
在此簡述一下識別﹁再來人﹂的方法,對於某些人也許不無趣味。一個孩子的父母,可從他
的舉止看出他是否知道比一般孩子為多的東西,或者是否擁有某些非﹁常情﹂所能解釋的﹁記憶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話,他們可以求見當地廟中的方丈,要求指命一個委員會調查這個孩子。
調查者先造一個前生﹁天宮圖﹂,並檢查孩子身上的某些標記,例如,他的手上,腿上,以及肩
胛上,可有某些特殊的胎痣?如有這些跡象可尋,調查者便可去找某些線索,看這孩子的前生究
係何人。也許有一群喇嘛可以認出他︵我即一例︶,在這種情形下,找出他前生所擁有的某些東
西,當非難事。調查者將這些實物蒐集起來,加上一些表面與之相同的東西,讓這孩子指出他前
生所有的那些︵大概九件︶。他在三歲的時候,應該可以辦到這些事了。
一個三歲的孩子年紀尚幼,尚不致被他父母對這些東西所作的描述所影響。倘若這孩子還不
到三歲,那就更好||總之,年紀愈小愈好。實際說來,即使他的父母嘗試教他如何如何,那也
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在這孩子指認所有物的當中,他的雙親必須迴避一旁,而他更須在為數約
三十件的東西中挑出大約九件才行;只要挑錯兩件,那就可以證明他不是了。設使他挑選成功了
,那他就必須被當作再來人加以撫養,並給予必要的強迫教育。等到他過七歲生日的時候,那就
要宣讀對他的未來所作的預卜,因在此一年紀,他已被認為頗可瞭解一切明說和暗示的事兒了。
我以我本身的經驗得知,他確是可以瞭解一切!
毫無疑問的是,在我身旁的那位可敬的喇嘛,在他指陳這一帶的特色時,他的心中就是有著
這一切東西。在一條瀑布的右邊,有一個地方頗宜採集鳳仙花屬的藥物,此藥的液汁不但可以消
除雞眼和瘊子,而且可以治療水腫和黃疸。在那兒的一面小湖中,我們可以採集細葉蓼,那是一
種生長水底的植物,有著下垂的花穗和粉紅的花瓣,我們用它的葉子治療風濕痛,並緩和霍亂的
症狀。我們在這兒採集普通的藥草,只有高原地帶才有罕見植物。有些人對草藥頗感興趣,不妨
在此將我們常見的藥草及其用途略述一二。英文名稱我不太清楚,下面所用,係拉丁文的學名。
Allium saeivum,是一種很好的防腐消毒劑。亦多用於治療氣喘及其他胸部疾患。另一
種優良的,但祇能應用小量的防腐消毒藥劑是Balsamodendron myrrha,多半用於治療齒
齦和粘液膜疾患,內服可以緩和歇斯底里的症狀。
一種高大而有奶油色花的植物,它底汁對於防止蟲咬極為有效,拉丁文學名叫做Becconia
cordata。也許昆蟲知道它的厲害,所以單憑它的名字就可把它們嚇得逃之夭夭了!此外,我
們還有一種植物,可以用以擴張瞳孔。Ephedra sinica有一種近似顛茄鹼的作用,除對氣喘
病極有療效之外,對於低血壓亦頗有效。我們將它的根莖晒乾研成粉末使用。
霍亂對於患者和醫生往往都不好受,因為它有潰瘍的氣味,頗為難聞。Ligusticum evis
ticum可以袪除任何種類的惡臭。在此為女士們附記一筆:漢人使用Hibiscus rosdsinensis
的花瓣,染黑眉毛和皮鞋面!我們用它的葉子煎汁,用以清涼發熱病人的身體。在此再向女士們
附帶一筆:Liliumtigrinum確可治療卵巢神經痛,而Flacourtia indica 的葉子則可幫
助婦女克服大多數的其他﹁特殊﹂病痛。
在漆樹科中,Vernicifera供給中國人和日本人以﹁中日漆﹂。我們用glabra治療糖
尿病,以芳香劑aromatica輔治皮膚病、泌尿系疾患,以及膀胱炎。用於膀胱潰瘍的另一種
強力收歛劑,是以Arctestaphylos uvaursi 的葉子所做的製劑。漢人喜用Bignonia
grandiflora,以它的葉子製成一種用途廣泛的收歛藥。其後在﹁集中營﹂時,我發現Poly
|gonum Bistorta在治療慢性赤痢方面非常有效,在西藏,我們亦用這種藥治這種病。
濫於用情的女性,往往使用以Polygonum cerectum製成收歛劑||一種非常有效的墮
胎方法。對於被火燒傷的人,我們可以提供一種﹁新皮膚﹂。 Siegesheckia orientalis是一
種高約四呎的植物,其花色黃,汁液用於創傷和灼傷,可以形成一種新的皮膚,頗似柯羅錠,內
服有一種類似甘菊的作用。我們常用馬鐵可的母植Piper augustifolium 凝固傷口的出血,
以其心形葉子的內面最為有效。所有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藥草,其他大都沒有拉丁名稱,因為
它們尚未為這些藥物命名的西方世界所知。我之所以在此提及它們,祗是表示我們也有一些草藥
知識!
從這個良好的觀點展望那片鄉野之地,我們可在這個陽光普照的日子看到所有這些植物生長
的山谷隱蔽之處。我們再向遠處瞧去,在這︵小片區域之外︶便是愈來愈為荒涼的大地。有人對
我說,這座寺廟所棲息的山峰的另一面,就是一片名副其實的不毛之地。所有這些我所要見到的
一切,祇是為了後來我能登上一隻載人風箏飛翔高空而已。
那天年前,明雅唐達普喇嘛將我叫到他的跟前,對我說道:﹁來吧,羅桑,我們要跟他們一
道去察看那個放風箏的地方了。這該是你的大日子了!﹂不必細說,單憑這句話就足以使我高興
得跳將起來,恨不得馬上就去。有一群穿著紅袍的和尚,在大門入口處等著我們。我們走上前去
,跟他們一道踏下臺階,沿著多風的臺地前進。
這裏生長的植物不多,地面伸展在一塊磐石的上面,甚為平坦。少數幾株灌木攀附在巖石旁
邊,好像唯恐滑落到下面的峽谷之中一般。在我們的上面,在這座古廟的屋頂上,祈禱旗被風拉
得直直的,旗杆不時發出吱吱嘎嘎聲音,好像已經呻吟了不知多少世紀一般。不遠處,一位小沙
彌在懶洋洋地以他的靴子踢著泥土,而陣風揚起沙塵,猶如一道道煙霧。這兒是一片長長的臺地
,我們走向它的一端岩緣,這裏的一座山峰即從此緣以和緩的斜坡逐漸向上聳起。風使我們的袍
子緊緊地貼在我們的背上,使它在我們的前面猶如風帆一般鼓起,要想緩步而行,非常困難。距
離此緣二、三十呎的地上,有一巨大的縫隙,風從這裏射將出來,不時將砂石和地衣投入半空之
中,猶如箭矢。沿著下面山谷掃蕩的烈風,被這兒的岩層所阻而會合起來,以強大的壓力從齗層
之中倒灌而上,最後由於再度放散而發出一陣陣尖銳的悲鳴。據說,如在颶風季節,此種悲鳴猶
如剛從深淵掙脫出來尋求獵物的魔怪所發的怒吼。烈風在遠方峽谷下鼓動激盪,由於改變齗層的
壓力而產生時升時降高低不等的調子。
不過,此晨此時此地的氣流卻頗平穩。但我很可相信他們所說的故事:曾經有個小孩走進疾
風之中,被風吹上天空,跌落在兩千呎下的岩隙基底。雖然如此,但這裏卻是一個放風箏的絕佳
處所,因為它的風勢可使風箏直上九霄。他們以我幼年在家所放的那類小型風箏將這種情形做了
一個實地示範。手執風箏線索,忽覺臂膀被這樣一種小得不能再小的玩具猛力提起,使人感到頗
為吃驚。
我們被帶著走過整個岩磐,由富於經驗的人向我們說明需要避免的危險||那些頗為險惡的
大風很可能將人扯向一邊撞向那嶙峋的尖峰。凡是登上風箏飛行的僧人,都要攜帶一枚石頭,石
上繫一絲巾,巾上寫著禱詞,禱告風神保佑此一新近進其領域的凡人。在他升到足夠的高度時,
即將這枚石頭向風投去。風神看了絲巾上的禱詞之後,即如所禱,保佑這位風箏乘客的安全,使
他免於一切損傷。
回到廟中,大家都忙著把拼裝風箏的材料搬將出來。每一樣東西都經過仔細的檢查。那些檜
木桿更是一吋一吋地檢視,查明它們確是沒有絲毫缺陷或損傷。用以縫製風箏的綢布被展開在一
面光潔的地板之上。和尚們爬來爬去地細心檢驗每一平方英尺的面積。檢查滿意之後,即將框架
拼裝起來,並把細小的楔子釘緊。這隻風箏屬於箱形,約八呎見方,長約十呎。翅膀從兩側伸出
約八到九呎之譜。翼尖的下面必須繫以半圓形的竹環,以作起飛和降落用的滑橇,並使兩翼不至
受到磨損。在這風箏的堅固﹁地板﹂上,有一長長的竹製滑橇,像我們藏人的靴子一般向上尖起
。這根特別的竿子跟我的腕部一般粗,紮緊得即使在風箏休息的時候也不會讓地面碰到綢布||
被這個滑橇以及兩翼的保護器防止住了。乍看起來,我對犛牛毛的繩子有些不太順眼,它似乎太
脆弱了。一個丫字架繫於翼根,直抵滑橇之前。兩個和尚抬起風箏,把它搬到平坦臺地的一頭,
要將它升於上衝的氣流上面頗非易事,是需要許多和尚拖著前進才行。
首先,我們得試它一試:試的方式是用人而非馬拉繩索。一部分和尚抓著繩子,而負責指揮
的風箏長則小心翼翼地監視著。他們一待令下,便拉著風箏儘快奔跑。它碰到了來自﹁石縫﹂的
氣流,像一隻巨鳥般騰空飛躍而上。拉繩的和尚頗有經驗,不久便放開繩子,讓風箏逐漸昇高。
他們緊緊地抓著繩子,由一位和尚拽起長袍繫於腰際,攀著繩子,向上爬十呎之高,藉以測驗繩
子的耐力。另一位和尚繼蹤而上,然後隨同前者向上移動,以使第三個人可以一試。此種舉力足
可支持兩個成人和一個小孩,但不足以舉起三個成人。﹁風箏長﹂認為這種舉力不夠,因此再令
拉繩的和尚收進繩子,極力避開上升的氣流。風箏降落時,除了爬在繩上的人和兩名準備穩定風
箏的人之外,每個人都要離開著陸區域。現在,它下來了,享受了一陣飛行天空的自由之後,似
乎有些不太願意返回地面。它帶著一陣柔和的﹁噓噓﹂聲滑了下來,由於那兩位和尚拉著翼梢而
突然停住。
我們在風箏長的指示下繫緊了每一處鬆散的綢布,釘緊了每一隻鬆開的木楔。翅膀拆下,另
以一種稍為不同的角度重新裝上,然後又重新試了一次。這回不但輕而易舉地支持了三個成人,
甚至還勉可加上一個小孩。風箏長說這回可以繫一塊有一個人重的石頭在上面試它一下。
和尚們在風箏橫過上衝的氣流時再度將它拉了下來。你們再度拉著繩子,使風箏和那塊石頭
躍上天空。氣流頗不穩定,風箏不住地顛簸搖擺。我看著想著:假使我在那風箏上面的話,一定
不是味道。風箏被拉下來抬到它的起點。一位老手喇嘛對我說:﹁我先上去,而後輪你。注意看
著我。﹂他將我們帶到滑橇那裏。﹁看我怎樣用腳踏在這根木頭上面。將兩臂搭在後面的橫木之
上。等你被舉到空中後,就踏進這個V字架裏,坐在這根繩子的寬厚之處。著陸時,等你距離地
面八到十呎的時候立即跳躍而下。這是最穩當的辦法。現在我要飛了。,你可看著。﹂
這回是將繩子繫在幾匹馬上。這位喇嘛發出號令後,馬兒便被趕著向前奔去,而風箏亦跟著
向前滑動,遇到上升的氣流便躍上天空。待它升到距離我們一百呎之譜而距下面岩石兩三千呎之
遙之時,那位喇嘛即滑下繩子而至V字架。然後坐在那兒搖晃。他愈昇愈高,下面的一群和尚則
時而收繩,時而放繩,以使風箏達到適當的高度。然後,風箏上的那位喇嘛便使勁踢繩,作為一
種下降的信號,於是下面的人便開始收繩。它愈來愈低,搖搖擺擺而下。距離地面只有二十呎了
,只有十呎了,而那位喇嘛已經以手懸著身子了。他放開兩手,在觸到地面的當兒打了一個筋斗
,而後立定站住。他彈彈袍上的灰塵,轉身對我說:﹁羅桑,現在輪到你了,讓我看看你的本領
吧!﹂
現在時候到了,可是我卻沒有真的想玩風箏。多笨的念頭啊,我在心裏想,好危險哩!以這
種方式結束一個人有希望的前途可真絕呀!這是返回祈禱和藥草的地方。但不久之後,我又以有
關我的預言來自慰,不過祇是一念而已。假如我因此而喪生了,那些星相家可就錯了,但他們是
決不會錯的!此時風箏已經返回起點,而我卻得以一雙不太穩定的腿子向它走去。說句老實話,
我的腿子一點也不穩定!而且,當我站上滑橇,將臂搭在後面的橫桿上︵勉強夠到︶,並說出﹁
準備好了﹂之時,我的聲音也沒有一點自信的調子。我從沒有這樣﹁缺乏準備﹂過。時間似乎靜
止了。當馬兒向前奔馳時,繩子拉緊的動作真是慢得要命。風箏發生一陣輕微的震動,而後是一
陣令人欲嘔的傾斜,幾乎將我拋了出去。﹁我在人間的最後一瞬,﹂我在心裏想,於是閉上了眼
睛,因為再看也是枉然了。劇烈的搖晃和顛簸,使我的胃感到非常難過。﹁唉,進入靈界的一次
不良起步。﹂我在心裏說,於是我謹慎地張開兩眼。震動再度使我把眼閉上,我已距離地面一百
餘呎了。新起的作嘔之感使我駭怕即將引起急切的腸胃騷動,於是我又睜開眼睛,藉以看清我的
實際位置,以防萬一。我睜開眼睛,只見風景奇絕無比,不知不覺間竟忘了我的煩惱而不再難過
了!風箏點頭晃腦,搖搖擺擺地上升,上升,愈升愈高。我可見到遠方山頂上的一片黃土之間散
佈著一個個時代的創痕,近處山脊間點綴著一片片巉崖懸瀑,泰半為地衣所掩。遙遠處,傍晚的
陽光觸吻著一面小湖,使她的波浪化成了液態的黃金。風箏在我的上面對著頑皮的旋風點頭致意
,使我想到諸神在天宮嬉戲的情景,而我們這些繫於大地的可憐凡俗,卻要惶恐地掙扎著生活下
去,才能在學到必要的課業之後,平安地離開人世。
一陣猛烈的擺動和傾斜,使我感到猶如懸掛在山峰之下。我向下瞧了一眼,那些小小的紅點
子,是一個個的僧侶。他們愈來愈大了。我被他們拉下了。在數千呎的下方,峽谷中的小溪鼓浪
前進。離地千呎以上,這還是我生平第一遭。小溪甚至顯得更加重要;它會繼續流動,成長,終
而至於幫助千哩之外的孟加拉海灣,使其膨脹。朝山的香客可飲它的聖水,但而今我飛翔在它誕
生地的上空,感到如與諸神攜手共行一般。
現在,風箏正在瘋狂地顛簸著,於是他們拉得更快,以期使它穩定下來。我突然想起:我已
忘了滑入V字架了!我一直站立在滑橇上面沒動。我鬆開兩臂,蹲身而成一種坐姿,以兩腿兩臂
盤著繩子滑入。我碰著了V字,猛然一震,幾乎將我劈成兩半。在我離地大約二十呎的當兒,我
分秒必爭地抓著繩子,接著在風箏離地八呎的當口放開兩手,而在著陸的時候,以﹁跌倒﹂的姿
式打了一個筋斗。﹁小朋友,﹂風箏長說道,﹁這是一次很好的表演。你做得很好,沒有忘記要
滑到V字架上,否則你會吃到斷腿的苦頭!現在,我們要讓別人試試身手了,然後再讓你上去一
次。﹂
在我下面上去的是一位年輕和尚,他比我做得好,沒有忘記及時滑下V字架。但當這個可憐
的傢伙準備著陸時,他降落得無懈可擊,而後卻直直地跌倒地上,兩手抓土,面色蒼白,可真彷
彿患了極嚴重的航空病。第三個飛行的和尚頗為自信,但他卻因不停地吹牛而被人厭惡。三年前
他曾上去一次,因此自然他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飛行家﹂。他飛上天空了,約有五百呎高。他不
但沒有滑入V字架,卻挺身站直起來,爬進風箏裏面,兩腳落了空,掉到尾部的外面:他一隻手
抓著後面的十字支柱,在那兒吊了數秒鐘之久。我們只見他以另一隻手在掙扎著抓取支柱,但完
全枉然,接著,風箏顛了一下,他抓著十字支柱的那隻手也鬆開了,於是一路翻滾著跌向五千呎
以下的岩石之上,他的袍子像一片紅色的雲彩一般在空中翻飛撲動。
這件意外使得進行的秩序稍稍受了一些妨礙,但尚不足以打斷我們的飛行。我們把風箏拉了
下來,檢查它有否受到損傷,而後再度由我上去。這回,風箏一到百呎之處,我就立即滑進V字
架。我向下俯視,可以見到一群和尚爬下山腰,去收拾那具像一片果肉般攤在岩石上面的屍體。
我抬起頭來看了一下,一個人站在風箏艙裏,應該可因移動位置而稍稍變動一些浮力。我想起了
