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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三個人生的答案 《前一篇 回他的日記本 後一篇》 試著去喜歡你討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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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離家不遠
作者: 權益 日期: 2011.06.02  天氣:  心情:

透天三層洋房,

座落在稻田旁,

起風時,

偶爾飄來豬屎堆肥異味。

這是一個老舊翻新社區,

八十三年夏推出,

姊姊轉述建商說法:

「前面要開一條八米路,

直通鎮上心臟地帶;

六輕在麥寮建廠,

這裡必然大有發展。」

猛翻數倍後,

房價是撐平、

緩步下滑,

我不太相信會有大好榮景。

哥和姐決定比鄰各買一戶,

爸爸說:

「問問韻芳,

或許她也想在西螺買厝,

人親土親。」 

擁有一小方土地,

是在台北難以達成的夢想,

親友中不乏按月租地、

翻土、

施肥、

種作,

扮演都市農夫。

對我而言:

鋤犁是扛不動的浪漫,

並不奢想嘗試。

 深層的想望是:

九年後退休,

住在舊厝附近,

手足間各有獨立空間,

卻是走幾步路或騎上鐵馬,

就可以找爸媽談天說地、

泡茶賞蘭。

那年,

父親剛過七十,

我相信他會像阿嬤一樣高壽九五,

我還有福氣承歡膝前十五年。

兒時不曾分離的歡聚,

正是短短十五載。

 爸爸曾經笑言:

「算命先說我一生有財無庫,

所以,

當了二十幾年律師,

仍是兩袖清風。」

我坐在樹蔭清涼、

繁花處處的大庭園裡,

回想在這裡灌蟋蟀,

卻灌出一條草蛇;

空心菜摘了又長,

如同變魔術一般神奇。

也憶起七歲那年,

調皮的我惹煩忙著汲水的阿嬤,

她掄起竹掃把掃我一頓。

夜裡,

才想起是我的生日,

煮出兩個蛋,

一個歸我獨享,

一個由哥姐分食。

阿嬤摸摸我猶留笞痕的手臂:

「 死查某鬼仔!

真是大人吃肉,

囝仔吃打。」

 艱困歲月裡,

厝內經濟是捉襟見肘,

厝外卻是天寬地闊,

任我遨。

 濁水溪堤岸,

是一家人最常去的優美勝地

-採西瓜、

堆沙堡,

或是揀回泛綠溪石,

當成曠世稀寶典藏。

也有些活動,

不能讓爸媽參與:

到漫畫店租回

「四郎真平」,

藏在肚腹裡偷渡;

花兩毛錢買枝仔冰,

在圍牆外你一口、

我一嘴舔個精光,

夜裡吵架,

捏得彼此腿上青一塊、

紫一塊,

天亮,

媽喚姊姊打油,

她瞪我一眼「走啦!」

 兩人一同出門,

各走左右側溝沿,

打了油,

再各循原路返回。

哥在初一離家,

從此,

我們就不曾再吵過嘴。

 在電話是奢侈品、

交通又不方便的時代,

台中、

西螺遠如天涯。

最近,

哥曾聊起當時心境:

「新生訓練只有半天,

結束後,

我走兩公里到車站,

看著公路局的車子,

心想:

搭上車就可以回家;

又想:

明天還要上課,

回去又得馬上出門,

繞來繞去,

不知該怎麼辦?

最後,

又走兩公里回學校。

 想像一個理和尚頭的小男孩,

在車站來回徘徊,

我不禁心酸。

幸運的我,

晚三年才割斷臍帶。

高一負笈他鄉,

此後,

台中、

台北、

華盛頓、

紐約州,

家,

越來越遠。

我如候鳥,

逐月、

逐季、

逐年歸返。

每一回,

爸媽都問相同話語:

 「什麼時候擱轉來?」轉來,

成了最殷切的叮嚀。

擠在座椅縫隙中,

雙腳懸空,

直到全身麻木,

為的是趕上中秋夜,

看阿嬤一面殺柚子,

一面唸著:

「月娘光光,目睛金金。」

風雪中的紐約州,

華航在「世界日報」刊登巨幅廣告:

「別人吃火雞,我們回家吃湯圓。」

艷紅圓仔閃著溫潤光澤,

我彷彿回到昏黃燈光下,

有時比賽誰搓得最圓,

有時刻意搓得大小不一,

再參差排列,

湯頭清時,

大家都不愛吃,

總是得再三回鍋,

煮至黏稠帶點焦香,

才是人間美味。

我癡望藍天:

