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寫過非常多的人物，也出版了許多的傳記，寫這篇文章卻臨筆躊躇，心中幾番起伏，遲遲無法落筆。

  家父是空軍飛行員，瀟洒英挺，寫得一手好字。我家有子女四人，母親從小愛我至深，所以父親就將心思放在其他三人身上，加上我一向能幹獨立，自主能力與意識極強，所以四個小孩中，父親最放心我，造成我與父親的互動最少。

  事實上父親常不在家，有時為了戰備任務要住隊。八二三砲戰，父親擔任空投運補，兩個月沒有回家。八二三隔年三月，父親獲命令執行「旋風演習」，去雲貴高原接運同胞。這樣的日子成了習慣，「國雷任務」飛去了泰寮，「慈航演習」飛去了菲律賓。民國五十七年，父親奉派擔任Ｃ─46飛越南領隊，參與越戰，父親飄然羈旅十月，母親驚殘孤夢三百天。

  飛機帶著彈痕從越南回來，父親當選為國軍英雄。父親的一生都給了飛行，從分隊長、中隊長、大隊長、民國七十一年終於當上屏東聯隊少將聯隊長。

民國七十九年，家母突然心肌梗塞。母親一生不菸不酒不應酬，沒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我知道母親是為了父親擔驚受怕，父親機翼浥輕麈，長征蹄印出陽關，而母親夜夜黯黯難成眠。父親飛機凌空絕麈高飛，母親腎上腺素指數也同步急速爬升，一直要到父親飛機落地，母親的舒張壓和收縮壓才肯乖乖就範，她的心臟吃足了苦頭。

醫生說母親的心臟功能指數一個三十，一個十二，這種功能只能躺在床上喘氣，活一年的機會只有一半。從此父親完全換了個人，他不再是那個倜儻的飛將軍，成了百分百的好丈夫，轉變得令人不敢置信。父親學做菜，做出了一手好菜。每天仔細控制母親的飲水量，頻繁的量母親體重與脈博，閱讀各種心臟書籍，所有的活動與交往幾乎斷絕，一心一意守住母親。

果然，母親雖然常跑急診、常常住院，均化險為夷，其間染患肺結核，心臟痛楚不堪，有父親的愛相伴，兩人緊握著手就撐了過去。

阿扁總統與趙少康選台北市長那年，母親危急送院，其間兩度進出加謢病房，我兩度簽了病危通知，醫生說這次可能走不出去了，父親根本不相信。母親那次在醫院住了二百零六天，七十歲的父親就在病房躺椅上睡了二百零六天，從來沒有回家睡過一晚，年青人都不可能受得了。

因為母親無法躺下去，只好坐著，父親半夜就站在床傍；母親心臟無力，半夜滿頭大汗，醫生說絕不能感冒，父親半夜一直幫母親吹頭。於是，父親累出病來，醫生堅持住院，父親不放心母親，「幸好」這時我也累出病來，和母親同住雙人病房，這是榮總罕見的男病人和女病人同住一室。父親病房在中正樓，他不放心，每晚跑來思源樓我們病房睡。我將病床讓給父親，自己去睡父親的躺椅，護士小姐查房，一家三個病人睡一室，護士都忍不住失笑，護士們被父親的深情打動，每個與我們家成了好朋友，還認了兩個乾女兒，現在仍常來往。

結果，母親不但自己走出醫院，還能夠逛街、去動物園，偶爾還可以打場小麻將，常常吃館子，我與老妹有空就帶父母親吃遍台北大街小巷，尤其圓山飯店俱樂部，去了上百次，母親的意志力加上父親的愛，打敗醫學定律。

  母親生病九年半，意外的造成我與父親的親密。老姐在加州，老弟在德州，於是我改變生活型態與方式，盡量不出國，不應酬，有時間就陪著父母，盡量每天與父母一起吃晚餐，一起看連續劇。出嫁的老妹也是如此，幾乎每個週末與週日都一起度過，一家人好親好緊密。母親最後雖然走了，但卻沒有遺憾，我們也沒有悔恨。

  母親過世後，父親傷心過度，逐漸息遊絕交，常暗夜飲泣。一個見識過大風大浪，出生入死於槍林彈雨，從不皺眉頭的將軍，為了妻子情傷，無聲的涰泣最斷人腸。將軍淚，情憮然，靈魂逐漸枯寂。

  母親過世五年了，以前與父親最不親近的我，現在反而與父親極親密，每天的行蹤都讓父親知道，沒事一定與父親共進晚餐。快五十歲了，父親仍管得極嚴，叮嚀很深，其實有父親在旁囉嗦，是做兒子的福氣。

  回顧這十五年來，為了多陪伴父母，我推辭了很多的好機會，卻一點也不後悔。曾經看過很多朋友總用忙碌來原諒自己，但是一旦父母突然離開，才發現很多的話還來不及說，好多的事還沒有做，留下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空流淚，悔滿腔，這才是最深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