砸破農屋和犛糞以及如何拉進風箏繩索而增加浮力的往事。﹁我得把這點跟我的導師討論一下。
﹂我在心裏說。
就在這時,我忽然覺到一種下降的欲嘔之感,快速得出於我的預料之外,幾乎使我放手不管
了。下面的和尚們正在瘋狂地拉著繩子。由於黃昏已經降臨,岩石的溫度逐漸下降,山谷之中的
風力愈來愈小,而來自下面漏斗的上升氣流幾亦停頓。這時幾乎毫無浮力可言了,當我在十呎之
處躍下時,風箏作了最後一次傾斜,接著在我的頭上顛了一下。我坐著在岩石的地上,腦袋突破
了風箏艙底的綢布。我動也不動地坐著,陷入了深層的思緒,致使別人以為我是受到了傷害。明
雅唐達普喇嘛連忙奔了過來。﹁如果在這兒橫安一根支架,﹂我說:﹁我們就可站在它的上面,
只要稍稍改變艙身的角度,就可略略控制風箏的浮動之力。﹂風箏長聽到我所說的話。﹁對,年
輕人,你非常對,但有誰願意試它一下呢?﹂﹁我來,﹂我答道:﹁只要我的導師允許就行。﹂
另一位喇嘛笑著向我說道:﹁你自己也是一位喇嘛呀,羅桑,你現在可以不必請示別人了。﹂﹁
噢,不行,﹂我答道,﹁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明雅唐達普喇嘛教我的,而我仍在跟他學習,因此
是否仍然需要問他?﹂
風箏長監督著風箏的搬動,然後將我帶到他自己的房裏。他這裏有著各式各樣風箏的模型。
其中有一隻長的風箏,頗似一隻拉長了的鳥。﹁若干年前,我們將一隻這個樣子的大風箏從一座
懸岩上拉開;有一個人在它裏面。他飛了將近二十哩的樣子,而後撞上了一座山腰。自那以後,
我們就沒有再試過這一型的。這兒是一隻你所構想的風箏。這裏橫著一根支柱,那裏有一根握桿
。我們有一隻已經做好的,木架已經完成了,此刻放在那頭的一間小小廢物室裏。我一直沒有找
到人試它,而我已經有些過重了。﹂因為他是一個體重大約三百磅的胖子,這句話幾乎是一個委
婉的﹁折扣語﹂。在我們討論的當兒,就已進來的明雅唐達普喇嘛這時開口對我說:﹁羅桑,今
夜我替你做個﹃命運圖﹄,看看星相如何再說。﹂
* * * * * *
鼕鼕的鼓聲喚醒我們去做午夜禮拜。正當我剛要就位的時候,一個巨大的影像,像座小山似
的從朦朧的煙霧裏顯露而出,側著身子向我挨近過來。那是風箏長。﹁你做命運圖了沒有?﹂他
悄聲問道。﹁做了,﹂我悄聲答道,﹁我可在後天飛行。﹂﹁好,﹂他說,﹁到時可以準備妥當
。﹂在這兒大殿之中,在聖像圍繞以及沖燈閃爍之下,很難想到那個跌落喪生的和尚,如果不是
他炫耀賣弄,我也許不會想到站在風箏裏面稍稍控制它的浮力。
這兒,在這座大殿的裏面,在金碧輝煌的聖像當中,我們盤腿坐著,每個人都像一尊活的神
像。我們的坐位是兩隻矩形的坐墊,高出地面約有十至十二吋之譜。我們兩行一列,面向而坐。
我們先做﹁常規禮拜﹂,以有豐富的音樂知識和深沉的嗓音而稱職的僧侶領唱,唱出第一段經文
,在每節的末了把嗓音逐漸放低,直到把肺中的餘氣都使盡了。我們單調地回應著,有些段落還
加上了鼕鼕的鼓聲或優美的鈴聲。我們的發音必須極其小心,因為我們相信,一座廟宇的僧律,
可從唱經是否明晰和音樂是否準備上看出好壞。對於西方人而言,藏人的樂譜頗難遵循:它祇是
一些曲線組成的東西。我們標出聲音的昇降。此係﹁基本曲線﹂。如欲改進,則在此種大曲線裏
加入小曲線。常規禮拜完了之後,我們休息十分鐘,然後開始為當天棄世的那位和尚做薦亡懺
儀。
我們再度在規定的信號下集合起來。領唱者坐在高座上念了一節﹁度亡經﹂。﹁哦!甫於今
天離開此世的僧人康富拉的遊魂,勿在我等之間遊蕩,因汝已於今日離開我們。哦!僧人康富拉
的遊魂,我們燃起這炷香引導你,你要接受指示,通過失落之國,走向實相之境。﹂我們唱出﹁
招魂曲﹂,把亡魂招來接受開示和指導;我們年紀較輕的人高聲起唱,而年紀較大的老僧則以非
常低沉的哀調加以迴應。和尚和喇嘛成排地面對面坐在大殿當中,在這古老的儀式中,擺動旗幡
,時而舉起,時而放下。﹁哦!流浪的亡靈,來吧,來接受我們的指引。你不見我們的面孔,不
聞我們的香煙,因為你已死亡。來吧,來接受我們的指引!﹂由木製管樂器,各種鼓類、法螺以
及鐃鈸等構成的管絃樂,填充了我們休止的空間。一隻倒置的骷髏,注入了象徵血液的紅水,傳
遞著讓每一個僧人觸及。﹁你的血已濺人間,哦,祇是一個遊魂的僧人,來吧,來使你得到超脫
。﹂被染成鮮明的番紅花色的米粒,被撒向東方,被撒向西方,被撒向北方,被撒向南方。﹁這
遊魂在何處遊蕩?向東方?或向北方。向西方?或向南方。神的食物撒向世間的每一個角落,而
你吃它不著,因為你已死亡。來吧,流浪的亡魂,使你得到超脫和指引。﹂
低沉的鼓聲配合生命本身的韻律規則地震動著,配合人體常見的內在﹁滴答﹂之聲,不息地
迴響著。其他的樂器亦以人體所具的各種聲音羼入其中。血液流過脈管的隱約衝激聲,呼吸進入
肺部的輕微悄語聲,體液向前流動的汩汩聲,以及各式各樣的嘎嘎聲、軋轢聲,以及隆隆聲,形
成了生命本身的音樂。所有一切人類的隱隱鬧聲,以通常的速度開始,喇叭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接著是頻率逐漸增加的心音。一下沉重的﹁撲擊﹂之聲,鬧聲突然停止。生命結束,猛然終止
。﹁哦,曾經為僧而今遊魂的你,我們的心通即將引導你。不要恐懼,儘管放心。接受我們的教
導,以使你得到超脫。流浪的亡魂,真身不死,生命無盡。死即是生,因此,我們要使你超脫而
得一個新的生命。﹂
若干世紀以來,我們藏人已經發展出一種﹁音響科學﹂。我們不但知曉人體的一切音響,而
且可將它們清楚地複製出來,一經入耳,永不遺忘。你在入睡之際將頭放在枕上,有沒有聽到過
你心臟的搏動聲和肺臟的呼吸聲?在占卜的廟裏,他們運用這些聲音,使靈媒進入出神狀態,而
被幽靈所入。在一九○四年帶頭侵入拉薩的英軍首領楊豪斯本,曾經為這些聲音的力量以及神諭
使得出神之人改變外形的事實作過證明。
這個儀式一經完了之後,我們立即回到臥處睡眠。由於飛行的興奮和氣候的不同,我幾乎還
沒躺下就睡著了。天明時,風箏長傳來信息,表示他要施放可以駕御的風箏,並邀我加入他的行
列。我和我的導師來到他那以倉庫改裝而成的工作場裏。地上丟著一堆一堆的舶來木料,牆上掛
著許許多多的風箏圖表。我即將運用的那種特別模式,懸掛在拱形屋頂之下。使我大為驚訝的是
,風箏長只輕輕拉動一根繩子,那架風箏便降到地面之上||原來它是被懸掛在一種滑車裝置之
下。我在他的邀請之下爬進風箏。它的艙底部分有許多可以站人的支架,而齊腰部分還有一根橫
桿,可作攀手的欄柵。我們仔細地檢查。這架風箏,綢布已被拆掉,風箏長說他要親自縫上一套
新的。兩側的翅膀不是筆直而是弧形,猶如一隻向下屈起的手掌,其長約有十呎,看來似乎很有
浮力。
第二天,這架風箏便被移到曠野,在將它搬過一道有著強力上昇氣流的斷岩之時,費了好大
一番工夫才將它按住。最後,他們終於使它就了位,而我則爬進它的艙房部分,自覺頗為重要。
這次要用﹁借力﹂以代通常的馬力拉動風箏的繩索:我們想到僧人要比馬匹更能運用控制之力。
一切就緒之後,我大聲叫道:﹁卓決,典吧!﹂︵好了,拉吧!︶接著,等到第一次震動傳過骨
架之時,我再度叫道:﹁哦吶多啊!﹂︵再見!︶突來一陣顛簸,風箏便像箭射一般飛上天空。
我心下想:好在我完全繫上,否則的話,他們今夜就要呼喚我的遊魂了,而我還沒想到要丟棄這
具皮囊哩。下面的和尚在擺弄著繩子,操縱得頗為熟練,使得風箏愈來愈高。我將附有禱詞的石
頭投向風神,幾乎砸到下面的一個和尚:它落在一位和尚的腳旁,我們以後仍可用到它上面的那
幅禱詞。風箏長頗為焦躁地在下面跳來跳去,要我開始我的實驗工作,因此我想我還是趕快開始
的好。我小心地轉了一下身子,發現我頗可改變風箏的演出||它的﹁浮動﹂和﹁姿態﹂。
我愈來愈大膽,愈來愈自信了。我移到了風箏的艙後||它像一塊石頭似的向下墮去。我的
腳從支架上滑了開去,只以兩手齊肩直直地吊在那裏。我的袍子撲打著我的腦袋,我費了好大一
番氣力,才將我的身子拉將上去,爬入適當的位置。墮落停止,而風箏亦再向上飛去。這時我已
將頭弄出袍子並向外瞧了一眼。假如我不是個剃光腦袋的喇嘛的話,我的頭髮必然焦類無疑;我
離地面已不到兩百呎的距離!之後待我著陸時,他們說風箏曾經一度降低到距地五十呎之譜,但
不久它又開始上升了。
有一陣子,我緊緊地抓著握桿,由於空氣稀薄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當我向著漫無邊際的曠
野瞧去,我看到遠方有一條看似點線的東西在那裏移動。有一會兒,我楞楞地瞪視著,不知那是
什麼,但不久之後,我終於忽有所悟。還用說!那是採藥隊的其餘部分,一路悠緩地橫過荒涼的
山野。他們像是凸出的大點子、小點子,以及長點子。我想它們是成人、兒童,以及馱獸。他們
移動得好慢,前進得實在太遲緩了。著陸後向大家報導他們即將在一兩天到達的消息,給了我不
少樂趣。
我真喜歡俯視那些黛色的寒巖,溫暖的褚色大地,以及閃閃發光的湖面,真可說是百看不厭
。在下面的峽谷之處,寒風吹刮不到的溫暖地帶,苔蘚、地衣,以及其他植物,形成一幅美麗的
畫氈,使我想起父親書房裏所掛的那一幅。橫過峽谷的是一條小溪,一條曾在夜間對我低唱的小
河。橫過它,對,這也使我想起||苦哉||小時候把一瓶淨水打翻在父親地毯上的情景!對了
,家父的巴掌可真不輕哩!
這座古廟的背後,盡是崇山峻嶺,疊嶂層巒,重重綿延,黑魘魘地聳拔於金色的陽光之下,
直到遙望不可及的天空線。西藏有全世界最澄澈的天空,極目望去,除了山嶽之外,可以一覽無
餘,絕無地氣阻隔與扭曲。我縱目望去,這整個區域不見有任何東西活動||除了在我下面的出
家僧侶以及那些僅可目睹的小點,在無限辛勤地向我們移動。他們也許可以看到我在這裏,但風
箏這時已在震動,那些和尚已將我向下牽引去了。他們萬分小心地拉著繩子,竭力避免損傷這架
寶貴的實驗機器。
到了地面,風箏長高興地望著我,並熱情地以他那雙有力的臂膀抱著我,好像要把我的骨頭
壓碎一般。沒有別人可以插嘴,他建立﹁理論﹂已有多年,但一直沒法實驗,因為他那副巨大的
塊頭使他難以飛行。我在他換氣的時候接連地向他表示我多麼喜歡做這件事情,我所得的樂趣跟
他從設計、試驗,以及觀察所得者完全一樣。﹁對,對,羅桑,現在,我們只要將這個移到這裏
,把那根支柱放在那兒。對,只要那樣就行了。唔||我們現在就要拿它開始。你說你這樣的時
候它就向兩側搖擺,對嗎?﹂我們就這樣繼續不斷地進行討論,飛了又改,改了又飛。這使我非
常高興。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可以飛行乃至插足這隻與眾不同的風箏。我每次試飛之後,都做
一些修正,都做一些改進。我心裏想:最大的改進是一條皮帶,緊緊地繫著我!
但採藥隊的其餘人員來到了,這使放風箏的事停了一兩天的時間,因為我們必須把新到的人
分為採集和包裝兩個小組。經驗較少的僧人僅採三種植物,只到此三種植物生長茂盛的地區。每
個小組外出七天,盡量採集,第八天即將所採藥材帶回,攤開在一間大庫房的乾淨地上。老於經
驗的喇嘛則細心檢查每一枝植物,不但要品種道地,而且要沒有病害。有些將花瓣摘下風乾,有
些取其根株磨碎儲存,有些取回後即以滾筒榨取其汁,貯在密封的瓶罐裏,種子、葉子、莖,以
及花瓣,在清潔乾燥之後包裝到皮袋裏面。這些袋子外面必須註明內容,袋頸要扣緊,涓滴不漏
,而後迅即在水中沾過,置於烈日下曝曬。不到一天工夫,便可乾硬得猶如硬木,打開時必須敲
掉頸部才行。以這種方法在西藏那種乾燥氣候中晒乾的藥材,可以保存多年的時間。
過了起初幾天之後,我便將我的時間分為採藥草和放風箏兩個部分。那位年長的風箏長是一
位頗有影響力的人,如他所說,從與我前途有關的預測來看,有關飛行的知識與採藥的能力具有
同樣重要的價值。我每週有三天時間乘風箏飛行,其餘時間則在各組之間奔走。以使我在最短的
時間之內學到盡可能學的東西。我時常在高空的風箏上面俯瞰,如今已經熟悉的那片景物以及採
藥隊所住的那些黑色的犛皮帳篷。帳篷的周圍有犛牛在吃草,在補足這個週末即將失去的時間
||牠們就要運載藥材了。這些藥材中雖有不少在東方國家頗為知名,但也有很多尚未為西方人
所﹁發現﹂,因此仍無﹁拉丁文學名﹂可供參考。有關藥草的知識,對我曾經大派用場,而有關
飛行的知識,對我亦同樣有用。
此後,我們又發生了一次意外事件:一位曾經仔細看我飛行的和尚,在輪到他乘一隻普通風
箏飛行的時候,以為他也可以像我一樣的操縱自如。但風箏飛上天時,似乎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情。我們看到他搖來晃去地企圖控制風箏的姿勢。在一陣特別嚴重的傾斜之後,向前栽了一下,
接著便向西邊搖擺起來。我們聽到一陣木架折裂的聲音,接著便看到那個和尚從旁邊滑了出來。
他像打車輪似地向下跌落,而他的袍子則旋繞在他的頭上。一些東西||糌粑缽、木杯、念珠、
以及各種護符||像雨滴一般紛紛落了下來。他將不再需要它們了。他旋轉著終於消失在下面的
峽谷之中。不久,傳來了一陣撞擊的聲音。
好景不常在,我們從早到晚辛勤的工作著,一轉眼三個月的時間已經接近尾聲了。這是入山
採藥以及參拜較近拉薩的另一﹁屈葉巴﹂的多趟行程之中的第一次。我們勉勉強強地收拾起我們
的少數幾件所有物。風箏長特別做了一隻載人風箏的模型送給我,非常美麗。到了第二天,我們
便出發走上回寺的路了。我們少數幾個人仍像來時一樣作了一次強行車,其餘由和尚、沙彌,以
及馱獸組成的主力則在後面從容地跟隨著。不用說,我們回到鐵山是一件十分快慰的事,但與我
們新朋友分手並告別山間的逍遙生活,亦不免有一種傷感的情緒。
第十三章 初返家園
我們及時趕回舉行﹁羅莎﹂或新年儀式。每樣東西都要清潔一下,每個地方都要整理一番。
正月十五日,達賴喇嘛到大教堂︵大昭寺︶主持了一連串的禮拜。禮拜完了,他出來做一趟內城
聖道的巡行,從大昭寺和議會出發,繞過市場而至商店街,巡迴一週。在此儀式舉行之際,一陣
歡天喜地的氣氛便取代了原有的莊嚴肅穆。諸神現身了,吃喝玩樂的時候也來到了。高達三四十
呎的木架,支撐著彩色奶油做成的神像。有些木架且做有浮雕﹁奶油畫﹂,描繪著聖書中所述的
種種情景。達賴喇嘛一面走動,一面逐一予以檢視。最動人的展覽品可替製作的寺廟贏得年度最
佳奶油模型製作者的頭銜。我們察克波里寺對於這類狂歡會式的活動,根本不感興趣,可說視之
如兒戲,毫無趣味可言。我們對於沒有騎士的馬在公開比賽中馳過拉薩平原時所舉行的其他儀式
,亦復如是。我們較感興趣的,是演示西藏傳說人物的那些巨大形象。這些形象以巨大的輕質木
架為身,上面配以非常生動的巨大腦袋。腦袋裏面安置油燈,使燈光從眼孔中透射出來,而在油
燈搖擺的時候,使得眼睛看來猶如梭來梭去一般。像架之內有一位強壯的和尚踩著高蹺,他的眼
睛則在巨像的中部冷冷地向外張望。這些表演者隨時都可發生各式各樣的重大意外。他們不是將
一隻高蹺踏入地洞之中而只剩一隻高蹺平衡全身,就是將一隻高蹺踏上光滑的東西而使全身失去
平衡。其中最為精采的一點,是裏面的油燈鬆開而使整個神像燃燒起來!