搭上飛機,

就可以回家。

 出嫁十幾年,

僅有一次回家過年,

車抵家門,

爸早就站在陽台上張望,

轉身對屋內大聲呼喊:

「韻芳回來囉!」

洋溢而出的喜悅,

暖著我的心頭。

只是,

對女人而言,

家永遠是兩處模糊地帶,

回家,

永遠是難有著落的夢想。

 夜半驚醒,

湧上的常是來不及奔喪的恐懼。

阿嬤高齡九十三,

臨前,

她已退化至認不得我;

媽媽因糖尿病失明,

每天打胰島素,

吞二十幾顆藥,

我害怕夜裡的電話,

我深知:

至親,

隨時可能離去。

每週打一通電話,

三天寫一封信,

儘揀神奇事物談笑;

接獲爸的來信,

卻忍不住淚如泉湧,

終至放聲痛哭。

 阿嬤過世,

是在我回國以後,

中午接獲電話,

爸爸的口氣十分平靜:

「阿嬤走了,

我餵她喝過牛奶,

扶她躺下,

再回頭,

她已經走了。」

車子奔馳在高速公路,

我的心不慌不亂,

反倒有些暖意。

想像中拖著女兒、

萬里奔喪的畫面不曾出現,

我恍然明白:

台北離家不遠。

離家不遠,

就是幸福。

 爸爸的離去,

卻是讓我措手不及。

新居由一片菜圃轉成樓房錯落,

不過一年半。

姊姊長住,

我維持每個月回去一趟。

回家的日子,

多半是做幾樣自認神奇的菜,

堆到爸媽碗裡;

買幾件體面的衣服,

讓他們掛在衣櫥。

爸爸問我:

「你猜猜看,

我晚年的願望是什麼?」

我屢猜不中,

答案是:

「讓自己圍棋段數更高。」

我疏忽了,

每天都有老友來陪爸爸下棋:

我的小學老師、

崙背老醫生、

民眾服務站主任、

還有十來歲的孩童,

在這塊土地自在過活,

就是爸爸最大的快樂。

難怪我們想陪他出國觀光,

爸一笑:

「我在電視上都看過,

不必長途跋涉。」

多邀幾次,

他乾脆表明:

「離開家,我就睡不著。」

爸爸出門的興致越來越低,

甚至連請他到嘉義吃早餐,

他都說:

「改天吧!

出一趟門,

就覺得累。」

我聽不出警訊,

仍傻傻想望:

有一天,

他會答應我一起到夏威夷曬太陽、

喝咖啡。

 直到爸爸騎腳踏車出門,

頭暈得幾乎軟倒在門口,

我們才發現:

 他的胃悶、

腹痛不是慢性胃炎或潰瘍,

癌細胞早已在他的大腸肆虐多年。

姊姊輪白天,

哥嫂輪夜晚,

爸爸住進省立醫院四天,

哥才通知我:

「爸爸要開刀,

惡性的成分很高,

爸說:

『台北遠』,你等週六再回來。」

 台北遠嗎?

考上大學時,

爸爸託他的棋友開小貨車,

花一天親自陪我註冊;

出國時,

他送到機場,

我入登機門後,

他指著飛機告訴姊:

「我們來看看,

能再看到韻芳嗎?」

結婚當天,

他清晨五點出門,

陪我北上,

喜宴後,

又趕在深夜返家。

台北一點兒也不遠。

是塵俗瑣事讓遊子的心靈逐漸走遠,

忘記去傾聽

「不要牽掛我」

背後的聲音。

「不要牽掛我,

我很快會健康回來。」

住院第一晚,

爸爸提著點滴瓶,

電話裡向媽許下承諾,

決定轉診到林口長庚,

爸堅持要再回家住一夜。

晚餐,

全家圍坐,

每個月都有團圓相聚,

今夜,

格外珍惜。

爸爸第一件事是為媽挾菜。

「我好幾天沒有為妳做事了。」

媽媽失明二十年,

爸爸每天帶她散步、

為她添飯、

布菜、

倒洗澡水,

爸爸捨不得離家,

最大原因就是媽媽的眼睛。

 離家前,

爸爸戀戀環視自己一花一草耕耘的庭園,

道出心願:

「四個月後,

我會完全康復,

就可以再整理這片花園。」

車上,

爸爸說:

「我這一生沒有遺憾,

也沒有罣礙。

如果問我:

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麼?

