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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遲來的送別
作者: author	日期: 2010.12.25　　天氣: 　心情:

　　我不喜歡夜班飛機，無論我睡多久，總是感覺很累。英文裡，叫「紅眼」，不是沒有原因的。
　　電影頻道裡，都是爛片，沒甚麼值得看的。
　　飛機窗外，有的只是一片黑暗。
　　偶爾，幾片雲氣浮現，然後消失，然後再浮現，再消失……
　　感覺上，這整架飛機，似乎正在飛越某種神祕的界限，進入一個人類無法想像的領空。
　　商務艙裡，光線昏暗，這次的航班，人不多。更使得這小小的空間裡，有種隱隱的空曠孤寂感。
　　而那少數的幾個人，在有限的空間裡，宛如陷入屬於自己的無形牢房，不聞世事。
　　可惜，我的位子後面，是個大胖子，那傢伙打呼的聲音，就像一架老掉牙，運轉不靈的旋轉風扇。
　　長達十幾個小時的夜班，才過了一半，但我已經被後面的大胖子，搞得再也忍受不了了。
　　「王先生，您有甚麼需要嗎？」空姐在我按了服務鈴之後，很快就過來了。
　　「真抱歉，小姐，請問一下，可以替我換個位子嗎？」我往後面那大胖子瞥了一眼：「在那位先生前面，我很難休息……」
　　那空姐抱歉地笑了一下：「金寶先生有點呼吸道的問題，如果打擾到您的休息，我先代他，向您道歉。請放心，我馬上替您安排另一個位子……」
　　我點頭，有些驚訝：「妳們對客戶的資料，瞭解得還真透徹啊……」
　　空姐笑了笑：「金寶先生是我們的常客，而且，他睡覺時的聲音，很難讓人不記得的……」
　　她替我換了個位子，移到了商務艙的最邊緣。
　　總算，我脫離了那個好像有個老電扇在腦後旋轉的地獄。
　　新位子附近，更加一個人都沒有，顯得有點陰暗。
　　我坐好之後，拿起了一條毛氈，正想努力試著睡一下……
　　忽然間，也不曉得為了甚麼原因，我覺得好像有股涼意，從脖子後面竄上來。
　　我忍不住，反射性地回頭，望了一下……
　　出乎我意外之外，在後面的那個位子，竟有個人影，靜靜地坐在那裡。
　　我嚇了一跳。剛才我怎麼沒注意到，這位子後面，竟有個人？
　　正想轉回頭坐好，後面那影子，傳來一陣蒼老的聲音：「還是受不了那傢伙的呼聲了？」
　　我苦笑了一下，順口回答：「聽說，他有呼吸道的問題……」
　　「少喝點酒，才是真的。」那人影站了起來，移到了旁邊的位子：「如果您也和我一樣，沒辦法休息的話，也許我們可以聊聊……」
　　那人的年紀，大概七十歲左右，鬚髮皆白，眉目慈祥，穿著一身老式，但非常整潔的黑色西裝，給人的感覺，很有涵養，也很有好感。
　　我想了想，管他的，反正我也睡不著。
　　「我姓黃，是個剛從人生戰場上，退休下來的老頭子……」黃老先生拿起他的酒杯，示意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啜了一口。
　　「剛退休？」我回敬地啜了一口酒：「那可真要恭喜您了。這表示再也不用負擔，那些工作上的壓力了，多好啊……」
　　黃老先生呵呵一笑：「每個人都會退休的，但是，負擔，卻很難完全放下。」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雖沒弄清楚他話裡的意思，但也反射性地，表示同意他的話：「您常常搭夜班飛機嗎？」
　　黃老先生搖搖頭：「這是第一次。說得更直接一點，我以前很怕搭飛機。」
　　我有點驚訝：「真的嗎？這……是您沒辦法好好休息的原因嗎？」
　　「不，」黃老先生還是搖頭：「我現在，再也不怕搭飛機了。」
　　「真的？」我更加驚訝：「要克服這種恐懼，可不容易啊。」
　　「所有的恐懼，都是自己造成的。當時機到時，它們會自然消失的。」
　　這句話，我更不明白是甚麼意思，不過，黃老先生也沒再解釋，只是問：「你這次……是要回家嗎？」
　　「不……」我搖頭：「剛出差結束，這是回公司。」
　　「哦，家不在這裡？」
　　「不在。」我還是搖頭：「老家離這裡，很遠。」