若干年後,我曾一度被人說服扛著藥師佛的像到街上遊行。那像高達二十五尺。飄動的長袍
拍打著我綁著高蹺的腿腳,飛娥或蠹魚亦然,因為那套法衣已在庫裏放了很久。我一路擺動著,
灰塵不時從它的疊縐裏面抖落下來,我打了噴嚏又打噴嚏,只是打個沒完。每打一個噴嚏都使我
感到隨時會要翻倒。每個噴嚏不但都造成一次牽動,而且還把滾燙的牛油從燈裏濺到我那剃光的
腦袋上面,真是晦氣透頂。而且悶熱難耐,一陣陣舊衣服的霉味,一群群飛蛾的亂竄,以及一道
道熱牛油的燒灼。牛油在燈中本為固體,只有燈心周圍為一液體小池。如今在燠熱的情況下全都
熔化了。在佛像中部的那個小小的窺孔,高度與我的眼睛不齊,而我又不能為了調節高度而讓高
蹺信步而行。我所能見到的一切只是在我前面的佛像內部,又因為一路搖擺跳躍不停,致使那個
和我在裏面的傢伙跟我一齊受罪。但在達賴喇嘛的注視之下,除了繼續前進,忍受令人窒息的霉
味以及熱牛油的燒烤之外,別無他法可想。悶熱加上疲竭,我相信我那天必然消失多磅的體重!
那天夜裏,一位高級喇嘛對我說:﹁啊,羅桑,你的表演可真棒,真可以做一名優秀的丑角!﹂
可是我卻沒有向他表示:他那樣感到有趣的那個﹁小丑﹂完全心不甘願。我下定決心;以後怎麼
也不扛佛像了!
此事不久之後,大約在五六個月之後的樣子,天上忽然刮起一陣飛砂走石的強風。當時我正
在一間庫房的屋頂上學習如何以金片鋪蓋屋頂的方法。這陣強風吹襲著我,將我旋出那面平屋頂
,拋倒了二十呎下面的另一個屋頂,接著又是一陣疾風,將我吹開到屋簷的外面和鐵山的側面,
一直落到三百五十呎下面的朝聖大道旁邊。那裏一片沼澤,而我恰好面朝下落在水裏,似有東西
被折斷了,我想是另一根樹枝。我茫然掙扎著想從泥污裏爬起身來,但當我嘗試移動左臂或右肩
之時,我感到那裏疼得非常厲害。我終於屈膝站了起來,一直掙扎著來到乾燥的路上。我覺得我
扎著,約莫走到半途的樣子,碰到一群和尚跑下山來,看我和另一個孩子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禍
事。另一個孩子跌落在下面的岩石上,已經跌死了。我被抬上了餘程,直到我的導師房裏。他連
忙為我做了檢查:﹁哦,哦,可憐的孩子,你們不該被這樣一陣強風吹走的!﹂他瞧著我說道:﹁
嗯,羅桑,你折斷了臂骨鎖骨。我們必須為你復原。這會很痛,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幫忙。﹂
他邊說邊摸,我幾乎還來不及知道,他已把鎖骨接妥並以夾板固定起來了。上臂較疼,但不
久也接好夾上副木了。這一天的其餘時間我只能躺著,什麼也沒做。到了第二天,明雅唐達普喇
嘛說道:﹁羅桑,我們不能讓你的課程落後,因此你要和我一起在這裏學習。你跟大家一樣,也
有些不太喜歡學習新東西,因此我要用催眠法袪除你這種﹃學習阻力﹄。﹂他關上窗門,使得室
內一片黑暗,只有祭壇上的油燈傳來一些微弱的光線。他取出一隻小小的盒子,放在我面前的一
隻架子上面。我似乎見到,種種明亮的光線,色彩繽紛的光亮,五顏六色的光帶和光軸,不久似
乎又在一陣無聲的閃光爆炸之間消失不見了。
到我醒來時,大概已是許久以後的事了。窗戶已經打開,但紫色的夜影已經進入下面的山谷
了。當晚間的警衛出來巡視時,布達拉宮裏裏外外已經亮起了閃爍的燈光。我可看到巿區那裏的
夜生活已經開始。就在這時,我的導師走了進來:﹁啊!﹂他說,﹁你終於又回到我們這兒了!
我們以為你會覺得靈界非常愉快而在那兒待上一會兒的。現在,我想||跟以往一樣,你又餓了
。﹂經他一提,我才感到我確是餓了。不久食物端來,在我吃著的時候他繼續說道:﹁依照一般
的法則,你早該丟下你的皮囊走了,但你的星座表示你還得活上多年的時間到紅番之國︵美國︶
那裏去死。他們正在為那個未能留下來的孩子舉行一次儀式,他當下就拋卻皮囊了。﹂
在我看來,已經離開凡世的人都很幸運。我在靈界旅行的親身經驗已經告訴我,那是一種非
常愉快的生活。可是那時我提醒自己:我們雖非真的喜歡學校,但我們得留在世上學習東西。因
此,人生在世,除了上學之外,別的還有什麼?不但如此,而且得好好下些苦功!因此我在心裏
想:﹁我在這兒已經斷了兩根骨頭,而我仍得繼續學習下去!﹂
一連兩個星期的時間,我所受的教學甚至比平常還緊,據說是為了免得我想到我的兩根斷骨
。如今兩個星期的時間已經到了,我的斷骨也癒合了,但我仍然動彈不得,我的肩頭和臂部還是
疼痛得很。一天早晨,當我跨進明雅唐達普喇嘛的房間時,他正在看一封來信。我進入時他朝我
看了一眼。
﹁羅桑,﹂他說:﹁我們有一包草藥要去送給你的母親大人。你可以明早送去,並在那兒待
上一天。﹂
﹁我相信家父一定不願見我,﹂我答。﹁他在布達拉石階上碰到我時曾經對我完全視若無睹
。﹂
﹁對的,他當然對的,他知道你剛從至尊那兒下來,他曉得你已得到了特別的恩寵,因此他
不能對你說話||除非有我和你在一起,因為我現在已在至尊的聖諭下成了你的監護人。﹂他朝
我瞧著,眼角裏露出了笑容:﹁不過,你的父親大人明天不在家裏。他已到江孜去了,要過幾天
才回來。﹂
到了次晨,我的導師將我渾身打量了一番,說道:﹁嗯,對,你的面色有些蒼白,不過還算
整潔,這對你母親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這兒是一條哈達,不要忘了你現在已是一位喇嘛,一切必
須按照規矩來。你過去走路來到這兒,今天要騎一匹最漂亮的白馬回去。就騎我的吧,它要運動
運動了。﹂
我離開時,他將那袋草藥遞給了我,他已在它的上面包了一條表示敬重的絲巾了。我疑惑地
瞧著它,真不知如何才能使這個骯髒東西保持清潔。最後,我終於拿掉哈達,將它塞在我的胸前
袍子裏,直到快要到家的時候才將它取出來。
我們||那匹白馬和我||走下陡峭的山坡。走到半途的時候,那馬止步朝我瞧了好一陣子
。顯而易見的是,牠對牠所見的一切並沒有太多的留戀,因為,牠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之後就又
匆匆前進了,就像再也不要看到我的尊容似的。我與牠頗有同感,因為我對他也有著同樣的看法
!在西藏,大多數的正統喇嘛都騎騾子,因為騾子是被認為沒有性別的東西。不太講究的喇嘛則
騎一匹公馬或矮馬。以我本人而言,我寧願以步代馬||假如可能的話。我輕鬆地舒了一口氣;
這匹白馬終於同意我們一齊右轉。可能的原因也許是人們一向總是為了宗教而順著時針方向橫過
朝聖大道。於是我們右轉橫過哲蚌巿路,沿著朝聖大道繼續前進。我們走過我認為沒有我們察克
波里漂亮的布達拉宮,橫過直往印度的馬路,離開我們左面的卡林河和我們右首的龍王廟。快到
我俗家的大門入口時,一些僕人見到了我,趕忙將兩扇大門旋了開來。我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氣策
馬進入院子,但願我不至摔下馬來。所幸的是,在滑下馬來的時候,一位家丁抓住了它。
管家與我莊重地交換了儀式的哈達:﹁賜福這座屋子以及其中的一切,尊貴的醫生喇嘛!﹂
管家如此說。﹁願燭照一切的我佛世尊福佑於你,使你常保健康,少病少惱!﹂我如此答道。﹁
可敬的尊者,家主母令我帶您去見她。﹂於是我跟他一齊向前走去︵就彷彿我摸不著路似的!︶
,並笨手笨腳地將那哈達重新包在藥袋之上,上得樓來,正要進入母親的臥房。我心下想道:﹁
我做兒子的時候從來不許來到這裏。﹂接著我又想道:﹁我該不該掉頭逃跑?房裏滿是女人!﹂
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家母已經走向前來點頭對我說道:﹁敬愛的尊者兒子,我的朋友都來這兒,
聽你說說至尊賜你的榮耀。﹂
﹁敬愛的母親大人,﹂我答道:﹁我的戒律不許我說至尊對我所講的話。明雅唐達普喇嘛令
我將這袋草藥和他的敬禮哈達帶來呈上。﹂
﹁敬愛的喇嘛兒子,這些女士不惜旅途之勞,特來聽聽關於至聖之所,以及至尊一切的情形
。他果真在看印度雜誌嗎?聽說他有一塊透明的玻璃,可以看穿房子的牆壁,果真是嗎?﹂
﹁夫人,﹂我答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醫生喇嘛,最近才從山上回來。關於我們僧王
所做的一切,實非我這樣一個人所能妄談。我來只是擔任一名信差。﹂
一個年輕的少女走上前來對我說道:﹁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雅蘇呀!﹂
說真的,我幾乎已經認不出她了,她不但已經長得很高了,而且非常喜歡打扮了!::我有
點焦慮了。對我而言,八個,不,九個女人,可說是一個非我所能對付的問題。對於男人,我已
知道如何相處了,可是對於女人!她們緊緊地盯著我,就像我是一塊可口的羊肉而她們則是荒山
裏的餓狼一般。只有一個行動可以採取||退卻!
﹁敬愛的母親大人,﹂我說:﹁我已把信送達了,現在我必須回到山上去了。我身體不好,
而且有許多工作要做。﹂說罷,我便向她鞠了一躬,轉過身來,盡我所能莊重地走了開去。
管家已經返回他的寫字間,家丁為我牽出了馬。﹁小心幫我上馬,﹂我說:﹁我因最近肩臂
骨折,獨自沒法辦到。﹂這個家丁為我開了大門,而我則在家母剛剛走出陽臺對我嚷些什麼的當
兒,策馬走了出去。白馬向左轉去,以使我們再度順著時針方向沿著朝聖大道前進。我騎著馬緩
緩地走。緩緩地,因為我並不想回去得太快。走過喬波公園,掠過摩羅寺,沿著圓環兜了一個圈
子。
一經返回鐵山寺中之後,我立即走到明雅唐達普喇嘛那裏。他朝我瞧了一下說道:﹁哎,羅
桑,是不是所有的遊魂怨鬼都把你追得在城裏團團轉了?你看來像在發抖!﹂
﹁發抖?﹂我答道:﹁發抖嗎?家母那兒來了一群女人,而她們全都想要知道至聖的情形以
及他對我所說的話。我對她們說戒律規定不許我講。接著我在大難臨頭的關口溜了開來,所有那
些女人都在向我瞪!::::﹂
我的導師聽了大笑,笑了又笑,我對他越是驚訝,他笑得越是厲害。
﹁至尊想知道你究竟是已在這兒安下心來,還是仍在想家?﹂
喇嘛生活已經推翻了我的﹁社交﹂價值,女人在我眼中成了妖孽︵至今依然!︶::﹁不過
,我已回家了。噢不,我已不再想回到家父的家去了。瞧瞧所有那些女人,那種塗脂抹粉搽油的
樣子,以及那種盯著我瞧的神情,就像我是一頭待宰的肥羊而她們是來自蕭村的屠婦一般!她們
尖聲喊叫,而且||﹂我想我的聲音已經低到耳語的程度了||﹁而且她們那些﹃靈色﹄可怕極
了!啊,敬愛的喇嘛導師,請你不要再讓我們談起這件事情了!﹂
一連多天使我無法忘懷的是:﹁噢,羅桑,被一群女人嚇跑!﹂或者:﹁羅桑,我要你到你
敬愛的母親大人那裏去,她今天舉行宴會,她們需要餘興。﹂但事隔一週之後我又聽說達賴喇嘛
對我頗有興趣,已經安排在家母舉行她的無數社交宴會之一之時把我打發回家。誰也不會違拗至
尊的意願,我們沒有一個人不愛戴他,不僅把他當作人間的一位至尊崇敬而已,而且還把他當作
一位質真無偽的活佛加以頂禮。他的脾氣有些急躁,我的脾氣也是,但他絕不讓個人的偏見干擾
國家的事務,而即使發了脾氣,也只是數分鐘的時間而已,他是西藏政教的最高領袖。
第十四章 用第三眼
一天早晨,正當我與世無爭,只愁半個小時的閒空無法填補之時,明雅唐達普喇嘛走了過來
:﹁羅桑,讓我們去散一會步。我有一件小事要你去做。﹂我興奮得跳了起來,很高興跟我的導
師到外面走走。我們很快準備就緒,不久即行出發。正當我們就要離開大殿的時候,一隻貓兒展
示了親熱的感情,在此情形下,我們只好安撫牠,直到牠那咕嚕咕嚕之聲停止而尾巴開始搖擺時
,始行離去。牠是一隻大貓,當然,我們藏文亦稱之為﹁貓﹂,但牠的名字卻叫﹁希美﹂。話說
希美得到了滿意的感情回報之後,便莊重地跟著我們並肩而行,直至我們走到山下半途,彷彿才
憶起牠尚有珠寶需要看守而匆匆趕回寺去。
我們廟裏的貓非僅為了裝飾而飼養,牠們都是一些兇猛的守護者,長年守護著點綴在聖像周
遭的大塊未雕鑿的寶石。狗是屋舍的守護者,特別是那些可以撲人咬人的巨形猛犬。但狗會被嚇
跑,而貓則不然||牠們一旦開始攻擊,即行寧死不退。牠們屬於那種稱作﹁暹羅貓﹂的族類。
西藏氣候苦寒,所以這些貓幾乎皆是黑色。據我所聞,熱帶地區的貓多屬白色,因為氣溫可以影
響毛色。牠們的眼睛藍色,後腿較長,走起路來姿態﹁與眾不同﹂。他們的尾巴細長如鞭,而它
們的叫聲!::可說貓類所未有。牠們的聲量和音域說來幾乎令人難以置信。
這些貓在神殿裏面巡迴值勤,機敏而又輕悄,貓如夜間的陰影。不論何人,只要膽敢把手伸
向寶石,就會有貓竄出來撲上他的手臂。除非他立即放下非分之物,就會有另一隻貓躍上盜者的
喉頭||也許是從聖像的背後襲來。而這些貓有著比一般貓長上兩倍的腳爪||且不輕易放鬆。
狗可以被打走,被抓住或被毒斃,貓則不然||牠們可使最兇的猛犬嚇得鼠竄而逃。在牠們值勤
時,只有與牠們相知的人才可以接近牠們。
我們輕鬆地閒蕩著。踏上馬路之後,我們右轉穿過西門,繼續前進,走過蕭村。跨過剛玉橋
,復在杜林社區右轉。這使我們到了漢人駐藏辦事處的舊址,我們邊走邊談,明雅唐達普喇嘛對
我說:﹁漢人使節團已經來到,這我已經對你說過。且讓咱們看看,看看他們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之糟。他們在屋裏踱來踱去,樣子頗為傲慢。箱籠尚未打開,他們好像擁
有很多武器,足夠組成一支隊伍。因為我是一個小孩,不妨以一種不適於成人的方式加以﹁調查
﹂一番。我爬過地道,悄悄來到一扇敞開的窗戶之前,我站著看了好一陣子,直到其中的一個人
抬頭瞥見了我。他發出了一陣詛咒,用漢語輕蔑我的祖先,但對我的前途亦未放鬆。他伸手去拿
什麼,於是我立即退回,以免被他擊中。
再度回到朝聖大道之後,我對我的導師說:﹁啊,他們在晃動刀子的時候﹃靈氣﹄突然發起
紅來!﹂
在餘程之中,明雅唐達普喇嘛一直顯得思慮重重。吃了晚餐後,他對我說:﹁對於這些漢人
我已想了不少。我建議至尊運用你的特殊能力。假如有人安排讓你在屏風後面觀察,你能夠沉得
住氣嗎?﹂
我所能回答的話只是:﹁只要你認為能夠我就能夠。﹂
第二天我沒有見到我的導師,第三天上午和午飯之後他對我說道:﹁羅桑,我們下午去散步
。這兒是一條上等哈達,因此即使你沒有﹃眼通﹄也能知道我們要到哪裏去。給你十分鐘的時間
去準備,然後到我房裏見我。我得先去看看院長上座!﹂
我們再度出發,踏上山腰的陡峭小徑。我們這次取的是鐵山西南方的一條捷徑,走了不久便
到了那布林卡。達賴喇嘛非常喜愛這座寶石公園,他的大部餘暇都在這裏度過。布達拉宮是個美
麗的地方,但這只是從外面看,裏面則因油燈太多而通風不良,顯得非常窒悶。多少年來,地上
已經不知潑了多少牛油,對於一位嚴肅的喇嘛而言,莊重地走下一條斜坡,踩著一塊滿沾灰塵的
牛油,而在走到底部時由於腳趾碰著石砌的地面而發出一聲劇痛的﹁啊||﹂,已是司空見慣的
事。達賴喇嘛不想冒險在這樣一種不足為訓的場面出此洋相,因此,他儘可能地待在那布林卡。
這座寶石公園有一道石頭圍牆,高約十二呎,歷史才不過一百年的樣子。其中的宮殿有著金
碧輝煌的牌樓,共由三組建築構成,係供公務和國務使用。當中有一個內圈,亦有一道圍牆,被
達賴喇嘛當做一座逍遙園加以使用。有些人在文章中表示,這一圈裡禁止官員進入。事實決非如
此。此處禁止官員辦理任何公務是實。我曾來此三十餘次,知之甚稔。裏面有一座非常優美的人
工湖,湖中有兩座小島。島上各有一座夏宮。西北角有一石砌河堤,可使我們走到兩島以及其上
的夏宮,達賴喇嘛大部時間在這個島上度過,每天皆在其中打坐若干小時。園內設有幾座營房,
約有五百人駐紮其中,擔任達賴喇嘛的警衛。明雅唐達普喇嘛帶我來到的,就是這個地方。這是
我的初次造訪,我們走過這片美麗的土地,穿過一條華美的通道,進入裏面的內圈。各式各樣的
鳥類在地上啄食,對於剛來的我們毫不介意||我們還得讓開牠們才行!湖水澄明,猶如一面經
過高度磨光的水晶鏡。石頭堤道剛剛粉飾不久,我們走向距離較遠的一個島嶼,至尊正在那兒深
入禪定。我們剛一到達,他就抬頭微笑,我們屈身跪下,將我們的哈達獻於他的腳上,而他則叫
我們坐下在他面前。他按鈴叫茶,藏人談話,非茶不行。就在我們等茶的當中,他對我說他在園
中養了各色各樣的動物,並允許我日後去看牠們。
等到奶茶送到而送茶的喇嘛侍者告退之後,達賴喇嘛向我注視著說道:﹁我們的好友明雅對
我說你不喜歡這個中國代表團的靈氣顏色。他說他們隨身帶了許多武器。經過各種秘密和公開試
驗之後,你的﹃眼通﹄百無一失。你對這些人的看法如何?﹂
這使我有點發悶,因為,我對靈氣﹁顏色﹂及其意義||所見到的一切,除了告訴明雅唐達
普喇嘛之外,從來不想告訴別人。在我看來,一個人對人對事除非親見一番,否則絕非真知。但
對一國元首,特別是對一位沒有眼通的政教元首,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呢?
