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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莊子傳-第肆章(一)
作者: 玉竹劍虹 日期: 2010.02.05  天氣:  心情:
浪跡有終 漆園為吏(一)

莊周在趙國對趙王講了三劍的境界,制止了文王喜劍的惡嗜,太子悝對他十分欽佩,要拜他為師。但是莊周堅辭不就,還是與魏國使團一起回到了大梁。到大梁的時候,惠施已經替他在魏國謀好了一個輕閒的差事,但是莊周還是不願幹。他想回到宋國老家去。惠施挽留不成,只得準備盤纏,送他上路。

莊周這次漫遊魏、魯、趙三國,前後總共花了三年時間,現在已經三十多歲了。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踏上了蒙邑的地界。秋風怒號,萬木蕭條,幾隻野兔在路旁瑟瑟發抖。天下沉淪,身世潦倒,莊周不知回到家中該怎麼生活。他雖然在萬乘之主面前可以談笑自若、不卑不亢,但是,內心深處的孤獨感總是象影子一樣伴隨著他。

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真正理解他。過去有一個漁父,但漁父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名聲越來越大,人們都知道有一個傲視王侯、甘於清貧的莊周,但是,他內心的苦悶、焦慮又有誰人知曉?他看不慣這個戰火連天、民不聊生的世界,但是,又無法找到一種適合於自己的生活。他本想定居於樸實無華的楚越蠻民之中,可是,救世的志向讓他回到了中原。他在王侯面前宣傳自己的學說,但是,他們除了表示假惺惺的欣賞之外,何嘗有接納的真心。

村落在望,他的腳步卻越來越慢。在遠方他懷念著家園,但家園卻永遠籠罩著不變的悲涼;他的精神可以神遊萬裡無拘無束,他的肉體卻需要一個切實的歸宿,這使他感到難以言說的痛苦。前方的家裡等待他的,無非是冷淡、沉默的生疏的柔情,他還有別的可指望嗎?沒有了。

莊周正在彳亍,突然看見前面路上蜷臥著一個人。他趕忙過去,仔細一看,是一位少女。那少女衣衫襤褸,髻發散亂,身邊撂著一只破碗、一根木棍,看樣子是一個乞丐。她浮腫的雙目緊閉,口吐白沫,好象是病了。莊周當年與漁父交遊時,向漁父學了一些醫術,略通一點歧黃之道,他蹲下身,摸了摸女子的脈搏,看了看女子的氣色,知道她病得不輕,是因為營養不良引起的。

他輕輕搖搖女子的頭,她毫無反應,又用手試了一下,鼻息尚存。思索片刻,他干脆將肩上包袱換到手中拎著,扶起女子軟搭搭的身體,背到肩上,頓了頓,快步往家中趕。那少女在莊周的背上發出低低的呻吟,兩手無力地垂著,長髮披散下來,紛落在莊周的頸間,弄得肌膚癢癢的。此時的莊周只想救這少女的性命,已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防了。


背著少女進了村子,就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鄉鄰們看見莊周一個大男人背著一個女子,不免交頭接耳,起先是竊竊私語,後來就指指點點:看啊,又是莊家那二小子,背個女人,肌膚相親,嘻嘻!男女有別,怎能如此不堪於目?有傷風化!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似的。莊周只管趕路,旁若無人,面無愧色。他來到自己家裡,將少女放在榻上,給她蓋好被子,然後趕緊生火燒水,也許,喝一碗熱開水,女子就會醒吧。

莊嚴聽見莊周的屋子裡有響動,過來探視,瞥見莊周的炕上還躺著一個衣髻不整的女人,便問道:「這是誰?」

莊周一邊往灶中填火,一邊說:「在路上碰見了一個昏迷不醒的乞丐。」

莊嚴一聽,搖頭道:「莊周,你一去三年,音信全無,好不容易回來了,卻又弄回來一個不明不白的女子,古人雲:『男女授受不親。』這有污我們莊家的門風啊!」
莊周正色道:「兄長,還有什麼比人的性命更為重要的!我才不管什麼禮節不禮節,我只是想救她。」
莊嚴說:「大路上有那麼多乞丐,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往自己家中背。」
莊周笑道:「誰非乞丐?你也是一個乞丐。天下之人都是乞丐,只不過乞討的方式不同罷了。」
莊嚴聽了,大怒道:「不管你怎麼說,這個女人你必須送出莊門!」
莊周站起來,慢慢走到莊嚴的面前,平靜地說:「大哥,行行善,先救人一命吧。」