　　「所以……很久沒回去了吧？」黃老先生問著我時，目中的眼神，似乎有種瞭解。
　　「是有一陣子了。」我有點尷尬，但很快補充：「沒辦法，工作實在很忙……」
　　事實上，最近至少有四次還是五次過年，我都是自己過的。
　　黃老先生哈哈一笑，喝了口酒，搖搖頭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忙，只是給自己，給別人，最常用的藉口而已。」
　　我連忙解釋：「這是真的，我的工作，就是要四處奔波，確實是很忙的。」
　　黃老先生看著我，輕輕嘆了口氣：「以後你就會明白，忙得沒有時間，只代表兩件事。一，你的時間安排能力，很差。但最重要的是，二，你對生命中，事情重要性的排序，更差。一個人的時間有限，牽涉的事，卻可以多到數不清，如果忙碌，是你感到生命才會比較有意義的唯一方法，那可就太慘了……」
　　我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忙，只能在一個原因下，才有價值。」他又說
　　「喔？」我問：「那是甚麼？」
　　「當你不想把生命，浪費在其他瑣事上時……」黃老先生笑得很溫和：「忙，就是你最好的藉口。」
　　我也跟著笑了。坦白說，這倒也是我常用的招數。
　　至少，幾次過年，我都是用這樣的藉口，告訴父親的。
　　「年輕人，只是你要注意。在評估甚麼事對你比較重要，而甚麼比較不重要時，可別評估錯了哦……」但黃老先生隨即又笑了：「不提這個了。你有你的生活標準，我也沒資格評斷甚麼。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能說個故事給你聽嗎？」
　　我聳聳肩，表示無所謂。
　　「我有個兒子，從小，我就教導他，一個男人，要能負責任，才是真正的男人。沒能在工作上，創造自己價值的人，就是個沒用的人……因此，我告訴他要如何如何，才是對的，要是怎樣怎樣，便是錯的。」黃老先生停了一下，隨即又說：「沒辦法，我就是在這樣的教養下，長大的，也只知道這一套。坦白講，整個社會說的，不就是這一些嗎？」
　　我點頭。因為，我自己，也有一個這樣的父親。
　　「所以，我為他立下志向，為他設下目標，並且嚴格地要求他……」
　　我又點頭：「聽起來，這很正常嘛……」
　　黃老先生卻搖搖頭：「可惜，他卻不喜歡我的安排，他想要走他自己的路。於是，在他二十歲那一年，我把他趕出了家門……嗯，或者，應該說，他就這麼離開了家，只留下一封信，上面寫著，他不是另一個我……」
　　我愣了愣。
　　這……和我自己，何其相似？
　　黃老先生望著我，笑得更加理解了：「看起來，你應該能明白，我在說甚麼。」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點點頭，心中對這位老人，有種更加親近的感覺……
　　「你的兒子到現在，都沒有回家過嗎？」我忍不住好奇問。
　　黃老先生搖搖頭：「別說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有。」
　　「你不知道他在哪兒嗎？」我又問。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
　　「難道你們也沒問？」我有點驚訝：「要是他出事了，怎麼辦？」
　　黃老先生的表情，也露出了無奈：「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我故意不去問的。因為那時候的我，認為要是我問了，就是向他認輸了……」
　　我愣了愣。
　　這，該不會……也是父親，從來不主動連絡我的原因吧？
　　「很傻，對不對？」黃老先生苦笑。
　　我也只有點頭。
　　「年輕人，你知道，有多少父母子女、夫妻情侶，無視曾經的快樂親密，將一切最值得珍惜的，都毫不猶豫，毀之一旦，只為了賭一口氣？」
　　我搖頭回答：「不知道。但是我想，一定不少……」
