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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ღ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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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我只是想認識你 - 王文華
作者:
巧ღ虎
日期: 2008.05.02 天氣:
心情:
我只是想認識你
台北市政府
我衝上捷運,第一眼就看到她。她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了一眼,按掉來電。
我走到她旁邊,她低頭打著簡訊,我在她對面坐下。
「好漂亮的包包…..」我說。
她沒有回應。
「是Chanel嗎…..」我再問。
她抬起頭,我趁勝追擊:「你的包包很好看…..」
好看?我哪懂時尚?一年前,我還把「Chanel」發音成「Discovery Channel」的「Channel」。對我來說,香奈兒和香吉士的差別不大。
她沒有出聲,我自問自答,「我很喜歡這種綠色---」
「你也有一個嗎?」她開口。
「我?」
「你的口氣好像是收藏家。」她說。
「我哪有這麼多錢?我收藏郵票,不收藏包包。」
她笑笑,我在她被手機搶回去前留住她,「你坐這班車回家嗎?」
她皺眉,好像我問了她的年齡。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都坐板南線回家,從來沒有看過你。」
「我看過你。」她說。
「真的?」
「我看過你好幾次。你都帶著不同的女人。」
這句話像是時尚雜誌的頁緣,看似無害,卻可以把手指割開。
「不會吧,我約會都坐計程車。」
她笑一笑,「那我可能看錯了。也許她們不是你的女友,只是你在捷運上搭訕的對象。」
「哇……」我讚嘆,「你這麼討厭被搭訕?」
「算你倒楣,平常我覺得是種讚美,但今天我很煩。」
「跟你在打的簡訊有關嗎?」
「你怎麼知道?」
「你打簡訊時的表情,比跟我講話時還激動。」
她苦笑,把手機放進包包。但不到五秒鐘,又把手機抓在手上。
「要不要我幫忙?」我問。
「幫忙?」
國父紀念館
車在國父紀念館停下,我說:「國父不是說:『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嗎?」
她搖搖頭,「我只記得『華僑為革命之母』。」她邊說邊看手機,好像那是血壓計。
「一定跟男人有關。」我說。
「你不要自做聰明。」
「還是跟女人有關?那我更有興趣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跟我媽有關?」
「沒有人會傳那麼多簡訊給媽媽。」
手機叫起來,新簡訊。她迅速看一眼,立刻刪掉。
「要你辦3G門號的廣告?」我問。
「超市打85折。」
我笑了出來,「讓我幫你。」
「你又不認識我,憑怎麼幫我?」
「憑我是男人,而我騙過女人。」
忠孝敦化
「我以前都在這裡下,然後跑去跳舞。」我說。
「你今天本來也是要在這裡下吧。」
她又嗆我一下,我不想回嘴,「你好像對男人沒什麼好感?」
「好感當然有,只是撐不過兩個禮拜。」
「沒錯,我們男人跟牛奶差不多。」
「你倒滿坦誠的。」
「我當然也可以一路胡扯到新埔站,但我猜對你是不管用的。」
「我不好騙?」
「你是那種會黑吃黑的女人,還是不要騙你比較好。」
她笑開來,牙齒像剛刷過的浴缸。
「你錯了,我很好騙的。你四處看看,凡是那些把手機拿在手上等電話的,都很好騙。」
「那你幹嘛等?打給他啊!」
「沒人接。」
「簡訊也沒回?」我追問。
「很明顯,他跟別人在一起。」她說。
「你都知道了嘛,那還等什麼?」
「氣不過。」