莊嚴一轉身,光噹一聲摔上門,回自己屋子去了。莊周盛了一碗開水,端到榻前,扶起那少女,用湯匙給她餵水。

一碗開水喝下去,少女微微睜了睜眼睛。但是,很快又無力地閉上了。她象是很累。
莊周把她平放在榻上,讓她睡著,然後又去給她熬粥。這時,嫂嫂推門進來了。聽了莊嚴怒氣沖沖的訴說,出於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同情,偷偷端來一碗雞湯。她對莊周說:「兄弟,這碗雞湯讓她喝了,多可憐的姑娘啊!」說罷,拭拭眼角,就走了。

莊周心中感謝嫂嫂,趕快給那少女喂雞湯。他邊喂邊想,自古以來,人們就看不起女人,孔子就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可是,女人有時比男人還善良一些。

男人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與地位,什麼事都可以做出來,而且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喝完雞湯,少女終於醒過來了,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旁邊,顯得非常驚慌,掙扎著要爬起來,莊周趕緊抓住她的手,重新讓她躺下,說:「你別怕。你現在需要休息。」
少女問道:「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莊周微笑著說:「這是我的家。」
少女感激地說:「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我……我得走了。」說著就要下榻,可是,剛一動身,就不由自主地又躺倒了。她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莊周完全理解少女的顧慮,人家一個孤身女子對一個陌生男人肯定會抱有戒心的,在這道德淪喪的時代,誰能保證他莊周不是一個乘人之危的壞蛋呢?
於是,他對少女說:「你恐怕聽說過我的名字吧,我叫莊周。」
「莊周?就是那個非禮非仁、不忠不孝的怪人莊周嗎?」
「是的,蒙邑的人都認為我是一個叛逆之徒。」

少女更加驚懼了。跟這樣一個不講禮儀的男人在一起,不知會發生什麼事。這種驚懼給她增添了一些力氣,使她掙扎著下了榻。但是,她搖搖晃晃,站立不穩。莊周趕忙扶住她,並將他攙到榻沿上坐下。然後,他懇切地說:「姑娘,你放心,我不會欺負你的。你想,我如果是一個嚴守禮儀的人,能夠大白天將你從大路上背到自己的家中來嗎?你說不定早已命歸黃泉了哩!」

少女一想,莊周說得也有道理。一個男人家,當著村人的面將一個陌生女子背到自己的家中,確實是非禮的行為,但是,如果不這樣,她也就沒命了。幸虧遇到這位非禮非仁的莊周先生,自己才撿了一條命。可見,非禮也不是壞事。於是,她說:「先生,你這樣做,不怕人家背後議論你嗎?」

莊周不禁笑了:「我做的事讓別人議論的已夠多了,我才不在乎這些。只要你能恢復健康,我就高興了。你躺著吧,我去給你弄飯吃。」

少女被莊周的一番誠意感動了,她的戒心已消除了一大半,再說,她現在也確實沒有力氣走動,就只好乖乖地躺下了。莊周一面燒飯,一面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什麼人,怎麼獨自出來討飯?」

少女黯然傷神地回答說:「我叫顏玉,爸爸當兵十年了,一去無音信。媽媽餓死了,就剩下我自己。」
莊周說:「哦,原來你是一個孤兒。我們倆可是同病相憐啊!」
「怎麼,先生也是一個人嗎?」
「我有兄嫂,但已分開單過了。」
少女掃視了一下莊周的屋子,確實不像個家。這間屋子,既是廚房,又是臥室。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而且橫七豎八地扔著,顯得擁擠而雜亂。她見莊周笨手笨腳地在做
飯,忍不住笑了起來。
莊周怪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做飯的樣子,就象一頭笨熊。」
「唉,流浪慣了,對家務事確實不太熟練。好了,吃飯吧,嘗嘗我的手藝。」

吃完飯,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天色已晚,該休息了。莊周打了個地舖,讓少女睡在榻上,那少女說什麼也不干,非要自己睡地舖。莊周說:「我到楚越去漫遊的時候,幾乎每天都睡地舖,已經習慣了。」
少女說:「我幾年來以討飯為生,也是每夜睡在地上,還是我來吧。」

二人推來讓去,少女拗不過莊周,只好睡在榻上了。

這天,莊周正在給顏玉做飯,見兩個公差模樣的人走了進來。他們將禮品放在炕沿上,對莊周說:「我們是國君派來的。國君久聞先生大名,無緣一見。現在聽說您回到宋國,略備薄禮,特來請先生到宮中走一趟,欲委以重任。」

莊周一聽,微微一笑,問道:「你們難道沒有見過犧牲之牛嗎?人們將它打扮得那麼美麗,餵養得那麼周到,但是,總有一天,會將它牽到大廟之中,宰了它,供到祭臺上去。這時候,那牛要想做一頭荒野之中的孤犢,也不可能了。我寧願做一頭孤犢,也不願被擺到祭臺上去。請回吧!」說著,將禮品遞給他們。