我對達賴喇嘛的答話是:﹁尊貴的保護者,我對辨識外人的靈氣技巧還不熟練。我還不夠資
格表示意見。﹂
這種答話並未使我過關。至尊對我說道:﹁你有特殊能力,又經古法增進,因此你有義務表
示意見。你受訓的目的就在這裏。現在,說說你所看到的一切吧。﹂
﹁敬愛的尊貴保護者,這些人有不良的企圖。他們靈氣的色彩顯出陰謀詭計。﹂這是我所能
夠說出的一切。
達賴喇嘛顯出了滿意的神色。﹁你對我說的跟對明雅說過的完全一樣。明天你將躲藏在那座
屏風之後,觀察來到此間的﹃中國代表團﹄。我們必須弄個清楚。你現在就躲躲看,看你是否躲
得適當。﹂
我躲得並不適當,於是,他們叫來幾位侍者,把石獅子稍稍移動了一下,好讓我完全不露身
影,接著又把幾位喇嘛叫來,叫他們權充晉見的代表,加以演習一番。他們竭力想指出我躲藏的
地方。我看出其中一人的念頭是:﹁啊,只要我能看到他我就可以晉級了!﹂但他沒有獲得晉級
,因為他看錯了方向。最後,至尊終於滿意了,於是將我叫了出來。他對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叫
我們明天再來,因為﹁中國代表團﹂即將覲見,企圖迫使西藏簽訂一項條約。因此,我們都帶著
這件心事離開至尊,一路爬上鐵山。
次日,約莫十一點的時候,我們再度走下岩坡,進入內圈。達賴喇嘛微笑著對我表示,我在
躲藏之前必須先吃些東西||我正準備要吃哩!侍者奉令為明雅唐達普喇嘛和我端來了非常可口
的食物,都是從印度進口的罐裝上品。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叫做什麼,我只曉得,對於天天吃的
奶茶、糌粑,以及蘿蔔而言,它們是一種很受歡迎的改變。吃飽喝足之後,我可以更為愉快地面
對接連幾個小時的不動工作了。對我以及對所有的喇嘛來說,完全坐著不動,是一件頗為簡單的
事情:為了觀想入定,我們必須保持寂靜。我在很小的時候,正確地說,我在七歲的時候,就已
練習靜坐,可以一動也不動地一連坐上幾個鐘頭時間。他們點著一盞油燈放在我的頭上,讓我以
盤腿的姿勢坐著,直到燈裏的牛油耗盡為止。這可長達十二個小時之久。因此,現在靜坐三四個
小時,當然不算辛苦。
達賴喇嘛以蓮花坐的姿式坐在我面前他那高約六呎的寶座之上。他和我兩個都保持不動。
院牆外面傳來一陣粗魯的叫喚聲和漢語的感歎聲︵我後來發現,這群漢人的長袍底下有些可
疑的凸出部分,所以必須檢查,看看有否攜帶武器︶。現在,他們獲准進入內圈了。我們看到他
們在衛士的引導下向前走來,橫過堤道,踏上了閣廊。一位高級喇嘛朗聲念:﹁唵!嘛呢吧咪吽
,﹂而那些漢人沒有複述這句真言,卻用他們的方式念道:﹁阿彌陀佛!﹂︵意謂:﹁啊|阿彌
陀佛,聽著我們!﹂︶
我在心裏對我自己說:﹁好啦,羅桑,你的工作非常簡單;他們露出他們的本色了。﹂
我從我躲著的地方向他們看去,看出他們的﹃靈氣﹄閃光是乳白色中發著深紅。浮出的部分
顯示著仇恨的思想。帶狀和線狀的曖昧色彩,不是高尚思想那種澄明純淨的層次,而是把生命耗
於物質和邪行的那類人,所具的那種污穢不潔的色暈。他們是我們所謂的﹁言詞漂亮而心地卑污
﹂的人。
我也看了達賴喇嘛。他的色彩顯得有些憂鬱,因為他憶起他過去前往漢地的情形。我對作為
西藏最佳統治者的至尊所見到的一切我都喜歡。他有一股氣憤,相當熾烈,而後他的色彩確也閃
出紅色,但歷史將會記載:他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達賴喇嘛,完全忠於他的﹁國家﹂。不用說,我
對他的想法是帶有非常濃厚的感情色彩的,僅次於我對明雅唐達普喇嘛,我對後者的感覺有超於
感情的地方。
但這次會談卻無益地向下拖著,原因在於這些人懷著敵意,非為友誼而來。他們唯一的念頭
只是照他們自己的想法行事,對於他們所用的方法根本滿不在乎。他們要求西藏的領土,他們要
求指導西藏的政策,而且,他們要求西藏的黃金!這最後一項對他們是一種誘惑,已經想了好多
年了。西藏有數百噸黃金,我們視之為一種神聖的金屬。我們相信:黃金一開採,土地便被褻瀆
,因此多半保持原封不動。人們可在某些河流裏撿到從山上沖下來的金塊。在羌坦一帶,我曾親
見湍急的河邊有黃金塊,就像普通的河岸旁有砂子一樣。我們將這些﹁金塊﹂或﹁金砂﹂熔解一
部分,用以裝飾佛殿||神聖的金屬用於神聖的地方。甚至油燈都用金子鑄造,可惜的是,這種
金屬實在太柔軟了,用它做成的飾物,亦頗易變形。
與英國諸島相較,西藏要大八倍。大部地區都未受到特別的勘察,但據我與明雅唐達普喇嘛
雲遊所知,其間有的是金、銀和鈾。儘管西方人熱切地想來勘察,但我們從來不讓他們得遂所願
,因為我們有個相傳已久的謠諺:﹁洋人到哪裏,戰爭到哪裏!﹂我們應該曉得的是:在西藏,
大凡說到﹁金喇叭﹂、﹁金碟子﹂,或者﹁金裝的佛像﹂時,此中所說的﹁金﹂並不是一種稀有
的金屬,而是一種神聖的金屬。假如人類和和平平的在一起工作而不做無益的奪權鬥爭的話,西
藏可作世界上的許多重要倉庫之一。
* * * * *
一天早晨,明雅唐達普喇嘛向我走來,當時我正在繕寫一份古代手稿,準備給雕工列印。
﹁羅桑,你要把那件工作暫時擱置一下了,至尊已派人來召見了。我們必須到那布林卡去一
起分析一個西方人的靈色。你得趕快準備了,至尊先要見見我們。不需哈達,不拘儀式,只要快
速!﹂
原來如此。我張著口對他看了一會,而後忽然跳將起來。﹁敬愛的喇嘛師父,只要一件乾淨
的袍子,我就準備好了。﹂
不多一會工夫,我就把自己清理得可以過關了。我們一齊動身步行下山,距離約莫半哩的樣
子。到了山腳之下,就在我跌斷骨頭的地方,走過一道小橋,上了朝聖大道。我們穿過朝聖路,
到達那布林卡或有時稱為﹁寶石公園﹂的門口。衛士們正要把我們擋開的時候,看到我由明雅唐
達普喇嘛帶著,於是,他們完全換了一副態度,立即將我們引進內園,達賴喇嘛正坐在那兒的一
條遊廊之上。沒有哈達可呈,不知如何是好,這使我感到有些愚笨。至聖抬起頭來笑道:﹁啊!
坐下!明雅,你也坐下!羅桑,你們一定趕急了。﹂
我們坐下身來等他開口說話。他靜坐了一會,似乎是在整理他的思緒,使之成為一種井然有
序的排列。
﹁若干年前,﹂他說:﹁紅蠻的軍隊︵英軍︶侵略我們神聖的土地。當時我出走印度,自那
以後,我就常常旅行。鐵狗年︵一九一○年︶,清兵侵略我們,是為英軍入侵的直接結果。我再
度前往印度,在那裏碰到了我們今天要見的一個人。羅桑,我這些係對你講的,因為明雅當時曾
和我一道。英國人曾有諾言,但未遵守。現在我想知道此人說話究竟用一隻舌頭還是兩隻。羅桑
,你聽不懂他的話,所以也不會受他影響。你和另一個人要躲在這座格子屏風後面觀察,你們的
來到對外保密。你要把你所得的靈色印象筆記下來,就像你的導師所教的一樣,他把你說得非常
之好。||明雅,將他帶到他要躲藏的地方吧,因為他對你比對我較為習慣||我相信||他認
為明雅唐達普喇嘛高於達賴喇嘛哩!﹂
我在格子屏風後面,已經疲於觀看了。我已疲於觀看鳥類的來去和樹枝的擺動了。我不時掏
出隨身攜帶著的糌粑,一點一點地咬嚼著。雲在天空飄蕩,使我心裏想:有一架風箏在我腳下搖
擺顛簸,聽疾風噓噓地吹過風箏的艙房而在它的繩索上面發出一陣無調之音,那該多美妙!突然
一陣震裂的聲響驚得我跳將起來。驚魂未定的我以為是在一架風箏上面睡著了,跌落了!但事實
並非如此,是內園的大門被打開了,一群穿著金色袈裟的喇嘛以一種至為奇異的景象護送著||
我真難以保持沉默,我忍不住爆出一陣大笑||一個人,一個高高瘦瘦的人,白色的頭髮,白色
的面皮,稀疏的眉毛,以及深陷的眼睛,一張頗為堅硬的嘴巴。且看他的衣服!某種藍布做的上
衣,前面一排盡是釦子,盡是閃閃發光的釦子。顯而易見,這是一個非常拙劣的裁縫做的衣服,
領子實在太大了,大得必須翻轉過來。而且,它還翻轉在兩旁的某些補釘上面!我心下想:西方
人大概也有某些象徵性的補釘,就像我們效法佛陀所做的一樣。在那時候,口袋對我尚無意義,
翻領亦然。在西藏,大凡不做勞動工作的人,多穿長袖衣服,把手完全遮掩起來。這人穿著短袖
衣服,其長僅及腕部。﹁可是他又不像一名勞工,﹂我在心裏說:﹁因為他的手看來實在柔軟,
太白皙了。也許是他不懂怎樣穿衣服吧?﹂可是這傢伙的袍子卻只到他的兩腿交界之處。﹁很窮
,很窮。﹂我在心裏想。他的褲管不但太緊,而且太長,不得不在下擺倒捲上來。﹁像這樣一副
模樣,在至聖面前必然感到非常尷尬,﹂我想。﹁不知有沒有身材和他彷彿的人備一套合身的衣
裳給他穿。﹂接著,我看了看他那雙腳。非常非常奇怪?他的腳上穿著某種烏黑的東西,表面閃
閃發光,好像結了冰似的。不像我們所穿的氈靴,絕對不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東西。
我頗為機械地筆記著此人的靈色,並加上我自己的註釋。此人有時用藏語說話,這以一個外國人
而言,可說說得相當好了,但他有時卻又發出非常奇怪的語音,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其後,當
我再度面對達賴喇嘛時,才有人對我說,那是標準的﹁英語﹂。
此人使我訝異不已,他伸手到他身旁的一塊補釘裏,掏出一方白色的布塊,放在他的嘴巴和
鼻孔上,使它發出一種小喇叭的聲音。﹁在對至尊作一種敬禮吧?﹂我在心裏猜。敬禮完畢,他
小心地又將那方布放回那塊補釘的後面。接著,他又伸手到另一些補釘裏面摸索了一陣子,摸出
了各式各樣的紙張,也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它們雪白,單薄而又光滑,跟我們的熏黃、厚實
而又粗糙的紙張全不一樣。﹁人們怎能在那上面寫字?﹂我在心裏說。﹁那不能磨擦臘筆,即使
有東西也會滑落!﹂然後,這人又到他的另一塊補釘裏面拿出一枝小小的花木條,它的當中猶如
煤煙一般黑。他以這種東西在紙上作出我想像不到的刮擦,真是奇怪極了。我想他不會寫字,只
是作些塗抹,表示他會。﹁煤煙嗎?有誰聽過有人用煤煙寫字來?且讓他塗抹下去吧,煤煙不久
就會不翼而飛的!﹂
他顯然是個殘廢之人,何以見得?因為他必須坐在一隻用四根棍子支撐著的木架之上。他坐
在這種木架上面,讓他的兩腿懸在它的邊緣之下。我想他的脊柱一定受過損傷,因為他以木架上
的另外幾根棍子支持他的上身。觀察至此,我倒真的有些替他難過了:衣不合身,不會寫字,先
是從口袋裏取出喇叭賣弄,而此時又奇上加怪的是,他不能好好坐正,必須將背倚靠木棍,而把
他的兩腳吊在那裏。他有點忐忑不安,時而把兩腿疊起,時而又讓它們分開。有一陣子,使我感
到非常駭異的是,他竟翹起左腿,以他的腳板對著達賴喇嘛,倘若他是一個西藏人的話,那將構
成一種嚴重的侮辱,但不久之後,他就記起把翹著的腿子放下了。至尊給了此人很大的面子,因
為他不但也坐在這樣一種木架上面,並且還讓他的腿子懸在那兒。這位來賓的姓名非常奇特,意
思是﹁女性的樂器﹂,我們稱他為﹁拜爾﹂先生,他的前面還有兩個裝飾符號。如今我已可將它
寫作C.A.Bell了。我從他的靈色判斷他的健康不佳,很可能是因為生活在對他不宜的風土之
中而起。他想幫助我們的意願顯得頗為真誠,但他的靈色顯示他很駭怕開罪他的政府而使他的工
作獎金受到影響。他本人想走一條正道,但他的政府不肯,因此他只好說出一件事情而後希望他
的意見和建議,將由時間證明為正確無誤。
我們對這位拜爾先生的所知不少。我們有他的整套資料。他的出生時間,以及種種可以編成
戲劇﹁高潮﹂的連串事件。星相家發現他曾經住過西藏,並在前生發願轉生西方,以冀對東西兩
方的互相瞭解有所幫助。我最近獲得瞭解,他曾在他所著的某本書中提及此點。不用說,我們如
今認為,當時他如果能以他所希望的方式影響他的政府的話,而今也就不會有共黨侵犯西藏了。
話雖如此,但星相顯示,這樣的一種侵犯乃必然之事,而此類預測,卻是屢試不爽。
英國政府似乎非常多疑:他們以為西藏要與俄國簽訂條約,這對他們頗不相宜。英國既不願
與西藏簽約,更不願西藏與任何其他國家友好。錫金、不丹,任何地方,任何國家,皆可簽約,
唯有西藏不可。因此,英國人在它們的特殊衣領之下變得非常熱惱,以致企圖侵略我們或勒斃我
們||對此他們毫不介意。當時在場的這位拜爾先生看出我們無意偏向任何國家;我們只要獨立
自主,只要以我們的方式生活下去,只要避免與外人打交道,歷史告訴我們,他們對我們毫無益
處,只有給我們帶來麻煩、損失,以及苦難。
這位拜爾先生走後,至聖對我的記述感到非常滿意。可是他卻為我想到更多的工作!﹁對,
對!﹂他叫道,﹁我們必須格外開發你的能力。羅桑,待你到遠方國家時,你將發現它有極大的
用處。我們要使你接受更多的催眠處理,我們必須儘可能地吸收更多的知識。﹂他伸手取鈴召喚
他的一個侍者。﹁我要明雅唐達普立即來我這兒!﹂他說。不數分鐘後,我的導師大搖大擺地踱
著方步子來到了。這位喇嘛從來不為任何人匆忙!達賴喇嘛以知心朋友待他,所以也不想催促他
。我這位導師在我的身旁坐下,就在至尊的跟前。一位侍者再度匆忙地端來奶茶以及一些印度食
品。等我們坐定後,達賴喇嘛開口說道:﹁明雅,你是對的,他確有能力。明雅,他仍可再開發
一些,他必須再開發一些。採取任何你認為必要的方法,以使他得到儘可能快速,儘可能徹底的
訓練。運用任何以及每一種手段,因為,正如我們常被警告的一樣,我們的國家就要面臨邪惡的
時代了,因此,我們必須有人能夠整理有關古代法術的典籍。﹂
於是,我的生活節拍開始緊湊了。自此而後,我時常奉到緊急召喚,要我﹁解釋﹂某人的靈
色||不是來自遠方寺院的飽學方丈,就是來自偏遠地區的民間領袖。不久之後,我就成了布達
拉宮和那布林卡的常客。到布達拉宮時,我可使用我所喜歡的望遠鏡,特別是那具裝在大三角架
上的巨型天文望遠鏡,其後的夜間,我常用它來觀察月亮和星球,一看就是幾個鐘頭。
明雅唐達普喇嘛和我時常到拉薩市區去觀察行人。他自己的眼通能力和廣泛的人類知識,使
他可以檢核和指導我的陳述。最為有趣的是到攤販那裡,諦聽他們大聲誇獎自己的貨色,並將他
們的貨色與他們的念頭︵這對我們幾無隱蔽可言︶做一番對比。我的記憶力也得到了開發,我曾
聆聽有關的大段章節而後憑記憶複誦出來。我曾不知多少時間在催眠的出神狀態中,諦聽人們對
我讀誦古經的段落,而後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
第十五章 高原雪人
這次我們前往羌坦高原。對於此一地區,本書祇能約略敘述;要為此行做一詳實報導,非有
幾本書的篇幅不可。達賴喇嘛為我們一一祝福之後,我們一行十五個人便精神抖擻地開始上路;
我們都騎著騾子,因為騾子可到馬匹無法到達之地。我們一路沿著天湖︵騰格里海︶緩緩而行,
進至廣闊的奇林湖畔,由此再行北上。我們漫漫攀登唐古喇山脈,繼續進入人跡罕到之地。我們
究竟走了多久時間,實在難說,因為時間對我們毫無意義;我們沒有理由匆忙,我們以安適的速
度前進,以便節省精力留作後用。
我們進入此一高原地帶,愈入愈深,愈深愈高,愈高愈陡,使我憶起我在布達拉宮從那架大
望遠鏡中所見的月球表面。滿眼都是綿延不斷的山脈和深不可測的峽谷。這兒的景象大同小異,
到處都是一望無盡的山嶽和看似無底的洞穴。我們掙扎著走過這片﹁月球風景﹂,感到情況愈來
愈為艱難。最後,騾子終於走到盡頭了。在這兒稀薄的空氣中,他們不久即行疲竭,無法越過某
些岩口||在此,我們祇能懸在犛毛繩子的一端搖蕩,不免有些頭暈目眩。我們在所能找到的最
隱蔽的地方,安頓了我們的騾子以及五位身體最弱的隊員。他們可以避開像狼牙一般突起的巉岩
所造成的疾風的襲擊。這些巉巖的底部有一洞穴,其中的岩石由於久經風雨剝蝕而較柔軟。這兒
有一道陡峭的山徑,向下通達一片山谷,那裡有些許植物可以飼騾。一道淙淙的溪水沿著臺地急