　　「百分之九十以上！」黃老先生回答得很肯定，我都不曉得這數字，是從哪裡得到的：「有些人外表上，好像很冷靜，甚至很理智。但其實，內心深處，那報復的慾望快感，或者說，賭的那口氣，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怔愕了一下，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也在那百分之九十之中。
　　黃老先生沒等我想出甚麼，又問：「你知道，我現在最害怕甚麼嗎？」
　　「甚麼？」
　　黃老先生沉默了一下，像在回憶甚麼：「我父親去世之前，我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我對著他大吼，你堅強了一輩子，不要在死前，變成我的負擔！」
　　我聽得愣住了。內心深處，像有根弦，被撥動了一下……
　　「是的，沒錯，這就是我對父親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黃老先生笑容，顯得苦澀無比：「超過四十年了，這句話，變成我一直無法放下的遺憾。每當我想起父親，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這句話，還有，我為甚麼當時要說那樣一句話的後悔……」
　　「所以，你最怕的是……」我似有所悟地問。
　　黃老先生輕輕地，吁了口氣：「我最怕的是，在我死之前，我的兒子，都沒來得及見我最後一面……」
　　「你是怕……」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是的，沒錯。」黃老先生像看得到，我在想甚麼：「我知道，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的兒子，將會背上一個四十年的遺憾，到他死，都不會消失。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我沉默無語，只是看著他。
　　我這才發現，他臉上的皺紋，其實很深……
　　他也看著我，語重心長地說：「你知道嗎？當一種現象，變成模式之後，就會形成一種無形的詛咒，糾纏一輩子，擺脫都擺脫不掉……」
　　他說到這裡，聲音顯得有些低沉……
　　但他的話意，卻更加陰沉，讓我有點毛骨悚然。
　　不知道為了甚麼，我感覺，他方才說的那種詛咒，似乎真的存在於這世界之中一樣。
　　黃老先生嘆了口氣：「因此，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幫忙？」我愣了愣，問：「甚麼忙？」
　　「如果，我最害怕的情況，真的出現了。」黃老先生看著我，眼中露出了一種濃濃的期盼：「你能替我轉達給我兒子，告訴他，我不但不怪他，也請他原諒我這個倔強的父親嗎？」
　　我更加怔住了，有點為難：「這，我恐怕……我既不知道你住在哪兒，也不認識你兒子，而且，等您真的到了那一天，我都不曉得在哪兒呢……」
　　黃老先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要你特別做甚麼，只是請你答應，若真的遇見了這樣的機會，你會替我轉告，如此而已……請放心，完全不要你額外付出甚麼時間。」
　　我還是猶豫著，答應這種事，也會讓我心裡，多少增加了些負擔。
　　「拜託一下吧，年輕人……」黃老先生的期盼神情，更加熱切：「你就當成，是做了件好事，讓我這個老人，能稍微心安一點吧……而且，請放心，我會給你相對回報的。」
　　只是自我安慰？
　　我想了想，再次端詳了這位已經有了一個四十年遺憾的老人，還有他那熱切的眼神。
　　就算答應了，最後沒做到，又怎樣？至少，此時的他，不會感覺再留下一個遺憾。
　　「我得先說清楚，我不會為了您這請求，另外多做甚麼的。我連一個探詢的電話，都不會打的……」我很嚴肅地，把醜話先說在前面。
　　但是，這樣的聲明，一點兒也不妨礙老人的喜悅。
　　他如釋重負的歡喜，是那麼樣地明顯，猛點著頭，笑得好開心：「沒問題沒問題，只要你願意答應，電話甚麼的，都完全不用費心……」
　　「好吧，既然如此，我答應你。」說完，我又搖頭，非常不解：「你明明知道，這樣的承諾，根本不可能實現，頂多只能自我安慰一下而已……」