我看著她,想起自己也曾狂call對方,別人也曾狂call過我。20世紀的人在家門口大吼,21世紀的人在鍵盤前狂call。音量變小,焦慮升高。
「這樣吧……」我向前傾,提出建議,「我們給他一點教訓。」
「怎麼說?」
「我們嚇嚇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主動問,「怎麼嚇?」
「你把他電話給我,我打給他。他看到不是你的號? X,應該會就接。我跟他說你割腕自殺,現在在台大醫院。我是急診室的醫生,看到你手機上的號碼,所以打給他。」
她聽進去,卻不出聲。我們四目相對,好像在比誰先眨眼。
「你怎麼會想到這麼變態的玩笑?」
「我被這樣整過。」
忠孝復興
轉木柵線的人下了車,車廂的人少了。
我走到她旁邊坐下。她的手機鈴聲又響起,她再次按掉。
「打給你的你不想接,你找的人不接你電話,手機真是現世報的工具。」
她對我的哲學沒有興趣,冷冷瞪我一眼。
「我先問,你男友是不是黑社會的,不能開這種玩笑?」
「我在銀行上班,她是我老闆。」
「已婚?」
「三個小孩。」
「那你活該,你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小孩長大了,老婆在國外。本來應該是很單純的。」
「喔……我懂了,你被黑吃黑了。」
「我們在一起才不到兩個禮拜。」
「是公司另一個美女?」
「是客戶。」
「他的服務還滿周到的。」
「但他對我的保固還沒履行。」
「你看起來不是需要保固的顧客,換一個不就行了?」
「這是原則問題。」
「你跟有婦之夫交往不也違反原則?」
「我已經得到報應了,但他不能消遙法外。」
我戲劇性地站起來,坐到她對面,「我的天,你是那種同歸於盡的女人!我得離你遠一點。」
忠孝新生
我們確定了計畫:在台北車站下,打給她老闆。當他焦急地趕往台大醫院時,我們悠閒地從公園路散步過去。
「當初別人這樣整你時,你怎麼反應?」她問我。
「當時我相信是我害她自殺。我劈腿和她在一起,我都想自殺,別說是她。我坐在計程車裡,變成是我狂call她。當然沒人接。我打給那假裝是醫生的男子,他也沒接。我編了一個畫面嚇自己:她躺在手術台上流血,醫生站在旁邊急救,命在旦夕,當然兩個人都不能接手機。」
「你難道沒有懷疑是玩笑?」
「做賊心虛吧。當你心中有罪惡感,就會覺得那女孩子的不幸都是真的,而且都是你造成的。」
「你還滿天真的。」
「狗急跳牆,男人急了只有兩種,要嘛就很天真,要嘛就極度冷酷。我是天真的。」
「喔,你是嗎?」她不相信。
「我是。不知道你男友是不是?」
「他應該是天真的吧!不然也不會生了三個小孩。」
「他應該是冷酷的。生了三個小孩還跟你在一起。」
善導寺
我坐回她旁邊,越接近台北車站,車開得越快。
「那我待會兒的死法是什麼?」她問,口氣好像是我們待會兒要買哪種口味的冰淇淋。
「割腕、燒炭、喝農藥、巧克力、香草?」
「哪一種讓男人最痛?」
「自殺的人很痛,男人其實都不痛。」
「那哪一種讓男人最有罪惡感?」
「割腕吧,最具戲劇性,背景好像應該放《蝴蝶夫人》的歌劇。」
「那就割腕吧。」
「什麼那就割腕?你想太多了。這只是一個玩笑,我們只是要看他的表情。沒有人會割腕,沒有人會自殺。」
「他會不會接到你的電話,被罪惡感嚇得自己先自殺了?」她問。
「那要超大的罪惡感,那要看他對你做過什麼樣的事……」
我看著她,等她進一步自白。她低頭看著地面,脖子白犀的皮膚毫無防備。我可以了解男人為什麼會愛上她,但我還不能猜出他們為什麼要躲著她。
她回答:「這個時代,沒什麼事能激出那麼大的罪惡感。當你天天坐捷運,每一站的站名都用不同方言重覆,一切的事都平等了,所有的情緒也都被沖淡了。」
「你講『這個時代』的口氣,好像是史詩電影的開頭。」
「你喜歡看史詩電影嗎?」她問。
「我看不懂。」
「這麼坦白?」
我攤開手,「我說過,我是天真的。」
台北車站
我們站在電扶梯上,一句話都沒講。離開車廂,共犯的親密感就蒸發了。
「我給你他的電話。」她說。
「你真的要打嗎?」我問。
「不然我們上來幹嘛?」