進,衝下懸崖的邊緣,降落到數千呎的下面,遠得連它落地的聲音都無法聽到。
我們在此休息了兩天的時間,然後又繼續吃力地前進,愈走愈高。我們的背部由於所負的東
西逐漸沉重而疼痛,我們的肺腔好似由於缺乏空氣而爆裂一般。我們前進又前進,翻過一道道岩
穴和深谷,逢到險絕處,我們得拋擲鐵勾,攀繩而上。我們拋擲鐵勾,希望崖岩的那面有個牢固
的下手之處。我們輪番拋擲帶繩的勾子,勾子一經勾緊之後,接著便輪流攀繩而過。我們一旦攀
過之後,便拉著繩子的另一端,以便全體皆可一一越過下面的深谷,而後扯開繩子的一頭將繩子
也拉將過來。有時,當我們的手夠不著那邊之時,我們中的一個便出來以繩圈繫在他的腰間,在
我們所能達到的最高點,盡力像鐘擺一般擺動,藉以增加動勢或動量。一經到達那邊之後,他便
盡其所能地攀登上去,以便夠到一個略可橫置繩子的地方。我們所以輪流去做此事,因為此係辛
苦而又危險的工作,我們中的一個曾經因此喪命;他爬上了我們這面的一個懸崖高處,然後使他
自己搖擺起來。他顯然估計錯誤,以過當的擺力衝上了對面的岩壁,使他的面部和腦袋撞上了巉
崖的突出部分。我們將他的屍身拉回,為他做了一次祭儀。那裡盡是堅實的岩石,無法埋葬他的
屍體,我們只好將他留給風雨和鳥獸處理。下面輪到的一個和尚顯得有些畏怯,於是我就自告奮
勇取而代之。我想我可安然度過,因為根據我的星相所言,我相信我的生命不會中斷,而我的信
心也得到了報償。不過儘管有預言在先,但我仍然極其謹慎地擺動,終於伸著手抓著了最近的岩
緣。我祇是盡力懸在那裡,然後竭力攀緣而上,弄得氣喘如牛,心臟澎澎震動,猶如要炸一般。
我伏了片刻,力竭氣盡,然後極其辛苦地設法攀上山腰。其他的人||一個人所可能擁有的心腹
好友||都使勁地拋擲繩子,盡其所能地讓我抓到手裡。待我抓到兩條繩頭之後,我便將它們繫
緊,而後叫他們使勁拉扯,以為試驗。他們逐一以手和腳攀著繩子倒懸著爬將過來,讓他們的袍
子在微風之中飄揚||這種微風祇有妨礙我們,對我們的呼吸毫無幫助。
到達崖頂,我們略事喘息,煮茶解渴,雖然,處此高度,溫度頗低,但茶卻沒有使我們感到
溫暖。我們的疲乏稍緩之後,接著又繼續登程,一路搖搖擺擺地向這可畏地區的腹地進發。不久
,我們來到一片冰面,說不定是條冰河,而我們的進程也就變得更加艱難。我們沒有釘靴,沒有
冰斧,沒有任何登山裝備;我們的登山﹁裝備﹂祗有繩子和略有抓力的毛底氈靴。
附帶一述的是,西藏的神話中有一﹁寒冷地獄﹂。溫暖對我們是一種祝福,與之相對的便是
寒冷,故有寒冷地獄之名。這趟高原之行具體地告訴了我:真正的寒冷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在這寒風徹骨、舉步維艱,但願我們不再來到的冰原上,步行了三天的路程之後,我們終於
沿著一條冰河向下走去,走在高聳的岩峰之間。我們跌跌撞撞地走著,跌倒爬起再走,愈走愈下
,進入一個不知多低的低原。我們繞著一座山肩而行,行不數哩,便見一道白色的濃霧。從遠處
看,簡直看不出那是雲是雪,只見白茫茫一片,無邊無際。直到走近時,我們才看出那確是霧氣
,像藤像蔓一般在不絕如縷地伸展飄浮。
明雅唐達普喇嘛是我們中唯一曾到此間的人,他滿意地微笑著說道;﹁你們看來真像一批悶
悶不樂的傢伙!不過現在你們就要有些樂趣了。﹂
我們瞧瞧面前,不見一樣可樂的事物。只有濃霧和寒漠。腳下是冰凍的大地,頭上是冰凍的
蒼天。鋸齒狀的巉巖,有如狼牙一般突出口外,不時啃嚙著我們。而我的導師卻說我們就要有些
﹁樂趣﹂了!
我們走進了冷濕的霧裡,分不清那兒是東那兒是西,抱著我們的袍子假作取暖之狀,免不了
仍是嘶嘶發抖。我們行行復行行,深入復深入,突然嚇了一跳,楞楞地被嚇呆了;霧變暖了,而
地變熱了。落在後面但仍然盲無所見的人撞上了我們。我們被明雅唐達普喇嘛的大笑弄得不知所
云,等到稍稍明白之後,便即繼續向前推進,盲目地摸索在前引路的人;而在前引路的人則以他
的拐杖摸索前進,什麼也看不見。我們腳下的石頭威脅著要把我們掀翻,而石子則在我們的靴底
轉動。石頭?石子?那兒是冰河?冰到那裡去了?在思緒起伏之間,霧突然薄了,視線也開朗了
,我們迅即穿之而過。哇!我向四周瞧了一眼||我想我已死於寒冷且到了天界。我以熱熱的手
揉揉我的眼睛;我捏捏自己並以指節叩擊岩石,看看我究係肉身還是靈體。但我向身旁看了一下
:我的八位同伴都與我一道。難道我們全都一下進入天界了?而假如此事屬實的話,那麼,被岩
石撞死的第十位同伴又在哪裡?難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值得進入天堂麼?而它就在我的跟前!
只不過心跳三十下之前,我們還在霧幕那邊凍得發抖,而現在卻到了﹁熱死﹂的邊緣!空氣
發光而地面冒熱氣。一道小溪在我們腳下的地裡汩汩流出,而為冒出的泉水所推動。我們回目一
望盡是碧綠的青草,比我所見過的任何青草還要青些。闊葉的青草聳立在我們的面前,深可及膝
。我們都被嚇住了,心頭只是澎澎地跳個不停。這兒有魔法,有不是我們的經驗所能了知的魔術
。這時,明雅唐達普喇嘛說道:﹁假如我以初見此地的心情來欣賞,那我可真是又看了一次風景
!你們這批傢伙看來好似以為冰神在跟你作戲一般!﹂
我們舉目環顧了一下,嚇得幾乎不敢動彈,於是我的導師接著說道:﹁咱們趕快跳過這條小
溪吧,趕快跳過去,這水就要沸騰了。再走數哩的路程;我們就可到達一個真正美麗的地方,那
裡我們可以休息。﹂
他對的,他的話果然不虛。我們約莫走了三哩的樣子,來到一處青苔滿佈的地方。我們都情
不自禁地脫了袍子,伸開四肢躺了下去,因為我們感到猶如快被煮熟的一般。這裡有些樹木,都
是我以前從未見過,恐怕今後也不會再見的奇樹異木。每樣東西的上面都有色彩鮮明的花朵。蔓
藤盤繞樹幹而上,而後復從枝頭倒垂下來。在我們坐著的一片清淨林地的右首,有一面小小的湖
沼,湖面上的漣漪和波圈,顯示它裡面富於生命。我們仍然感到有些迷惑,我們相信,我們已被
高溫所制而進入了另一個生存境界,否則的話,難道我們被低溫所制服不成?我們可不明白!
枝葉非常繁茂,如今我可以過來人的身分說它是熱帶地區,這裡有我至今仍未之見的鳥類。
這裡是火山地帶,溫泉汩汩從地湧出,其中可聞硫磺氣味。我的導師告訴我們,據他所知,像這
樣的高原地帶只有兩處。他說地下的熱力和地上的熱流熔化了冰層,而高聳的巖壁又拘限了這股
暖流。我們在前面穿過的那片白色的濃霧,就是冷流和熱流會合之處。此外,他還告訴我們他曾
見過巨形的動物骨架,如以它們的生態計算的話,高可二三十呎之譜。其後我本人也曾親眼見過
這類骨骼。
在此,我第一次看到﹁雪人﹂。當時我正低頭採集藥草,忽覺有一種東西使我抬頭瞧了一眼
。就在距我不過十碼的地方,有著這樣一個我時常聽人說起的物類。在西藏,為人父母者常以這
樣的一句話嚇唬吵鬧的小孩:﹁好好乖些,不然雪人就要抓你去了!﹂現在,我想我已被一個雪
人抓著了。而我對這件事頗感不快,我們互相瞧了一眼,彼此都嚇呆了,呆了好一會工夫。牠以
一隻手指了指我,發出一陣像貓一般的喵喵之聲,極為怪異。牠的腦袋似乎沒有前額,幾乎從濃
密的眉毛上沿直接斜向腦後。下顎縮入而齒牙大而突出。但除了缺少前額之外,腦殼的容量顯與
現代人不相上下。手和腳都很大,且成八字形向外張開。腿和臂部特長。我看出這種造物跟人
一樣||主要用腳的外緣走路︵猿類及本目其他種屬則否︶。
在我看到它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嚇了一跳或其他某種原因,那個雪人尖叫著掉頭跳了開去。
它似乎是做一種﹁獨腳﹂跳躍,結果像是在跨巨步。我的反應也是逃跑,可謂背道而馳!事後想
了一下,我得了一個結論:我必然在海拔七千呎的高度打破了西藏的短跑記錄!
之後,我們又在遠距離看到幾個雪人。牠們一見我們就躲藏起來,當然,我們並沒有去撩他
。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們表示,這些雪人是人類的﹁落伍者﹂,因為牠們採取了與人類不同的途
徑,祇能生活在極其隱遁的地方。我們時常聽到有關雪人的故事,牠們曾經離開這些高原地帶,
跳躍到有人居住區域的附近。有些故事說,曾有單身的女人被男性的雪人帶走。這也許是牠們用
以綿延種族的方法之一。其後,曾有一些女尼證實此項傳言||她們對我們表示:她們曾有一位
同修在一天夜裡被雪人帶走。話雖如此,但我對這類事所知甚少,沒有置喙的餘地。我祇能這樣
說:我曾親眼看見雪人及其幼兒。此外,我亦曾見過他們的骨骼。
關於雪人的事,曾有人對我的陳述表示懷疑。有人著書談到牠們,但大都是猜測之詞,正如
他們所承認的一樣,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曾經親眼目睹過。我曾見過。若干年前,馬可尼表示他要
用無線電機發出一個信息||橫越大西洋,他當時曾因說了此話而遭受譏刺。西方的醫生嚴肅地
宣稱:人類旅行每小時不能超過五十哩,否則必因空氣衝擊而死亡。曾有人傳出一條魚的故事,
說它是一個﹁活的化石﹂。如今已有科學家見到過牠們,提到過牠們,解剖過牠們。而假如西方
人有辦法接近我們的古老雪人的話,牠們免不了亦將遭遇被捕捉、被解剖,以及被保存於防腐劑
中的命運。我們相信這些雪人係被迫進入高原地帶,其他地方皆已絕跡||除了極少流浪者之外
。乍看之下不免有些駭怕,但一看再看之後,我們就會對這種古老的動物寄以無限的同情;因為
牠們已經註定要被現代人的﹁物競天擇﹂生活消滅殆盡。
我打算等到共產黨被趕出西藏之後,陪同一隊懷疑分子到這些高原地帶,讓他們親眼見識見
識這些雪人。看看這些大商人在碰到出乎商業經驗之外的東西所顯示的面部表情,是一件頗值一
試的事。他們不妨使用氧氣和腳伕,我則運用我的舊僧袍。照相機可以為此事作證。在我幼年的
時候西藏尚無攝影器材。
我們的古老傳說有言:在不知多少世紀以前,西藏曾有海浪拍打的海岸。只要地球表面有過
重大變動,其上自可找到魚類以及其他海洋生物的化石。漢人也有一個類似的說法。據原本立於
湖北衡山岣嶁峰的禹王碑記載:大禹在疏導當時波及全國︵除了少數高地之外︶的﹁洪水﹂之後
︵約在西元前二一九八年︶曾經安息於此。我想原碑已被移去。但漢口附近的武昌有摩本,此外
尚有一份副本存於浙江紹興附近的禹陵︵禹廟︶。根據我們的想法,西藏本是一片臨海低地,後
來由於我們人類知識難解的原因發生了可怖的地殼移動,致使若干地表淪入水底,而使其他地區
昇為高山。
羌坦高原化石很多,可見這一帶曾是海濱。色彩鮮明的海貝,奇奇怪怪的石棉,以及珊瑚的
山嶺,隨處可見。這裡還有金子,成團成塊的金子,像石子一樣隨處可撿。從地底流出的泉水,
可有種種不同的溫度,從沸騰到近乎冰點,可說應有盡有。這兒是一個有著種種奇異對比的國度
。這兒有我們從未見過的悶熱、潮濕的空氣。數碼之外,祇不過是在一塊霧幕的那一面,便是能
使生命衰竭而使肉體脆如玻璃碎片的酷寒。最最珍貴稀有的藥草生長於此,我們此行即為它們而
來。這裡也有水果,都是我們從未見過的珍品。我們嘗了它們,真是可口,因而大飽口福::但
是報應馬上也跟著到了。當夜以及第二日一整天的時間,我們都在忙著採藥應急。我們的腸胃對
於此等食物尚未習慣。自此以後,我們再也不敢去碰這些水果了!
我們以最大的極限負載藥材和植物,踏著來路穿過濃霧。霧的那邊可真冷得要命。我們每一
個人幾乎都想轉回頭去住在那座繁茂的山谷裡面。因為一位喇嘛無法再度面對這種寒冷,過了那
面霧幕數小時之後,他便不支倒地,雖然我們隨即紮營,努力挽救,但還是無可救藥||他在當
天深夜上升天界去了。我們盡了最大努力||我們臥在他的兩側,竭力給他溫暖,但這一地區的
奇寒太甚。他睡著了,從此沒再醒來。他的負荷分給了我們,雖然我們認為負荷量已經到最大極
限。我們艱苦地一步步踏著來路,回到了那閃爍發光的亙古冰原。我們的精力似乎已經被隱蔽山
谷的舒適暖氣吸去了,而我們的食物也不夠了。在以後返回騾子安頓處的兩天當中,我們什麼也
沒有吃||什麼也不剩了,甚至連茶都沒有了。
我們繼續走了數哩的光景,在前引導的人中跌倒了一個,跌倒便未再爬起。寒冷、饑餓以及
勞苦,又奪去了我們中的一個,此外還有另一個也離別我們而去,我們快到基地營房後,只見四
位僧人在等候我們。他們四個奔過來幫著我們把最後數碼的餘程走完。他們只剩了四人,第五個
已在一陣狂風中冒險出去,被吹落到下面的巖谷之中。我用繩子將腿繫住,趴在岩緣上望了一下
,只見他躺在數百呎深的暗谷,身上穿著一件血紅僧袍||已是名副其實的血紅了。
在其後三天時間,我們只是休養生息,希望恢復部分的體力。使我們不能繼續前進的原因,
不僅由於疲勞和衰竭,同時還有飛沙走石的強風阻止我們的行程。小河裡的水被風吹得像噴泉一
般飛起。它整夜在我們的周圍怒吼,猶如餓魔貪求我們的血肉。附近不遠處傳來一陣衝撞的聲音
,一陣地動山搖的震動之後,又是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而比風水鼓蕩更甚的是,又一枚巨大的
滾石引發一次山崩。第二天凌晨,在第一道微光尚未抵達下面的山谷而我們尚在黎明前的山色之
中,一塊磐石從我們上面的山峰隆隆的崩裂下來。我們聽著它要落下了,慌忙擠做一團,盡量縮
小我們的體積。它轟轟隆隆地滾了下來,好像天魔要把他們的戰車馳向我們一般。它咆哮著一路
滾落下來,帶來了一陣落石的風暴,而在撞著我們面前一塊岩石臺地之時,發出一陣可怖的震撼
和顫動,使得大約十來呎的突出岩石折斷而崩落下去,隔了好久一會工夫,才聽到它墜落的回聲
和反響,我們之中的一位同袍就這樣被埋葬了。
天氣似乎愈來愈為惡劣。我們決定次日清晨動身,以免被它所阻。我們將我們的裝備做了一
番仔細的檢查||假如那也能算是裝備的話。繩子做了耐力試驗,看看騾子有無癰癤或創傷。次
日黎明,天氣似乎稍稍穩了一點。我們以愉快的心情離開那裡,心裡只是想著返回家鄉。此時我
們祇剩了一個十一人的小隊,而非高高興興出發時的十五個人了。我們一天又一天地拖著沉重的
腳步向前走,走得筋疲力竭,腳都走痛了||我們的騾子馱著我們所採的藥材。我們的進度非常
之慢。時間對我們失去意義。我們在疲倦困乏的情況下挨著前進。這時我們的糧食也不夠,只好
分配著吃個半飽,因此肚子時時饑叫。
最後,我們終於又看到湖水了,而使我們大為高興的是,我們看到一個犛牛商隊在附近放牧
。這隊商人歡迎我們,並將食物和茶水塞給我們,並為我們做了一切可使我們減輕疲勞的事情。
我們已變得襤褸不堪了。我們的袍子已經成了破布,我們的腳在流血,水皰都破裂了。不過||
我們已從羌坦高原回來了||我們中的生還者!我的導師已經兩度往返了,也許是世間唯一曾作
再度此種旅行的人。
這些商人把我們照顧得很好。他們在黑暗中圍著糞火,蹲在那兒諦聽我們的歷險故事,不時
驚訝地晃著腦袋,而我們則欣賞他們前往印度的故事,以及與來自興都庫什山脈的商旅相會的趣
事。可惜我們不得不離開這些好人,只恨他們不能與我們並肩而行;他們剛從拉薩出發不久,而
我們正要返回那兒。因此,我們只好在次晨揮別,互祝彼此旅途平安。
許多僧侶不與商人交談,但明雅唐達普喇嘛告訴我們:所有人類一律平等,所有種族、膚色
或教義之爭均屬無謂,要緊的只有人類的意圖和行為。
這時,我們的精神又恢復了,我們就要到家了。兩旁的土地愈來愈綠,愈來愈肥了。最後,
我們終於又看到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以及我們自己的察克波里了||後者祇比前者稍稍高出一點
兒而已。騾子是聰明的動物||我們的騾子都在趕著返回牠們在小村的家;牠們拉得那樣賣勁,
幾乎使我們難以駕御。人家還以為從羌坦回來的不是我們而是騾子哩!