　　黃老先生呵呵一笑，完全不在乎：「有時候，自我安慰發生的作用，遠超過你的想像呢……喔，對了，我兒子，叫小豬，至於給你的回報……」
　　我立刻搖頭：「老先生，我會答應你，只是想讓你心裡，舒服一點而已，可不是為了甚麼回報。」
　　黃老先生很嚴肅地搖頭：「你放心，這回報，也不是甚麼實質的東西，只是一位朋友，要讓你看看的一幅畫。」
　　「一幅畫？」我可想不通了：「甚麼畫？你的朋友是誰？」
　　「別急，到時，你就會知道了。」黃老先生笑著搖搖頭：「那幅畫，是放在一封藍色的航空信裡……」
　　藍色的航空信？裡面的一幅畫？這……誰寫信不寫信，會送我一幅畫？
　　「為甚麼你不直接拿給我看呢？」我意外地問。
　　黃老先生笑著搖頭：「當然不行，有些規則，還是要遵守的。」
　　我跟他一樣，笑著搖了搖頭，也懶得再問甚麼。
　　這一切，就如他所說，當作是幫一位老先生，讓他心裡舒服一點，但其實沒甚麼意義的小插曲吧……
　　我和他又聊了一會兒，沒多久，竟打了幾個哈欠，感覺有點睏了。
　　黃老先生笑著看我越來越重的眼皮，很體諒地說：「離到目的地，還有一會兒，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禮貌地致了歉，但等他離開，抱著毛氈，沒多久就沉入了夢鄉。
　　夢中，我回到了家裡，見到了父親和母親。
　　父親在修一座舊風扇，搞得屋裡灰塵亂飛，母親在織毛衣，於是，她只好搬了張椅子，坐到門外。
　　我正放學還是甚麼的，手裡拿著行李，往回家的路上走，還沒到門口，就看到母親含笑地看著我回來……
　　這個有點像回憶的夢，雖然短暫，但那感覺，卻非常真實，好像我的靈魂，飛越了無數距離與時間，回到了以前那一幕的場景。
　　我醒來時，是被那位空姐搖醒的：「王先生，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
　　「喔？到了嗎？」我揉揉眼皮，發現飛機不但已經停下，艙裡的旅客，有些都已經在離開了。
　　「看來，您真的很累……」空姐笑著說：「我喊了您好幾次，都沒能叫醒您呢……」
　　我連忙起身，將行李取出，抽空看了一下周圍，黃老先生已經不在了。
　　「有位老先生……他走了嗎？」我反射性地問了空姐。
　　「老先生？」空姐愣了愣，也四邊望了望：「您是說哪一位老先生？」
　　「就是那位黃老先生……」我頓了頓，隨即搖頭：「算了，也沒甚麼事，他應該已經走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商務艙，出了飛機，撲面而來的，是細細的雨。
　　那夜空，陰沉沉的，風雨吹來，冷森森地讓我打了個哆嗦。
　　取行李，通海關，完全沒任何黃老先生的蹤跡。他這個人，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我刻意在機場裡等了一下，還是沒有等到那位老先生。
　　反倒是，等到了提著旅行箱，準備下班的那位空姐。
　　我對她打了個招呼，笑了笑。
　　「咦？是王先生啊……」她回了我一個微笑：「您在等人嗎？」
　　我反射性地點了點頭：「看看會不會遇到黃老先生。」
　　「老先生？」空姐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您是說，之前您提的那位老先生？」
　　我點頭：「是啊，黃老先生，看起來差不多七十幾歲……」
　　空姐噗嗤一聲，笑了：「您一定是睡得不怎麼好，所以作的夢，不是很安穩……」
　　我愣了愣：「甚麼意思？」
　　空姐的笑容，感覺還是很能體諒別人：「這一個航班，商務艙裡的旅客，沒一個年紀超過五十的，哪來七十幾歲的老先生？」
　　我又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吶吶地說：「不會吧？妳……一定是搞錯了……」
　　她搖了搖頭：「不可能，這一班，商務艙才幾個人？我怎麼會搞錯？」
　　我嚇了一跳，只覺得那風吹在身上，竟有種入骨的寒意。
