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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只有歲月才能讀懂
作者: 沒魚卵了 日期: 2008.10.23  天氣:  心情:

只有歲月才能讀懂


「阿嬤走了。」深夜裡,阿爸來電,聲音哽咽。
  連夜搭車南下,車窗外一片漆黑,黑暗中,那張佈滿風霜、歷經滄桑的面龐竟清晰浮現在我眼前,直到眼角滲出淚水,才逐漸模糊……
  出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台灣的僻遠鄉村,痛苦必定與貧窮緊緊纏結在一起,像一張蛛網,盤踞住一個家庭,從這個角落擴延到那個角落。
  身染癆病的阿爸整日躺在陰暗的小屋,不時傳來陣陣劇咳聲。受不了貧病拖累的阿母,終於狠心丟下病弱老小,遠離家門。一家的重擔,全落在瘦小的阿嬤肩上。每天,天色微亮,阿嬤就推著一輛破舊的嬰兒車出門,巡街掃巷撿拾一些可以賣錢的破銅爛鐵。
  這是我的童年記憶,記憶中蘊藏著童年時期對貧窮的自卑與憎惡。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不如人。一個不能賺錢的阿爸,一個撿拾破爛賴以持家的阿嬤,這樣的家庭組合讓我感到卑微,我總覺得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初中時代,是我自尊心作祟最強烈的時期。我幾乎得了自閉症,從不與同學往來,怕同學瞭解我的狀況,知道我的家人,尤其是阿嬤,她的謀生方式簡直令我羞恥。
  平時,最怕與撿破爛的阿嬤在街頭巷尾不期而遇,那蓬鬆的亂髮、滿臉的塵垢,乍看之下像是瘋婦一般。有一次,我與阿嬤在街中偶遇,她親切的召喚,引起路人對我行注目禮。當下,我覺得難堪極了,紅熱的臉,像被一塊燒紅的鐵烙印上,灼痛不堪。從此,老遠見到阿嬤的身影,我便閃到了另一條巷道,生怕面對阿嬤溫暖的眼神。大庭廣眾之下,阿嬤的臉,成了我的夢魔,彷彿是惡魔的猙獰面貌,令我厭惡、害怕。
  一次,老師要到家裡做家庭訪問,我心中緊張極了,怕長期以來建構的帷幕一下子被揭露了。當天,我約好老師來訪的時間,刻意支開阿嬤。偏偏,就在老師訪談結束準備離去之際,阿嬤突然推著嬰兒車出現在門口,車上一大堆廢紙、鐵罐。
  「你是?……喔!老師喔,我是她阿嬤啦,進來屋內坐啦!」阿嬤熱情地招呼老師,一旁的同學卻露出詫異的表情:「原來她就是你阿嬤呀!」彷彿沉積已久的謎底,終於揭曉。那眼神,是驚訝,是嘲弄,是……頓時,我覺得受到極大的羞辱和傷害。
  送走老師後,我衝進小院,將阿嬤的嬰兒車翻倒在地,憤怒地將滾落地面的鐵罐踢得鏗鏘亂響,瘋狂咆哮著:「為什麼你是撿破爛的?為什麼你要這個時候回來?為什麼你要讓我在同學面前丟臉……」
  當下,阿嬤愣住了,眼睛眨了眨,隨即蹲下身去撿拾散落一地的廢紙、瓶罐。阿嬤的淚,一滴一滴落在塵土上,不發一言。
  初中畢業後,我離家住校,靠著半工半讀完成高中、大學學業。那段日子,我親身體會到經濟窘迫時的難耐,終於理解阿嬤對金錢的迫切與拾荒的無奈心情。
  大學畢業,有了穩定的工作,經濟獲得改善,我總是將大部分的薪水寄回家,希望阿嬤不必再為生活奔波。不止一次勸阿嬤不要再去撿破爛,阿嬤卻說:「有什麼不好?當成運動,老人需要活動筋骨,才不會生病。」
  起初,我實在不能理解阿嬤的固執。直到有一次,我與阿嬤上街,阿嬤看見一個鋁罐,本能地彎下腰去,卻被我用力拉住。我看到阿嬤的眼神從原先乍喜的光彩轉為黯淡,我終於明白一件事:「撿拾」已成為阿嬤生活的一種慣性,即使經濟無虞,在她的深層意識中也潛藏著一份莫名的執著,是一種苦樂交雜的情懷。理解了阿嬤的心境,我不再堅持要求阿嬤改變什麼。
  去年,我帶著男友回南部老家,在車站巧遇阿嬤。
  「阿嬤!」我高聲喊她,阿嬤回頭,滄桑的臉龐露出欣喜。她佝僂的身子依附著那輛嬰兒車,兩者之間,彷彿是難以分割的宿命。
  當她看到我身旁的男友時,笑容突然僵住了,神色緊張,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是她阿嬤啦!」
  望著阿嬤慌張的神情,我的眼眶立刻充盈了淚水。童年的記憶像一把利刃,同時戳向阿嬤和我的心房。我上前摟住她的肩,親熱地對她說:「你不是我阿嬤,是誰的阿嬤?」阿嬤看著我,又看了男友一眼,她笑了,笑中閃爍著淚光。
  夕陽餘暉映照著阿嬤銀灰的亂髮和佈滿皺紋的臉,黑黝的臉龐映出油亮的光彩。阿嬤笑咧了嘴,露出沒有門牙的牙齦,那燦爛的笑容真美,恰如絢麗的晚霞。
  那是一張動人的臉;一張堅持、固執,不向環境低頭認輸的臉;一張刻著艱辛歲月,卻無怨無悔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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