我們歡歡喜喜地爬上鐵山的石道,我們歡歡喜喜地從被我們稱作﹁香芭拉﹂的北部冰原回來
了。
接風、洗塵,一連串的歡迎開始了,但我得先晉見至尊。他的反應頗富啟示性:﹁你們已經
做了我想做的事,看了我渴望看的東西。我在這兒雖有﹃一切權力﹄,但我卻是人民的一名囚犯
。權力愈大,自由愈少;階位愈高,愈是奴僕。我恨不能放棄一切去看你們看到的一切。﹂
擔任領隊的明雅唐達普喇嘛獲得了打有三個紅結的榮譽哈達。我因為是隊中最小的一個,因
而亦得到了同樣的榮譽。我很清楚,頭尾既得嘉獎,當中亦皆與有榮焉!
此後一連幾個星期的時間,我們接連著去拜訪其他寺廟,去做演講,去分配特效藥草,給我
以參觀其他地區的機會。首先我們得參拜﹁三大寶剎﹂:哲蚌、色拉、以及甘丹三大寺。而後我
們愈走愈遠,遠至四十哩外,位於雅魯藏布江岸的多及薩和山葉。此外,我們還參觀了位於海拔
一萬四千呎杜美湖與羊卓雍湖之間的山丹寺。沿著我們自己的拉薩河前進,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
,因為它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快樂之河﹂。
我的學習一直繼續不斷,不論我們是在旅行之中、停留之時,乃至休息之際,都是一樣。現
在,我的喇嘛學位考試時間已近,因此,我們再度返回察克波里,以免我的心思散亂。
第十六章 喇嘛學位
現在,我要學習大量的靈體旅行之術了||精神或自我離開肉體去漫遊,只以銀帶連繫人間
生命的一種法術。不少人認為我們這種旅行方式很難置信。其實每一個人都在作此旅行||在他
入睡之時。西方人幾乎總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進行;東方的喇嘛則可在﹁完全清醒﹂時進行,因此
,究竟做了一些什麼?看了一些什麼?以及曾到哪些地方?可以﹁記得﹂清清楚楚。西方人已經
喪失了此種本能,因此他們到醒來時便自以為做了﹁夢﹂。
世界各國都知有這種靈體旅行:英國人確信﹁女巫會飛﹂。掃帚柄並無必要||除了對不欲
相信的作為一種推理的工具!美國亦有﹁紅番靈魂﹂會飛的傳言。無論哪個國家,任何地區,都
有這類被埋葬的知識。我可以學而行之,每一個人也都可以。
﹁他心通﹂或﹁傳心術﹂,是另一種容易精通的法術,但如用於舞臺表演則不行。所幸此道
如今已經獲得相當的認識。催眠術也是東方的一種法術,我曾用它來為病人做截肢之類的重大手
術,患者不但不感痛苦,而且醒後亦無一般麻醉藥的副作用。而今我已聽說,英國已用催眠術作
有限度的運用了。
﹁隱身術﹂是又一個問題。能夠隱身的人少之又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隱身的原理非常簡
單,但實際則不盡然。試著想想引起你注意的物事:一陣鬧聲,一種快速的運動,還是一種閃爍
的色彩,鬧聲和快速的動作引人注意,使人注意到動作的人。一個不動的人則不容易被人看到;
一類或一班被人﹁見慣了﹂的人,亦然。送信的郵差即是一例,人們往往說:﹁沒有,沒人來過
這裡,﹂但他們的信已經送到了。信是怎麼來的?是一個隱身的人送來的麼?一個常被人見的人
,已經成了一種見慣的景象,故而亦少被人注意或感覺到︵警察之所以總是引人注目,乃因為我
們幾乎人人都有一些犯罪意識︶。欲達隱身之境,不但要停止身體的動作,同時還得停止腦波的
波動!只要大腦得以活動︵思想︶,就會被附近的人從心靈感應上獲知︵看到︶而失卻隱身的情
境。西藏不乏隨意隱身之人,但這些人都能防止腦波的活動。這些人少之又少,也許是大家的幸
運。
輕身術可以練習而成,但成功的比例不太大,主要在於有關的技術。隨處跳動是一種笨拙的
方法,所費的精力大而收效小。真正的能手都用靈體旅行法,此係一種簡單至極的事情||假如
有良師指導的話。我曾︵而今仍能︶作過靈體旅行,我不能使我自己隱身,怎麼努力也不行。當
我必須去做某種不能讓人看到的事情時,能使自己消失不見,當然再好不過,但我不能。正如前
面所述的一樣,我也沒有音樂才能。我的歌喉曾使音樂教師怒不可遏,而這比起我打鐃鈸︵我以
為人人都可打︶打著一位和尚腦袋所引起的騷亂來,可說不值一提。有人勸我專心眼通和醫學,
實在有欠公平!
我們做過不少被西方人稱為瑜珈術的東西。不用說,瑜珈術是非常偉大的科學,它可使人﹁
變質﹂到幾乎難以置信的程度。但我一己的看法是:除非作重大的修正,不宜用於西方人。我們
熟知這門學問已不知有多少世紀;我們自幼就學這類姿式。我們的肢體、骨骼,以及肌肉,都被
訓練得適於瑜珈了。西方人,尤其是西方的中年人,嘗試其中的某些姿勢,多半有害無益。這雖
祇是一個西藏人的意見,但我認為,除非有一套經過改良的運動,最好不要嘗試。同時,若要避
免損害,必須要找一位非常道地的老師||一位對男女生理解剖受過切實訓練的老師。不僅是此
類姿式有損於人,即使那種呼吸練習亦不例外!
在西藏的許多奇異事象中,其主要的秘密,在於適應某種特殊形態的呼吸方法。但得在此再
度提出警告的是:從事此類練習,若無機警而又富於經驗的老師指導,縱使不至喪生失命,亦將
極其有害。已有不少旅行家報導,某些﹁長跑健將﹂的故事:某些能夠控制體重︵並非輕身術︶
的喇嘛,可以幾乎腳不點地地以頗高的速度作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的長途賽跑。這類﹁賽跑者﹂
不僅需下苦功練習,而且在跑時必須處於﹁半出神﹂狀態。時間以夜晚最為適宜,此時不但有星
光可以注視,而且大地一片沉寂,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擾亂此種半出神的景況。人以如此快的速度
奔跑,其中的情境可說與夢遊略相彷彿。但他看準他的目標,使之經常置於他的﹁第三眼﹂前,
且不斷地持誦適用的真言||﹁口兄﹂。他可以一個鐘點又一個鐘點地奔馳下去,直到抵達目的地
而無倦意。此法對於靈體旅行只有一個好處。人以靈體旅行時,係以精神狀態活動,因此不能攜
帶物件,例如日常用品。以出神狀態前進的﹁跑手﹂,則可攜帶平常的東西,但這增加他的勞力
,對他頗為不利。
正確的呼吸法可使西藏的高僧或行者赤身坐在海拔一萬七千呎高處的冰原之上而保持高度的
熱力||可使周圍冰雪溶化而不至大汗淋漓。
我不妨在此離題一下。有一天我說:我曾親自在海拔一萬八千呎的高處做過這種事。聽我說
的人頗為嚴肅地問道:﹁是在漲潮還是退潮的時候?﹂
你有沒有試過在肺中無氣的時候舉起一件重物?假如你試的話,你會發現那是幾乎辦不到的
事。如果你儘量把肺中吸滿空氣,接著閉住氣去舉,那一定輕易得多。倘使你在生氣或駭怕的話
,你只要盡可能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接著閉住十秒鐘的時間,而後緩緩吐氣。如此重覆三次︵
至少︶,你就會發現你的心跳緩慢下來而感到鎮定得多。這是人人都可嘗試而無任何害處的事情
。熟知呼吸的控制方法,幫助我挨過了日軍的酷刑以及共產黨的更大折磨。比起共產黨來,最壞
的日本人可說是文雅的紳士。此二者的最毒苦刑我都受過。
實際的喇嘛學位考試日期終於來到了。考試之前,我必須接受達賴喇嘛的祝福。他每年都要
祝福在西藏的每一名僧人,逐個地,而不是成批的||像羅馬教皇所做的一樣。對於大多數的人
,至尊以一個繫於杖上的穗子逐一觸及;對他所寵愛或階位較高的,則以隻手摸頂,而對於他所
特別寵愛的,則以雙手置於其人的頭上。他第一次以雙手置於我的頭上時曾經低聲說:﹁我的孩
子,你現在做得很好,希望你考試考得更好。以實際的成績報答我們對你的信心。﹂
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的三天前,我與其他約十四名考生一同參加考試。﹁考箱﹂似乎比以前
小了不少,要不就是我大了很多。我躺在地上試了一下,以腳抵著一面牆,然後伸手過頭,手可
觸及另一面牆了,不僅如此,而且必須讓臂部略作屈折||已無伸直的餘地了。此箱方形,前面
牆壁的高度恰可讓我舉手觸及,但亦須略作彎屈才行。後面牆壁約比我的身長高出一倍,上面沒
有屋頂,這倒使我們擁有大量的空氣!此次跟以前一樣,入場前必須接受搜查,而允許帶入的東
西亦祇有木缽、念珠,以及文具數樣而已。監考人認為滿意後,我們便被逐一帶向各個考箱,進
入之後,即被關入其中,並被加上橫閂閂住,接著院長和主考人來到,在門上貼上一紙巨大的封
條,如此,此門便不能中途打開。牆上有個七吋見方的活閘,祇可從外面打開,試卷便在每天清
晨從這活閘之間遞送進來,而於黃昏時分收回。糌粑亦從這裡送來,每天一次。奶茶隨時可要,
只要叫一聲﹁泡茶﹂就有人端來。我們既不可以任何理由藉口外出,我們也就不敢隨心所欲了!
我本人待在這種考箱之中的時間計有十天。我要考的科目有藥物、解剖︵這一科我已有很好
的認識︶,以及佛學。這些科目使我從早到晚忙了五個似乎永無止境的日子。第六天有了變化,
同時也亂了一陣子。附近的一個考箱中傳出了一陣號哭和尖叫之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腳步奔跑
聲和人聲鼎沸聲。只聽卡答一下,厚重的木閂打開了。一陣喃喃的安撫聲、尖叫化成了低低的飲
泣。對我而言,前半部分業已考完。後半部分就要開始了。這第六天的考卷遲到了一個鐘頭的時
間。考的是﹁形而上學﹂、﹁瑜珈﹂。瑜珈共有九大類,我得全部派司才行。
西方人略有所知的五類是;哈薩瑜珈,主修肉體;拙火瑜珈,主修靈力、眼通,以及其他類
似神通;拉雅瑜珈,主修心靈,其中的一個分枝是一覽或一聞即永遠不忘的技術;黎具瑜珈,主
修超越意識和智慧;三畝地瑜珈,可使行者契悟無上極則,得窺人世以外的宗旨和大綱,可使行
者在離開人世之際,得見偉大實相而棄生死輪迴||除非當事人有意返回人間以某種方式濟度他
人。此外尚有其他類型的瑜珈非本書所能盡述,亦非作者英語能力所能表達||這類題目實在太
大了。
因此,其後的五天我可有得忙的了,忙得像隻孵蛋的母雞一般。但即使十天長的考試,也有
結束的時候。所以,當那位負責收集試卷的喇嘛,在第十天晚上收集最後一批考卷之時,他便見
到了愉快的笑容。當天晚上我們以蔬菜佐餐,是十天來單以糌粑為食的最初改變。這天夜裡的覺
非常好睡。對於是否及格我不擔心,擔心的是及格的等級;因為我曾受命要在大考中考取高分。
次日清晨,封條揭除了,門閂打開了,但我們得先把考箱打掃乾淨,始可離去。我們休息了一個
星期的時間,藉以恢復此一嚴格的考驗所受的體力損耗。其後的兩天考驗﹁柔道﹂,讓我們試了
各式各樣的﹁揪扭﹂之術,以我們的﹁麻醉揪扭﹂使得彼此喪失意識。再後兩天用於口試,專門
查考我們的弱點。口試單獨舉行,每人要考整整兩天的工夫。再後的一個星期時間,我們可以隨
意活動,接著便聽取考試結果。使我不禁大聲歡呼的是:我再度名列前茅!我的歡呼有兩個原因
:第一,這證明明雅唐達普是導師中的上首;其次便是,我知道達賴喇嘛將因此對我的這位導師
及我本人更加信任。
不數天後,正當我在明雅唐達普喇嘛房裡接受開示之際,房門突然大開,一位氣喘吁吁的信
差,手裡拿著帶權的信杖,伸舌瞪眼地向我衝了過來。﹁至尊有聖諭,﹂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致醫生喇嘛星期二羅桑倫巴!﹂說罷從袍子裡取出一封繫著哈達的信來,﹁敬愛的師長,我以
最高的速度奔到這裏。﹂卸了責任之後,他便立即轉身以更大的速度衝了出去||去找機會!
聖諭的內容是什麼呢?唉!我還是不看的好。它既然是給我的,我想那必然又是一大堆的研
習,一大堆的工作。要不要打開它呢?我正在猶豫的時候,忽然心生一念:我只要不打開它,就
不會知道裡面說些什麼,我就不會因為沒做這事那事而受責罰了。我的導師對我仰面大笑,我將
聖諭以及哈達一起遞了給他。他將它接過,把封套拆開,裡面有兩張摺疊的信箋。他將信箋展開
,讀誦,讀得非常之慢,故意如此挑逗我。最後,到我等不及地想要知道其中的壞消息時;他終
於說道:﹁一切很好,你不妨喘口氣吧。我們必須立即到布達拉宮去晉見他,不得遲延。羅桑,
意思是說現在就去。信上說我也得去。﹂他將身旁的鑼敲了一下,把侍者召來,吩咐他立即將我
們的兩匹白馬備上鞭子。我們很快換了袍子,挑了兩條最好的哈達。我們一起走到院長那裡,向
他報告我們必須去布達拉宮晉見至聖。﹁頂峰,嗯?他昨天還在那布林卡的。噢,好啊,你們有
聖諭證明他在布達拉宮,那一定非常正式了。﹂
和尚馬伕已帶著我們的馬在院子裡等我們。只要稍走幾步,我們就得爬上另一座山了,實在
用不著小題大做地騎馬前去!騎馬的一個好處是:馬可一路把我們送將上去,幾乎直達高峰之頂
。侍者們已在等候我們了,我們一下馬後,他們就將馬帶開,而我則匆匆趕往至尊的私邸。我獨
自進入,參拜完了,獻上哈達。
﹁坐下,羅桑,﹂他說:﹁你使我很是高興。明雅對你的成功所做的貢獻,使我非常高興。
我親自看了你的全部試卷。﹂
這使我打了一個寒顫。據說我有許多缺點,其中之一是我有一種稍稍欠當的幽默之感。這有
時會在答覆考問的時候突然冒出口來,祇因為某些問題就是使人忍不住發出那種答話!達賴喇嘛
看穿了我的想法,他坦然地笑著說道:﹁對,你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幽默感,不過::﹂一陣漫長
的沉寂,使我感到有山雨欲來之勢,但他接著說道:﹁你的每一句話我都欣賞。﹂
我與他共處了兩個鐘點的時間,他在第二個鐘點的當中將我的導師召來,對我的進修問題做
了一番訓示。不久,我將主持﹁小死儀軌﹂,隨同明雅唐達普喇嘛訪問其他寺廟,並向屍體分解
人學習。由於後者係屬低層社會,而他們的工作亦頗卑微,達賴喇嘛特地給了我一紙手諭,以使
不失掉我的身分。他將屍體分解人召來,要他們給我﹁一切協助,以使人體的秘密得以明瞭,以
使屍體被棄的實際理由得以發現。﹂並叫他們讓我﹁征用任何屍體或它們的一部分,以作研究之
需。﹂原來如此!