　　「妳不可能沒看到的……」我有點慌亂地解釋：「那老先生，他姓黃，就坐在妳替我後來安排的位子後面……」
　　空姐搖頭搖得更厲害了：「更不可能了，後來的位子，在內側最邊緣，除了你，根本沒有其他人……而且，整個商務艙旅客裡，就只有那位打呼很大聲的金寶先生姓黃，沒第二個了。」
　　我只覺得，身子像浸到了冰冷的河水那般，渾身都差點要打顫了。
　　老天啊，我……到底遇見了甚麼？
　　這……應該是作夢吧？
　　果然，那空姐很理解地，補了一句：「您一定是夢見了甚麼人，然後，又睡得不怎麼好，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誤認……放心吧，王先生，這種情況，在夜班飛機裡常見到的。」
　　聽她這麼說，我長長地吁了口氣。
　　這樣的解釋，讓我心中的恐怖感，沒那麼強了。
　　但是，內心深處，隱隱又有甚麼地方，讓我老覺得不對，那駭然的驚懼，總是無法盡除。
　　那位空姐揮手離開之後，我又愣在那兒好一陣子，才拖著宛如變重了的行李，走出機場。
　　沒事的，沒事的，就作了一個夢而已……
　　我一邊如此安慰自己，另一邊，卻又無法克制，和黃老先生說話的情景，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
　　越想，那稍微減弱的恐怖感，如捲來的潮水般，又重新高漲了起來！
　　我不敢再想，加快腳步，到了計程車招呼處，居然只剩下最後一輛車。
　　而且，那車上，似乎已經有人剛坐進去了。
　　那司機正要入座開車，見到了我，想了想，便開口問我：「先生，後面沒車了喔……」
　　「哦……」我從沉思中回醒，看了看周圍，果然一輛車都沒了。
　　「請問您要去哪兒啊？」那司機又問。
　　我說了要去的地方。
　　那司機彎腰，和車裡的乘客說了幾句話，便又直起腰來，對我招手說：「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和裡面的先生共乘嗎？你們的目的地一樣。車資，我算你便宜一點……」
　　我點頭同意，於是，他重新打開後車廂，將我的行李塞了進去……
　　當我坐進車裡時，才發現，裡面那個人，竟是之前打呼打得很大聲，叫金寶的胖子。
　　他似乎也認出了我，很友善地笑了笑，態度很有涵養，倒和他睡覺時完全不一樣。
　　車子很快上路，我和那胖子，沉默了一會兒，也開始交談了。
　　胖子問我：「真巧啊，我們不但同一架班機，也要到同一個地方……你也是住這裡嗎？」
　　「不，我在這裡工作……」我搖了搖頭，也問他：「這樣說起來，你是住這兒了？」
　　胖子沉默了一會兒，神色裡，有點抑鬱：「我是住在這裡，但已經……十幾年沒回來了。」
　　「哦……」
　　還沒來得及再問甚麼，胖子神色複雜地，補了一句：「我父親病危，所以，我才會回來的，不然，我還不曉得，甚麼時候才會回到這個我長大的地方……」
　　忽然間，我的心臟，一下子收縮了起來！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情況，為甚麼會如此熟悉？
　　接著，我想到了那空姐，不久前的解釋：整個商務艙，只有這個胖子，姓……黃？
　　我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
　　「黃先生？你姓黃？」我問。
　　胖子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咦？你怎麼會知道？我確實姓黃……」
　　我在錯愕的恍然中，卻又覺得有點疑問：「不對呀，他說，他的兒子，叫小豬，不叫金寶呀……」
　　胖子聽了我的話，臉色立刻變了：「你……你是誰？不但知道我姓黃，也知道我叫金寶？甚至……連我的小名都知道？」
　　喔！天啊……
　　我……原來不是作夢！
　　看著驚疑不定，瞪著雙眼的胖子，我終於明白，為甚麼黃老先生會找上我了……
　　這……確實是不需要我打任何一個電話。
　　我也總算確定，自己真的遇見了……一個鬼魂！
　　但很奇怪的，當我真正確定了這一點之後，心中的那種恐怖感，竟也隨著消退不見。