「我們可以到228公園走一走。」
「你怕了?」
「我突然覺得這很無聊。」
「那你提議幹嘛?」
「我只是想認識你。」
她沉睡的手機突然驚醒。她拿起來看,又迅速按掉。
「是他嗎?」
她搖頭。
「那是誰狂call你?」我追問。
「不重要。」她冷淡地說。
「看來也滿多人狂call你的嘛。給我你的電話,我可以加入他們。」
「你講了這麼多,只為了要我的電話?」
「從古到今,不都是這樣追女孩的嗎?」
「你打給我老闆,打完後我給你我的電話。」
在捷運出口的昏暗街道,她把手機上的電話給我看。我看不清,把她手機拿過來。我照她螢幕上的號碼,在我的手機上播出。
那男子在鈴響第一聲就接了。這女子明明好端端地站在旁邊看我,我卻跟對方說她自殺的消息。對方沒等我說完,講了一句「我馬上來」,就掛了電話。
我和她往中山南路的台大急診室走去。
「他聽起來怎麼樣?」
「他聽起來……很年輕。」
「喔?是裝年輕吧。」
「聽起來不像裝的。」我說。
「他聽起來著急嗎?」
「我還沒講完他就說要來。」
「難得。」她竊喜。
「他搞不好會比我們先到,進去後查不到你,就更急了,」我突然覺得玩過頭了,「我們坐計程車去吧。」
「急什麼?他讓我等了那麼久,我讓他等一下有什麼關係?」
台大急診室
我們走進急診室。Lobby平靜,沒人call我。
「他住天母,沒那麼快。」
是興奮還是疲累,她的眼睛出現血絲。我不忍,便說:「這裡細菌多,我們到外面等。」
我自然地牽起她的手,穿過自動門走向外面的徐州路。
在大街,我和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卻感覺無比疏離。氣氛不對了,像一場太長的電影,一首聽膩的歌曲。
「他長什麼樣子?」
「中年人的樣子。」
「那你怎麼會喜歡他?」
「他那兩個禮拜對我很好。」
我聽不下去,拿起手機。
「你幹嘛?」她制止。
「我想call他,告訴他這是玩笑。」
「最後一刻,你堅持不下去?」她質疑我。
「他出門了,證明他在乎你。你整了他,達要你報復的目的。你們皆大歡喜,只有我,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嘛?待會兒他來了,我們三個要講什麼?」
「你抱怨什麼?這從頭到尾,都是你的idea。」她提高語調。
「我只是想討好你……我只是想認識你……」
「好啊,現在你認識了!怎麼樣,還滿意嗎?」
她調頭,走進急診室。我call那男子,沒有回應。
十分鐘後,一輛轎車停下。一名年輕男子衝進Lobby,跟服務台說那名女子的名字。我聽他? 瑭n音,跟剛才電話中的一樣。
那一刻,我知道出錯了。
我從背後叫住他,「對不起,你是……」他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你是誰?」
「我是剛才打給你的人。」
「你是醫生。」
「我不是。」我搖搖頭,不知如何說起。
「我太太在哪裡?」
「你太太?」
他是她先生,皮夾中有合照和身份證。他說他們結婚兩年,沒有孩子。最近常吵,她常不回家。我說我是她同事,然後把玩笑的真相告訴他。
我們在急診室繞了一圈,找不到她太太。他猛call,沒有回應。他說:「我一整晚都在找她。」
「原來剛才是你狂call她……她有回你簡訊嗎?」
「我狂call,我發簡訊,她一封也沒回。」
她丈夫狂call她,她狂call別人,我打錯電話。
「你們同事多久了?」他問我。
「嗯……三年。」第一個謊言最難。
「從上一家公司就開始。」
「對。」接下來就容易了。
「你們很熟?」
「老同事。」
「婚禮你有來嗎?」
「我當時出差。」
我不想再應付他的問題,轉身找大門。
「她為什麼要叫你幫她開這種玩笑?」
「她……她可能需要你多關心她一點。」
「我還不夠關心她嗎?」</ FONT>
我怎麼接話?
「你可不可以幫我打給她,她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簡訊。」
我不敢告訴他:我根本不知道你太太的號碼!
