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在日本橫濱的一條路上,左兵和加代一前一後地結伴回家。
左兵高高瘦瘦的個子,晃晃悠悠地走,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
加代雖然穿著學校的制服,卻依然是微微地弓著背,像那個時代典型的日本少女,踩著小碎步。
要過橋的時候,他會扶她一把,兩人並肩走上十幾步,然後下了橋,再一前一後地走,雖然互不說話,但走得安然。市場附近的那條街的街角,有一株很高大的八重櫻。
走到樹下,他站一站,等她趕上來,兩人客客氣氣地說:再見。
然後他向右拐,回家。
她則繼續往前走,二十幾步遠就是她家的米店。
左兵的父親鄭孝仁是在中日兩地經商的廣東人,母親由紀子是父親在日本買下了房子。
因為是個中國人,他沒少受同學的欺負,但是他不怕。
他雖然瘦,然而受欺負時,也會發瘋似地還擊,漸漸地有了名氣。
有一次,加代在校門口迎住他,說:放學後我們一起走好嗎?我一個人走僻靜的路,有些怕,拜託了。
左兵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就會看見加代在櫻樹下等著,見了他,微微一笑,彎一彎腰,就跟在他的後面走,日久便成了習慣。
左兵喜歡下雨天,下雨天加代穿木屐啪啪在身後走著,很有韻律。
雨下大了,加代還會半踮著腳在側後方舉著傘,給他遮一下。
左兵喜歡她半羞半喜的樣子。
那一年的耶誕節,學校舉辦聖誕舞會,允許大家穿校服以外的正式衣服。
左兵一出巷子,眼前一亮:櫻樹下加代穿了一件白底織淡淡櫻花的和服,撐著一把紅色油紙傘。
左兵第一次意識到加代有多美.不知怎地就心慌意亂起來,有一種馬上逃掉的衝動。
1936年底,大批中國人開始回國。
在湧向碼頭的人潮中,左兵緊隨著父親的管家,覺得自己是一滴水。
船快開的時候,加代突然嗚嗚咽咽地出現在艙門前,她撲通一聲跪在左兵面前,只會說一句話: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呀……
一時間,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腦子裏,每一下都無限悲淒地重復著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呀……
一直到多年以後,左兵才意識到加代說出這句話要有何等的勇氣。
然後便是49個年頭。
左兵在中國和同時代的人們經歷著差不多的悲歡,侃侃諤諤卻也沒什麼值得抱怨。
他的記憶中偶爾會出現一種聲音,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麼聲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產權問題去了一次日本。
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去飯店看他,走時給他一張加代的名片。
於是他明白了想起在腦際的原來是加代的聲音。
他撥了加代的電話,沒有驚叫、眼淚、嘆息、懊悔和掩飾,平平淡淡,他想約她出來喝茶,說:我回來了,茶社見,好嗎?
好像他不過昨天才離開。
她說: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實在不願毀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你在櫻樹下等我,我會從你身旁走過,請別認出我……
他答應了,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的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正是櫻花凋落的季節,橫濱一株古老的八重櫻下,站著一位老人。
他穿著租來的黑色結婚禮服,抱著一大束紅色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個刻骨銘心的時刻,已有49年。
老人站在如雨飄落的櫻花中,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婦人分發他的紅玫瑰,同時微笑著說:謝謝。
49朵,總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不管她現在是消瘦還是富態,不管她現在是兒孫成行還是獨自寂寞,不管她淚眼模糊還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總會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
老人遵守約定,不去辨認,只專心致志地分發著玫瑰。
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而來生,他們會憑此相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