我要說:

是和妳媽媽一起建立這個家。」

我緊握爸爸的手,

心想:

這座堡壘該換我們來撐持。

手術順利,

爸爸在一星期後出院。

一個半月後,

發現癌細胞蔓延至肝,

爸爸重回長庚,

這次離家,

足足三十五天。

三組人馬輪流照護,

日間,

陪爸爸看窗前鳥雀啁啾:

夜裡,

陪爸爸看窗外燈火點點,

從小至 大,

這是首次須臾不離。

共同話題不多,

仔細想來,

爸一向不是多話的人。

他不曾天寒叫我們添衣、

肚餓叫我們加食,

也不曾對我們嘮叨他的期望。

只是,

在我為大學聯考失利而放聲痛哭時,

他會拍拍我:

「傻孩子!

妳一生的幸福,

又不是只決定在這次考試。」

我回家坐月子時,

天天吃麻油雞腰仔,

他會瞞著阿嬤,

偷偷削一個水梨給我;

我返鄉任教的四年,

他疼惜我中午騎車往返辛苦,

總是用摩托車接送我。

我為他梳頭,

笑著說:

「我記得以前為你拔白髮,

一 根一毛錢。」

姊姊接口:

「聞一次腳丫,

說好香,

也有一毛錢。」

爸爸摸摸他稀疏泛黃的髮梢,

早年,

他烏黑茂密的濃髮人人稱羨,

他也試過幾種染髮劑,

想留住意氣風發的青春。

此刻,

他卻神情黯然望著鏡中自己。

「這些已不再重要。」

什麼才是重要的?

夢囈之中,

爸爸回到他獲頒孝行獎的會場,

這是他心中認定最大的榮耀嗎?

我埋首寫故鄉廟埕的劇本大綱,

他眼中閃著光芒:

「回家以後,我為妳找更多資料。」

我想:

爸爸要的很簡單:

活著回家。

未知拔河,

活著,

卻十足艱難,

爸爸由每日來回走動,

誓言保持出院後的體力;

撤退至走兩步就喘息不已:

再至上廁所後,

力拉才能起身。

 我試著探詢他最後的心願:

「爸,你說阿嬤八十歲就備好壽衣,

如果萬一,

穿律師服好不好?」

爸笑一笑:

「律師服?

很好啊!

我為媽祖奉獻十三年,

如果媽祖允許我選擇,

我不想去西方極樂世界,

我覺得那裡比較寂寞,

我想回到鄉里,

做個小小土地公,

還是可以照看妳們。」 

爸爸眼中霧氣深沈,

在選擇回小鎮當律師時,

他早已看淡物質名利;

在為生命奮力掙扎時,

他最不捨得還是家。

高燒過後,

他正式把託付給我。

「我不要在醫院走,我要回家。」

 我許下承諾:

「我知道。」

賀伯颱風前夕,

爸爸在醫師允諾下,

意識清楚返家。

風雨之中,

他時時望著窗外:

這處他用一生守護 的家園。

 四天後,

他在自己的床上過世,

姿勢就像睡著一樣安詳。

陷入昏迷前,

他叮嚀我的最後一句話是:

「下禮拜再回來。」

今年清明,

我和哥姊一起上墳。

在新厝整理香燭蔬果,

備幾道爸爸生前愛吃的食物。

女兒問我:

「媽,我們為什麼要在西螺買房子?」

我望向堆著雜物的客廳,

尋覓當年想法:

「我曾經有一個夢,

想在退休 以後,

回來和阿公一起住。」

舊夢已遠颺,

淚,

瞬間湧上。

我攬一攬女兒:

「走吧!我們去看阿公。」

墳頭的草郁郁青青,

墓碑上的爸爸穿著律師服,

淡淡笑著。

我們憶起:

百日後,

各自夢見爸爸,

他或是壯年,

或是老年,

都是笑容依舊,

此後,

爸爸就不曾再入我們夢中。

失去父親三年,

生命,

難免顛簸難行,

但是,

我們彼此用心扶持,

很快走出風雨,

重見陽光。

墳前,

我們輪流撐傘,

媽媽交代:

要撐起爸爸才能安心享用。

我望著爸盛年英挺的面容,

低聲說:「爸,吃飯了。」

白花花陽光下,

不見爸爸身影。

不過,我相信:

爸爸一定離家不遠,

因為,

不管身在何處,

我們一直都離家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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