「別擔心,她沒事,她只是跟你開個玩笑。」
我跟他道歉,他很nice地接受,還說要送我回家。我婉拒,我無法再回答他任何問題。
我們離開急診室。他走向徐州路,我走向台北車站。他轉頭,朝我走來。
「這問題很尷尬……」他低著頭,緊握鑰匙,「我也不知道可以問誰……」
我想脫身,我知道這不會是好問題。
「她跟你們老闆最近是不是走得很近?」
「沒有啊!」像自動販賣機吐出可樂,我堅決地回覆,「沒有!」
「她常打電話給老闆──」
「我們都常打電話給老闆。他是一個要求我們時時回報的主管。」
「聽說他老婆在國外,他的名聲不太好。」
「我不知道。」
「那你有沒有聽說──」
「別胡思亂想了!」我打斷他。「回家吧,她搞不好已經在家等你了。」
我逃離現場,留下這個年輕的老公,繼續猜測他莫測高深的老婆。我走到中山南路。他上了車,起動後繞到我身旁。他打開車窗,「真的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
「那你怎麼走?」
「我… ? K」我指著前方,「我還是去坐捷運吧。」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美好的疲憊
國民疲憊指數
過年期間,跟朋友拜年。當我問他們「最近過得怎麼樣時」,最常聽到的兩個答案,一個是「忙」,一個是「累」(這還只算有時間接我電話的人)。
「忙」與「累」跟年紀無關。大學生累,中年人也累,只是累的事情有別,累時的反應不同。大學生為功課和玩樂而累,中年人為房貸和小孩而累。大學生累時臉色蒼白,中年人累時身體出現硬塊。大學生累時可以睡到隔天下午三點,中年人累時半夜還是要起來小便。
「忙」與「累」其實跟工作量也無關。上班累,過年本來可以好好休息。但過年還是累,甚至比上班還累。年假結束,上班第一天早上醒來,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唉,好累!
過完年後突發奇想:大家都重視「國民生產毛額」,某些機構開始評定「國民快樂指數」,有沒有人統計過「國民疲憊指數」?我上Google搜尋這個字,沒有結果。但假設有這個調查,疲憊指數與經濟成長是否成正比?
我不知道答案。但可以隨手拿幾個國家來比一比。中國大陸經濟成長率11%,北京上海街上的人生龍活虎。日本經濟成長率1.8%,常聽到過老死的案例。這樣看來,經濟越糟人民越累?但也不然。法國的經濟成長率也只有1.8%,但法國人一天到晚罷工和渡假。
一樣是忙碌,會有不同結果。關鍵在於:有些疲憊,是惡性的。有些疲憊,是美好的。
不斷變換睡姿
惡性的疲憊,是枉然的。它的發生並不是為了達到一個美好的目的,它所帶來的壞處也無法引發痛徹心扉的覺悟。它既不刻骨銘心,也不能砥礪個性。它就像腫瘤,不斷地餵養自己,把主人的身心都掏空,最後自己也跟著死去。
公司裡的爭奪、政壇的惡鬥、分手後的報復、自己鑽牛角尖,都是這種疲憊。當事人累、旁觀者也累。消耗了很多精力和金錢,最後沒有正面的東西。排放了一堆廢氣,卻沒有產生半點能源。
這種感覺你我都有過,也許現在正在經歷:早上八點去上班,一路忙到晚上八點。忙到沒有時間吃飯,一邊吃冷便當一邊敲鍵盤。忙什麼呢?聽老闆講重覆了好幾次的訓話、在MSN上抱怨某個同事很囂張、開事不關己的會議、會議中猜測彼此真正的立場。一天下來,除了賺到薪水,身心都沒有進帳。倒楣的人,賺到一個胃潰瘍。
下班回家的路上,在捷運上睡著。看到家人,一句話都不想講。坐在沙發,感覺像在坐船。窗戶明明開著,卻想站起來透氣。電視上演著好萊塢的新片,腦中浮現的卻是白天討厭的人的嘴臉。想打電話聊天,但不知道該打給誰。終於有時間接電話,卻沒有人打來。
累,卻睡不著。動,卻流不出汗。難過,哭不出來。恨,發不了脾氣。孤單,卻聽到很多噪音。寂寞,但心事卻如此擁擠。一天到底,終於躺在床上,卻無法放開自己。碰碰車般的思緒,把你擠壓,你唯一抵抗的方式,是不斷變換睡姿。
你的心,像浴缸裡阻塞的出水口,表面的毛髮已經清除,但水還是流得很慢。你站在浴缸中,光著的腳浸在自己洗過的肥皂泡裡。你躺在乾淨的床單,但身體泡在挫折感。
美好的疲憊
所幸,有另一種疲憊,是美好的。
三年前,我開始每個星期天早上到陽明山。陽明山裡登山的路線有很多條:中正山、大屯山、七星山等等。這幾些路中,最累的應該是從苗圃入口上七星山。後半段階梯陡峭、雲霧遼繞,風吹得比氣喘快,氣喘得比心跳快。走到三分之二時最累,那時我總是怪自己:幹嘛不在家睡覺,跑來這裡折磨自己?