兩個公差只得拿著禮品出門走了。顏玉從窗戶望著遠去的公差,對莊周說:「先生,您真那麼討厭當官嗎?」

莊周說:「是的,我要想當官,早就成了萬乘之主的老師了。但是,我不願將自己變成犧牲。」

在莊周的照料下,顏玉的身體逐漸恢復了。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兩隻眼睛也有了神采。她本來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少女,只因為營養不良,才弄得面黃肌瘦,形容枯槁。現在,她又重新煥發出她那青春女子特有的活潑與魅力。她將莊周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又從外面采來一些野花,將這間簡陋的茅屋裝扮成一個花的世界。莊周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生活。他覺得自己多年來的孤獨與苦悶逐漸消失了,內心總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這天,顏玉對莊周說:「先生,我該走了。」
「為什麼?」
「您救了我的命,讓我恢復了健康,但是我不能經常連累您啊!」
「你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其實,顏玉早已愛上了莊周,在十多天的生活中,她覺得莊周是一個樸實、真誠、善良、熱情的人,但是,她又覺得莊周是一個癡呆的男人,似乎對
她的情意毫無察覺。他總是十分周到地照顧著她,但是,像個兄長似的,好象沒有注意到她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她有時候故意問莊周:「我長得美嗎?」莊周只是一笑置之。她想:「也許人把書讀多了,就沒有了感情。更何況,莊周這樣的學者,主張清靜無慾,對我們女人是毫不動心的。」

莊周何曾真正是一個無情無意的人啊!十多天來,與顏玉耳磨鬢染,同居一室,他也漸漸地喜歡這姑娘了。他從來沒有與女人接觸過,更別說長時間地住在一起了。顏玉
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奇特的味道,顏玉的言談舉止都富於柔和的女性之美,這些,都讓他難以自持。夜晚,他躺在地舖上,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顏玉的笑容一直在它腦海中浮現,但是,他又覺得他們兩人的結合是不可能的。他倒不是瞧不起她是一個乞丐,也不是怕左鄰右舍議論,而是因為他太窮了,沒有能力養活她,讓她跟著他,她會受罪的。

於是,莊周強忍住悲傷,笑道:「顏玉,你走吧。也許能碰到一個有家財盈餘的人
娶你為妻。我祝你幸福。」

顏玉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泣不成聲。莊周急了,忙說:「別哭。你還小,應該
去尋找更好的生活。」

顏玉終於忍不住了。她用兩只拳頭奮力捶打莊周的胸脯,邊哭邊說:「你好狠心!
你好狠心!」莊周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是為了你好啊。」顏玉說:「我不嫌你窮,你還嫌我丑嗎?」說著,兩手無力地松開,整個身子軟軟地躺在莊周的懷抱之中。

莊周用一只手插進她那柔軟的秀髮之中,用另一只手為她擦去掛在臉上的淚滴,口
中喃喃地說道:「你很美。」

然後,又是沉默。在這沉默之中,他第一次認識了女人,認識了一個溫柔、恬靜、安詳、神秘的世界。當他走進這個世界的時候,好象那沉重的身軀長上了靈巧的翅膀,
在一片白雲之間隨意遨遊。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的另一半,這另一半,也就是他的安息之所。在這個神奇的世界中,他成了一個完整的人。他那枯寂的心田裡灌入了一股清涼的泉水,他那幽暗的靈魂中升起了一顆明亮的太陽。

一股陽氣與一股陰氣在混沌之地交會了,形成一片和諧的、完美的元氣。「至陰肅
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陽氣是那樣的健壯,陰氣是那樣的溫柔,兩者溶化之後,便是無言的幸福。時間已經凝固,世界不復存在,只有陽陰兩氣在宇宙之中飄蕩。」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莊周才發現自己摟著顏玉赤身裸體睡在榻上。他回想起剛才的
事,就象做了一場夢,在夢中,他又體驗到了一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境界。這種境界與老子的道是何其相似。道就是一,就是一個整體,而男人與女人合為一體,不分彼此,就是一個整體,就是一。道啊道,你是那樣的偉大,無所不在!

他又看了看熟睡的顏玉。她的臉上洋溢著安詳、幸福的神態。就是她,讓他體驗了這種整體、和諧、完善的道的境界。沒有女人,也就沒有男人,沒有男人與女人的交和,也就沒有人。人來源於陰陽交和,人的歸宿也應是陰陽交和。陰陽交和的境界,是人能體驗到的最美的境界。

當年莊周讀《老子》的時候,發現老子經常以女性來比喻道,一則曰「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再則曰「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他百思不得其解,去問漁父,漁父說是用女性的生殖能力來比喻道生萬物的功能,但是,莊周認為道並不是一種實有的東西,而是人所能達到的一種精神境界。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老子以女性來比喻道,就已隱言了男女交合可達道之境界的思想。

在這男性統治一切的世界上,不能沒有女性。只有男人與女人合為一體,才有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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