　　剩下的，只有黃老先生，熱切的盼望，還有那沒放下的遺憾。
　　我怔忡了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長長地嘆了口氣：「黃先生，你不要擔心，我並沒有惡意……只是有一位老先生，託我轉告你一句話……」
　　胖子依舊充滿警惕，不大相信。
　　於是，我將和黃老先生遭遇的經過，說了一遍。
　　胖子驚疑的態度，在我開始形容黃老先生的長相時，就完全安定了下來，靜靜地聽著我的敘述。
　　當我說到，黃老先生兒子離家前的留言，與兒子一別十幾年，連個電話都沒打過時，胖子的雙眼已經泛紅，淚水就這麼流了下來。
　　他也不等我說完，拿起手機，就撥了個電話。
　　毫無疑問，他這是要打電話回家了。
　　「媽，我是小豬，爸他……」
　　連話都還沒問完，我坐在旁邊，都聽得到手機裡，傳來的哭聲。
　　小豬也沒再問，只是沉默地聽著電話那頭的哭聲，和斷斷續續的語音……
　　小豬怔怔地坐著，好一會兒才關上手機，看著我的眼神，只有一片濃濃的哀傷，還有，一股說不出的痛悔！
　　「來不及了……」他喃喃地說著：「我和他賭了一輩子的氣，現在，連見他最後一面，送他最後一程，都來不及了……」
　　我也嘆了口氣，想到的，是老先生說，很多人，只為了賭一口氣，便能將最值得珍惜的東西，毀於一旦的話。
　　忽然間，小豬在位子上，差點跳了起來，猛地拉住我的手：「爸爸來看我了，他來看我了，為甚麼不直接來找我？」
　　我苦笑著，這個問題，大概真的只有……鬼才知道了。
　　小豬睜著紅紅的雙眼，一下想到了甚麼，整個人沮喪了起來：「是了，他知道，我心裡還在恨他，還在跟他賭氣……喔，天啊，我到底是為了甚麼……」
　　他抱著頭，懊悔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怎的，竟也有種想抓自己頭髮的懊悔情緖。
　　小豬激動了一陣子，忽然又想到甚麼，再次抓住我的手，急急地問：「那位老先生，請你轉告我甚麼話？」
　　我深深吸了口氣，拍拍他激動得發抖的手：「他說，他不但不怪你，還要請你原諒他這個倔強的父親……」
　　小豬聽完，再也忍不住，竟在車中輕輕地啜泣起來！
　　但是，從他鬆懈下來的神情，我感覺到了他的如釋重負，和得到父親消息的喜悅。
　　「謝謝你，真是謝謝你，帶給我爸爸的話……」
　　握著我的手猛搖中，一封藍色的信箋，從他的口袋，被他感謝的動作，抖了出來！
　　那是一張卡片，航空公司給商務艙旅客的問候，但我……從來沒看過。
　　等等……
　　一個意念，忽然從心底跳了出來。
　　藍色的信，藍色的……航空信！
　　這……是黃老先生說，給我的「回報」？
　　「這卡片是……」我壓住狂跳的心頭，問。
　　「喔，」小豬拿起那張卡片，搖搖頭：「是飛機上的，我大概是順手放進口袋……」
　　說著，他將卡片交給了我。
　　一時之間，我也來不及多想甚麼，更來不及多問甚麼，拿起那張航空公司的藍色卡片，就打開一看……
　　「燕子遠飛，無論多遠，終歸要回窠的……歡迎回家，某某航空祝福您。」
　　卡片上的插畫，是一位老母親，坐在門外的椅子上，含笑遙望著手提行李，顯然剛從遠方趕回的遊子。
　　一如……飛機上，那清晰的夢境！
　　剎那間，淚水讓我視線模糊起來……
　　我忽然明白，是誰請黃老先生，代傳的這幅畫。
　　壓住有點哽咽的聲音，我咳了兩聲，對著前面的司機先生說：「到了這位先生家之後，你能等我一下嗎？我給老先生上香後，馬上要再回機場……」
　　那司機聽我們說話，也聽得入神了，聞言也忍不住好奇地問：「還要再回機場？」
　　我終於知道，母親雖然去世了十幾年，但每次回家，她都在歡迎我……
　　孩子，回家吧。別再為了和爸爸賭氣，把一切都丟到了腦後……我們都在等你。
　　朦朧中，我好像聽到坐在門口的母親，這麼溫柔地對我說。
　　「是的，」終於，我肯定地點頭，回答司機的問題：「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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