在談到屍體的處理以前,不妨先行略述一下藏人對死的看法。我們藏人對於死亡的態度,與
西方人大為不同。在我們看來,人體祇不過是一種﹁外殼﹂而已||祇不過是不朽靈魂的一種物
質被覆而已。在我們看來,一具死人的屍體,其價值還不如一套破舊的衣服。如果一個人壽終正
寢,亦即不是由於遭遇橫禍而死,我們便作如下之觀:此身已病,已有缺陷,已經不再適於精神
運用,已經不再堪作進修之需,是該棄置的時候了。精神逐漸退出此一肉身之外。精神的形態與
物質的外殼完全相似,有眼通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在將死之際,連接肉體與靈體的那條線索
︵基督教聖經稱之為﹁銀帶﹂︶便逐漸變細而分離,而靈魂於焉飄浮開去,而所謂的﹁死亡﹂之
事亦由此發生。但死亡並非滅亡,而是進入一個新的生命,因為這條﹁銀帶﹂好似嬰兒的臍帶,
必須加以切斷才能使新生的嬰兒,進入一個單獨存在的境界。人在死亡之際,﹁生命之光﹂便自
頭部熄滅。此光在基督教聖經中稱為﹁金碗﹂,有眼通的人也可看到。我非基督徒,對於基督教
的聖經不太熟悉,但我相信下面的一句話與此不無關涉:﹁以免銀帶割斷而金碗打破。﹂
我們知道,肉身死亡,一切機體活動停止,而精神、靈魂,或自我完全脫離皮囊的束縛,需
時約在三天左右。我們相信,人有一種﹁醚﹂樣相似物,形成於肉體生存期間。這種﹁相似物﹂
可以化而為﹁鬼﹂。每個人都曾見過一道強光,而在轉頭後的剎那仍可清楚地看到那道光芒。我
們認為生命即﹁電力﹂,亦即一種﹁力場﹂,而在死亡時遺下的這種醚樣相似物,即與我們看過
一道強光後所見的那道光亮相似,用現代電學術語說,與一道強烈的殘餘磁場相類。設使肉身有
著強烈的求生慾望,便有一種強烈的能媒化而為鬼,徘徊在生前的場景之中。一個守財奴可能因
了熱切地繫念錢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集中在錢包上面。如此,他在死亡時所念念不忘的東西便是
他的錢,如此,他在斷氣的剎那便會強化他的能媒之力。此種錢包的幸運受用者,可能會在半夜
三更的時候感到不安。他會如此覺得:﹁老鬼又在找他的錢了。﹂對,他的感覺沒錯,老鬼的幽
靈很可能因為他的︵鬼︶手抓不著那筆錢而大為光火!
基本的人體有三:其一是肉體,心靈藉以學習艱苦的生活教訓;其次為媒體或﹁磁﹂體,係
由我們每一個人的貪慾以及各種濃烈的情慾所形成;再次為靈體,亦即所謂的﹁不滅的靈魂﹂。
此係我們喇嘛教徒的信念,與﹂正統的佛教﹂未必盡同。一個垂死的人必須經過三個階段:他的
肉體必須分解,他的媒體必須融化,他的靈體必須在指導下走上靈界之路。古代的埃及人也信有
醚樣相似物,死者的引導,以及靈魂的世界。精於此道的人無須此類協助,但一般男女或﹁屈巴
﹂,則非有完全的指導不可。現在略述一下其中的事項,也不無趣味。
有一天,尊貴的荐亡法師將我召去:﹁羅桑,你該學習超度亡靈的實際方法了。今天你就跟
我一道去見習見習。﹂
我們進入長長的走廊,踏下光滑的臺階,走進屈巴的宿舍。在一間﹁病房﹂中,一位老僧正
要走上我們大家都得走的那條道路。他突然中風,已經奄奄一息。他的氣力正在衰落,而他的靈
色也在我的觀察下逐漸消失。他必須盡最大努力保持意識清明,直到完全沒有生命力維持此種狀
態。帶我同去的那位喇嘛抓住老僧的手,輕輕地握著。﹁老人啊,你要解脫肉身的繫縛了。注意
我的話,使你能夠選擇易走的路。你的腳愈來愈冷了。你的生命正在靠近,愈來愈近最後的解脫
了。老人啊,你要鎮定沉著,這裡沒有可怖的地方。生命已在離開你的腿,你的視力逐漸衰退。
冷氣正在向上蔓延,緊緊跟著你那漸漸微弱的生命。老人啊,你要鎮定沉著,拋開生命而入實相
之境,毫無可佈之處。長夜的陰影侵入了你的視線,你的氣息在你的喉間嘎嘎作響。解脫你的精
神,享受來世之樂的時候近了。老人啊,你要鎮定沉著,你的解脫時候近了。﹂
主持其事的那位喇嘛,一面指引一面敲打著這位垂死的老者,從鎖骨敲打到頭頂之上,如此
可使靈魂毫無痛苦地解脫開來,他一直指出沿途的陷阱,並開示避免之道。他清楚而又確切地描
述著他的路途||由有﹁心通﹂逝世的喇嘛所描繪,甚至到了那一世還以﹁傳心術﹂的方式繼續
說明的路線。
﹁老人啊,你的視力已經喪失,你的氣息正在衰頹。你的肉身已經愈來愈冷,你的耳朵已不
再聽到此世的音響。老人啊,你要從容鎮定,因為你就要離開人世了。依照我們所指的路線前進
,你就可以得到安詳和喜悅。﹂
敲打繼續不斷地進行,老者的靈氣開始消散,愈來愈甚,最後終於完全消失不見。主事的喇
嘛在一種古表的儀式中突然發出一陣爆裂的聲音,以使掙扎著的靈魂獲得完全的解脫。老人的生
命力在他已經沉寂的屍身上方聚而成為一塊雲樣的東西,旋轉扭動猶如糾纏不清一般,而後化成
一股清煙,大小與肉身相若且仍由銀帶與之相連。銀帶逐漸變細,正如嬰兒臍帶割斷而出現於世
,老人亦將以銀帶斷裂而進入來生之境。銀帶愈來愈細,終於成為一條遊絲,終而至於斷離。那
個形體非常非常悠緩地,像天空的一道浮雲或似廟中的一道香煙一般滑翔開去。主事喇嘛繼續以
傳心術發出開示,指導亡靈走上他第一階段的旅程。﹁你已死了,你與人間已無瓜葛。肉身的繫
縛已經割斷。你已進入﹃中陰﹄了。你走你的路,我們走我們的。依照指明的路線前進。離開這
個虛幻世界進入偉大的﹃實相﹄吧。你已死了。繼續你的前程吧。﹂
那陣煙雲捲了起來,以其柔和的震動安撫擾亂的空氣。遠遠的鼓聲發出一陣鼕鼕的響聲。一
陣低沉的喇叭,從寺頂的某一高處,讓它的信息爆出在四野的空間。門外的走廊上傳來種種熱切
的生命之聲||氈靴踏步前進的聲音,以及,不知何處傳來一隻犛牛的怒吼之聲。而在這兒,這
裡的房間中,則是一片沉寂。一片死亡的沉寂。只有主事喇嘛的傅心術開示像漣漪一樣,在平靜
的表面波動。死了,又一位老人踏上了漫長的輪迴之路,也許已因曾在人間修行而獲益,但仍得
曠劫精勤,直達無上佛道,才得真正自在。
我們將屍體安置成為蓮花坐式,著人去請屍體處理者,同時並請其他喇嘛來輪流對已逝的亡
靈作傳心術的教示,一連繼續三天的時間。第四天早晨,屍體處理班來了一個人,喇嘛當下停止
開示,將屍體移交給他,後者將它屈成一團,以白布包紮起來,輕輕一旋旋上肩頭,大踏步走出
門,置在犛牛背上,立即前往屍體分解處,轉交屍體分解人。此﹁處﹂是一塊偏僻土地,周圍點
綴著巨大圓石,當中置一可容最大屍體的石板。板的四角各有一孔,孔中安以石柱。此外尚有一
塊石板,上面亦有孔穴,深可數吋。
屍體分解人將屍體置於這塊石板之上,解開布包,將四肢繫於四根柱子上,接著,主事人取
出一把長刀,剖開屍體,作深而且長的切口,以使肌肉容易剝離,接著將四肢分離、切開。最後
將頭割下、剖開。
在高空盤旋的兀鷹,一見屍體搬運人的影子,都一窩蜂地俯衝下來,耐心地棲息在巖石上面
,像一批看野臺戲的觀眾。這些鳥類有一種嚴格的社會秩序,如有任何冒昧的傢伙,企圖搶先在
領導階層著陸,必將招致群起攻擊的悲慘後果。
到了此時,屍體分解人已將屍體的軀幹剖開,將兩手伸入胸腔,而年紀最長的兀鷹便拍著翅
膀飛到地上,搖搖擺擺地走向前去,從屍體分解人伸出的一隻手中接取死者的心臟。接著,依序
第二的兀鷹便撲飛下來銜取肝臟,退回巖石啄食。腎臟、大腸和小腸,都要分給那些﹁頭目﹂。
最後將肉條切碎,分給其餘的兀鷹。其中的一隻或將再來攫食半斤腦髓,乃至一隻眼睛,而另一
隻則撲飛下來再取一份美味的零食。不消一會工夫,所有的臟器和肌肉都被吃得一乾二淨,只剩
一些光赤的骨頭留在石板上面。屍體分解人將這些骨頭剁成適度的尺寸,像木柴一樣,塞入另一
塊石板上的孔穴之中,用大槌將它擊成細末,讓鳥類啄食!
此類屍體分解人都是嫻於此道的專家,不但以此工作自豪,且以檢查各種器官確定死因自得
,日久的經驗已使他們能夠毫不費力地勝任愉快此一工作了。當然,他們之所以如此吃香,並無
真正的理由可說,不過,查明導致﹁靈魂脫離軀殼﹂的原因,正是一種傳統的習慣。如人中毒而
死||不論意外或預謀||真相不久便可大白。不用說,我在跟隨他們學習的當中發現他們的技
巧對我頗為有益,不久之後,我對解剖屍體的方法就變得非常熟練了。通常,為首的屍體分解人
多半站在我的身旁為我指出興趣的所在:﹁敬愛的喇嘛,此人死於心臟血栓阻塞。瞧吧,我們切
開這條動脈看看,這兒,還有||對了||這兒是一個阻塞血液流動的凝塊。﹂或者:﹁現在,
這個女人,敬愛的喇嘛,她的樣子很特別,定是這兒的一個腺體出了毛病。我們切開瞧瞧。﹂於
是,他切下一塊東西,接著說道:﹁就是這個,我們剖開看看||對了,裡面有一塊硬核。﹂
事情就這樣繼續著。這些人都以向我展示他們的拿手好戲為榮,因為他們知道我是直承至聖
之命而向他們學習。設使我不在場而他們恰好有一值得研究的屍體時,他們便會將它留著等我動
手。因此之故,我有機會檢查。數以百計的屍體,這對我以後之所以長於外科手術具有絕對的關
係。這種訓練方法,比起醫學院學生在附屬醫院解剖室解剖遺體,真是不知好上多少倍。我跟屍
體分解人所學到的解剖知識,比我後來在一所設備齊全的醫學院所習得的此科學問,還多很多。
在西藏,遺體無法埋葬地下,此蓋由於岩石堅硬而地皮又薄,難以挖成墓穴。火葬或焚化也
不可能,這是由於藏地木材要翻山越嶺從印度運來,其貴可知。水葬亦不容許,此蓋投屍於河川
之中,必然污染生者的飲水。因此,除了上面所述分解遺體,讓鳥類分享死者的骨肉之外,別無
他法可想。這與西方人的葬法,只有兩點不同:第一、西方人埋葬屍體,讓蛆蟲代替鳥類;其次
,西方人將死亡原因與屍體一同堆葬,無人得知死亡證書所開的死因是否正確。但我們的屍體分
解人則可確知死者死於什麼原因!
在西藏,任何人死了都以這種辦法﹁處理﹂||只有少數身為﹁轉世再來﹂的高僧才會受到
特殊的待遇:經過防腐處理後置於安裝玻璃的棺材之中,或裝金供在廟中讓人瞻仰。此一方法非
常有趣,我曾多次參與工作。有些美國人讀了我在這方面所做的記述,不相信我們會用真金裝飾
;他們說即使美國也還沒有這樣的技巧!雖然,我們不能大批製造精密產品是實,但我們像手藝
人逐件的製作,卻也不是吹噓。我們藏人雖不能製造高級手錶,但我們卻能以真金加於人類的遺
體。一天晚上,院長將我叫到他的面前,對我說:﹁有一位再來人即將脫出他的軀殼。他人現在
薔薇籬那邊。我要你到那邊去見習見習聖體保存的方法。﹂
於是,我又得忍受馬鞍之苦,前往色拉寺一趟。到了色拉寺,他們隨即將我帶到那位老方丈
的房中。他的靈色已經快到滅點,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便離開他的肉身前往靈界去了。由於他
是一位博學而又頗有修持的方丈,故而不必要人為他指點﹁中陰﹂的途徑,而我們亦不必像通常
一樣守候三天的時間。這天夜裏只需讓遺體盤腿而坐,由數位喇嘛在旁守候即可。
次早清晨,天剛微明,我們便嚴肅地列隊走過大廳進入佛殿,通過一道甚少開放的鐵門,下
行而入一些隱秘的地下通道。在我前面的兩位喇嘛以擔架抬著遺體,它仍然盤腿坐著。跟在後面
的一群比丘發出一陣陣深沉的誦經之聲,寂靜中傳出一隻銀鈴的震顫之聲。我們都穿著紅色的僧
袍,上加金色的袈裟。油燈與熱焰的火把交相輝映,誇張而又扭曲地把我們閃爍跳動的輪廓投射
在四周的牆壁上面。我們向下又向下,進入一處處的隱秘處所,最後,走到距離地面五六十呎深
的樣子,來到一座封閉的石門之前。我們將它打開,走進去,裏面一片冰冷。僧人們小心地將遺
體放下,然後全部退出,只剩下三位喇嘛和我。我們點燃了數百盞油燈,它們發出一種耀眼的黃
色光芒。我們將遺體的衣服脫去,小心地洗滌了一遍,然後由通常的孔道取出體內的臟器,置於
瓶罐之中,加上封箋,而後將體腔的內部冼淨,拭乾,以一種特製的漆液傾入。這種漆液可在體
內形成一種硬殼,以使遺體的外廓保持平常的生態。等到漆液乾固之後,我們便裝填體腔,這一
點須極謹慎,以免體形改變。接著又傾一道漆液,以使填料達到飽和之點,如此乾固後即可形成
一種堅實的內部。我們在遺體的外表塗以油漆,晾乾,再塗一層﹁剝離溶液﹂,以使此後所貼的
薄綢容易揭除而不至造成損傷。最後,我們終於認為所貼綢布完全適當,於是便又傾上一層︵不
同的︶漆液。至此,第一段落告終,可以準備進行下一個步驟了。我們將遺體留在那裏一天一夜
的時間,以使其完全乾固而保持蓮坐的姿式。接著,我們列隊將它移至另一房間,此房的下面有
一鍋爐,其構造可使火焰和熱氣迴流到此室的牆外,產生一種均勻的高溫。
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特殊粉末,我們便將遺體置於它的當中,而在下面的僧人則在準備點火
。我們以一種特殊鹽類以及用藥材和礦水調成的混合物填塞整個房間,使其密不通風,等到從地
面到天花板都填滿之後,我們便魚貫而出,退到室外的過道裏,將門關妥,加上該寺的封條,接
著下令點火。不久,木柴的劈啪聲以及油燈的嘶嘶聲隨著火焰的伸展而傳來。爐火升起之後,接
著便燒犛糞和廢棄的牛油。這種火花在下面燃燒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使得一陣陣的熱氣透過這
間﹁裝備室﹂的四壁石牆,到七天終了,燃料便不再添,以使爐火逐漸減弱而至熄滅。由於溫度
漸降而使厚實的石牆發生斥裂之聲,猶如歎息。過道中的溫度再度降回到可以走人的程度,但得
再等三天的時間,室內始可恢復普通的溫度。從封門的日子計算,到第十一天才將封條揭除,把
門推開。僧人輪班用手將已硬的混合物擦掉;為免遺體受損,因而不使用工具。約費兩天的時間
,始可將這種一捏即碎的鹽類混合物除去。最後,這個房間終於一空如洗||除了那尊布覆著的
遺體仍以蓮坐的姿式坐在它的中間。我們慎重地將它抬起,移到另一個房間之中,在這裏的油燈
照射之下,我們可以看得格外清楚。
至此,我們把一塊一塊的絲質覆被加以剝掉,只剩一具赤裸的遺體。它的保存工作做得至為
完美,除了較前為黑之外,全身猶如一個人正在睡眠,隨時可以醒來一般,外廓一如生前,毫無
萎縮之跡。我們再度在這赤裸的遺體上塗以漆液,此後的工作便交金匠接手了。這些金匠懷有超
群的絕技;他們都是真正的手工藝者,可將真金佈在死者的遺體之上。他們耐心地工作,把一層
又一層至薄至柔的黃金附麗上去。黃金在西藏之外是一種財富,但在西藏只是一種神聖的金屬|
永不變壞,因而它是象徵人類最高精神狀態的一種金屬。這些法師金匠工作做得極其精細,即使
毫髮之微的細節,亦不放鬆,他們的工作一經完畢,便完成了一具金像的傑作,每一根線條,每
一個皺疊,都複製得一如生前,他們這種工作真可說是﹁鬼斧神工﹂。
遺體裝了重金之後,我們便將它移至﹁化身堂﹂,為它安置一個黃金寶座,跟其他的化身一
般。這兒有早期的化身金像||一排排地坐在那裏,好似一些嚴肅的法官,在以半睜半開的眼睛
注視著當今一代人的弱點和缺失。我們人到此地,都得輕聲講話,靜靜走路,深恐騷擾這些活著
的死者一般。其中的一具遺體對我特別具有吸力,它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將我迷在它的跟前
。它似乎以一種﹁知心會意﹂的微笑在凝視著我。就在這時,我忽然覺得肩頭被人輕輕觸了一下
,嚇得我幾乎昏了過去。﹁那個就是你,羅桑,那就是你的前身,我們正以為你會認識它呢!﹂
我的導師將我帶至另一座金像之前,說:﹁這個曾經是我。﹂我倆默默地向前移動,爬出化
身堂的門檻,而大門便在我們後面閉起。
此後我曾多次獲准進入此堂研究那些裝金的聖像,有時只我一人,在它們前面打坐。它們各
有一篇書面小傳,我都一一去熱切的探究。這兒是我現世的導師明雅唐達普喇嘛的傳記,其中寫
著他在過去世所做的一切,一些關於他底性格和能力的簡單描述,他所有過的顯赫和榮譽,以及
過去世的情形。