可是,當我終於站上1,120公尺的山頂,享受著毫無屏障的視野,我覺得:一切都值得。累,是真的,但那種累,是一種過程有滋補、結果有意義的累。這種意義,不是來自「征服」了高山,而來自「融入」了高山;不是來自於「成就感」,而是來自於「歸屬感」。我把這種累,叫做「美好的疲憊」。
所有的運動都能帶來美好的疲憊。每年年底,台北都有馬拉松,星期天早上七點開跑,21公里跑到最後,腿都快斷了,到終點時,才九點多。大部分的人還在睡覺,你已經過了一天。你感覺賺到世界上最寶貴的資源:時間。人潮散去,走在安靜的台北街頭,你累了,但累得沒有糾纏,沒有後悔。回到家,倒頭就睡。所有的心事都隨著汗水,蒸發在清晨的涼風中。
性,當然也可以帶來美好的疲憊。但對象必須是真愛的人,而不是一夜情。性的過程,手忙腳亂,沒有人有空去檢討是否美好。評價發生在結束後的第一秒鐘。當那一秒鐘,你突然不需要旁邊那個人,或寧願她不在身邊,甚至因為她而嫌惡自己,這種累就令人反胃。但當那一秒鐘,你哭出來,覺得從對方身上找到了迷失的自己,甚至因為她而相信上帝,這種累無比甜蜜。
美好的疲憊未必都要脫光衣服。當我們全心全意地做一件有熱情、而且具有挑戰性的事,常忘記了身體和心理的一切牽絆。吃飯、睡覺、手機、e-mail,突然變得不重要。那件工作變成五官四肢的一部分,我們自然地和它融合在一起。費德勒打網球、楊宗緯唱歌、網咖玩線上遊戲的年輕人,球拍、麥克風,和滑鼠不是他們的工具,而是他們的手腳。他們在球場、舞台、電腦前面,比在鏡子前更接近自己。
接近自己,是讓疲憊變美好的方法。當我們勞心勞力的事情與自己真正想做的越接近,在做的過程中越會忘掉自己是在做這件事情。這樣就能內外合一、身體放鬆,不會老以為手機在震動。走在七星山上,只剩下自己。喜歡或討厭的人都還沒有起床,於是不需要再忙於討好或對抗。我只需留心自己的步伐,每一道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站在山頂,風吹得我輕飄飄。「自做自受」,感覺竟如此美好。
過年後回來,有些朋友看起來比過年前更累。
「你去哪兒了?」我問。
「我都在家。」他說。
「在家怎麼不好好休息?」
「休息了,只不過越睡越累。」
我當然不好意思打探他的床第生活或工作現狀,但隱約可以感到壓力像春聯,緊緊地貼在他臉上。
「星期天跟我去爬山吧!」我說。
「那多累!」他直覺地說。
「就是要累才好!」
「我不懂。」
「這樣說吧,」我比喻,「你背痛,因為肌肉緊?。於是你去按摩,按摩時、甚至按摩後,更痛,但其實肌肉已經放鬆,幾天後,痛的感覺就減輕了。」
他點頭,然後手機響起。他接起,然後五官緊?。我不知道星期天他會不會來,也不知道爬完後他會不會累。但我期待看到他的汗水,那汗水會溶化掉他的「春聯」,然後在那一刻,他會感受到那,美好的疲憊。
相依
十一月的清晨
十一月下旬,下雨的清晨,我看到窗外的彩虹,幾分鐘後,它消失了。
十一月下旬,下雨的清晨,我聽到朋友過世的消息。幾個月前,大夥兒還有說有笑地吃飯。那些笑聲,幾個月後就消失了。
彩虹和朋友,讓我想起「無常」這兩個字。
「無常」,是佛教的觀念。我不是佛教徒,但也慢慢體會到人生無常。年紀越大,工作越來越像馬基維利,但心境卻越來越像釋迦摩尼。
得道高僧,看透人生無常,不會因為緣起緣滅而有任何情緒。但我沒到那境界。我總是為了緣滅而驚訝、失落、甚至憤怒、悲傷。
這幾年,五個朋友陸續走了。聽到消息那一刻是驚訝,幾個月後慢慢平復。但死亡真正的力量,在幾年後,當我不小心看到一張合照,才完全顯現出來。
死亡,像顯微鏡中的影像慢慢聚焦,最後又大又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生命,開了一個大玩笑。死亡,最後很招搖。
我無法接受無常,因為我一向是「常」的信徒。哪個在學業、職場、情場上奮鬥的人不是呢?我們相信人生有一種常態的規則,比如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多行不義必自斃;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常」的世界,只要頂天立地、不斷累積、動心忍性、? 庥仵薴O,勝利總是你的。成功,屬於堅持到底的人。
朋友陸續離開後,我知道那並不總是真的。
或許「常」的世界真的存在,但它就像夜店一樣,到了某個年紀,你待在裡面會格格不入。也許你曾經是吧台美女,但如今已經沒有人要請你喝馬丁尼。
「常」的規則
堅持到底,當然有成功的例子。特別是當一個人因為堅持到底而成功時,媒體會大幅報導。一件事被報導多了,就變成真理。
但有很多堅持到底的人,死得很慘。因為死了,所以不會受到媒體注意。
也有一些成功,完全是運氣。但成功之後,會回過頭來編織一些合乎主流價值的成功原因。這種硬掰不難,我常幹。世人通常,也不會拆穿。
成功如此,失敗也是這樣。失敗的人未必一定愚笨或偷懶,有的也天天加班。但因為失敗了,有興趣研究他們的人不多。隨便一句「業精於勤而荒於嬉」,就把他們蓋棺論定。
但讀過項羽的故事的人,都知道他也是英雄,他也很努力。
大家喜歡傳頌「堅持到底會成功」、「愚笨偷懶會失敗」,因為這邏輯簡單易懂,也合乎從小受到的教育。相信它,皆大歡喜:老師管學生比較容易,學生不出去玩比較甘心。
「常」的規則帶來安全感。我們知道它們可以複製,任何人只要遵循就會成功。當然不是每個人因此就會奮發向上,但至少心裡都想:哪一天我決定要努力了,老天不會辜負我。
沒有人告訴我們:人生,不是一個直球。用力揮棒,還是可能落空。
愛情無常
「常」的規則,在學業、事業上未必適用,在愛情、婚姻中更難成立。
我曾經真心誠意、越挫越勇地追過別人,最後並沒有好結果。別人曾經真心誠意、不畏艱難地對我好,我並沒有特別感激。我說「沒有好結果」,並不代表我們沒有在一起,我們在一起了,起初也很快樂。有那麼幾個月,「常」的規則發光發亮,我抱著她,慶幸自己咬緊牙根、沒有輕言放棄。
牙根咬久了,會顏面痲痺。千辛萬苦得到的愛情,麻煩不下於維修飛機。我追到了班上最漂亮的女孩,那一天我是班上最快樂的男生,但接下來一年,我是班上最沒有安全感的男生。門外,比門內,更為寬廣。做好友,比做男友,輕鬆得多。好友,負責安慰,和談心。男友,負責接送,和猜疑。
千辛萬苦得到的愛情,有時要靠千辛萬苦的後續情節來養活它。否則終於在一起後,每一天都是反高潮。羅密歐與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們故事的美,就在於沒有在一起。若是在一起了,每天的柴米油鹽,怎麼比得上同仇敵愾的戲劇性?沒有雙方父母要反抗了,最後反抗的,就是對方。
借力使力
愛情和事業都無常,並不代表每天就窩在家裡,不要努力了。
還是要出門,當然要努力。但要借力使力、順勢而為、行雲流水、事半功倍。
「努力」本身不一定是辛苦的。愚公移山式的努力很辛苦,但用一根槓桿舉起世界的努力很輕鬆。
努力也未必要達到什麼目的,努力本身就是樂趣。運動,不一定是為了減肥。打一場籃球過程中的快樂,就值得我們下場。調情,不一定是要結婚。調情過程中的樂趣,讓我們感覺依然年輕。
還是要努力,但把每一分力氣,用在最能發揮槓桿作用的點。並且享受這舉重若輕的過程本身,而不要在意舉起的世界,能帶來多少名利。
啊,這講起來容易,我的功力,不到萬分之一!