這兒也有﹁我﹂前生的歷史,我也加以全神的貫注。在這兒從巖石刻成的密室之中,在這兒
有著隱藏的暗門的化身堂裏,共有九十八尊金像坐鎮其中。西藏的歷史就在我的眼前,或者,我
有如此想法,最早的歷史到後來才有人向我提示。
第十七章 最後入門
自此以後,我曾在各寺見過化身裝金計有六次之多。一天,住持察克波里寺的院長將我召到
他的跟前。﹁我的朋友,﹂他說:﹁至尊直接面諭,讓你正式加入,擔任一名方丈。你可得如所
請,跟明雅唐達普一樣,保留﹃喇嘛﹄的頭銜。我只是傳達至尊的聖諭。﹂
因此,作為一名已被認定的化身而言,我又獲得了於今六百年前離開人間時的地位,生死輪
子已經轉了一個大圈。
不久,一位年長的喇嘛來到我的房裏,要我立即承擔﹁小死儀軌﹂的工作。﹁因為,﹂他說
﹁我的孩子,除非你已通過死亡的大門且再度折返,否則你便沒法真正體會死而不死的道理。
你在靈體旅行方面所做的研習已經使你走了很遠,這個工作將可使你走得更遠,超過今生今世的
境域而進入過去世的國度。﹂
此一預備訓練苦而又長,我一連過了三個月的嚴格監督的生活,除了品嘗藥草的滋味之外,
我的日常食譜上又加了一道苦味:把我的心念置於一處||﹁清淨而又神聖的那個﹂。好像人在
寺院之中可有許多揀擇似的!甚至連糌粑和奶茶也只能夠取用少量。規則的生活,嚴格的戒律,
以及長而又長的打坐時數。
最後,三個月的時間終於捱了過去,星相家說,此正其時,預兆頗佳。我一連絕食齋戒二十
四個小時,肚子空得像隻大鼓,然後,被帶到布達拉宮下面深處的隱秘階磴和過道之上。我們一
路向下走,熊熊的火炬都由別人拿著,而我兩手空空。我們一路向下走著,走過我曾走過的一些
甬道。我們遇見了堅實的巖石,而在我們接近的當兒,整個一塊轉石從我們的身旁滾了開去。我
們又看見一條小徑||一條黑而又窄的小徑,裏面充溢著一股霉味、香味,以及香煙之氣。我們
復行數碼,一道沉重的包金大門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緩緩將它推開,它吱吱咯咯地發出一道
又一道重疊的回音,猶如穿過無際的曠野一般。火把於此熄滅,油燈在此點燃。我們向前移動,
進入一座隱藏的殿宇,這是由往古的火山在堅實的岩石之間刻鑿而成。這些過道與甬道曾經一度
通向一座活火山口裏的熔岩之前。而今渺小的人類踏過這條道路,自以為﹁我即神明﹂。可是,
我在心裏想:我們此刻卻須把精神集中在目前的工作之上,而這兒||我們到了﹁秘智之殿﹂。
三位方丈引我進入其中,其餘的喇嘛隨從則溶入黑暗裏面,就像溶入夢中往事一般。由於久
經風箱而乾枯,故而樂於等待天界召返的三位老方丈||也許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三位形而上學專
家,正要給我以最後的入門考驗。我們每人右手各拿一盞油燈,左手各持一隻直冒濃煙的好香。
這兒氣溫特別寒冷,似乎不是人間所有的一種寄寒。這兒一片沉寂,微細的音響只有強襯托的寂
靜。我們的氈靴不會製造足音,我們好似幽靈一般向前滑行。三位方丈的鬱金緞袍發出一種颯颯
之聲,使我感到一陣悚慄寒顫流過全身。我的兩手灼熱,好似剛剛增加了一股靈力。我看到三位
方丈也在熱焰騰騰:我們的袍子在這極端乾燥的空氣之中摩擦,產生了一種靜電的電荷。一位方
丈遞給我一條短短的金棒,輕悄地對我說:﹁把這個拿在左手裏,邊走邊在壁上畫著,這種不快
的感覺就會消失。﹂我照做了,蓄積的電荷頓然釋放,幾乎使我從穿著的靴中跳將起來。此後便
不覺多苦了。
油燈一盞一盞地跳躍著亮了起來||不見其形的手將它們點著了。就在這片搖晃著的黃光逐
漸加強時,我見到一些巨大的裝金雕像,其中的一些被未琢的寶石埋住半身。一座佛像從黑暗中
現出身來,雄偉得燈光照不到它的腰際。其他的形像亦隱約可見,其中有諸魔的造像,情慾的表
徵,以及人在悟見自己﹁本來面目﹂之前所要面對的種種考驗之跡。
我們走近一面石壁,其上繪著一幅大可十五呎的生命之輪。它似乎在閃爍的燈光之中轉動,
使得我們的感覺亦隨之而轉。我們向前走著走著,直到我以為我們要撞上了巖壁。為首的那位方
丈消失不見了:我原以為是一片黑影的什麼,卻竟是一道掩藏得頗好的暗門。進入此門,以下便
是一條下而又下的小徑||一條狹窄、陡峭,而又曲折的小徑,油燈的微弱光芒似乎只有襯托它
的黑暗。我們一路摸索前進,停停走走,搖搖晃晃,時而滑倒。這裏的空氣非常沉悶,好像上面
的大地把它的全部重量都壓到我們的身上一般。我們好似正在穿過世界的核心一般。我們走過最
後一條曲道,便見到一個奇異的地洞||一個金光閃爍的岩窟;裏面盡是一層層、一塊塊的黃金
。一層岩石,一層黃金,又一層岩石,又一層黃金::在我們的上面,在很高很高的上面,黃金
的金光閃閃,猶如夜空的星星,折射了下面油燈的微弱光線。
在這巖穴的當中,有一座閃爍發光的黑色屋子||一座猶如用磨光紫檀建成的屋子。它的兩
側畫著奇異的符號以及我在通往湖邊的地道壁上曾經見過的那些圖表。我們走向這屋,進入高而
又寬的大門。裏面放著三具黑色的棺材,棺上刻著奇異的花紋和符號。上面沒有蓋子。我向裏面
窺視了一下,其中的物體使我嚇了一跳,幾乎把我嚇昏過去。
﹁我的孩子,﹂帶頭的那位方丈叫道:﹁看看這些。他們是我國未有山嶽之前的神祗。他們
曾經踏過我們的國土||在海洋沖激我們的海岸而與今天不同的星球,在天空照耀之時。看吧,
只有入門的人,才可看到這些。﹂
我又看了一下,著迷與敬畏之情油然而起。三尊金像赤裸著躺在我們的跟前。兩男一女。每
一根線條,每一個紋路,都以黃金忠實地複製了出來。看那身材!女的身長十呎有餘,而較大的
兩位男性至少也有十五呎之多,他們的腦袋頗大,頂部略呈圓錐之形。下顎狹窄,嘴小而唇薄,
鼻子長而細,兩眼正直而深陷。一點不像死者的遺像||他們看來好似睡著一般。我們輕移腳步
,悄聲講話,好像深怕吵醒他們似的。我看到一隻棺蓋置於一旁,它的上面刻著一幅諸天之圖
||但其上的星球顯得非常之怪。我的星相研究已使我熟悉夜間的天象,而這上面卻大為不同,
頗為特別。
為首的方丈轉身對我說道:﹁你就要成為一位入門之人了,可以鑑往知來。但是斥力甚大,
許多人為此殉身,許多人功敗垂成,但沒有一個可以活著離開這兒||除非經得起最後考驗。你
心裡有沒有準備?情不情願?﹂
我答應我願一試。他們將我帶到一片置於兩具棺材之間的石板那裡,教我盤腿坐在上面,把
脊柱挺直,使兩手掌心朝上。
他們燃香四炷,每具棺材上面放一炷,我坐的石板上亦放一炷。三位方丈各拿一盞油燈魚貫
而出,只聽那道厚實的黑門砰地一聲關上,把我單獨一人留在那裏,與那些已成千古的遺骸相處
。我端坐在那片石板上面,時間一分一秒地捱過。只聽得﹁嘶﹂地一聲,我帶來的那盞油燈熄了
。燈心紅了一下,接著是一陣棉布燒焦的氣味,最後連這陣氣味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躺在那片石板之上,做起若干年來我一直在學的特殊呼吸。沉寂和黑暗令人至感鬱悶,那
真是墳墓裏的死寂。
頗為突然地,我的身體僵直了,全身都硬了。我的四肢痲痺了,冰冷冰冷。我有一種感覺:
我快要死了,死在地下四百呎的一座古墓裏面。我的體內發生一陣猛烈的震動,一種聽之不聞的
颯颯之聲以及好似舊皮的斥裂之聲,非常怪異。逐漸逐漸地,這座古墓終於瀰漫了一種淡藍色的
光線,猶如月光照射在高山隘道之間。我感到一陣搖晃,一陣上昇和下降。有一剎那工夫我想像
我又上了一隻風箏,在繩索的上端搖擺顛簸。心裏明白我正在我的肉身上面浮動。隨著知覺而來
的是活動。飄浮著,像一股青煙飄浮在一陣輕得感覺不到的微風之上。我看到我的頭上有一道光
暈,好似金碗。我的中部懸著一隻銀藍色的帶子,它發著生命的搏動和靈力的光焰。
我俯視一下我那仰臥著的肉身,此時正像一具屍體般安息在許多遺骸之間。我的身體與那些
巨像身體之間的微細差別逐漸明顯起來。此一觀察頗能引人入勝。我想了想現代人類的那種渺小
奇想,真不知道那些唯物主義者究該如何解釋這些巨人的發現。我想::而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
明白正有某種東西在擾亂我的思緒。我感到我已不再孤獨了。斷斷續續的話語投向我,都是未曾
出口的思想的斷片。零星的畫面開始閃過我的心眼。遠遠地似乎有人在敲一口宏亮而又深沉的巨
鐘。它迅捷地愈響愈近,直到最後好像在我的腦殼裏面炸開一般,我可見到色彩繽紛的微細光滴
和不知名的色彩底閃光。灼熱的光點飛快地橫過我的意識。我感到孤獨,我感到被遺棄,像一個
無家可歸的浪子漂流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宇宙之間。黑色的迷霧包圍我,但隨之而來的是這個人間
所無的一種恬靜之感。
一直包圍著我的那團黑漆,終於逐漸逐漸地散了開去。不知何處,傳來了海洋的澎湃聲,以
及波浪撲擊砂礫的嘶嘶聲。我可嗅到飽含鹽分的氣息和海藻的氣味。這是一幅習見的景象:在太
陽晒熱的沙灘上,我懶洋洋地翻過身來,仰視棕櫚和白雲。可是,我的一個部分卻說:我從未見
過海洋,從未見過棕櫚!附近的一叢樹林中傳來一陣嬉笑之聲||一群快樂的人愈走愈近而愈笑
愈響的人聲。巨人!全是巨人。我向下俯視,只見我也是一個﹁巨人﹂!我的靈知有了這樣一個
印象:無始以前,地球較近太陽繞轉,方向與現今相反。那時的日子較短,天氣較熱。廣大的文
明出現,那時的人知道得比現代人為多。外太空來了一個遊離的行星,立即撞上了地球,使得地
球受了很大的震擊。地球被撞開,一路旋轉著走出了它的常軌而轉上了相反的方向。狂風大作,
鼓蕩海水,而海水則在不同的引力下衝上了陸地,於是有了洪水||普天匝地的大洪水。地動震
撼全球,陸地沉入海底,而有些地方卻升得更高。氣候溫暖宜人,原是濱海勝地的西藏,陡然上
升,成了海拔一萬二千呎的寒冷地帶。平地之上出現了崇山峻嶺,噴出煙霧騰騰的岩漿。遠方的
平坦高原上產生巨大的裂口,而往古的動植物得以在此繁衍下去。可惜篇幅有限,不及備述詳情
,而我的部分﹁靈覺入門知識﹂又極神聖隱秘,不可徒以印刷之便而妄加傳播。
不久之後,我感到這些景象逐漸消退而復歸黑暗。我的靈覺與心理意識逐漸離我而去。之後
,我頗為不快地感到非常寒冷||躺在冰暗地墓的石板上所感到的那種陰冷。思惟的手指在我的
腦中探索,﹁對的,他回到我們這兒了。我們來了!﹂數分鐘後,一道隱約的焰火愈來愈近。油
燈,三位年老方丈。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你在這裏已經躺了三天的時間。現在你已看到了、死過了,而且
活過。﹂
我僵僵地爬起身來,由於虛弱和饑渴而搖擺。走出那永遠不會忘記的暗室,爬進其他通道的
寒冷空氣之中。我因饑餓而昏眩,被所經所歷的一切所制服。我盡情吃飽喝足,而在那一夜當我
躺下就寢時,我知道我不久將離開西藏,前往奇怪的他鄉,一如預言所說。我不妨在此先說一句
:那些國家比我想像的還要奇怪!過去如此,而今尤然!
第十八章 西藏再見
數天之後,當我的導師和我正在樂河︵拉薩河︶岸上閒坐之時,只見一個人騎馬奔馳而過。
此人向我們這邊瞧來,似乎認出了明雅唐達普喇嘛,於是猛然把馬勒住,踢起了一團塵霧。
﹁我有一封至尊的聖諭要送給羅桑倫巴喇嘛。﹂
他從他的懷中掏出一封包著哈達的信件,樣子頗為熟悉。他下馬躬身將它遞交給我,然後轉
身上馬奔馳而去。
此時我已沉著多了:布達拉宮底下的際遇已經使我有了自信。我將信封揭開,在未將它遞給
我的導師兼好友明雅唐達普喇嘛之前先自看了一下。
﹁我明早必須到寶石公園至聖那兒去一下,你也須去。﹂
﹁羅桑,通常我們不便妄加猜測至尊的言詞,但我有個感覺,你不久將離開西藏到漢地去,
而我,啊!我已對你說過,我不久亦要回到天界去了。讓我們好好把握這一天的日子,以及剩下
的一些時間。﹂
次日早晨,我取老路前往寶石公園,下得山來,橫過馬路,便入大門,身旁有明雅唐達普喇
嘛與我同行。當時,我們兩個心中所想的是:這也許是我倆同作此行的最後一次了。這個念頭也
許反映到我的臉上,因為,當我單獨晉見達賴喇嘛時,他一見我劈口就說:﹁勞燕分飛,免不了
有些惆悵,難以釋然。在這兒亭子裏我已靜坐了幾個鐘點的時間,心裏想著在我們土地遭遇侵略
的時候,究竟是待著不動還是迴避一下的好,這真是進退兩難,怎樣都會感到痛苦。羅桑,你的
前途可說寬坦平直,但對任何人都不輕易。家人、朋友、國家||所有這些都得拋開。前途茫茫
,正如你已聽說的一樣,其中包括艱辛、折磨、誤解、狐疑||所有這些都非快事。外國人做事
很怪,不可信賴。就像以前我曾對你說過的一樣,他們只信他們能做的事情,只信他們可在﹃科
學實驗室﹄試驗的東西。然而,世間最大的科學,有關﹃超我﹄與﹃大我﹄的科學,他們卻不聞
不問。這是你的道路,是你在轉生之前就已選好的道路。我已為你安排好了,還有五天的時間你
就要離開西藏到漢地去了。﹂
只有五天!只有五天的時間!我原以為至少有五週的時間哩!我的導師和我默默地向鐵山的
家中走去,一路上彼此未發一言,直到再度進入我們的山門,才開口說話。
﹁羅桑,你得看看你的雙親。我要派一個信差去。﹂
我的雙親?明雅唐達普喇嘛對我的感情可說恩逾父母。而且,他不久就要離開此世了;在不
多年之後,在我返回西藏之前。到了那時,我所能見到的他,只有化身堂中的一尊金裝遺體||
像一件穿得不能再穿的破舊長袍。
只有五天時間!布達拉博物館送來一套新的西裝,讓我試著穿穿看。這倒不是我到漢地要穿
西裝||那裏更適於喇嘛僧袍||而是好讓別人看我究竟一副什麼模樣。啊,那種衣服!緊緊的
布管勒著我的兩腿,緊得我不敢蹲下身去。現在,我終於知道西方人何以不能盤腿打坐的原因了
:他們的衣服太緊了。不用說,我以為我要被這些緊緊的布管﹁毀了一生﹂。他們在我身上罩上
一塊白色的屍布,並用一條厚厚的絲巾圍住我的頸子,而後將它拉得緊緊的,好像要把我勒死一
般。而在這個上面,他們又配一條短布,它的後面既有補釘又有洞穴,他們說西方人把東西放在
這些洞裏||而不像我們放在我們的袍子裏面。更糟的還在後頭哩。他們在我的腳上戴起厚重的
﹁手套﹂,且以有著金屬線頭的黑繩將它打緊。在朝聖大道上爬行的乞丐,有時在手上戴起這樣
的手套,但他們比較聰明,在腳上穿著良好的西藏氈靴。我感到我要被弄殘廢得不能到漢地去了
。此外,他們又將一隻有著外沿的黑缽覆在我的頭上,而他們卻說我穿戴得像個﹁西方的清閒紳
士﹂。在我看來,他們確是不得不閒,因為,穿著這樣的衣服,什麼工作也不要指望去做了!
到了第三天,我再度往我的俗家一行。像我最初出家一樣,獨自步行。但這次身分不同,既
是一名喇嘛,又是一位方丈。二老都在家中等我。這次我是一位貴賓。當天晚上,我再度到父親
的書房去,在家譜裏面寫下了我的名字和階位。而後再度離開,步行前往那座久已成了我家的寺
宇。剩下的兩天過得很快。到了最後一天的晚上,我再度晉見達賴喇嘛,向他告辭並接受他的祝
福。我離開他的當兒心情至為沉重,正如我們已知的一樣,到我下次再來晉見時,他已不在人
間!次日清晨,天剛一亮,我們即刻動身,緩緩而行,心不甘,情不願,我再度成了一個無家可
歸的浪子,離鄉背井,前往陌生的地方,把所有的東西重行學習一遍。我們在到達那條高高的隘
口時回過頭來,朝著聖城拉薩作了漫長的最後一瞥。我們看到一隻風箏在從布達拉宮的頂端飛上
天際。
︻註︼:作者在十八歲以前,離開西藏,奉達賴喇嘛︵上一世的達賴,而非現在流亡印度的達賴第十四世︶之命,到中國內地學醫,也許是北平或上海,約在民國十五年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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