相依
要省力氣、發揮槓桿原理、享受過程、不問結果,都是因為:結果是無常的。
結果是無常的,為了不要被無常玩弄於指掌,我們要在自己能掌握的小小範圍內自得其樂。這樣當我們在乎的東西不會實現或突然失去時,我們才不會因為把整個人生都寄託在那個東西上,而感到全盤皆輸。
只要有一口氣,就不算全盤皆輸。無常可以帶走一切,但它在帶走你之前,你還是可以跟它調情。
自己能掌握的小小範圍,就是自己設定的目標、對待目標的心態、和追求的方法。在這範圍內自得其樂,就是把這三樣東西弄得自給自足、輕鬆有趣。就像玩大富翁,最後贏不到一分真錢,但玩的三小時你一直是笑臉。
玩大富翁,總要有其他同伴。所有玩的人,有一種「相依」的感覺。
「相依」,不一定要「相守」。在無常的世界,「相守」是不可能的。我會愛上別人,她會愛上別人,死神會愛上我或她。
無法相守,但求在交會的片刻,短暫相依。
太陽光和天空中的水滴相依,於是產生彩虹。我和女友在生命中某個關口相依,於是產生愛情。
志同道合的夥伴相依,於是開創了事業。父母和懷抱中的嬰兒相依,於是? ㄔ肸a庭。
太陽光和水滴、我和女友、夥伴與夥伴、父母和嬰兒,這些關係都不是擁有、而是相依。如果人生真是無常,而我又把這些關係看成擁有,那我注定不快樂。因為失去擁有的東西會非常痛苦。我擁有的東西沒有了,就像少了頭一樣,活不下去。
如果把這些關係看成相依,那麼當我失去了,就像少了避雨的屋簷,我只是淋濕,還是可以活下去。要嘛就在雨中獨行,要嘛就找另一個相依的地方。
相依,但不為命。命不能寄託在自己以外的東西,因為無常會剝奪任何自己以外的東西。嘿,無常甚至能隨時剝奪自己。
相依,只是陪伴。人生是無數的Journey。有緣,在某一段Journey我們走在一起。讓我們好好珍惜、用心經營。我牽你的手,你靠我的肩,一路上的豔陽或風雨,一起享受。我不能控制你,你也不能擁有我,能走多久,誰也沒有把握。
也許到了某一個轉彎處,你遇到了別人,或我想走一條你不願走的路,我們就暫時分開。給過對方的都是真的,而且在分開後感覺更真。分手那天也許有彩虹,也許沒有。未來也許會巧遇,也許不會。巧遇,是福份。永別,是本份。
面對無常,可以像等捷運。你不會去查時間表,也不會堅持要坐哪一班。到了 ? 悖腹A就等。車來,就上。錯過了,不會沮喪,下一班很快就來。搭上了,也不致於太高興,這一班可能擠得像沙丁魚。車上的人來來去去,有的你喜歡,有的你討厭。但沒關係,你有你的目的地,他們只是過客而已。
無常,通常令人感傷,因為我們大多是在生老病死時才感到無常。但無常,也會帶來像巧遇般的意外驚喜。幾年後,我和她在捷運站見面了。她沒有化妝,眼角露出淡斑。我的朋友剛過世,我在平地上覺得暈船。我們在捷運站的石椅上坐了一下,她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我只是用左肩輕輕地靠她右肩,與她相依一下而已。
捷運站外面,彩虹生了,彩虹滅了。朋友來了,朋友走了。與她相依的感覺是不是愛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就是我要的東西。那種東西能不能到法院公證,然後變成20桌酒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就是人生最豐盛的一桌宴席。在這席中,我們不乾杯,只隨意。不用力,只用心。人生無常,我不相信任何真理。此刻最真,所以我決定與她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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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總是降臨於鎮定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